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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6 公主殿下

    王国首都将召开一场盛大的宴会。

    宴会这种东西,大家都习惯了,但是国王陛下本人出席的宴会,那可太少见了。任何被邀请到的人,没有任何理由缺席,不能以任何理由缺席,哪怕是双足具断,也得被抬着赴宴,哪怕是重病缠身,也得找个医师吊着命赴宴——快咽气的可以不去,国王陛下也不会对快咽气的发出邀请,不过你要是为了拒绝赴宴,把自己弄死,那国王陛下也会体谅你的难处——他向来不乐于和这种神经病计较。

    王国到底有哪些实际贵族,大家没有细致统计过,但是有爵位的都是登记在册的,无论有没有实权,还有没有自己的封地,这个爵位的数目是确定的。

    宴会里也来了很多没有爵位的人,或者说,没有册封实爵的人,他们大多都是公伯侯的子弟,空有一个爵士的名头用于社交。

    总之,这样的人在这次宴会里集中了起来,八成以上的王国贵族都聚集在了这场宴会。

    上一次这么壮观的景象是登基大典,再上一次就得追溯到迪恩二世时期平定南乱的册封群臣了。

    国王陛下如此兴师动众,目的是什么呢?

    阿丽亚第一次见到这个陌生的面孔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她自己估计也不清楚。怨恨吗?第一次得知这个人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她确实有怨气,怨恨这个王国的顶点居然能如此无情且不负责,但是过去太久了,已经很难再有明确的情感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丽亚也是将自己母亲当做一个特别亲密的佣人来看待的。

    敬畏吗?看到对方难以掩藏的喜悦与哀伤时,阿丽亚难以对这个人有所敬畏。

    一片空白?阿丽亚还没到哪种程度,她脑子清醒的很。

    如今想想,当时的想法可能更接近于“哦,原来如此”。

    薇娅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自己“阿丽亚姐,阿丽亚姐,你原来是公主啊!”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冲击根本没办法和得知巴维尔的死讯时相比。离那件事过去还没一个月呢。

    早有预料,她又不是不知道塞缪尔的身份。

    对方奇怪的亲近行为、约瑟夫奇怪的疏远与亲近都已经给她提了醒。

    不过这一次的排场确实很大。

    看的阿丽亚眼花缭乱的。

    迪恩三世和阿丽亚彼此间没有交流,尽管迪恩三世开口,阿丽亚也只是不回答。便作罢,国王的威严即便是血亲也不值得为之抛去。

    时间总会磨洗过去。

    “这是吾的女儿,王国的公主。”

    迪恩的声音轻易盖过了热闹的氛围,清晰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阿丽亚不情愿地上台,自小接受的教育让她自然得体的站在高台处,展现出镇静与平淡的风采,很好的掩饰住了不应有的厌恶与不适。

    陌生的喝彩声与夸赞声令她恍惚。

    在以前,也不远,近几年吧,在她忍不住动手教训某些人前,她也出席过宴会,没人会如此关注她,长辈自觉地保持距离,不去提及这个敏感的存在,在当时看来她的存在不够光彩。

    同辈不熟悉她,在长辈的劝告下也不会接近她。

    哪像现在,万千瞩目加身,与过去的存在对比仿佛就不是同一个人。好像阿丽亚是今天才出生一样。

    阿丽亚烦闷地抬起头,让自己的视线中不含有任何虚伪的人。

    平视着远方,听到下一个声音后,惊愕的回头。

    “吾意已决,追封罗敷公爵府,佣人罗斯希尔为王后。”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这是逾越礼制的行为,王后并不是简单的地位、名号,追封意味着一个女佣的牌位,将会进入宗庙与国同息。

    约克公爵立刻站起,直视着迪恩三世,这个鲁莽、独断的国王;罗敷大公叹了口气,立刻起身附和,如今的王后是他的小妹,也是罗敷家的家事,他必须起身表明态度,何况他本人也认为让自家小妹和女佣并列是一种侮辱——不管他为了什么,作为罗敷家的掌权人,他必须反对表明态度。

    有了起头的重量级人物,不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都站了起来表示立场。

    教会所有的主教无一例外起身反对,连带着所有的教士也都如此表态,王后加冕同样需要教廷的许可,国王不可独断专行。

    阿丽亚茫然的往下看去,这样的动静她从未想过。

    一个宽厚温暖的手掌拍在了她肩上。

    迪恩三世从他的位置上起身,这个高台是搭出来专供国王号令,彰显他地位的。以往自己出席的宴会都是如此,一声令下,宴会开始,然后他还得看着下面的人彼此逗趣,而自己只能吃自己的。

    风大,饭菜冷的快,也很无聊。

    “我做不了什么,孩子。只有这些,算不得补偿。”

    阿丽亚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父亲。”

    这个词,阿丽亚只打出生以来都没有说过。这是第一次。

    “你应该叫父王,规矩是这样的,我和她都得遵守。”

    王国不是迪恩三世的王国,他不仅是国王,还是“主”的代行者,王后仅是国王的王后,而不是“主”的。

    在这样的场合下,王后也只能在台下回自己家族那边,并无特殊。

    父女两人的目光之下,王国真正重量级的三个人纷纷表态。

    普罗米大手一挥,让手底下的学生接着吃自己的饭,这么好吃的东西可比法师塔里那群加佐料都得用天平量过的呆子做得好。

    修斯公爵直接走到罗敷面前、台阶最下面和他对着站,甚至手按在了佩剑上。

    拉普斯缓缓起身,朝着教会受邀者列席的区域看去,只是说了一个字。

    “坐。”

    宴会如期举行。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阿丽亚如坐针毡,一边是从未有过的无数目光投向自己充满审视或是好奇,一边是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柔和目光,只能低着头,默不做声,假装自己镇定自若,在心里祈祷赶紧结束。

    台下的许多人也都松了口气,这种表态太过于突然、激烈,是非对错只靠站立与否挤压了回旋的余地,拿不定主意的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在国师起身发话了,风波暂时停息。

    ——台下应邀入席的巴德利位列末尾,但也是三大列的末尾,他目前仍未正式加入骑士团,需再过数个月方才达标,因其特殊的身份与名声,破例赐予此座,埃尔多安更是主动屈尊坐在了巴德利旁边。巴德利看骑士团的同僚没有任何起身的,自然也不会起身。稍感气氛缓和一些后,埃尔多安看他过于拘谨,主动与他搭话。

    “感觉如何,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出席大型宴会吧。”

    “氛围很热烈,我不太习惯。”他仰起头同样试图打量全场中心的公主殿下,但是看不清晰,便也作罢。以骑士自居的贵胄与稀少的法师共同坐在了这一长列,左边是教会的人员,右边是有资格入席的女眷——平均有八百人每列,看着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埃尔多安,巴德利意识到绝大部分王国的核心都在此处了。看看位于前端那些煞气尚且浓郁的,从边境前线赶回的部分精锐骑士,他们虽然未必要强过自己,身上的气势远非自己能比。

    两个不大的圆桌上更是坐满了以公相称的最顶端人物。

    即使所有人都在收敛着气息,外溢的灵力仍然将整个宴会笼罩在一个似有似无的结界当中,不张开灵觉还好,若是张开,身体莫名就会变得更加沉重,呼吸变得黏稠,用灵力加持视线则会因浓郁复杂的灵力环境反倒更加模糊难以视物——他放弃了打量高台的想法,那里不仅是公主殿下的座次,还是国王陛下的。

    ……

    一高台,两圆桌,三长列,数百方桌的规模,以及难以计数的外围不入场爵士都知道了公主阿丽亚,以及佣人王后罗斯希尔。至此之后,谁都无法抹去这个女佣的名字。

    阿丽亚当然不会就这么原谅自己的父亲,却也会开始想,他或许也有难说的苦衷。毕竟正如迪恩三世不了解自己的女儿,阿丽亚同样不了解迪恩三世的过去。

    不过当务之急,好不容易来了王都,阿丽亚要赶紧问清楚一些事。

    宴席结束,绝大部分非王都久住的人离开后,一直在台下默默吃饭的塞缪尔被急匆匆的、受人瞩目的阿丽亚一把薅住。

    塞缪尔面带微笑地等着阿丽亚的接近,然后被她抓着袖口问:“巴维尔怎么死的?”

    十四岁的阿丽亚表现出了不符合年龄,或者说很符合年龄的彪悍。

    塞缪尔的朋友们很努力地憋住笑,饶有兴致的看着狼狈的塞缪尔。

    “他,我……我不知道啊!我也想不到!”

    微笑僵住转变成尴尬的表情,塞缪尔努力回忆起悲伤,叹了口气。

    “据说是侠盗团伏击了他,那家伙最爱单独行动,一个人往深山老林里钻,也没人管得住他。”

    “据说?就没有准确的事实吗?”

    “已经在抓了,那伙贼寇是这样的,非常滑手,地方治安团不一定是他们对手,王都骑士团动静又太大,一出动就销声匿迹。”

    “我不管,我就要他们死!”

    “我也是这个想法,但是得等啊!”

    小插曲影响不大,不过王都莫名出现了公主行为不得体的留言,阿丽亚本身没有什么感觉,但是迪恩三世小题大做,直接把流言的源头揪出来砍了。

    王子殿下的朋友之一——不,不是朋友,只是同学。

    临死前这个小贵族声嘶力竭地朝王子殿下呼救,塞缪尔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们也干了,为什么只杀我!”

    塞缪尔摇摇头,和这种没脑子的一定要保持距离,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敢乱说话就算了,还给人当枪使。

    这可不是什么单纯的非议公主问题,父王刚刚大张旗鼓展示胳膊,这就跳出来一个立威用的绝佳人员。

    不过塞缪尔没想到的是,居然真的有家族敢在暗中推波助澜。

    去查的人已经不敢再查了,这事父王都决定暂且搁置,塞缪尔也不想沾的满身血。

    倒是阿丽亚站出来给他求情。

    “即便他有错,也罪不至死。”

    该说大舅给妹妹找的老师靠谱吗?这行为太自然了,不过看到阿丽亚傻乎乎的模样,塞缪尔觉得是自己在王都混太久了,已经只会用怀疑的目光看人了。

    (不过话说回来,父王的母亲是大舅的女儿,母后是大舅最小的堂妹,自己应该叫大舅什么啊,啧,贵族真乱。)

    最终这件事,以罗敷大公隐退,约瑟夫成为新的罗敷大公为结束。

    ……

    王国历六十四年,王国公主殿下的存在昭告天下,民间对于王室贵族各种私生子女的编排其实从没少过,成真的倒是头一次。不过这对整个王国的普通人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只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下的汹涌更是离底层太远,这些事的影响得在未来才会慢慢凸显。

    不过对于某个人来说,影响很大。

    现在她走到哪都有人认得她,各种客气恭敬的话都听腻了,生怕她不开心。

    塞缪尔又忙得很,阿丽亚除了那一次宴会,就没见过闲下来的王子殿下,他要么在法师塔进修魔法,要么跟在那个很威风的老头身边写写画画。

    想要偷跑,王宫的卫队比大公府的强多了,很快就会被发现,她也识趣的不闹,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这样憋了几个月后,阿丽亚终于在心中悲鸣起来。

    王都,太无聊啦!

    至于和迪恩三世说一嘴,阿丽亚倔得很,她不肯去求迪恩三世,好像自己没了他不行了一样。

    某天晚上,塞缪尔告诉了阿丽亚一个好消息。

    “老妹,老爹准许你外出了,但是你每次外出都得有人跟着。”

    “那挺好……不,不对,不会是那些天天嚷嚷着注意礼数的老头吧?那出去有什么意思?啥都做不了。”

    “没事,我跟着也是一样合规的——走,我带你去剧院,你不是很喜欢去那种地方吗?”

    阿丽亚很高兴,王都的剧院确实不同凡响,声乐效果要好过达安城的大剧院,不过内容两边半斤八两吧。

    “我推荐这部戏。很有意思。”

    “《法外狂徒》?我听一些姐姐说过,这玩意好像是通俗小说改的,难登大雅之堂。”

    “反正很有趣就对了,我朋友改编的,保证好看。”

    阿丽亚从善如流,尝试了这部新出的戏剧,进去场子一看好家伙,大多数都是年轻人,老一点的一个都没有。

    看完内容后,她有所了悟,这部剧讲的是没落贵族行侠仗义的故事,大多数剧情是主角扮成平民惩戒作恶贵族的叛逆行为——这可真的是叛逆行为了,王国的贵族是不能对彼此下杀手的,能剥夺贵族生命的只有国王的权力以及教会主持的由迪恩一世亲自颁布的律法规定。

    但是年轻人谁不喜欢叛逆呢?

    “你是堂堂王国的王子殿下,这种逆贼的故事你也欣赏的来?”

    面对阿丽亚的打趣,塞缪尔笑道:“我看你看得也挺开心的,他动手的时候你还拍手叫好呢。”

    快乐结束的很快。

    塞缪尔刚一走出剧院,就被人逮了,一个法师模样的中年人抓住了塞缪尔,开口训斥:“导师问你人哪去了,我兜不住,只能来抓你了——下次偷跑注意点,导师脾气很大的!”

    阿丽亚看乐了,不禁问道:“哪位大法师这么有能耐,敢在王都抓你?”

    “当然是普罗米大法师,你别乐了!以后有你好看!”

    塞缪尔无奈地跟着师兄回去上课,看到幸灾乐祸的阿丽亚恶狠狠地说道。

    ……

    阿丽亚找乐子的脚步不会停歇,有了出门的权力,哪怕不能玩野的,当然可以干正事,比如视察工程部工作,理由正当,谁也无话可说。

    工程部的人才们总能弄出些有意思的玩具,身为公主尝试这些东西有谁会阻拦呢?过于危险的东西跟着的老头倒是会阻止,阿丽亚自觉不碰,但是听个响总可以。

    工程部大师不敢怠慢最近声名显赫的公主殿下,将工程部最好的东西都抬了出来,也抱着“公主美言几句”的心思好骗点——申请点额外的经费。

    “这是何物?”

    阿丽亚指着一两端粗细不一的巨大长筒问道。

    “这是望远镜,公主殿下,借助此物能不依赖技法看到远处事物。”

    公主殿下好奇的把玩,确实能看到天边的景象,往城外骑士团的驻地看去,还能看到训练场跑马的骑士。

    她抬高了角度,群山也近在咫尺,再高一些,望向天空之时,视野逐渐变得灰蒙蒙的。

    “殿下,不得窥视主的世界!”

    大师见状立刻阻止了阿丽亚亵渎的行为。

    “我什么也看不见啊?问题是。”

    “主不可视,便当如此。”

    阿丽亚离开了望远镜后,尝试用肉眼视物,最远不过三百米外辨认物品,动用了技法,也不过三千米开外,想看清城外跑马的骑士的话,做不到。

    “好东西啊!”

    “公主请看此物!”

    工程部的人员兴冲冲端着一杆金属长管加握把走了过来,大师立刻制止。

    “此物名为火铳,有些危险,公主不要以身犯险,我为您演示。”

    大师接过火铳,熟练地抵在肩上瞄准,朝着某个远处的标靶射击。

    火药爆炸的声音响起,阿丽亚本能地涌出力量,周围事物运行在她眼里变得迟缓,这种视野是灵觉的某种运用,能够轻易捕捉到箭矢的飞行轨迹。

    却难以看清金属弹丸飞出的身影。

    “好快!”

    弹丸打穿了木板标靶,阿丽亚兴奋地开口。这玩意有意思!是另类的弩箭吗?

    “威力怎么样?能打伤正规骑士吗?”

    这话一出,跟在公主身后的护卫就不高兴了。

    “公主殿下,不要过于高看此物,区区旁门左道,和饱受锤炼的肉体相比,不值一提。不用穿盔甲,此物也不能击伤我!”

    话说完,他就走出,示意大师朝他开枪。

    “芬奇大师,您尽管发射吧。”

    说完他褪下上身铠甲内甲,只穿一身衬衣。

    大师早就有过测试,威力如何当然知晓,威胁不了这种实力的骑士自是门清。所以也没有顾忌。

    同样开了一枪后,弹丸击打在骑士的肉身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响,竟是碎裂开来。

    除了令骑士表情有所变化,只有衣服多了个洞——啊,洞愈合了——之外,确实没有影响。

    “要是附魔了,威力如何呢?”

    骑士法师的武器大多会附魔,别的不说,光是增加硬度、韧性就已经很有用了,子弹碎了说明普通金属承载不了太高的威力。

    “您是说像附魔的弩箭那样对吧?我很抱歉公主殿下,弹丸太小了,刻印符文的难度有些高,而铳管内部与弹丸剧烈摩擦也会毁坏内蚀的纹路,这种玩具只能用来攻击普通人,或者力量用尽的普通骑士。”

    确实,但比起费力拉弓,拿起这玩意开一枪简直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还有没有别的!”

    大师见铺垫够了,轻咳一下,命人将最近工作的重点搬了出来。

    那是一架金属马车。但是没有架马的位置。

    “这是在下的得意之作,不需要人力,不需要马力,甚至不需要驾驶者使用灵力,普通人都可以驾驶的马车。”

    “不需要马的马车?那它靠什么前进?魔法?”

    “灵力!只需要将灵石置入……”

    “住口!休要向公主殿下进谗言,灵石乃是国之根本,国王陛下严格限制了灵石的流通,如此资源,岂能用于玩乐之物!”

    老头一听就和点着了的火药桶一样,立刻驳斥了大师的造物。

    阿丽亚好奇地问道:“礼师,为何您知道这是用于玩乐的?”

    老头马上就不作声了,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公主殿下,此物灵感来源于普罗米大师的造物魔导列车,在下将其简化后,虽然力量远远不如,但是用于载人行动却是足以。”

    “有意思……”

    根据礼师的反应,这玩意似乎是一种娱乐用具,哼,兄长还有东西瞒着自己……

    “还望公主殿下能美言几句,让工程部多发放一些灵石配额。”

    “此事休要多言,每一克灵石都有定额!任何人不得藏私或是用作他途,公主殿下,走!”

    阿丽亚想要反对,发现礼师态度极其坚决,也就此作罢。

    望着离去的身影,芬奇叹息了一口气,将手搭在金属的外壳上,抚摸着自己十数年的心血。

    在远处打杂观望不敢靠近的学徒们在大人物走后凑上前来。

    “师父,公主殿下对魔导马车不感兴趣吗?”

    “倒也不是,算了,不必纠结于此,宫里有不少人看不起我们这种工作的——和莱利公爵的合作更重要一些。”

    命人将搬出的这些器物收回仓库的时候,芬奇看向了北方王宫的方向,随后目光飘向西侧的法师塔群顶端的魔力法球,脸上露出一丝渴望。

    “若我能掌握魔力,何至于此。”

    ……

    法术很有用,也很好玩,阿丽亚从某个时间段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以探望兄长的名义前往王都法师聚集的中心——法师塔阵,合情合理。

    这片由一座座各类术法学派的顶尖人物立起的塔组成的区域,是宫廷法师或是战争法师、符阵法师心中的圣地。

    法师们仍旧沿袭着旧时代帝国甚至更古老时代的传承模式,不以血脉为标准,而是倾向于个人的智慧。即便在魔力掌控方面不够优秀,拥有好用的头脑与扎实的知识基础同样可以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不过由于封闭式的交流和研究,以及资源集中的方便,法师很少在其它地方出现,有些国民甚至只能在传说中见到法师的身影,相当一部分人完全分不清使用神术的修士和使用术法的法师。

    对于阿丽亚来说,这里她同样向往已久,毕竟在多次明确自己没有任何法师天赋后,她就更加好奇法师的顶点是什么模样——兄长曾少量演示术法的奥妙,就已经让阿丽亚感到惊奇了。

    踏入此地后,阿丽亚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天空中震撼人心的悬浮着冒着紫光的巨大光球,即便闪烁着电弧让灵觉敏锐的阿丽亚感到危险与不适;也不是周遭古朴的建筑风格,而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气味。

    好重的药草汁水味道。

    阿丽亚皱着眉,不由得询问侍从。

    “这里一直都这样吗?你们闻着感觉怎么样?”

    侍卫骑士很少来这里,但他很明确的给出了答案:“殿下,我少数来的几次都能闻到一股味,区别在于这种味道是酸的还是苦的。”

    “他们不难受吗?”

    法师的数量不多,但是在这里密度还是很大的,不时能看见结伴的空闲人员从一座塔中走出,前往另一座塔,有说有笑的,还会往阿丽亚这边看上一眼。

    “可能习惯了吧。”

    这种味道并不算刺鼻,久了后阿丽亚也适应了气味。

    “王兄此时在何处?”

    一行人面面相觑,侍卫很快就拦下一个人问路。

    “塞缪尔?那家伙应该还在实验室,前些天被普罗米大师骂了一顿,估计不做几天苦力是消停不了了——欸,你是那个……那个公主是吧,我听他说起过你,他说你天赋异禀,就是性格太跳脱了,不太尊重他这个兄长……”

    这个没有边界感的法师被同伴赶紧拉走了,在多说几句可能真会出事,毕竟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在王都可谓是人尽皆知,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赌运气——天知道这个公主殿下什么脾性。

    阿丽亚皱起了眉,她又开始讨厌迪恩三世了,好不容易换个环境重新开始生活,现在又是地狱难度开局。

    “殿下别往心里去,这群法师整天接触药水、卷轴和典籍,脑子都不好使。”

    “所以实验室在哪?”

    “呃,殿下,如果王子殿下真的在实验室,那么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妙,普罗米大师的脾性要更麻烦,您……”

    “行行行,我懂,我还是不给他们添麻烦了,走,去骑士团看看。”

    自讨没趣的阿丽亚面对身边这群名为保护实则碍手碍脚的保姆没有好脸色,比起佣人都难对付,至少佣人不敢明着违逆自己的想法。

    让从没责罚过佣人的阿丽亚都有了打人的冲动。

    几番扫了公主兴致的随从们也知道自己做了不讨喜的事,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公主殿下顶了。

    去骑士团的要求也不过分,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礼师,咱得事先说好,骑士团有什么规矩吗?”

    老头总是板着脸,好似国王陛下出现都不能让他给半分好脸色看,之前还总是挑公主的刺,这不能做、那不得体,被阿丽亚怼了一句后总算安静了不少。

    “近卫骑士团就是您和国王陛下、王子殿下的卫队,旁人要有所自束,您只要不差了形象,想做什么都不算错。”

    “哦,这样吗?”

    阿丽亚脸上浮现出笑容。

    “那我要找个人单挑可以吗?”

    老头吓了一跳,王国尚武倒是没错,可是公主殿下年方14,骑士团最低门槛都是十八岁的年纪,他相信王室血统带来的天赋,但是近卫骑士团里没有一个不是天才的。

    四年的年龄差,而且他没记错的话,公主殿下也就是最近才展露出天赋,之前一直害怕玷污王室血脉而不公之于众……

    “不行吗?”

    阿丽亚脸色冷了下来,这不行,那不行,那她出来晃悠有什么意思?

    不如戏院听曲看戏得了。

    “自然可以!”礼师想了想,近卫骑士也不会那么不识趣对公主下狠手,放水几招大家面子上也都过得去。

    看了看公主殿下一米六的身高,礼师心里泛起了嘀咕。

    随从的骑士也暗自摇头,公主殿下有些过于骄纵,这可不是好事。

    阿丽亚不管这些,她就是想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水平,薇娅年纪小,她嘴里说的“姐姐,你比我见过很多哥哥都强,大兄……大兄这个年纪也没那么夸张。”并算不上权威。

    她要亲自试试。

    走在路上,阿丽亚倒是表现出了和年纪相符合的活跃,她开始问一些礼师不乐意讨论的问题。

    “我在书里看过很多故事,公主都是有守护骑士的,就是那种半跪下来宣誓,从此忠心不二,成为我的剑的那种。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相对年轻很多的侍从骑士倒是能回答的上来。

    “过去的帝国时代,许多公爵伯爵的女儿会有守护骑士,那些骑士有着傲人的天赋,但是出身算不上高贵,有些甚至是平民出身,所以会通过这种方式给予对方相匹配的身份,算是一种吸纳人才的形式。”

    “现在呢?”

    “我们都对国王陛下直接效忠,已经没有过去的……私家骑士了。”

    “无聊。”

    阿丽亚很快问起了下一个问题,这些事情好奇很久了。

    “教会以前有过圣骑士团对吧?他们和近卫骑士谁更强?又为什么解散了?书里总是会提到圣骑士,但我一个都没见过。缘由也不写清楚。”

    这次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礼师,侍从骑士听到这个问题脸色都变了,立刻沉默不语起来。

    “殿下,这个答案在五十七年前就有了,结果就是圣骑士团全灭,过了二十年也没能回复元气,直接解散了。”

    阿丽亚意识到什么,也不在这个话题深究了,大不了回去直接翻书就是了,总不至于宫廷里也没有记载吧?

    “我听说骑士团可以到处跑?不受到多少限制?”

    “您说的是每个季度固定的长途拉练吧?正常情况下任何一个骑士团都只在有任务的情况下才能出动——即便是骑士个体。休假则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穿着训练服的骑士看到排场不算小的队伍行进在街道上,下意识往街边站开让路,发现这行人和自己同路,放缓了些脚步跟在了后头。

    他审视着这支队伍,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颇有些好奇这行人的目的,但是想到与自己无关,也就收回了眼神。

    阿丽亚一行人没有注意到队伍后头跟着的骑士。

    “普罗米大师和修斯大公打起来谁能赢?”

    “看起手距离吧,还要看大师准备充分不充分,若是仓促应对,大师不是公爵的对手——”

    “注意你的身份,不要妄议是非。”

    “切。”

    阿丽亚心里骂了一句,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现在骑士团里,最天才的是哪个?巴维尔兄长又能排到哪里?”

    “巴维尔爵士生前便是团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我们大家都诧异他是如何死在一群无名之辈手中的,猜想应是一些下作的手段,诓骗了他的信任——他以往就和那些贱民走得近,大家多番劝告也不听,只能说……”

    “你还想说多久?”

    骑士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十四岁少女的杀意,这种感觉令他不寒而栗,一时间竟然连反抗的意识都生不出来,是因为对方尊贵的身份还是自己发自内心的恐惧?

    “属下失言。”

    “回答另一个问题,别乱说话。”

    礼师没有对这番表现出言,不是他被吓住了,而是他觉得这么做就是对的,公主便是要打杀此人,也是立威的正当行为。

    “除去边塞三十以上的成员,如今还留在王都的后起之秀中,当属埃尔多安·莱利子爵,以及多伦多·约克子爵声名正盛。”拘谨小心起来的骑士紧绷着神经,缓慢介绍到,“但要提到最为天才之人,唯有巴德利足以承受此名。”

    “莱利家我知道,最近势头最大的那个;约克家世代为王都守门人,出个天才不足为奇,这巴德利是何来历?为何不提及姓氏?”

    阿丽亚是正经上过课的,对王都的权力构成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滚瓜烂熟,那一个个长的离谱的名字,普通人记个简称就够了,她不一样,正式场合她有时候要喊全名的。

    哪些词汇出现的频率大,脑子没记住,嘴也熟了。

    “他便是‘天生的骑士’,‘命运的宠儿’,殿下。”

    “是他?我听说过。”

    甚至这两年还有关于这个题材的话本呢。她看过一些,把“巴德利”吹得亘古未有,什么出生时天降异象,瑕光三日不散;其母梦见一轮圆日入腹,而后怀胎三年产子;什么小时候就能上天入地,翻江倒海,还杀了条幼龙抽筋扒皮……

    接着就是当骑士、惩奸贼、杀恶龙、娶公主的一条龙的俗套故事,变着花样来,她都看腻了——话说为啥是个骑士小说的结局都是娶公主啊?考虑过自己的感受没有?

    以前不是公主的时候,还能偷着笑,现在自己成那个人人都要迎娶的公主了,阿丽亚总算是感受到了一种忧伤。

    “那我得好好见识见识。”

    ……

    骑士团总部来了个不速之客,上来就要挑战骑士团的成员,碍于对方的身份有一些尊贵,是王国的公主殿下,驻留在骑士团堡垒的人员架着胳膊忍了下来。

    在多番推让后,总算靠抓阄派出了一个倒霉蛋去面对公主,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注意着留手,也要注意自己的演技,不能放水太过了。

    公主殿下是有实力的,他们看得出来她体内的气的强大,所以倒也不用担心实力差距过大而下不了台。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结果。

    “公主殿下,您请。”

    褪去碍事的礼裙,在内衬外披上铠甲,感受着坚实的金铁庇护,其上的符阵被灵力催动,汹涌狂暴的力量在体内奔腾。阿丽亚走出了更衣室站在对垒的舞台上,凌厉的气息外放而出。

    阿丽亚在此之前从未放开手脚过,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出乎意料的畅快。就如同十数年的枷锁被解开,困于笼中的狮子一朝暴起。

    大意之下的对手还没来得及摆正心态,自己的下意识防御的剑招就被势如破竹般的攻势击穿,横在自己脖颈旁的长剑的锋芒既是自己的死亡,也是公主殿下的仁慈。

    以及游刃有余。

    “就这?”

    发自内心的困惑的疑问下意识的出口,阿丽亚其实做好了打不过下场的准备,反正她今天是抱着尝试的目的来的。但是没想到自己真能赢啊。

    “公主殿下,我认输。”

    骑士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了这几个字,他的确大意了,的确没有认真对待这场较量,但是输了就是输了,在战场上这种轻视已经要了他的命。

    “喂,你们别放水啊!我认真的!再放水我治你们罪啊!”

    骑士下台后,有些人嘲笑他演技太烂,有些人觉得他为了赶紧下台不择手段,还有些人皱起了眉头,意识到不对劲。

    “再来过啊,我不是真要治你罪,你们别这样,我真的是认真的!”

    阿丽亚内心涌现出了焦急,她是真的要哭出来了,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她自己也不清楚,内心的急躁和郁闷化作了委屈,这几天来的非议与回避她全都看在眼里。

    如今在完完全全以实力说话的骑士团内部,她仍然没有摆脱掉自己身上的光环与“诅咒”,这令她感到绝望。

    “不,殿下,输了就是输了,您的实力绝不弱,若是在战场上,我已经死了,死人如何继续战斗?”

    骑士也有话说啊,他不想再丢这个人了。

    其余人没搞清楚情况,也都楞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总不能当着公主的面再抓阄一次吧?

    一小段时间过去,阿丽亚咬着牙,泪水已经开始酝酿,正在她打算接受现实扭头就走的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我来做你的对手吧。”

    阿丽亚喜出望外,总算没有被冷落,循声看去,一个穿着训练服,一身尚未干透的汗水的普通青年站在骑士团堡垒的门口,他从手头放下一张纸,俯下写字的上身慢慢直起。

    就是这个人开的口没错了,他刚刚走进来不久。

    准确来说,一路跟来,队伍忽然间列队把守住了大门的时候,他挺尴尬的,不知道该跟着这群人列队还是继续做自己的事。

    踌躇了一会,在“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的眼神中施施然走入。

    然后要来了纸笔登记自己的行程。

    听到了不远处演武场没有掩盖的对白。便下意识开口了。

    骑士间对练是常事,他刚来的时候经常被邀请对练,然后被打倒在地。

    再来,再倒,被肆意嘲讽自己的弱小。

    直到倒下的人更换。

    随着面前人倒下得越来越频繁,自己面对的挑战也越来越少。

    感谢前辈们的悉心栽培,才有了现在的自己,如今一个像过去的自己那样渴求着认可的人再次向自己发出了挑战,又怎么能拒绝呢?

    “这位骑士小姐,在下巴德利,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