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完美世界wmsj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单珊决定带宁宁一起去看奶奶,一是因为之前单珊答应过宁宁,有机会就带她去看望太奶奶,另则如果碰到于洲和他父亲在场,要是有孩子在身边,就不会显得尴尬,活泼的宁宁会分散开大人的注意力。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单珊告诉了宁宁这个决定,现在正值孩子们放暑假的时间,宁宁一听可以出门去见从未见过的太奶奶,立刻撒欢起来。

    单珊只告诉梁钵今天要去看望恩亿生病的奶奶,一直以来,梁钵只知道恩亿是单珊多年前认识的一位朋友,两人以姐妹相称。单珊曾告诉过梁钵恩亿的身世,以及和恩亿相处的一些事情,梁钵也见过恩亿多次,觉得这位从小没有母亲,又乖巧懂事的小妹妹既可爱也可怜,也曾嘱咐单珊多照顾一下恩亿。

    临出发前,单珊检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带着宁宁出门了。金姐帮着把三个袋子提下去,宁宁非要帮忙提一个袋子,金姐就把那个比较轻的袋子给宁宁提下去。单珊驾着车,向着奶奶所在的医院驶去。为了避免宁宁打扰到自己开车,单珊把手机交给了宁宁,允许宁宁玩一会游戏。宁宁拿着妈妈的手机,不亦乐乎地玩起了游戏。车子下了高架,单珊猛地想起来充电宝没有带出来,因为今天要出门,单珊起床后就把充电宝从包里拿出来,想再冲一会电,结果出门的时候,想到可能会碰到于洲的家人,单珊有点心神不宁,没有想起来充电宝的事情,习惯性地以为充电宝在包里面。

    单珊一边开车一边对宁宁说道:“快别玩游戏了,妈妈的充电宝忘带出来了,手机要没电了。”宁宁看了一眼电池,说道:“妈妈,电池变红了,马上要没电了。”“你退出游戏,不要玩了。”单珊有点焦虑,幸好昨天恩亿发给她的奶奶所在住院部的具体楼层号,单珊记在了脑子里。正说话间,手机的视频铃声响了,单珊看了一眼,是陶瑾打来的,还没等单珊开口,宁宁已经按了接听键。

    陶瑾问道:“珊姐,你在公司吗?方便吗现在?耽误你几分钟,我想把定制的两条裙子给你看看,你帮我选一条,画像的时候我好穿。”车子这时驶入离医院不远的一条街道上,单珊靠边把车停下来。宁宁懂事地把手机举到妈妈的面前,专注地听着妈妈和手机里面阿姨的对话。“好的,没关系,你说吧,我看着呢。”单珊回道。

    陶瑾左右手分别拿着两件高级定制礼服,交替着放到胸前,让单珊看。陶瑾笑着解释道:“这件是靛蓝色的,带民族味的设计——”为了让单珊看清楚礼服的局部和整体,陶瑾在摄像头前一会后退一会前进。“这件紫色的是西洋古典味的设计,两件我都很喜欢,拿不定选哪一件,你们的眼光比较独到,你给我点建议。”

    单珊笑道:“礼服很漂亮,两件都适合你,只是风格不一样,定制的礼服就是不一样。”“我也觉得两件都好看,现在就是不知道选哪一件。”宁宁这时候插话道:“我喜欢紫色的礼服,花边好漂亮啊,阿姨你就选紫色的吧。”陶瑾笑道:“是吗?小朋友喜欢紫色的,好,阿姨考虑一下啊。”

    陶瑾自前几天收到礼服起,已经在镜子前反复试穿,哪件都好看,都舍不得放下。对于陶瑾来说,已经不仅仅是画一张画像的事情。陶瑾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画面,当她穿上礼服出现在苏鲁面前时,苏鲁的眼神里流露出惊喜和赞赏,那双深色镜框后面深情的眼睛,似乎正在观看一个羞涩内敛的小女孩在这一刻释放出来的任性和美丽。每每想起这样的情景,陶瑾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还会怦然心跳,然后脸开始微微的发烫,似乎苏鲁真的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单珊建议道:“我觉得都很好,这样吧,你把两件都带到工作室去,穿上给苏鲁和同事们看看,让他们决定一下,画师喜欢哪一件,他画起来就比较有感觉,发挥的也会更好。”陶瑾听单珊这么一说,觉得单珊说的很有道理,也正符合她的心思,陶瑾希望苏鲁能看到她穿两件礼服时的不同样子。

    陶瑾心虚笑道:“这样不麻烦他们吧?”“没关系的,不麻烦,经常有要画像的客户的服饰就是画师帮忙决定的,画师会根据对方的气质以及画师自己的喜好来决定,这样会比较好。”陶瑾放心笑道:“那很好啊,我也不用自己纠结了。”单珊又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过来画像呢?”陶瑾笑道:“我最近胖了,等我减两斤肥就过去,礼服穿起来稍有点绷。”单珊听后笑道:“你不胖啊,已经够漂亮了。好啊,你什么时候要过来,跟我联系就是。”

    陶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还想问一下单珊画像前要不要化妆的问题,陶瑾想从侧面了解一下苏鲁是不是喜欢女性化妆。陶瑾正要开口,这时单珊的手机发出几声“滴滴”的声音,没电关机了。

    单珊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奶奶的手术应该结束了。得知马上就要见到太奶奶还有恩亿阿姨,宁宁高兴地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单珊试着平缓自己的情绪,但想到一会可能会遇到于洲以及他的父亲,心里还是五味杂陈。

    单珊从后备箱里拿出东西,一手牵着宁宁,往医院的住院部走去。住院部到处都是人,三部电梯门口站满了人。单珊紧拉着宁宁的手,站在电梯口前等候。过了一会,左手边的电梯门打开了,里面的人陆续走出来,一张熟悉的面孔瞬间跃入单珊的眼帘,就那么闪了一下,就被边上急着进电梯的人们挡住了视线,单珊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潜意识让她赶紧扭头看向别的地方。几秒钟以后,单珊转过身,看到于洲的背影,于洲背着深色的大背包,正朝着大门外走去,也许是因为背包太沉的缘故,那高瘦的身影,向前倾着,后背有些微微的后躬,单珊默默地看着他离去,忽然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孤单。宁宁这时喊道:“妈妈,你在看什么呢?电梯来了。”单珊回过神来,牵着宁宁的手,两人进了电梯。

    到了住院部三楼,出了电梯间,眼尖的宁宁一眼就看见了斜对面房间里的恩亿,恩亿正站在台子前收拾东西。宁宁立刻喊起来,恩亿回过头,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单珊见状放松下来,看样子奶奶的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单珊示意宁宁安静,不许大声说话。

    于恩亿笑着迎出来,说道:“姐,我打你手机关机,我还想是不是有什么事呢。”单珊回道:“我手机没电了,手术结束多久了?顺利吗?”“结束一个多小时了吧,挺顺利的。”于恩亿回道。单珊安心地点点头。

    单珊有些不安地朝病房看了看,恩亿注意到了,笑着说道:“我爸刚才回去了,他这几天血压上来了,头晕难受,我奶奶手术完了,他看没什么事,就安心回家睡觉了,我哥刚才也回去了。”单珊点点头,心想今天很碰巧,问恩亿道:“他们知道我今天来吗?”恩亿道:“我奶奶知道,我刚才和她说了,我爸和我哥不知道,我没和他们说,顺其自然呗,也没啥,他们知道你对我很照顾,我爸还挺感谢你的。”

    三个人进了病房,房间不大,但还算干净,里外两张床位,中间用布帘子隔开,外面的床位空着。奶奶合着眼,躺在床铺上,一只手上打着点滴。单珊把两包东西放到窗户一侧的小桌子上。桌子旁的凳子上,坐着一位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女性,她烫着棕色卷发,皮肤白皙,穿戴时髦,脸上画着浓妆,脖子上的项链和手上的镯子尤其显眼,一位十多岁的小女孩坐在她边上依偎着她,小女孩长的和她很像。

    单珊和女士彼此相视一笑,那女士开启朱红色的嘴唇,说道:“孩子都这么大了?”单珊笑着回道:“是啊,时间过的好快,小朋友都长这么高了?还有一位双胞胎姐妹呢?”那女士笑道:“昨天去外婆家了,今天下午她和外婆一起过来看她奶奶。”

    单珊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于洲继母时的场景,那年的春节前夕,单珊和于洲一起回到了于洲的老家仲江,仲江离海城不算很远。于洲的父亲和继母也带着两岁左右的双胞胎女孩回老家过春节,那个时候,于洲的继母很清瘦,大概是带孩子的缘故,穿着休闲不修边幅,不像现在,浑身透着珠光宝气,如今虽然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但看起来却像五十岁左右。

    奶奶听到有人进来,睁开了眼睛,她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被恩亿制止了。单珊走到床边,“奶奶——”单珊只叫了一句,喉咙就已经哽咽,眼睛瞬间潮湿了。数年不见,奶奶花白的头发已是满头银丝。

    奶奶笑着看着单珊,眼神里既有欢喜不舍,也有慈爱和遗憾,“好孩子好孩子,你还记得奶奶呢。”奶奶说着伸出了手,单珊双手握住奶奶的手,控制了一下情绪,说道:“奶奶,我给您买了几样保健品,适合您现在喝,我回头和恩亿说一下,您记得喝,以后要多多保重身体。”奶奶微笑着点点头,眼睛也湿润了。

    宁宁站在床边,脑子里一边回想妈妈画的太奶奶的画像,一边热情地自我介绍道:“太奶奶,我是宁宁,太奶奶,我妈妈画了一副你的画像。”奶奶伸手摸摸宁宁的头,说道:“乖宝宝,谢谢宝宝,太奶奶真高兴,也为你妈妈高兴,现在多好啊。”宁宁看看太奶奶,又看看妈妈,一本正经说道:“妈妈,我觉得你画的和太奶奶不是很像。”单珊笑道:“那你回去给太奶奶画一幅画像好不好?”宁宁眨着眼睛答应了。

    于恩亿的小妹妹于澄,那位十多岁的小女孩,走到宁宁的身边,很想和宁宁说话的样子,宁宁打开随身的小包,把里面的小玩具拿出来,两个小女孩就到一边去玩了。单珊和恩亿坐到床边和奶奶聊天,过了一会,单珊发现奶奶打点滴的手腕处稍有些发青肿胀,单珊问道:“是不是药水渗出来了?扎针的地方有些青肿。”于恩亿看了一眼,说道:“呀,就是的,我去叫护士。”于恩亿说着转身出去了,于恩亿的继母起身说道:“床头有按钮,按下去护士就过来了。”

    护士马上就进来了,她看了看情况,又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了,宁宁赶紧跟过来,站在一边看。单珊问道:“重新扎针对吗?”护士“嗯”了一声。护士关掉药水,把针拔出来,扎针处立刻涌出血,护士一边止血一边叮嘱道:“老年人血管壁比较脆,容易出现渗出,漏针,扎针的手尽量不要动。”

    宁宁见到血,浑身激灵了一下,赶紧捂住眼睛,可是又挡不住好奇,又从手指缝处往外看。“妈妈,我害怕。”宁宁说着往单珊身上靠了靠。“没事,不怕,很快就好了。”单珊把宁宁的身体转过来,双手搭在她肩上,不让她看。

    好奇心很重的宁宁又扭过头去看,护士正拿着针头,往太奶奶手背上的青筋扎进去,宁宁又浑身激灵了一下,似乎那尖尖的针头,扎在自己的身上一样,宁宁忍不住扁了一下嘴,眼泪掉了下来,宁宁一边小声呜咽一边说道:“疼啊,太奶奶疼啊。”周围人见状,都动情地笑了起来。单珊对周围的人笑着解释道:“她从小没怎么进过医院,最怕见血和打针。”于恩亿说道:“宁宁你真有良心,回头小姨给你拍个礼物。”单珊牵着宁宁的手往外走,可是操心的宁宁偏要留在现场观看,好在护士很快就处理好了。

    护士前脚刚走,伴随着一阵嘈杂声,病房里又进来了几名护士,紧接着一辆推车也被慢慢地推进病房里,推车上躺着一名刚刚结束手术的女性老年患者。接着,患者的两名亲属和护士一起,把老人小心翼翼地转移到病床上,安顿好了患者,几名护士就出去了。

    老人时而发出“哼哼”的呻吟声,似乎很痛苦。这“哼哼”声让人听着不舒服,边上一位中年妇人皱着眉头,对着老人说了一句方言,老人似乎不满意对方的态度,一边呻吟一边嘟囔着什么。坐在妇人对面的那位中年男子,沉着脸对着妇人说了几句,妇人不再说什么,阴着脸转身出去了。因为他们都说方言,单珊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单珊见他们的穿着都比较朴素,猜想他们可能是从外地郊区过来治病的。

    过了一会,老人又开始嘟囔,一只手比划着,意思是要解手,坐在对面的那名中年男子,大概是老人的儿子,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到病房门口张望,他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老人,走出去了,似乎是去寻找刚才的那位妇人。

    过了一会,中年男子回来了,老人显得有些急迫,中年男子在病床前坐立不安,一会又走到门口看看。单珊看出来,他似乎是不好意思伺候老人解手。单珊走过去,问老人道:“您是要解手吗?”老人指指自己的肚子点点头,“您稍等啊,我给您拿盘。”单珊说着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算是和他打招呼,对方既疑惑又感激地笑了笑。

    这时单珊忽然想起给奶奶买的成人尿不湿还放在车子里,宁宁早上提下去后放在后座上,刚才忘了拿上来了。这时候恩亿也过来了,单珊怕自己一会忘了,对恩亿说道:“给奶奶买的尿不湿刚才忘了拿上来了,是专门给老人设计的,舒适度应该不错。一会你提醒我一下,或者和我一起下去拿上来。”恩亿点头答应道:“那太好了,这里还有几片就用完了,我一会就下去拿去。”

    单珊从床边的柜子底下拿出便盘,接着在被子里把老人的裤子脱下来一些,那位中年男子也过来帮忙,把老人的臀部轻轻地往上托起,然后单珊和恩亿一起,小心地把便盘放到老人的胯下。单珊见老人的腰部绑着厚厚的绷带,老人应该是腰部手术。

    宁宁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眉眼之间表现出焦虑和不欢喜。过了一会,老人一脸愧疚的表情,向单珊示意解完了,单珊让老人曲着膝盖,以方便擦拭。那位中年男人大概觉得不好意思,起身走出去了。

    一股难闻的气味散发开来,渐渐向四周扩散。单珊对宁宁说道:“你到窗户那边去。”操心的宁宁捂着鼻子,后退了几步。恩亿的继母坐在窗户边,眼睛时而看向这边,手掌握成拳头抵在鼻子上。给老人擦拭干净之后,单珊抽出便盘,直接端去了卫生间,关上了门。

    这时,那妇人从外面进来了,中年男子很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开始数落她。单珊清洗干净便盘,放回了原处,见那男子还在数落那位妇女,看样子两人是夫妻。

    那妇人忍了一会,开始发泄不满情绪,接着两人开始吵起来,夹杂着老人焦虑的断断续续的方言和“哼哼”声。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那种磁场让周围人非常不舒服。

    宁宁拉着单珊的手,情绪突转开始烦躁起来,进病房以来积攒的不良情绪,这一刻抑制不住地释放,她开始哭起来,“妈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宁宁从没经受过这么让人不开心的场面,一边哭着一边拉着单珊往外走。单珊也觉得这种环境对孩子不利,和奶奶以及恩亿道别后,带着宁宁下了楼。

    一路上宁宁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说道:“妈妈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以后你不要带我来了。”单珊听了,感觉有些内疚。快到车子边上时,单珊想起来给奶奶买的尿不湿还在车上,刚才在病房里被吵架干扰,加上宁宁一哭闹,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单珊试着和宁宁沟通,把尿不湿送上去,马上就回来,可是宁宁哭着不同意,宁宁是个讲道理的孩子,她既然这么反对,单珊知道一定是孩子感受到某种不好的气场,便不再为难孩子。

    坐在车里,单珊给宁宁喝了水,宁宁渐渐不哭了,为了安抚宁宁的情绪,单珊在包里找出两片巧克力给宁宁,又从储物箱里面翻出一本漫画书,给宁宁讲起了故事,宁宁蜷着身子靠在椅子上,一边听故事,一边吃巧克力,过了一会,宁宁打了几个哈欠,慢慢地睡着了。

    单珊在想怎么把尿不湿给奶奶,奶奶也比较急用。单珊脑子里浮现出于洲的身影,于洲的家离这里很近,曾很多年,那里也一直是单珊的家,从和于洲相遇到分手,一共经历了15年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单珊生病,越来越感受到来自于洲家人的压力,也许,单珊会和他一直这样下去。但如果不和于洲分开,单珊也许永远深陷黑色的沼泽地而无法自拔。

    单珊对于洲没有任何的抱怨哪怕是不满,如果说有不满,那只是于洲个性里面特殊的部分,于洲的某些个性,确实让单珊越来越感觉不开心,以至于到最后,两人渐渐相处成了彼此很少交流的亲友。也许,就算没有外力,他们之间分手也是注定的。但无论如何,于洲和她之间都是善缘,在他们一起走过的十几年的时间里,单珊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曾经争吵过,也许争吵过,但单珊忘记了。

    于洲似乎永远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关于于洲的回忆,单珊脑子里就是那几个简单重复的画面:于洲坐在书桌旁,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时而几天几夜绘制各种汽车图稿,时而长时间地沉默思考,时而验算各种单珊看不懂的数据公式,或者去书城买回一大堆书籍,然后开始翻阅和查找资料。单珊做好饭菜盛放在书桌旁,三番五次地提醒他吃饭,等于洲吃好饭,单珊再进去收拾干净碗筷。

    于洲很少在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在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在该玩的时候玩,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偶尔当于洲忙完手里的工作的时候,他会安静地躺在沙发上,非常珍惜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和浏览他感兴趣的时事。单珊独自上下班,独自上街购物,独自做饭吃饭打理家务。

    后来单珊觉得,于洲是她一个不会交流的长不大的孩子,可是,于洲也是最乖的孩子,单珊说什么他都赞同,单珊做什么,他都同意,他把每月挣来的工资,如数地交由单珊打理。就因为这些,单珊在当年遇到洲宙后不久,既安心又信任地和于洲一起去领了结婚证。

    那时候的单珊非常确信地认为,从此她结束了一个人颠沛流离的生活,结束了一个人孤单的流浪。她不用再去看父母亲冷漠的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用再去面对父母之间因为情感伤害而相互无休止的辱骂和憎恨,不会再担心父母亲会突然把怨气撒在她身上,不用再担心当遭到父母恶语相加时,单珊想离家出走却感到茫然无助的悲伤。

    虽然当单珊渐渐长大成人,特别是当单珊考上大学之后,父母已经渐渐改变了对单珊的态度,不再对单珊发脾气。而随着父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也许是因为母亲衰老无力,抑或是她渐渐看淡世事,母亲渐渐不再纠缠父亲当年因为对她不忠给她造成的伤害。但单珊觉得,他们始终是冷漠的,他们从未给予过单珊期望的那种家庭的安全和温暖。

    以至于单珊大学毕业走向社会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桎梏在父母的阴影里无法走出,她走到哪里,阴影就投射到哪里,如同自己当年刚进大学校园一样,恐惧和焦虑如影随行,新环境和新的事物时时令单珊感到恐慌和忧虑。单珊一方面期待工作,但又厌倦工作,纷杂的人际关系常常令单珊束手无策和陷入无助的恐惧当中。心底里的无尽的黑暗和惧怕如同啮齿动物一般,时时撕咬蚕食着她的心灵。

    于洲的出现,如同在漫漫黑夜里,茫茫水域上漂流很久的人,遇到了一只温暖的小船,找到了可靠的依托。初遇于洲,他是沉默淡泊的,也是温和顺从的,以至于在短暂的相处之后,单珊惊奇地发现,她的生活里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人?居然无条件地信任她听从于她,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于洲带给单珊和过往人生完全不同的体验。

    单珊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于洲单独约会的情景。那天下午,单珊正在公司的画架前,专心致志地往画布上上颜料,这两天,单珊刚找回创作的感觉,画布上那浓重透明的笔触,层叠堆积在一起,泛出丰富却孤独的层次感。

    单珊沉浸在创作的情绪里面,灵感如同泉涌,从笔端倾泻而出。展厅那边传来公司老板爽朗的笑声,过了一会,央笛从展厅那边走过来,在经过单珊的工作间时,央笛礼貌地对单珊点点头,单珊的脑海里闪过几天前的晚上央笛邀请她跳舞时的情景,她带着歉意地笑了笑,低头继续自己的创作。央笛迟疑了一下,走进了单珊的工作间,单珊一时间觉得有些不适和尴尬起来,脑子里浮现出上周末晚上公司同事们聚会的情景。

    那天是公司老板夫人的生日,老板为了庆祝夫人的生日,在全公司同事共聚晚餐之后,又带着同事们去舞厅跳舞。那是一个单珊完全陌生的场合,同事们在霓虹灯下如入无人之境,自由自在地跳着舞,单珊则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着和自己毫无相干的如梦幻般的场景。

    正当单珊在昏昏欲睡中期望舞会早点结束的时候,央笛走到她的身边,向她伸出了手,央笛是舞会开始之后过来的。单珊向央笛摆摆手,并告诉他她不会跳舞。歌舞声掩盖了单珊的说话声,中文并不熟悉的央笛不知道单珊在说什么,他一直伸着手邀请单珊。单珊被迫站起来,走进了舞会场。央笛牵着单珊的手,单珊紧张又机械地迈着步子,完全不会跳舞的单珊连续踩到央笛的脚,“哦哦——没关系。”央笛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单珊不敢再迈步,而是尴尬地移着步子,等到一曲终了,单珊逃回到自己的座位。

    央笛神情愉悦,看得出,他和老板交谈得很愉快,也许他又得到了自己心爱的艺术品。他轻声和单珊打过招呼,然后安静地站在单珊身后,他被画布上那鲜明饱满的情绪所打动,央笛轻声赞叹着,接着用生硬的中文认真说道:“这幅画我定下来了,不要给别人。”单珊微微笑了笑,以示回应。央笛又说了一句单珊听不懂的中国话,和单珊摆摆手,转身出去了。

    大厅里响起轻微有序的高跟鞋的“哒哒”声,单珊微微抬起头,年轻漂亮的老板夫人,穿着美丽的长裙,正从大厅里飘然而过,浓郁的香水味在空气里弥漫着。单珊起身关上了房门。

    这个时候,单珊放在旁边工具台上的手机响了,单珊看了一眼屏幕,是一条陌生人的短信,“你好!下班后我可以请你吃饭吗?”单珊略微迟疑了一下,继续往画布上抹颜色,两个小时后,当单珊想起这条短信的时候,脑子里忽然跳出于洲的身影,这个时候,手机又响了,“收到短信请回复,我是于洲。”果然是于洲发的短信,单珊一手拿着画笔,想着该怎么回复短信。

    现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这对单珊有点突然,她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距离上次大家一起吃饭的时间已经有一个月了,单珊已经慢慢忘记了这件事。一个月前,单珊和文莉、于洲一起吃过一次饭,这段时间很少见到文莉,前几天文莉来公司找季玫,经过单珊工作间的门口时,她冲单珊挥手笑了笑,但没有进单珊的房间。单珊知道文莉这是在和她保持距离,她心里有误会,但单珊却无法向她解释清楚。

    单珊有些犹豫纠结,那天一起吃饭时,于宙那些温暖的举止让单珊心生向往,可是当单珊回想起那天一起吃饭时,大家长时间沉默不语的尴尬场面,单珊决定不再理会这个短信。何况自己今天的衣着有些邋遢,并不适合赴约吃饭。褪色的牛仔裤上,粘着几块深浅不一的颜料,发白的帆布鞋面上,也洒落着星星点点的油料。今天上午绘画时,因为太投入,以至于油料滴到裤子上,单珊也没有发觉。经过考虑之后,单珊最终选择了回避,她没有回复短信。

    单珊以为于洲还会来短信,在惴惴不安中,手机再也没有了动静。单珊渐渐放下心来,又回到了先前的创作状态中。过了晚上七点,单珊觉得有些饿了,她放下画笔,稍微收拾了一下工具,决定出去吃点东西。

    同事们都已经下班离开了,公司里非常的安静,风把窗帘刮得“哗啦啦”的响。单珊站在窗前远眺,夜幕徐徐开启,外面华灯璀璨,单珊看到灯光后面那深重孤寂的夜色。远处高架上隐约传来车流的阵阵回音,细细聆听之下,有如大海孤独的潮起潮落。很多年以后,单珊经常回忆起这样的一些夜晚,经常独自一个人,在夜的俱寂里,遥望灯河,如同闪烁的瀑流,在时空里缓缓穿行,而天幕上的流星,正风一般滑过苍穹,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单珊轻蹙着眉头,黑色的眼眸里升起雾一般的迷惘,她不知道一会吃完晚饭后该做什么,她不想回到自己的宿舍,面对着电视机,倾听电视里发出的单调的声音。单珊不惧怕黑夜,却惧怕黑夜里面对自己孤独的灵魂时,那一阵阵仿佛被啮齿动物撕咬的窒息感和恐惧感。单珊决定一会吃完晚饭以后,再回到公司里来继续画画,只有安住在创作中时,她才能暂时切断灵魂深处不断泛上来的幽暗和孤独。

    单珊背起包,用手随意梳理了一下头发,关上了公司的门,慢慢向外面走去。楼层空无一人,电梯下到一楼,大厅不远处一位清洁工阿姨正在清理垃圾。单珊出了公司大楼,初秋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流淌着似无若有的桂花的香味。

    当单珊不经意地扭头,看到幽暗的灯光里,在大楼的右侧不远处,于宙正站在一辆黑色的车子前。单珊站住了,于洲正向着她慢慢走过来,在于洲走向她的这段时间里,单珊因为自己毫无防备地展现在陌生人的面前而感到紧张和无所适从,想到自己今天邋遢的样子,顿时觉得非常的自卑。

    于洲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女孩,那只慌张美丽的小鹿,他的大脑里浮现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此时她正站在大楼门道投射出来的光影里,她穿着白色的宽松T恤,灰色的休闲牛仔裤,浅色的运动帆布鞋,脸颊两侧的长发随意地垂落下来,宛如在清寂的夜色里,一朵轻灵而忧伤的蒲公英。

    单珊低着头,接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于洲在单珊面前站定,沉默让单珊窒息,可是单珊却从窒息的空气里头,隐约感受到来自时空深处的欢愉,单珊感受到于洲温和的目光,正从镜框后面透出来。

    “一起去吃饭好吗?”于洲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单珊点点头,单珊知道于洲在楼下等了很久,她没有理由拒绝,只是自惭形秽。

    “车子在那边,我昨天借了我爸爸的车。”于洲轻描淡写地说道。两人向着车子走过去,坐上车以后,于洲问道:“你想吃什么?”单珊想了想,回道:“去吃麻辣烫吧。”“麻辣烫?”于洲看着单珊反问道。“对啊,你不喜欢吃吗?”单珊反问道。

    单珊以为于洲会有新的提议,可是于洲却一直沉默地看向车子前方,似乎在思考,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单珊慢慢不再觉得像上次那样尴尬,而似乎发觉在彼此之间找到了某种默契。

    “我们下车吧。”于宙平静地说道。“下车?”单珊睁大眼睛疑惑地问道。

    “我只知道前面星进路上有家吃麻辣烫的店,那里没有停车的地方,我们走过去。”单珊笑起来,心想,刚才于洲沉默那么久大概就是在想哪里有可以吃麻辣烫的地方。

    两个人下了车,慢慢向外面走去。星进路是一条热闹而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各种小吃店,单珊好久没有逛街了,在络绎不绝的人群里穿梭,欣赏着沿街的各种美食,单珊感觉心情好了很多,而于洲却默默地伴随在身边,这让单珊感觉既踏实又开心。

    走到一家买桂花糖藕的店铺前,单珊站住了,小的时候,单珊的舅舅来海城办事,带回去几次桂花糖藕,那种香甜的味道,一直留在单珊的记忆里。于洲温和地问道:“想吃吗?”单珊反问道:“你想吃吗?”于洲又问道:“你想不想吃?”于洲吃不准单珊是不是喜欢吃。“好吧。”单珊点点头,心里瞬间涌出感动,眼睛也潮湿了。自从外婆离世,很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这般地在乎过自己。于洲从容地买了两份糖藕,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往前走。

    麻辣烫店里坐满了人,在收银台前结账时,收银员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问道:“饮料要吗?”于洲转向单珊,轻声问道:“饮料要喝吗?”单珊反问道:“你喝吗?”于洲又问道:“你想不想喝?”彼此几个回合问下来,单珊舒心地笑了,她回道:“好吧,我喝。”于洲要了两杯一样的饮料。

    虽然彼此说话不多,但一路的交流以及彼此之间隐含的默契,单珊已经不觉得尴尬了,于洲顺从的个性,令单珊既感动又高兴。在于洲拿起杯子喝饮料的时候,单珊善意提醒道:“这杯是我的。”于洲拿错了一杯,“哦,那没关系。”于宙平静地回道。于洲恬淡的眉宇之间,似乎隐含着淡淡的孤独,但这反而是一种让单珊觉得亲切的觉受。

    单珊没有再喝饮料,麻辣烫也剩下来一些。于洲因为晚上吃得晚,明显感觉饿了,他很自然地把单珊吃剩下的麻辣烫端过去吃完了,单珊看在眼里,心里既惊诧又感动,于洲像是在和自家人吃饭,那么真诚和自然,完全没有生分和隔离感,也完全没有文莉说的高冷的感觉。单珊看到了于洲身上质朴善良的本性,她也由此感受到了踏实和安全。

    吃完晚饭后,两人慢慢地往回走,已经到晚上十点了,街上的人明显少了很多。秋风阵阵袭来,让人觉得凉爽和舒适,单珊的心里充满着感动和欢愉。很多年以来,在浸泡着迷惘和孤独的黑暗里,单珊一直在期待一种爱,一种温暖,那是清风明月般的温存,是高山一般沉默的踏实,是流水一般柔和的顺从。现在,于洲带给了单珊这种感受。

    于洲送单珊回到公司楼下,两人一起进了电梯间,当电梯的门缓缓合上,于洲就站在单珊的面前,他站得离她如此之近,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单珊却无法后退。单珊感受到于洲身上散发出的温热的气息,她微微低着头,她知道于洲正低头看着她,那种沉默的注视,带着某种深沉的情愫,令单珊既紧张又欢喜,温热的泪水湿染了单珊的眼眶。

    她感受到于洲传递给她的深情的爱意,欢愉和恐慌同时从单珊的心底里升起,那是单珊期待已久的爱意,那是荒芜的沙漠里看见的海市蜃楼,可这不是幻景,是真实的存在。单珊不知道自己为何恐慌,也许是她害怕安全的距离被撕破,也许是单珊还不能相信,她的生命里真的出现了他预想中的人。

    于洲感受到自己心跳加快,这个结着深深的忧郁,善良美丽的女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于洲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她的不安和惶恐,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难以言说的磁场,令淡定的于洲几度想伸出双手拥抱她,他想保护她。她带给他十足的安全感,她是柔弱需要呵护的,但是她也是独立坚强的,如同空谷幽兰,散发着清寂的香气,而不是华贵的牡丹,让人望而却步,更不是绣球花,热烈到要爆盘,她也不是一盘荆棘,不用担心被刺扎伤,她让他觉得安全。单珊与其他的女生如此的不同,这个世界还会有这样的女子。

    缓缓打开的电梯门,让涌动着彼此情愫的气场有了发散的出口,单珊快步走出电梯,在到达合适安全的距离时,然后转身,向于洲挥手道别。于洲站在电梯口,双手保持着微伸的姿势,似乎有东西从他的手心滑落一般,但是他没有抓住它。他看着那只惊慌的小鹿,消失在拐角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