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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灯光柔和地笼罩在房间里,那清幽的乐曲似乎是从时间隧道的深处流出,似无若有,轻柔地在时空里回旋。单珊拿着调色板和画笔,注视着画布上层叠的色块以及色调的明暗变化,思绪在这一刻跌宕起伏,然后,单珊提起画笔,饱满的笔触,满含激情地落在画布上。

    单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脑海里那个小女孩,瞬间幻化成各种形象。她时而是圆宝,时而是那个曾经蜷缩在单珊阴暗心房里的小女孩,时而是安喜,时而是大街上偶遇的某个小女孩,她变幻不定。她时而出现在画布中,时而在眼前飘忽不定,时而又站在时间隧道的至深处,她总是睁着那双黑白分明却带着蓝色忧郁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那么多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它们带着同样的深不可测的忧郁,在单珊的脑海里闪烁。那些流淌的蓝色忧郁,和蓝色调的音乐融合在一起,在房间里缭绕弥漫。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单珊执着画笔来到窗前,她倚在窗台上,抬头注视着深蓝色天幕上散布的宝石般的星球,那些不经意散布的星球,点缀成各种不同的图案,如同孩童随意画出的装饰画一般。

    夜风徐徐,万籁俱寂,纱帘被扬起又落下,半遮住单珊的身体。单珊双臂支在窗沿上,手里的画笔指向深色的苍穹,单珊轻轻地转动画笔,天幕如同画布,脑海里那个哀伤的小女孩,在深幽的天幕中闪烁着惧怕的眼神。

    “你害怕吗?”单珊喃喃地问她,小女孩点点头,“你快乐吗?”小女孩没有回答,“那你心里有爱吗?”小女孩依然没有回答,但是单珊似乎看到,小女孩的嘴角微微扬起,“你在微笑吗?”单珊问她,小女孩还是没有回答。单珊闭上眼睛,任由思绪翻飞,时光列车载着她,沿着记忆的索道,纵横驰聘。往昔的各种画面,以及和福利院孩子们相处的各种场景,在眼前交叠出现。

    思绪越来越饱满,似乎要从整个身体往外溢出,单珊转身回到画架前,记忆隧道光芒闪现。单珊放下手里的画笔,戴上放在一边的作画指套,指尖轻轻沾染散发淡淡香味的调色油,然后从调色板上粘上浓郁的钴蓝、普蓝和青莲,混合少许黑色,直接在画布上涂抹开来。单珊的手指在画布上跳跃,手指如同画笔,时而拇指划出粗犷奔放的笔触,却在收笔时不失含蓄,时而食指侧边轻柔地带过,笔触细腻温存,却情愫涌动。

    岁月累积的澎湃激情,在单珊的指尖下款款倾泻,或炽烈或淡薄,或幽深或黯哑。单珊灵动的手指如同在琴键上飞舞,那美丽灿烂却带着忧伤的音符,时急时缓,在跳跃的指尖下涓涓流出,恣意却不失理性。

    时间似乎已经静止,单珊全身心沉浸在创作里面。当她不经意地看向窗外,发现朦胧的朝霞已经晕染在靛蓝的天幕上,那一抹抹朝霞,幽深里透出柔和,黯哑里泛出光亮,如同她的画作一样。

    单珊发现自己已经在画布前坐了很久,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在轻柔的音乐声里徜徉。画布上的小女孩,正睁着大大的晶亮的眼睛,忧伤地凝视着自己,那黑亮的瞳仁,隐约透出幽深层叠的蓝紫色,如一汪笼罩着薄雾的湖水,蕴含着深深的惧怕和寂寥,湖水的冰彻之感让单珊生起寒意,可是柔软如缎絮的湖水,又让单珊觉得那样的温存和舒沁,正如小女孩那幽深的眸子,以及嘴角微微扬起的那一丝的微笑,忧伤却蕴含着温存的爱意。

    小女孩的心口上方的裂纹,渐渐向上延伸至画布的上方,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碎裂,那清晰的裂纹如同浅色布料上的深色补丁,深刻而明显,如同小女孩心底里的疤痕,无论如何修补,那刺入的疼痛,穿透岁月的肌肤无法平复,而碎裂模糊的另一半,如同网状的隔断,渐渐和背景的色调融合在一起。

    小女孩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一朵木槿花,举到胸前,木槿花玫红色的鲜艳花瓣,映衬着小女孩淡粉色的嘴唇和青白色的肌肤,那木槿花,亦是一半完好一半有不规则的碎纹,与周围的裂纹慢慢融合在一起,小女孩微微卷曲的长发,发丝清晰又朦胧,而后面的发丝,亦渐渐融化在透明碎纹里。

    整个画面,如同一幅碎裂的玻璃镜面,只有小女孩的脸部正中完好清晰,蔓延在四周的,是或深或浅,或暗或明,或粗或细,各种光色交织的透明裂纹,而裂纹的后面,潜藏在光影里的,是各种具体而又模糊的图形。有变形的窗棂,扭曲又庄严的高楼,浮雕一样的月亮,面目不算狰狞的夜叉,夜叉大张着嘴巴,眼神空洞,似是在大笑,嘴巴里却生长出一支模糊不清的碎裂的木槿花。

    单珊凝视着整幅画面,如同凝视着小女孩清晨映衬在湖水里的影子,四周波光粼粼,各种层叠的光影交迭,飘忽不定,唯有小女孩的脸部和前面的发丝,清晰明朗。又似乎是一个梦境,遥远又忧伤,如同那深幽的背景里,飘荡不定的图形,以及夜叉那虚空的眼神。而那美丽的木槿花,小女孩粉红色的嘴唇和微微扬起的嘴角,让忧伤的梦境有了温存的爱意。

    单珊盯着小女孩心口上方那如同疤痕一般的裂纹,心开始疼痛起来。各种记忆的片段,如同潮水一般涌来,那个忧伤的小女孩,正在潮起潮落中交迭浮现。

    那个六岁的小女孩,在盛夏的清晨,被外婆早早地叫起来,外婆给小女孩穿上亲手缝制的粉红色的缎绸裙,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盒子,外婆慈祥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看过来,“珊珊,今天穿这双凉鞋?”外婆打开盒子,拿出一双透明的凉鞋,鞋面上有鱼鳞一般的花纹。凉鞋是大舅舅前段时间去海城办事的时候给单珊买的,大舅舅每年都会去海城,每年都会给单珊捎回来礼物。

    单珊穿上凉鞋,手提百褶裙摆,在衣柜的镜子前开心地旋转着,觉得自己放佛变成了外婆给她讲的故事里的仙女。外婆用灵巧的双手,在黄色的橡皮筋上缠上彩色的丝线,然后给单珊梳了两根可爱的小辫子。外婆摘下眼镜,端详着单珊微笑说道:“你妈妈见到你会眼睛一亮。”

    单珊忽然想起来什么,对外婆说道:“外婆,我妈妈喜欢红色,我的裙子不是红色的。”“粉红色就是红色。”外婆慈祥地回道,单珊又开心地笑了。外婆换好衣服,从大衣柜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木雕盒子,雕花上黑亮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盒子里面放着外婆各种小首饰。

    外婆拿出一对金耳饰,对着大衣镜在耳朵上比了比,觉得不合适,又重新拿了一对银耳饰戴上。外婆梳好头发,在后脑勺圆形的发髻上插上一根银钗,银钗像一把小小的扇子,扇面上是精致的镂空花纹。接着外婆拿出一个圆圆的小铁盒,里面是黛青色粉料,外婆用手粘上一点,在眉毛的尾部轻轻地印上去。

    单珊站在外婆身边,仰头定睛地看着,忍不住说道:“外婆,你真好看,我长到你这么高,也要画眉毛。”外婆看着镜子里的单珊,笑道:“外婆老了不好看了,你的眉毛像你妈妈,弯弯的很好看,不用画,以后外婆不在了,这些东西都给你。”外婆说着拿起木雕盒子,放到单珊手上。

    外婆梳妆完毕,带着单珊穿过迂回的檐廊,来到太姥爷的寝室前。外婆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轻轻推门进去。里面很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是木头散发的香味混合着驱虫草和湿气的味道,单珊却觉得很好闻。太姥爷正靠在床头一侧的木椅上,微翕着双眼。

    外婆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太姥爷睁开眼睛,用浓重的方言口音问道:“这么早?”“爸你忘了,珊珊今天要回去了,马上开学了,等会吃完早饭我们就坐车去县城。”“姝贞不过来吗?”“她不用过来,我送珊珊去。”“看看有什么拿的,给姝贞和德钦捎过去。”“城里什么都有,我给姝贞捎一篮鸡蛋过去。”太姥爷点点头,单珊站在一旁,用脆生生的声音喊了一声太姥爷。

    太姥爷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问单珊道:“你《弟子规》能背吧?你外婆很小就会背了。”单珊有些拘谨地点点头,外婆回道:“珊珊也背下一半多了,快背完了。”太姥爷已经过八十岁了,但精神很好,说话语气平和,但是带着一股威严。

    太姥爷的父亲是清代的廖姓举人,在外地为官多年,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仕途变迁辞职回到福建故里,创立“磬禾商行”,慢慢开始从事茶叶、麻布,丝绸等商业贸易。太姥爷的父亲对他要求很严格,太姥爷从小饱学史书典籍,行住坐卧皆不敢放肆,直到娶妻生子之后,才被允许慢慢接触父亲的生意。十年之后,太姥爷完全接手父亲的生意,并把生意做到了海外,当时的“磬禾商行”已经成为南部最大的贸易商行。太姥爷很有经商的头脑,但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后续的军阀混战,至生意渐渐萧条,但是“廖家”已经积累了丰厚的家业。

    “廖家”发达以后,没有忘记乡亲父老,太姥爷的父亲和太姥爷,都是乐助好施之人,经常捐助财物出去,救助贫病乡民。民国军阀混战时期,灾民如蚁,有一年初夏发大水,乡里很多民房被冲毁,灾民们如涸辙之鲋,太姥爷和太姥姥广行善业,太姥姥指挥家人,每日要煮五石大米约五百斤大米米饭布施出去,达三个月之久,救助了很多乡民。

    随着家里人口渐增,加上祖辈的老房子年岁久远,已显破旧,太姥爷一边继续打理生意,一边开始建造“廖宅”。“廖宅”占地共约二十亩,因为屋宅很大,后人习惯称之为“大屋”。太姥爷只娶了一房太太,太姥姥性情温和贤让,侍夫教子,在连续生了7个儿子之后,生下了女儿廖婧芝,也就是单珊的外婆,太姥爷非常高兴,视小女儿为掌上明珠,为女儿精心建造了一处寝居,寝居命名为“憩园”。

    “大屋”经过近六年的建造,基本完成。“大屋”以木质结构为主,配以砖瓦砌筑。廊檐、窗棂、隔断,照壁,以及各种木质寝具,都是精巧细致的木雕。而单珊外婆寝居里的木雕床,是“廖宅”里最精美考究的雕刻品之一,整个床面镂空雕刻着多个历史故事场景,木雕人物露出的身体部分,表面漆着金粉。单珊经常站在床前,细细观看揣摩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吹灭油灯之前,单珊经常指着床上的木雕场景,让外婆讲故事,外婆讲着讲着,就讲到过去的往事里去了。

    “大屋”由十处寝居组成,八个儿女各自拥有一处寝居,之间有回廊相通,“大屋”的外围,翠竹丛生,疏梅照影,曲径清幽。“大屋”的西侧,还有一处人工开凿的灏湖,灏湖不算很大,但湖水清澈,莲荷绰约,鱼儿自由嬉戏,湖面上有曲折的水廊和亭台。

    单珊的外婆告诉单珊,在她小时候,和哥哥们每天都会在水廊上玩耍,或者喂鱼或者捞小鱼小虾,乐此不疲。太姥爷茶余饭后,也经常独自在水廊上散步,他沉默少言,背着手或踱来踱去,或举目远眺,神情恬淡严肃。其他的孩子们见到父亲都会躲开,唯有单珊的外婆,家里唯一的“大小姐”,会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这位和蔼威严的父亲,有时候还会坐下来,长时间拉住小女儿的手,认真听她说话。

    单珊的外婆对此记忆尤深,她经常和单珊提起来这些事,由此感受到父亲对她的爱。每当听到外婆对往事动情的诉说,单珊会跟着由衷地感到羡慕,单珊会想到自己的父亲,虽然那时候她很少见到父亲,但单珊觉得她的父亲也一定会非常的爱她。

    在单珊回到父母身边之前,单珊的父亲每年会来“大屋”一两次,有时他自己一个人来,有时和单珊的母亲一起来,单珊每次都会由衷的高兴,虽然她从小跟着外婆长大,有疼爱她的外婆,但潜意识里,单珊渴望父亲和母亲的到来。

    每次见到父亲母亲,单珊既喜欢又害羞,她常常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留心着父母的一举一动,父母亲带给她的新鲜感和生疏感,让单珊时常充满期待和幻想。

    每次父母亲回县城时,单珊都会默默地站在一侧,看着他们收拾东西。单珊的外婆和太姥爷,总会把家里的好东西,尽量让他们多带一些回去,单珊的父母亲,常常提着大篮小篮满载而去。单珊的小舅婆会适时走过来,看几眼单珊的父母又拿走什么,然后脸上浮起似是而非的笑意,大声地和单珊的父母亲招呼告别。外婆经常会帮着拿东西送上一段路,太姥爷拄着手杖,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单珊的外婆,是“廖宅”唯一的大小姐,而单珊的母亲,则是太姥爷唯一的外甥女。

    看着父母亲离去的背影,单珊心里生起不舍和失落,父母亲忙着赶车,又提着东西,人多嘴杂,他们时常忘记和单珊告别,单珊因此会失落很久,心里期待着父母亲下一次的到来。

    听说单珊会背《弟子规》,太姥爷满意地点点头,他慢慢起身,拄着手杖走到里屋去了。过了一会,太姥爷拿着一本线装书出来,交到单珊手里,说道:“按照这里面去做,这一生保你平安多福。”单珊双手接过书,郑重地握在手里,太姥爷说话的神情让她觉得这本书非同一般,后来单珊才知道,这本书叫做《了凡四训》。

    太姥爷坐回椅子上,半翕着双眼,外婆见状说道:“爸,时间还早,你再休息一会。”太姥爷睁开眼睛,问道:“你这些天感觉怎么样?”外婆回道:“最近心脏舒服的。”“还吃着德钦给你带回来的药?”“是的爸。”太姥爷点点头,又半合上双眼。外婆近两年时而感觉心脏不舒服,单珊的五舅公上次去外地办事的时候,替妹妹也就是单珊外婆,咨询到一位当地很有名的老中医,开回来一些药给她吃。

    外婆轻轻合上太姥爷寝居的木门,牵着单珊的手往外走去,还没有出天井的门,只听见太姥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婧芝你什么时间回来?”单珊和外婆同时回望,见太姥爷拄着手杖站在房门口,太姥爷身形清瘦,年轻时挺直俊拔的身形,现在已经微微躬曲,但那股威严之气还在,只是这一刻,单珊忽然感觉到太姥爷的苍老和寂寥。十年前太姥姥离世,两年前,大舅公和三舅公相继因病离世,其他的几个舅公,要么搬离“廖宅”,或者去到外地的子女家生活,平时很少见面,只有外婆和最小的舅公还陪在太姥爷身边。太姥爷渐觉孤单落寞,时常感觉自己苟活人世不会久。每每见到有家人离开,太姥爷都会不舍失落。

    “爸,我大概两三天回来,先去姝贞那里,再到德钦那边看看——”外婆看着自己的父亲,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太姥爷比划了一下手,示意她们离去,然后转身进房去了。

    吃完早饭,打点完行李,外婆特意把单珊叫到身边,执着单珊的手,说道:“单珊,你以后要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了,回去要用功读书,你爸爸妈妈都很忙,还要带你弟弟,你要学会自己管好自己,知道吗?大一点了,要知道替爸爸妈妈分担家务。”单珊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离开外婆,单珊感到不安。外婆又说道:“你妈妈随你外公,脾气不是很好,她要是对你发脾气,你就告诉外婆,你妈妈身体不好,你不要和你妈妈顶嘴冲撞——”外婆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单珊,单珊迎着外婆的目光,乖巧地点点头,但是心里越发地感到有些不安。

    出发前,小舅婆拿出一包外面买的零食,让单珊带回去。外婆提着行李,牵着单珊的手,穿过“大屋”曲折的回廊,往西边走去。西边的房子基本都空着,飞檐依旧,房门上古铜色的狮面门环绿迹斑斑,灰砖上精美的雕刻落着厚厚的灰尘,白墙斑驳,红漆剥离,当年波光潋滟的灏湖,早已了无痕迹。现在的“廖宅”,历经半个世纪的沧桑变更,大概只有当年十分之一那么大,但沥沥风尘掩饰不住旧日的辉煌,于辉煌中尽显岁月的无常轮换。

    “廖宅”在当年历史动荡时期遭到严重的破坏,只有外婆居住的“憩园”以及邻近的房子完好无损,即便是这样,“廖宅”仍然是当地最大的房宅。“廖宅”一度被政府部门收回,但很快又被告知廖家的人可以照常使用“廖宅”。太姥爷也说不清里面的缘故,太姥爷说,很多乡亲或者乡亲的父祖辈,都在当年饥荒的年代接受过“廖宅”的救助,也许是因此积累下来的福报,廖家的人在历史动荡时期没有受到过伤害。

    太姥爷年纪渐大,回望感悟自己走过的路,越是深信因果,对后辈的教育就是按照《弟子规》里的内容来约束自己的行为,以《了凡四训》为参照,积累自身的福报,就可以延命保身,安康如意。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廖宅”被当地政府定为“地方历史文物古迹”,接着政府拨款,对“廖宅”内部进行了部分的修缮,在房宅外面劈出一片地,进行绿化,在外围全部加上了围墙。修缮完毕之后,就对外免费开放参观。就这样,“廖宅”变成了一座独立的带有神秘历史气息的文化古宅,一开始没什么人来参观,倒是成为邻边孩子们游玩的乐园。数年以后,当地政府开发建设旅游文化线,开始大力宣传当地的旅游文化,“廖宅”被纳入当地的文化景观之一,每逢旅游旺季,来“廖宅”参观的人数络绎不绝。

    而这个时候,太姥爷早已离开人世,单珊已经成为某大学校园里的学生,而单珊最爱的外婆,也在单珊上初三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她。外婆生前一直住在“廖宅”里,始终没有离开过“廖宅”,单珊的几个舅舅,都劝母亲离开老宅,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单珊外婆也曾去单珊小舅家住过一段时间,小舅家在外地城市,但外婆最后还是坚持回到镇上老宅生活,外婆觉得老宅才是自己的家,其他的地方再好,她也不习惯。

    只是单珊回到父母身边以后,和外婆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除了上学之外,单珊渐渐承担了家里越来越多的家务事,只有在寒暑假期,单珊才能短时间回老宅看望外婆。单珊刚回到父母身边的那几年,外婆每年至少两次来县城看望单珊和其他的亲人,随着外婆年纪越来越大,她渐渐不再出门,但是对单珊的想念却日甚一日。外婆的几个孙子孙女,单珊的表兄弟姐妹们,学业未成就外出做工,都在外地安了家,很少有时间回老家。只有单珊惦念着外婆,每年寒暑假都会回老宅看望外婆。在单珊的潜意识里,“廖宅”才是她的家,外婆才是她最亲的人。

    临近古稀之年的外婆和当年的太姥爷一样,时常拄着手杖,躬着背,站在“廖宅”的大门前,望着前方的水泥路,望着望着,真的就能望到单珊的归来。这个时候,外婆眯着眼,笑意瞬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她拄着手杖,迈步向单珊走去。单珊一边奔跑一边向外婆挥手,然后给外婆一个大大的拥抱。每次见到单珊,外婆都会牵着单珊的手,细细打量一番,看看单珊今年又长高了多少,脸上有没有不开心的痕迹,转眼间,单珊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比外婆还高出半个头。

    单珊记得离开外婆后的第一个寒假,当六岁的单珊回到了外婆身边,外婆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白色陶瓷罐,单珊问外婆:“外婆,罐子里装的什么?”外婆在床单上铺上一方干净的手绢,单珊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声响,陶罐里滑出几十颗有着各种色泽和花纹的鹅卵石,散落在手绢上。“外婆把你玩的石子都洗干净了,外婆又到河滩上给你找回来一些,好看不好看?”外婆慈祥地看着单珊。“好看好看,我最喜欢鹅卵石了。”单珊说着就要伸手去拿鹅卵石。

    “你等一下玩,外婆要先烤一烤。”寒冬腊月,石子像冰块一样凉,外婆怕石子凉到单珊,用手绢把石子小心地包起来,放到铜火炉上方。过了一会,外婆摸了摸石子,觉得温热了,才把石子放到单珊手里。八十年代初的中国乡镇,孩子们没有什么可玩的,抓石子是孩子们最常见的玩乐方式。“你要不要和龙龙玩石子?外婆给你们在床上铺上布,你们在床上玩,地上太凉了。”外婆问单珊,温和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看过来。龙龙是单珊小舅婆的孙女,和单珊年纪差不多大。单珊却说:“外婆,我想踢毽子。”

    记忆里的外婆坐在椅子上,用几个珍贵的透明的塑料袋,剪成很多的丝丝缕缕扎在一起,给单珊做了一个蓬松的大毽子,那个时候单珊还没见过塑料袋,那一包塑料袋是大舅舅从外地带回来的,外婆一直舍不得用。单珊记得毽子既轻盈又柔软,发出“沙沙”的好听的声音。那天单珊和家族里其他的孩子们,围着大毽子嬉戏,谁踢的次数最少,谁就要被惩罚,被惩罚的孩子到处跑,其余的孩子们围追堵截,游戏既刺激又开心。外婆坐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孩子们。

    回到外婆的身边,让单珊短暂忘记了在父母身边的种种压抑和不快乐,每次快要离开外婆的时候,单珊都会感到情绪低落,单珊不想回到父母身边,不想面对暴躁的父亲和冷漠的母亲。在单珊的回忆里,母亲似乎没有高兴的时候,她总是板着脸,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母亲的眼光总是冷冷的,冷漠里带着生分的距离感。她很少和单珊说话,可是单珊却经常听见母亲在隔壁的店里,和其他人有说有笑。那时母亲开了一间刺绣店,专门做绣品出售,也有专门来订做的,母亲还买来拷边机,兼顾着给别人做衣服拷边。

    母亲对来店里的客人们展示着亲和的笑容和足够的耐心,经常能听见他们谈笑风生,可是当母亲从小店回到家里,也就是短短的几米距离,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从满脸笑容变成冷若冰霜。

    每当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单珊就会警觉地等候着母亲的到来,母亲的脚步声坚定带着孤傲,正如母亲的神情一样,当母亲跨进房间的门槛,母亲总会用不冷不热的眼光扫视一眼房间,然后脸上露出一丝只有单珊才能察觉的笑意,这丝笑意也是冷冷的,带着孤傲和清高,但单珊觉得安慰,这代表着母亲对她工作的肯定。很多年以来,只要是不上学的时间,单珊就会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等待着母亲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每到傍晚时分,母亲会把炉子打开,把半生的米饭放到炉子上开蒸,然后让单珊把菜择好,单珊一边择菜一边照看炉子,母亲则继续去忙她的事情。父亲会在稍后时间,接了弟弟一起回来,父亲在粮管所工作,下午一般没什么事,经常会提前半小时下班,顺便把单珊弟弟也接回来。弟弟小单珊两岁多,单珊六岁回到父母身边时,弟弟还不到四岁,白天被托付给离家不远的一户人家看管,中午也在对方家里吃,傍晚才把弟弟接回来。

    弟弟回家以后,单珊开始看管弟弟,父亲则阴沉着脸,开始洗菜切菜炒菜,父亲说话永远那么大声,没有语调,就像一台机器,只要开动,就发出很响的噪音。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会大发雷霆,经常把怒气撒在单珊身上,单珊不敢违逆,只能默默地把惧怕和无助深藏在心里。

    每次见到外婆,单珊就感到很委屈,她很想告诉外婆爸爸和妈妈经常对她发脾气,但是懂事的单珊,在还没有见到外婆前,就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单珊知道,外婆心脏不好,每次外婆只要生气或者难过了,心脏一定会不舒服,吃药也不管用。所以每次外婆见到单珊,单珊都是乐呵呵的。

    外婆牵着单珊的手,走出廖宅的大门,向着镇上车队的方向走去。沿路的两边,开满了紫红色的木槿花,木槿花向四周伸展出柔细的枝条,枝条上缀满了艳丽的花朵。单珊忍不住停住脚步,在绿叶掩衬的花簇前,细细观赏。木槿花闪耀着绸缎般的光泽,花瓣上有着细细的纹路和褶皱,就像单珊身上穿着的粉红色绸缎裙一样。“外婆,我想采一束木槿花,送给妈妈。”六岁的单珊睁着大大的眼眸,抬头看着外婆。得到外婆的许可后,单珊小心翼翼地摘下几枝繁花锦簇的枝条。

    单珊握着一束美丽的木槿花,和外婆搭上了开往县城的带蓬三轮车,三轮车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走走停停,时而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伴随着阵阵黑色浓烟。车上有人不停地咳嗽,外婆一只手把单珊揽在怀里,另只手不停地扇着蒲扇,驱赶黑色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单珊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束美丽的木槿花。有乘客经不住颠簸以及那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柴油味,捂着肚子大声喊停,然后下车剧烈呕吐。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单珊和外婆终于到达了县城。

    想到以后要在县城里生活,单珊心里既兴奋又期待,县城里的水泥街道那么干净宽阔,人们骑着亮闪闪的自行车来往穿梭,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此起彼伏,时而有小轿车徐驰而过,转眼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单珊牵着外婆的衣襟,向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烈日当空,远处天边慢慢飘过来几朵厚厚的乌云,紧接着,天空忽然落下了稀稀落落的大雨滴,外婆连忙放下手里的行李,打开雨伞遮住单珊。一辆红色的黄包车慢悠悠地驶过来,单珊和外婆坐上黄包车,黄包车拉着她们驶过几条街道,进入一条巷子后慢慢停了下来。单珊知道爸爸妈妈的家要到了,去年夏天,外婆带着单珊来看望过爸爸妈妈。

    单珊拘谨地拽着外婆的衣角,和外婆一起拐入一侧的另一条巷子,刚才那一阵雨,现在已经不下了。母亲的绣品店就在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当单珊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在绣品店里忙碌着,几位客人正在挑选绣品。母亲平静地和外婆打过招呼,问了问太姥爷的情况,接着向客人们推荐绣品,几天前,外婆已经托人捎话给母亲,她们今天要来县城。

    母亲烫了非常洋气的卷发,去年单珊看到母亲的时候,母亲还留着辫子盘在头上。单珊羡慕的眼神,一直落在母亲那头黑亮的发卷上。母亲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短袖衬衣,衬衣立式小领前面两端延伸出来,系了一个自由垂落的蝴蝶结,母亲穿着一条蓝色及膝裙子,裙子前中有一排好看的金色扣子。

    六岁的单珊仰着头,羞涩地注视着母亲的脸,期待母亲能注意到她今天这身漂亮的打扮,期待母亲能看见她手里的木槿花,单珊紧握木槿花的手心,已经出汗,但是母亲一直没有把视线转向她,单珊也最终没有勇气把花束递给妈妈。

    就在单珊犹豫纠结的时候,母亲扭头冲冲地看了单珊一眼,又继续忙她的事情,单珊心里感到淡淡的失落。几位选绣片的客人不停地打量着外婆,外婆穿着青底暗花的偏襟短袖长衫,深蓝色的长裤,光亮的发髻上的银钗既别致又不抢眼。外婆和母亲,各有一番不同寻常的美。

    外婆为了不影响母亲做事,带着单珊去了隔壁的家里。家里一共两间小房间,一个小客厅,摆放着简单的旧家具,厅里一条旧沙发比较显眼,安置在窗户下方左侧的位置,沙发边上还有一个正方形的木头小茶几,旧茶几上面摆放着白色的茶杯,茶杯上方盖着一块白色的“的确良”方巾,方巾上刺绣着红花和绿叶,单珊心想方巾上的图案应该是母亲自己刺绣的。单珊把那束依然新鲜美丽的木槿花,轻轻地放到“的确良”方巾上面。

    外婆坐在沙发上,把单珊的衣服从包里拿出来,放到单珊睡觉的小房间里。小房间光线幽暗,只有墙壁上方一扇很小的带木门的窗户。一张简易的旧床,上方支着半旧的蚊帐,虽然完全有别于镇上老宅里那镶金的雕花木床,但单珊还是觉得新鲜和喜欢,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新生活,让单珊充满期待。

    过了一会,母亲提着满满一篮菜进来了,母亲在门口放下菜篮子,系上围裙,准备做中饭。外婆帮着洗菜切菜,单珊则在大人身边,新鲜地感受着这一切。母亲似乎和外婆也很少说话,但是她们干活的动作却配合默契。“我一会去接扬扬回来吃中饭吧?今天中午这么多菜。”外婆惦记着外甥,一边切菜一边问母亲。“他一会下班顺便把波波接回来。”母亲回道,接着说道:“扬扬昨天就说好了,今天外婆和姐姐回来,中午要回家吃饭,早上都不去奶奶家,要在家里等,他爸爸硬是送他去了。”

    准备工作就绪以后,母亲开始炒菜。母亲从门后面的挂钩上,拿起一顶圆形的蓝色布帽子,小心地戴在头上,护住那一头黑亮的发卷,以免遭受油烟的沾染。炉子在门外屋檐下的走廊里,炉子旁边放着一张木头小台子,台子上面放满了盛放油盐酱醋等的瓶子罐子。

    母亲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她熟练地舞动着锅铲,铁锅里的菜发出“嗤拉嗤拉”的声响,伴随着阵阵让人饥饿的香味。母亲在门外时而喊着单珊的名字:“珊珊拿两块盘过来。”“珊珊剥几颗蒜。”“珊珊把菜端进去。”单珊高兴极了,她进进出出地配合着母亲的节奏,单珊很乐意母亲叫她做事,她觉得这是母亲喜欢她的表现。

    天空中忽然传来几声很响的雷声,接着豆粒大的雨滴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顷刻间雨越下越大,雨声把母亲炒菜的声音淹没了。外婆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雨雾世界,雨柱倾斜着打在窗台上,溅起的雨花落在窗下的旧沙发上,外婆合上了半扇玻璃窗门。

    外婆走到门口,担心地问母亲:“昌民有没有拿伞?”“他有雨衣的。”母亲一边炒菜一边回道。就在这时,父亲一只手打着一把坏了的伞,一只手抱着单珊的弟弟,从外面急冲冲地跑进来。

    父亲一侧都湿透了,他放下四岁的儿子扬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急问单珊母亲道:“煤球是不是没有盖塑料布?”母亲像触电似的猛地激灵一下,愣了一秒钟后,“啪”一下扔下锅铲,顶着雨跑出去了,父亲对着母亲的背影大声恼火道:“现在去盖有个屁用,早成煤浆了。”单珊的父亲昨天傍晚去县城后面的山脚挖回来了黄泥,昨天晚上和今天凌晨,赶着做了两百个煤球出来。

    母亲跑到绣品店里,因速度太快,把凳子也撞倒了,母亲拿出桌子下面的塑料布,冒着雨沿着巷子往前跑,跑了二十米后,在一片凹进去的空地前,母亲站住了。空地里侧有一个水泥台子,台子上面原来层层垒叠着的两百个黑色的煤球,现在已经塌陷变成煤泥,在大雨的冲刷下,煤浆正沿着台子四周汩汩往下流淌,黑色的煤浆沿着巷子四处漫溢。

    母亲默默地站了一会,拿着塑料布回到绣品店。父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抱着一线希望,怒气冲冲地打着伞去看煤球了,经过母亲的绣品店门前,父亲恼怒地往里面盯了一眼。母亲沮丧地回到家里,刚进家门,父亲就跟进来了,他把雨伞扔在屋檐下,瞪着眼睛喊道:“棺材的!都成烂泥了,九点多已经下了一阵雨,我想着你早就盖上塑料布了,后面煤球你做!”母亲冷冷回道:“你发谁的火?你自己为什么不回来盖上?我愿意啊?你做几个煤球怎么了?我天天闲着没事专门看煤球的啊?我不做事你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

    外婆赶紧打圆场道:“上午那会是下了一阵小雨,我也没想到家里还晾着煤球呢,唉,昌民你们都少说一句,没了就没了,煤球再做吧。”父亲最讨厌母亲拿话噎他,他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声音如同打雷一般,“你别张嘴闭嘴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我家老的在土里躺着呢,吃过你的用过你的了?你那个店能挣多少钱?”“那试试我以后不干活了?你能行吗?有本事还用得着自己做煤球省那几个钱?直接去买现成的煤球啊!”单珊母亲回话的声音不是很大,但让人觉得充满寒意,她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目光中满是鄙视。

    单珊父亲被激怒了,挥手要打单珊母亲,外婆一把拽住女婿的手臂,好言劝道:“昌民,你消消气,我们今天回来一打岔,姝贞她是忘了,你就不要计较了。”单珊父亲放下手臂,但怒火中烧,接着抬手往旁边的桌面上一挥,桌子上的一块空盘瞬间飞出,击打在墙面上,盘子四分五裂,发出令人惧怕的碎裂声。

    单珊退到一边,惊恐地看着父亲那一对因气愤而要被挤爆的眼球,那眼球正往外喷着怒火,以及母亲那张极度生气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冷傲。单珊刚刚回到父母家里,就见证了父母亲吵架,弟弟扬扬见父母吵架,张嘴“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让人更觉得烦躁,四岁的扬扬拿着刚才在地上捡的鸡蛋壳,朝着父亲扔去,单昌民怒喊道:“单立扬,你给我闭上嘴,谁让你扔的?”扬扬见状吓的朝母亲扑去,抱住母亲的大腿,哭声更是尖利,扬扬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吐出字:“妈妈倒倒倒——倒——倒——”李姝贞烦躁地掰开儿子的双手,把他推到一边,扬扬再次扑上去,更紧地抱住了母亲的腿,“妈妈倒倒倒——倒——”

    单珊外婆怕女儿女婿真打起来,便把单珊父亲往门外推,示意他回避一下,父亲打着伞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外婆走过去拉着扬扬的手,问道:“扬扬乖,你要什么?你站起来说,外婆帮你拿。”单珊也在一旁疑惑地看着弟弟,不知道他说什么。“倒倒倒到——水”扬扬拖着哭腔,伸长脖子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个字。单珊看着弟弟说话既费劲又可怜可爱的样子,禁不止被他逗笑了。

    李姝贞烦躁地喊道:“放开手,抱着我怎么倒?”扬扬松开手,李姝贞气鼓鼓地走到小茶几边上,那束美丽的木槿花,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的确良”绣花盖布上,李姝贞顺手抓起木槿花束,从窗户钢筋条的间隙里扔了出去,一部分木槿花在风雨中飞出去很远,一部分木槿花被钢筋条挤压,掉落在窗户下面。单珊想制止母亲,可是微张开的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单珊难过地看着这一幕,眼泪在眼窝里打转,母亲那么轻易地揉碎了她要送给她的礼物,她甚至没有看一眼木槿花。

    母亲把那片绣花盖布扔到沙发上,拿起茶杯倒了半杯水赌气地放到茶几上,扬扬赶紧跑过去,端起茶杯咕噜噜地喝起水来。单珊走到窗户边,从地上捡起一朵碎裂的木槿花。外婆看着单珊,叹了一口气,对单珊母亲不高兴道:“孩子早上特意给你采的花,一路过来都举着,花又没碍到你事,我们今天不该来。”李姝贞见母亲拿话堵她,冷冷回道:“我没那个闲心看花!他要打我你没看见?你看他瞪着眼睛都要吃人了,他要敢动手我就不跟他过,我天天这是和什么人过日子,你不是说他好吗?这下你们满意了。”

    外婆不再说话,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放到外面的垃圾筐里。外婆把铁锅里的菜盛出来,把炉子封好。接着外婆收拾好桌子,把刚才炒好的几个菜放到桌子上,盛好米饭,招呼孩子们先吃饭。扬扬跪在凳子上,用筷子扒着米饭和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显然是饿极了,扬扬皮肤黝黑细腻,大眼睛又圆又亮非常可爱,他还不太会使用筷子。

    母亲进自己房间去了,外婆在沙发上坐了一会,也进了母亲的房间。“调调调调——”扬扬喊起来,单珊疑惑地问弟弟:“调什么?你要什么?”“调——调——调羹。”扬扬一脸着急,终于说出了完整的词语,单珊被逗笑了,起身给弟弟拿来了调羹。

    外婆从母亲房间里出来,叹了一口气,说道:“珊珊扬扬,你们去叫妈妈吃饭。”单珊放下筷子,牵起弟弟的手,进了母亲的卧室。

    母亲侧躺在床上,面向墙壁。扬扬站在床边,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可是母亲一动不动,单珊看着母亲的背影,那背影似乎也透出一股凉意,单珊很想喊一句“妈妈你起来吃饭吧。”可是话在嘴边就是出不来,也许是和父母之间的生分感,也许是母亲身上透出来的冷默的气场,让单珊难以开口。

    单珊就这样站着,过了一会,母亲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然后单珊看到母亲抡起拳头,猛烈快速地敲打在自己的胸口上,扬扬见状,“哇”的一声哭起来,伸手去拽母亲的衣袖。六岁的单珊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外婆听到扬扬的哭声,快速走进房间。“姝贞,你这是干嘛呢?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你就不要这样了。”外婆一边说一边去拉母亲的手,母亲不再击打自己,但依旧无声地侧卧着。外婆坐在床边,叹了一口气,单珊看到外婆脸上从未有过的伤感和焦虑。

    傍晚时分,外婆做好晚饭,进房间去劝慰单珊母亲起来吃饭,母亲依然无声地侧卧着,气氛是那样的压抑和冷清。中午那场阵雨早已结束,夕阳把窗格的形状,不规则地映照在地面上,单珊看到光线里轻舞的细尘。在外婆长时间的劝慰下,母亲终于起床了,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头发凌乱,脸色青黄。母亲走到饭桌边,把外婆给她盛好的米饭拨回一大半到蒸锅里,坐下慢慢吃起来。

    正当大家默默吃饭时,父亲回来了,父亲阴沉着脸,但显然已经消了气,外婆招呼父亲坐下一起吃饭。一家人终于坐在了一起吃饭,气氛有所缓和,单珊也稍微地松了一口气。

    晚饭后,外婆收拾完碗筷洗刷干净,然后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对单珊母亲说道:“我去你五舅那边了。”单珊母亲点点头,外婆又关切地问:“你今天头疼了吗?”单珊母亲没有回答。单珊问道:“外婆,你要去我五舅公家吗?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你住在这里好吗?”单珊的双眼里布满忧虑,外婆看着单珊,怜惜地回道:“五舅公家离这里不远,外婆一会就到了,舅公家有地方住,这里住不下,外婆明天就回去了,过一段外婆来看你。”

    单珊父亲到外面街道上,叫进来一辆黄包车,单珊外婆上了黄包车,不舍地看着两个孩子,眼神里满是挂虑。单珊跟着黄包车来到弄堂口,看着黄包车在黯淡的路灯下慢慢走远,外婆掀开黄包车后面的挂帘,向着单珊挥手,示意单珊赶紧回去,黄包车渐行渐远,在苍茫的夜色里,消失在巷道的拐角处。

    当单珊回到家里时,见弟弟扬扬正坐在客厅的小凳子上,摆弄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发出时大时小的“嗤嗤”声。母亲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去,父亲则不知去了哪里。单珊坐在沙发上,忧愁地看着弟弟那圆圆的大脑袋和圆圆的眼睛,在燥热的天气里,感受到时间如同初冬的寒流,从眼前“汩汩”流淌而过。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回来了。父亲把下午被太阳烤干的部分“煤泥”,重新铲到竹筐里,放在屋檐下。那天晚上,单珊和父亲第一次睡在一起,弟弟则和母亲睡在一起。单珊蜷着身体,贴着里侧的蚊帐,担心一不小心碰到父亲的身体。那天晚上蚊帐没有放下,时而有蚊子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单珊听到父亲在黑暗里击打蚊子的声音。

    母亲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第三天的时候,父亲开始服软,他坐在单珊单珊母亲的床前,小声地规劝单珊母亲起来吃饭,单珊父亲又从外面药铺给单珊母亲抓回来几贴药,煎好了汤药,又规劝单珊母亲起来喝药。那几天,单珊难过极了,父亲一早要去上班,弟弟会被父亲送去看他的奶奶的家里,母亲则依旧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单珊一个人在家里,茫然不知所措。好几次,单珊走到母亲的床前,想和她说话,可是看着母亲那生分和冷漠的后背,单珊究竟没有说出话来。

    中午时分,父亲会急急忙忙地提着菜回来,六岁的单珊,赶紧帮着父亲择菜洗菜,除了必须的交流,父亲几乎不和单珊说话。单珊一边干活,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父亲阴沉的脸色,耳边随时都会传来父亲那刻板冷漠的大嗓门。父亲经常一边干活一边急躁地发脾气,常常会把工作和生活上的不满情绪发泄到到单珊身上。

    第六天的早上,母亲终于早早地起床了,在父亲的态度彻底服软之后,在喝了几天治头疼的药后,母亲开始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母亲梳妆整齐,准备去她的绣品店,单珊注意到母亲那肃默淡然的面孔漾出了丝丝愉悦之意,但是母亲的这种愉悦是为他人准备的,留给单珊的,依然是那冷漠的背影。母亲又开始在她的绣品店里忙碌起来,单珊又开始听到母亲和来客们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