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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审问与回忆(大章)

    广威军军营

    吴晓冷着脸枯坐在自己的军案边上,仰着头一声不吭。军案上早就空空如也,各种文书都早已经被阴山的小吏带走查验,只剩下铜制的案面被擦得锃亮。

    帐中的其他物件也被一一检查过,榉木书架上的文书被扫荡一空,其余物品则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边。

    帐里帐外如钉子般扎着四个站着笔挺的卫士,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个个绷紧了嘴角,不闻半点喧声。昔时的广威军副将如今已形同软禁。

    帐门一掀,一个黑影飘了进来,几个卫士一齐躬身行礼,吴晓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漠然道:“洛都尉忙人得闲,今日竟有空来我这死人地里。我这里被你们搅得稀巴烂,什么也拿不出来,恕招待不周了。”

    来人正是阴山都尉洛山,他素来阴沉,被这么一顿嘲讽也不在意,只是干巴巴地问讯道:“吴副尉,我们并无私怨,大家都是为了国事。只要你能交待清楚如何与齐人往来,过往再大的不是,阴山也能为副尉遮掩了。”

    吴晓不易察觉地挪了挪麻木的身子,换了个姿势,冷笑道:“我不是齐国的细作,更不曾交通齐人,你不过是仗着背后的一点势力像疯狗一般乱咬人罢了。

    论公事,军中自有法度,你没有证据就把我堂堂振武副尉拘禁在这小小的军帐里,早就是扰了军机,放在先帝时请军法斩了你都不为过。

    论私情,你们不过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见不得阳光,朝中军中见到你们个个唯恐避之不及,要是有一天阴山的天一塌,恐怕砸死的不只是一个两个。

    我已经写私信给太子了,将参你们三大罪,十大状,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他这一长串话连着下来一气不停,又是嘲讽,又是恐吓,可洛山仍是寒暑不侵,毫不动摇,嘴里吐出的话仍是干巴巴的,不带丝毫感情:“阴山本就是做得罪人的买卖的,被人不喜也是正常。

    吴副尉,那封手令又是作何解释?

    战事已开,吴副尉却仍签令让人出营,要不是你那封手令,吴峰校尉未必会遭奸人毒手。”

    吴晓思量再三,咬着牙狞笑道:“你休要再问了,我不会说与你知道,何况你也未必敢知道。洛都尉,天塌下来是要死人的。

    我劝你一句,把我放了,齐国细作你自去查别人,其余事知道太多恐怕会有性命之危。有些事别说我们这些个小人物,就算是你主子来了也未必管用,还是装聋作哑地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人谈到这里,已经是谈崩了。吴晓仍是仰头看天的姿势,不再搭理洛山。

    洛山盯着吴晓半晌,似自言自语又似对着吴晓道:“后营的计吏们已经把账册结果都算出了,没成想真有人借着职务之便,上下勾结,大肆贪污,做这些不要命的买卖。”

    这话正中吴晓命门,他心中一颤——原以为凭自己做的那些遮掩,没有十余日的水磨工夫是没法把账目中的疏漏彻查清楚的,没想到这不过数日之间,就被找到了要害。

    他把双手放到军案上,金属的冰凉气息让他的多少冷静了一些,他沉住气,一字一顿道:

    “好,好,好,休说你阴山对军中都尉级以上将校并无专职处分之权,就算你能查到些什么东西,我劝你也暂且罢手。

    清水池塘不养鱼,较真起来,我大燕上下三台六部十二阁,各州,郡,府,县的官员没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的。就连……”

    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吐沫,顿了一下,

    “洛都尉如能高抬贵手,吴某必有后报。”

    虽说前面吴晓仍硬挺着脖子,这后半截话已经是彻底软了下去,隐约间有向洛山求饶的意味。

    洛山听得这番话,淡淡道:“吴副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那天那个叫任九的小吏去你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晓苍白了脸色,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了一番话。

    洛山听他说完,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望了吴晓一眼,点一点头,竟然一声不吭,扭头径直离开了军帐。

    吴晓不知他究竟何意,目瞪口呆地盯着帐门,半晌才回过神来。遇上一个如此乖戾的阎罗王,他也只能在心中连连苦笑,不知自己命运究竟如何。

    一日后,燕军后营。

    与王兆一起视察后营的邓元头颅低垂,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如牵线木偶般跟在王兆后面。开战以来,接二连三的挫败让这个广威军的大管家连轴转了许久,只有这等机会才能抓着空隙休息一二。

    见此场景的兵士们都在心中暗暗慨叹——邓校尉辛苦了。

    然而此时的邓元并不像士兵们猜想的那样昏沉,他一向精力过人,看不见战线上的残酷斗争更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而现在的困倦也只不过是常年细作生涯的下意识伪装罢了。

    此刻,他的心中正在一个劲地胡思乱想,对自己这些天的行动反复地检讨着。

    邓元是十年前那个庞大计划中的一员,十年来,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军闻曹的支持一步步从基层的小吏做到北漠府的参议再到广威军分管后勤的校尉,鲜血和阴谋的背后是数不清的机密情报从燕军的心腹流向临淄那个不起眼的军闻曹曹属。

    邓元就如同巨大蜘蛛网中的一根蛛丝,把周围一丝一毫的颤动都传给网中央那个令人震畏的蛛王。

    可是就在三年前,蛛王消失了,自从那时开始,邓元就开始感觉处处不顺,自己的信匣一如既往的同自己交接情报,虽然不能见面,可双方都能感受到,一切都已经变了——那根大齐情报界的顶天梁柱已经塌了。

    邓元开始变得更加小心,更加谨慎,这种谨慎在十天前达到了顶峰。消失了许久的信匣突然出现并向他传递了最后的指令——扰乱燕军营地,并且,撤离。

    看到指令的同时,邓元简直有种想要把广威军后营的马粪统统塞到信匣脑子里的冲动。这道指令对于一个细作来说不亚于让他戴着写有“我是细作”的头巾到敌帐中跳胡旋舞,还是全身上下都脱光了的那种。

    冷静下来,邓元再三思考了这道指令的含义,决定有选择的执行一下——他不能拒绝,潜伏在敌营里的细作就像天上飘着的纸鸢一样,再怎么飘舞都要受人控制——何况他还想有朝一日以齐人的身份再饮一回临淄女闾的花酒;

    他也不想完全照办——再怎么好的心愿也要有命去实现,这计划简直是不把细作的命当命。

    邓元决定按自己的来。

    他要搞得更大,更暴烈,然后在极端暴烈中悄无声息地离去。

    掺了腐毒的饭菜,精钢制成的匕首和火油,谁也想不到平日里像个老好人的“管家婆”邓元会突然化身夺命的杀手——他先笑眯眯地在营外暴起发难,把正在向齐国商人倒卖军械的辎重属长官吴峰和他亲兵一口气除去,然后回到营中按照顺序客客气气地把阎罗的请帖派发给了守卫后营三个粮仓的三十二个兵士。

    当初我的身手在那群人中可是出类拔尖的几个尖子之一。

    想到这里,邓元不禁有些得意。

    计划执行的异乎寻常的顺利,后营的火被他一个人举着火炬一一点起,广威军南征以来足以支撑数月的粮草辎重被付之一炬。

    当惊慌失措的后营守卫见到火起急急忙忙地通知在后营检查账簿的邓元校尉时,一脸震惊的他们遇上了同样一脸震惊的邓元——没有人会怀疑努力指挥灭火,谨守营地的邓校尉。

    当离弦的白羽箭飞到一半时,意外发生了。

    回忆到这里的邓元仍是心有余悸,冥冥之中真似有天意在护佑自己。运气和谨慎又一次地拯救了他。

    时间回到当日

    一身血腥气的邓元望着还瞪着一双死鱼眼,死不瞑目的吴峰微微地喘了口气,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多年不动手的他一下子做这么些腥活儿,既觉得畅快又觉得吃力。他庆幸多年前受训时打下的良好功底让他在这种死地中仍有求活的可能。

    半个时辰内自己得赶回后营,一个时辰后还得对付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守卫,想到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还是太太平平的好,省的自己得舞刀弄枪地见血。

    他直起身子,留恋地望了周围一眼,这真是个好地方,吴峰选择在这里接头。自己的信匣也选择这里作为撤离地点。

    吴晓吴峰叔侄搞得那些损公肥私的买卖其实早在邓元的掌握之中,吴晓还曾经若隐若现地暗示要给他分一杯羹。不过邓元并未过问,对那些暗示也当作不知道——说到底吴晓倒卖军械的买卖损害的是燕军的利益,邓元虽然身份敏感不能参与其中,却也乐见其成。

    他心中也暗暗地存了一份心思,吴峰与齐人接触如此频繁,有朝一日万一阴山查到自己,必要时可以把他抛出作为自己的替死鬼。

    可惜现在是用不到了,自己一旦撤离,身份等于立刻昭告于天下,吴峰的死亡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会被阴山毫不费力地联系到自己身上。

    邓元颇有不甘地又看了看地上的四具尸体——长期的后勤管理工作让他养成了锱铢必较的性格,他总觉得这几具尸体还能发挥发挥余热,再被利用一下。

    他皱着眉思索了一阵: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失踪,细作自然是我,若是失踪的人不止一个呢?

    阴山这几年在对外战线上颇有成果,自己的数位同仁都牺牲在阴山的爪牙下。既然自己即将撤离,邓元毫不吝啬于再给阴山多添点麻烦。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点麻烦在一天后拯救了他的性命。

    邓元心中充满了恶意的快感,即使自己可能即将殒命,他也要在殒命前努力恶心自己的老对手一把。他先将将吴峰和那个无端惨死的齐国商人脱个精光,又用自己所学仵作学知识处理了一下尸体。处理完所有事项后,他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日头。

    时辰不早,该回营做最后一战了。

    他轻车熟路地绕过了后营外的巡逻队,扳开辕门东侧一百步远的两根虚钉在一起的木条,从当中穿了过去——这是他早在后营扎营时就给自己留好的后路。

    努力地让自己的心跳变得尽可能地慢下来,随手用掩面的黑巾擦去自己额上的汗水,邓元确定了自己装扮毫无异常后才慢慢地向辕门走去,他准备先去辕门将吴峰出营的事敲钉转角地定死再去处理最大的麻烦,那三十二个粮仓守卫。

    他慢悠悠地往辕门踱步,守门的兵士远远望见他来,一个个的立马都站得笔挺,还有人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待他近前,数个兵士一齐同时右手握拳,重重地敲打了一下左胸——这是燕国当时通行的军礼。

    邓元笑了笑,击胸还礼,道:“不必多礼,我又不是你等的直属上司,你们在后营值守想要升,还是得多给吴将军行礼,给我行礼只有马粪草料罢了。”

    邓元此刻心中千头百绪却还是故作风趣地调笑了两句,几个兵士也一起识趣地笑了起来,一个长矛手故意讨好道:“整个广威军谁不知道,王将军吴将军只是上司,邓校尉才是我们这些当兵的贴心人。我们身上穿的,手上握的,”他摆了摆手中的长矛,“哪个不是邓校尉的功劳。”

    邓元听着这话,装着颇觉受用的样子,笑骂道:“你这崽子,没有王将军,吴将军前面拼杀,朝廷哪会给你们这些个粮饷,巧媳妇也难做没米的饭,下次这些个混账话不许再说了。你们哪个什的,我看你们身上的甲胄都旧了,下次挑些新的给你们。”

    辕门前的兵士个个大喜,领头的看了那个矛手一眼,单膝跪道:“下属们是左屯李屯长麾下的庚字什。属下是他们的什长。”

    邓元笑着点点头,“起来吧,这像什么样子,我记下了,下次有补给的事找我就行了。”

    什长感激地看了一眼,毕恭毕敬地起身站立一旁。

    邓元拍了拍他的肩,“补给上的好说,你们也要尽职尽力才是,大战已经开始,王将军昨日传令各营都要谨守门户,严防贼人出入。今日守门可有异常?可有人物出入营门?”

    那个长矛手插嘴道:“吴峰校尉带着亲兵出了营门,他有吴将军的笔令,属下们按规矩把他们放出去了。还有……”

    什长迅速地瞪了长矛手一眼,长矛手直把话咽了回去,只得无奈地低着头道:“其他没有了。”

    邓元情知有异,看了什长一阵,直到把他盯得发毛,才慢悠悠说到:“你们既然按规矩办事,那我有什么可说的。看来有我不能知道的事,你们按规矩办就好。”

    他连说两个“按规矩”,人人都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不满之意。那什长见他转身作势要走,急喊道:“邓大人……”

    邓元回头皱着眉望他,什长咽了口唾沫,见周围人人肃静,实在避无可避,只得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早上阴山的周佐事领了两个什,天不亮就出了营门,用的阴山令。您也知道,‘阴山令出,见令者默。’我们……”

    邓元心中早惊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全然不动,嘴里抚慰道:“没事,我哪里是怪你们。既然牵扯到阴山,我就不听了。这事就当我没问过,不然以后万一牵扯到你们,那些小鬼,有得罗唣。”

    众人一起点头,均觉得这位邓校尉端的是通情达理,熟知下情。

    邓元辞别守门兵士已毕,脑中高速旋转起来。

    按理说这营中需要阴山带这么多人处理的事几乎没有,寻常兵士乃至将校出事只需阴山一个小吏出面便能拿下。现在在战争期间,出动两个什的兵力明显对外不对内。

    直觉和逻辑一起告诉邓元,这么大的阵仗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有自己这个级别的细作值得阴山这么大张旗鼓;也只有自己这两日会有着前所未有的大动作。

    一个更可怕的猜想顺理成章的继续浮现,给自己的命令理论上只有自己和信匣还有军闻曹的最高层知晓,现在自己还没有在阴森的阴山地牢里吃土,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信匣出了问题。

    整件事都是一个阴谋?

    冷静,一定要冷静,邓元努力告诉自己,只有冷静才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感到心跳变得越来越慢,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远去,远去,他的魂魄仿佛脱离了躯体。广威军,阴山,信匣,这一切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凝成了一个个具体化的光点,光点间有着无数虚线将他们连成一个整体,邓元试图将这些虚线理清以找出破局的那个点。

    阴山现在知道广威军中有着一个高级细作吗?

    一定的。否则他们不会有这么大的动作。

    阴山现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吗?

    应该没有,不对,是一定没有,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以阴山的风格,自己此刻不是已经命丧黄泉就是被软禁在自己帐中,要不然是被关在阴森的地牢里接受各种拷问。

    自己的身份暂时还没有暴露,想到这里,邓元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整个计划是怎么回事呢?

    邓元判断,这个计划要么是信匣布置以后被捕泄露了,要么是干脆整个计划都是阴山的阴谋,信匣早就被捕,给自己传递的命令只不过是为了诱出自己的催命符罢了。

    无论如何,这个计划都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然而吴峰已经死了,这已经不是箭在弦上了,而是整支箭都射出去了。

    霎那间,邓元几乎有种掉头一走了之的冲动。

    现在去找两匹骏马,乘着后营内外空虚之际直冲营外,一路向南,今夜就能渡过黄河。一但过河就是天大地大,燕军侦骑范围还无法过河,到时候无论是去临淄还是另寻他法,保命是绝无问题。

    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吗?

    邓元又一次的冷静了下来。

    信匣给自己的计划是扰乱燕军营地,可究竟怎样扰乱却没有说清楚。自己已经构思好的计划除了自己没人清楚,一切的一切只有最后的撤离点是一个明面。

    那么是不是自己只要照常执行自己的原定计划,只要最后不去撤离,阴山就没法待到自己?

    不对,万一阴山在营中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只等自己动手,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对,后营的大规模调动绝对瞒不过自己的眼睛,而想要扰乱后营的方法太多了,阴山想要在不引起自己怀疑的情况下抓住自己,只有可能在撤离点动手,现在动手还是安全的,只是后路还要再去思量,一旦动手又不能撤离,阴山就会阴魂不散缠绕着整个燕营,直到把自己找出来为止。

    还好自己对吴峰的尸体小小处理了一番。

    天上的日头又向西缓缓移动了一点。

    来不及再思量了,邓元缓缓吐出一口气,毅然决然地向后营粮仓走去——细作的生涯就是如此,生死一瞬间,没有退路可选,只能一往无前。

    半个时辰后,营内,数个粮仓被依次点起。

    半刻钟后,有些麻木的邓元一面麻利地换着自己的铠甲,一面若有所思地盯着营外不远处点起的数道冲天的黑烟。

    在他目光不能及之处,平原城的齐军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