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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贼亡

    站在整个营地最高的箭橹上的王兆,心中越发的感到不对劲,深秋半人高的荒草和营边稀疏的树林让他很难判断到底远处的齐军阵列后到底藏着多少敌人。

    但是看着一群乱糟糟的部曲从整个阵列前展开后,他原本深信不疑的判断开始动摇。

    眼前的军队虽然看似乱作一团,却有着一种不顾生死的血气,这种部曲作为佯攻只会徒劳的消耗,作为主攻却是奠定胜机的胜负手。

    “囚军。”“囚军,这是囚军!”齐燕两方的指挥官同时吐出了这支部曲的名字,只不过一个略带得意,另一个则是警惕中带着一丝惊叹。

    “囚军”是大齐军中极特殊的一种存在,大齐尚文之风盛行,寻常百姓只要有一点办法都不会选择参军。

    朝中的官员为了扩充兵源想尽了办法,最后定下了这么一条规矩:凡是当以笞、流、杖、髡论刑的罪犯最后都可以选择参军来暂缓刑罚,等立下战功后再与刑罚相抵。

    这些原本应当受刑的犯人参军后往往被打入另类,和军中原本犯了军法的兵士编制在一起,军中称之为“囚军”。

    由于只要立下战功就能免除刑罚,功高者甚至能当上军官受赏,从泥地里飞到青云之下,因此“囚军”中多是轻锐敢死之辈,故又称“敢死营”。

    就是这帮子囚军如乱蜂般一拥而上,甫一交手,早已疲惫的第一线燕军就感觉压力倍增,这些人毫不吝惜自身的体力与性命,矛手们隔着营门疯狂地对戳,刀盾手如疯狗般撕咬着燕军的营门。

    燕军的矛阵一发动便有数十人被捅中,但取得战果的矛手们很快惊恐地发现,临死的囚军们发挥了惊人的力量,他们将长矛死死揪住,有人干脆更进一步,将整个身子挂在矛上,使得燕军的矛手再也抽不回。

    少数老练的燕军矛手立刻弃矛后退,狼狈不堪地退回了阵列,但更多的人被逼近的刀盾手乱刀砍倒。营门吱吱吱地尖叫起来,最终不堪重负地崩倒在地,成为一片残骸。

    死伤惨重的囚军欢呼起来,他们不顾面前的燕军矛阵仍在运作,沿着营门潮水般地涌入燕军前营,将最前面的燕军逼得不断后退。

    早已在齐军阵列后等待良久的重甲步兵此刻露出了他们的獠牙,他们不过五百余人,个个持着长长的环首刀,精钢锻打的铁甲在残阳的余晖下显得熠熠生辉。

    步兵们沿着残骸间的甬道鱼贯而入。已经被打乱阵列只能三五成群,各自为战的燕军绝望地发现无论是短刀还是长矛,都无法对这些铁甲步兵造成实质性的杀伤。

    箭橹上的弓箭手们还在做继续用所剩无几的箭矢掩护着自家的步兵,不过很快,原本安全的箭橹也无法继续运作。

    临时搭建的箭橹显然没有营门那么坚固,数个靠前的箭橹被摧毁后,越来越多的弓手被迫爬下箭橹和步兵们一起并肩作战——谁都不想从箭橹上活活掉下来摔死。

    只有王兆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在他的指挥下,燕军步步后退,借助着营地的地势节节抗击——只要能拖入夜幕,移动缓慢,需要大量体力支撑的重甲兵很快会退却,双方又将回到同一水平线上。

    此刻他已经明白,齐军真正的目标是自家并不算空虚的前营。他顾不得再去思考情报上的问题,只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指挥能让失败晚一些降临。

    夜幕降临,鏖战不休的两军都杀红了眼,不约而同地点起了火把,此刻计谋已经失去了它的用武之地,唯有勇气与武力决定着最后的胜负。

    三个时辰后,平原城

    丑时,整个齐营除了巡营卫队散乱的脚步与时不时响起的口令外已是寂静无声。

    在整个营地的最高处,原本总是十二个时辰处于高度警戒的中军大帐此刻也浸没在黑夜中。这座营帐原本的警卫早在昨日凌晨时分随着整个本部齐军的出动而空无一人。

    一个身影在绕过最后一队巡营卫队后沿着整齐的鹿角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军帐中。

    很好,无人注意到自己。黑影满意的点了点头。

    脱离齐营只有一步之遥。

    一点微光在他的手上亮起,那是一截短短蜡烛头,是他前两日就准备好的。帐门遮蔽后这里就实在太暗了,没有这一点点光明简直寸步难行。

    但是更大的光明随即从四周亮起,四个火把随着这一点微光同时亮了起来。而随火把一同亮起的,是一排沉默不语的矛手。黑影直吃了一惊——这帐中竟然还有别的人在。

    忽地风声一骤,一刹那间两个训练有素的刀盾手已经堵住了帐门。

    八个矛手,两个刀盾手,前进无路,后路已绝,看自己是落入了一个准备好的圈套中。黑影略略一扫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时呈半圆将黑影包围的矛手让开了个空隙,徐冠从帐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刘参议,别来无恙?”

    刘庆安反手刷抽出来自己的武器,他那条三顾茅庐青玉腰带里竟然藏着一柄上好的软剑,如一泓秋水在手中流动。

    那个原本气度雍容,满面笑容的刘参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冷厉之气的阴山精英。

    他沉静地笑了笑,毫无走投无路地慌乱,只是微不可查的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略带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猜到我要从这里出营的。”

    徐冠盯着刘庆安已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丝毫畏惧之色,也不禁有些赞叹,此时见他问自己,便答道: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营中必然大索,你想出营今晚是唯一的机会。且军中规矩森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必然人人戒备。各处出口也必然整夜灯火通明。你要通过正常途径出入绝无可能。

    只有这中军大帐靠近营后,伫立陡坡之上,易下难上。

    虽然鹿角重重,但只要拼着受些损伤,从帐后坡上跳下,便能从营后直抵营外。

    再加上如今袁将军尚未回城。中军的侍卫全随袁将军出城了,原本守备最严的地方反而成为最空虚之地。

    以你的智慧一定能能绕过巡逻守备,直达此处。因此我等只需守株待兔便可。”

    “好,好,好。”刘庆安听完忍不住出言赞叹,“我初见徐捕头便知你不是庸碌之辈,没成想竟要命丧你手。”

    徐冠摇了摇头,“哪里,我也不过是一介凡夫,就算到了此刻也尚有许多疑惑未解,还要刘参议开示。”

    刘庆安眼光一闪,随手把软剑抛到地上,“好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且附耳过来。”

    众军士见他弃械在地,已然是准备束手就擒,又似有话要和徐参议说,都有些放松警惕。

    徐冠上前两步,也不作声,只盯着刘庆安看。那眼神冷静中透露着一丝怜悯。

    只一瞬间,见到这样的眼神,刘庆安便明白自己再无机会,他一边缓缓向前,一边说到:“其实我是奉命潜入平原城中,目的有二,一是……”

    持矛在后的兵士只见白光一闪,当啷一声,两人似乎同时拔出武器碰撞到了一起,徐冠持剑出鞘,刘庆安则是从袖中落下一把匕首。

    一击之后,徐冠顺势便向后退去,而刘庆安却还想追击,然而他的后背已经溅起了血花——守在帐门的两个刀盾手一齐到了。

    疼痛和疲惫一起涌来,火把上的火焰黑的发亮,看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刘庆安用仅余的气力喃喃道,“可惜,未能替燕除此大患。”随即又吐出两个短音,整个人最终沉沦入无尽的黑暗中去了。

    这两个短音被徐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蹲下身子,试探性地喊了两声,眼见得刘庆安身下一滩血浸润开来,整个人进气多,出气少,不得活了,不由暗道可惜。

    又抬眼看到两个刀盾手扭捏不安地站在一边,情知是怕自己责怪二人出手过重,未能生擒,便出言抚慰道:“不怪你们,这是他死志已决,他人再无法子的。”

    又扭头和几人说道:“先搜身,要是身上没别的什么的,就拖出去和自家军士一起葬了吧。”

    几个矛手刀手一齐应了,徐冠这才起身缓步踱出帐中。仰头望去,只见夜空星汉灿烂。徐冠苦笑,他刚刚并未和刘庆安说谎,心中仍有千般疑虑未解。

    广威军中是不是真的有着一个自家的高级谍探?

    刘庆安潜入平原中真的只为了将袁闻道诱出歼灭吗?

    杀了徐医士是故意为之还是只是无意之举?若是故意之举又是为什么呢?

    还有他死前发出的最后一个词,那个奇怪的词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种种疑团像乱麻一般纠缠在脑中。徐冠摇了摇头想把烦闷从胸中逐出。放目远眺,整个军营灯火默不作声,星星点点。现在说一千道一万,只要袁闻道此战能胜,平原城至少能保一时无虞。

    就在徐冠视线不能及之处,平原城外十五里,袁闻道挥戟打倒了身边最后一个试图困兽之斗的燕兵后,大笑着舞动着已经显得有些变形的大戟,呼喝到,“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剩余的齐军一齐响应,四千出城的齐军如今只剩下不过半数,剩下之人也都是个个带伤,但人人脸上神采飞扬。一声声口号彼此呼应,激荡开来。

    百步之外,广威军王兆面色铁青,愤怒与无奈一齐涌上心头,他沿后营向北布置的一系列伏兵被齐军精骑真真假假的几次袭击,此刻已来不及赶上这里的战斗。

    环绕着主将,所剩无几的甲士们虽然也还能凭借营地一隅的地利坚守,却无法再出营和齐军缠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举着火把的齐军再次收拢结阵,如一条火龙般向南游去。

    间或有零散的燕军侦骑试图再次滞留齐军撤离的速度,但无不被整条火龙淹没,溅不出半点浪花。

    是役,燕军阵亡约近两千人,整个广威军的前营营地被彻底打烂,齐军损失数目相当。

    从数量上看,双方战成了平手。但是仅凭四千人就敢于袭击数倍于己的敌人,最后还能全身而退,整个齐军的士气已经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交战双方都清晰的认识到,此战过后,仅凭广威军一军之力短时间是不可能拿下这一座平原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