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暗流
眼见着楚萧的身影渐行渐远，白衣美妇眼中闪过一道异色，喃喃着说道：“要变天了啊。”
孔月绾微微蹙眉，道：“师伯何出此言？”
白衣美妇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道：“三日前你师尊传讯于我，我们离开圣地的这段时间，沧澜域发生了不少大事。离州境内，忽然出现了一个名为‘赶尸门’的势力，是一个至阴至邪的宗派，以活人养尸，丧尽天良，‘小道门’年轻一辈第一人、曾经的潜龙榜第一人陈道子，前去讨伐，铩羽而归。”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败在赶尸门一个与你同岁的年轻人之手。”
孔月绾美眸轻轻颤荡了一下，陈道子，沧澜域潜龙榜上曾经的第一人，沧澜域各大势力已入世历练的年轻一辈中、明面上看来唯一迈入神宫之境的存在，从来都是强势地压迫着同辈人抬不起头，没想到他竟会败在一个比他小上好几岁的年轻人手中——
沧澜域的潜龙榜只收纳三十岁以内的天才人物，陈道子已年满三十，自然就被从潜龙榜上剔除，被称之为“曾经的潜龙榜第一人”。
孔月绾才二十五岁，与她同岁，也就是说，赶尸门那名年轻人也才二十五岁。
孔月绾在潜龙榜上倒也有排名，不过她一直隐藏自身实力，所以排名颇为靠后。她若是不隐藏实力，那“第一人”的名头早已易主——
孔月绾有着这样的底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性子里的孤高淡漠，其实未必不是高傲与自负。
而今，一个与她同岁的年轻人，展露出不弱于她的天赋，令她心不由里起了些波澜。
白衣美妇接着说道：“隐世已有三百年的伏女剑冢，其传人也宣告入世，那才是个真正了不得的女娃，剑骨之体，二十三岁，修为不弱于你，其入世之拜帖便是一剑斩了一名神宫境的老家伙，剑意冲霄，吓傻了不少人。剑意啊，那可是个稀罕东西。”
这个消息更令孔月绾吃惊，修为不弱于自己，又是一个神宫境！二十三岁的神宫境，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天才所能形容，还是一尊异体，更悟出剑意，一剑斩杀老牌神宫境强者，这等天资，这等实力，简直是骇人听闻！
孔月绾沉默了好半晌，最终轻声说道：“可还有么，师伯？”
白衣美妇点了点头，道：“自然是还有的。‘魔门’一些老家伙以生命为代价推演天机，据说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圣子人选，已推算出其面貌，如今正在大张旗鼓地四处找寻。无人可传承魔血，魔门圣子之位已空缺七百余年，倘若此事是真的，大概又是一个狠辣角色。呐，还有刚刚那个讨厌的小子，炼体之道都出来了……”
孔月绾又沉默。
白衣美妇忽然伸手在孔月绾胸前抓了一把，笑嘻嘻道：“小月绾感受到压力啦？”
“师伯！”
孔月绾脸色发红，对于自己这个有时孩童心性的师伯实在感到无奈，总喜欢捉弄人。
白衣美妇笑得花枝乱颤，似是很乐意见到这个素来淡漠孤高的师侄露出这般窘迫模样，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道：“长大啦。”
孔月绾瞬间涨红了脸，羞愤道：“师伯，你再这样回去我便要告诉师尊了！”
白衣美妇撇了撇嘴，道：“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别告诉她。她要是知道，又要缠着我碎碎念，说我为老不尊、坏你心境。”
她说到这里，忽然直勾勾盯住孔月绾的眼睛，语声莫名地说道：“不过么，你的心的确已不似最初那样纯粹、已有了杂念，是因为那个小子？”
“那个小子”自然指的就是楚萧。
孔月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轻声说道：“是也不是。只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窘迫的事都让人瞧见，这个人恰好是他。师伯，我心里没有其它念头，只是每次想起这些事，都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白衣美妇眯起眼睛道：“那便杀了他！”
孔月绾摇摇头，道：“他又不是什么大魔头，我没有杀他的理由，何况他还在我最落魄之时出手相助。”
白衣美妇冷笑着说道：“我看那小子满身的戾气，就算不是大魔头，也是个小魔头，杀他绝无错杀！”
孔月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话锋一转，道：“师伯，师尊可有话要带给我么？”
白衣美妇正色道：“不必再管那妖道，回圣地，入天池！”
孔月绾道：“时机已到了么，师伯？”
白衣美妇摇摇头，道：“也没个准数，或许时机已到，或许还有三五年，十年八年也难说，谁知道呢？”
她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道：“我先前替你驱毒，察觉到你的修为已被封禁，是那妖道的手段？”
孔月绾点点头，神色倒是颇为平静，似乎并未因为自己如今丧失了修为而有所愤怒或失落。
“唉。”
白衣美妇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我先前尝试过，以我的修为，无法解开他留下的封印，偏偏是在此关头……回去再说吧，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便只好去求人了。说起来都要怪我这个‘护道者’不称职，竟将你给弄丢了，你师尊知道后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孔月绾浅浅一笑，道：“怪不得师伯。”忽而神色一凛，目光显得有些盛气凌人，道：“除魔卫道这样的事，为之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只可惜弟子技不如人，未能取下那妖道的首级，反倒被他弄得如此狼狈，给师尊丢脸了。”
她却是忘了，就在昨夜，她还曾对楚萧说：“凡事量力而行才好”、“正视自己的弱小也不失为英雄”，自己却钻进了牛角尖，怎么都出不来。
而她先前一直称“我”，此刻却自称“弟子”，这也使得白衣美妇知道，孔月绾说这话的时候，是极为严肃认真的。
白衣美妇眉头皱得更紧，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似隐隐有些怒意，又有些无奈，道：“你仍心有不甘？你可知道你师尊派你出来追杀那妖道的深意？”
孔月绾淡然道：“我知道师尊想磨一磨我性子里的锐气、让我学会知难而退，但我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除魔卫道，这是我的信仰，我既已有了这样的信仰，便应当誓死捍卫这样的信仰。”
白衣美妇幽幽叹息，道：“傻妮子，你如此偏执只会害了自己。”
孔月绾缄口不言，但目光坚定。
……
另一边，楚萧背着长枪漫无目的地前行着。
迎面有风吹来，此时日头高挂，风却不显灼热，反而是透出一股淡淡的寒意。
一年四季十二月，如今已是十一月打头，边荒的风云虽说从无定数，而且四时节气也毫无章法，但此时此刻，的确是有了些入冬的迹象。
自然，作为炼体之道的修炼者，而且早已登堂入室，体魄强大，寻常的寒来暑往已无法对楚萧产生半点的影响。更别说楚萧在前不久才完成了一次突破。
只是随着越走越远，楚萧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从小在边荒长大，因为经历的缘故，他对这片险恶的大地从来都没什么好感。
边荒作为大陆的边陲，一个风貌原始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遵循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对于挣扎求存的普通人从未有过半点的善意，里里外外都透出两个字，那便是：吃人。
只不过如今真正远行，所见是越来越陌生的山川与大河，楚萧心中竟也离奇地感到有些复杂。
大概是才与孔月绾分道扬镳，两人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当然不至于有什么不舍的情感，但这却是楚萧从踏上边荒的旅程开始、也可说是他生命中、真正意义上由自己去经历的第一场相遇和分别。
也不至于意义深重，总之是有些“启蒙”的意味在其中。
楚萧正有些失神，忽然发觉肩头传来一种痛痒的感觉。
转头一瞧，先前被白衣美妇刺了一剑所留下的伤势，已不再流血，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这痛痒感正是因为他受损的肌体在重新生长。
这一幕看起来颇为惊人，楚萧心中却了然。
自他突破到金血龙筋大成境之后，生命形态已然进化到另一个高度，体魄与自愈能力都有了极大的提升，白衣美妇那一剑并未对他造成重创，此消而彼长，所以也就造成了这看似不合常理的一幕，实际却不足为奇。
走出山谷，道路就变得宽阔起来，花繁草盛，一眼可见地平线。又走了半个时辰，地势渐渐变得低矮，再走半刻，地平线便到了头，尽头处是一面山坡，山坡的下方则是一片老林子。
楚萧脚步一顿，居高临下向下看去，一眼便看到十余名披着兽皮的大汉，手中拿着骨枪、石斧等武器，神色严峻地正在与一头妖兽对峙。
那头妖兽如人类般直立，身高三丈，体魄强健，除了胸前肌肉虬结，其余部位都覆盖着灰黑色的毛发，长而密，脸部却是一片白森森——
白面魔猿。而其气息，赫然已达到三阶妖类。
此刻，十余名大汉有苦难言，他们本是这附近村子里的赶山队，所谓赶山，即是狩猎妖兽，用以维持村子里的生存所需。
没想到竟遭遇了一头白面魔猿。
这头妖兽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强大了，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只懂得一些粗浅的修炼法门的山野村夫所能对付。
此刻与白面魔猿对峙，他们根本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慎将白面魔猿激怒，从而导致它暴起杀人，也只能在心里祈祷着这家伙能够自行退去。
一头三阶妖类，真要发起狂来，他们恐怕全部都要交代在这里。
但人类与妖类从来水火不容，而且白面魔猿生性暴戾，这样的祈祷不过是自欺欺人。
众人心里都很清楚，白面魔猿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无非是在观察他们的实力，一旦被它发觉他们的弱小，恐怕它立刻就会展露出凶残的獠牙！
在沉默的压抑中对峙了良久，领头的大汉眼中闪过一道狠色，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声道：“你们先走，我来拖住这畜牲！”
另一名大汉说道：“我也留下！”
“胡闹！这里我的实力最强，我若拖不住，你留下来也是枉送性命。生存艰难，咱们要尽可能地保留村子里的有生力量，我一个人留下，你们都走！”
“队长！”
“别说了！这片地域往后不能再来了。回去之后给我那婆娘带句话，就说：好好地将我们的儿子抚养长大，等他长大后告诉他，要努力修炼，要从这茫茫大山中走出去！”
“队长！”
其余大汉也都低呼，眼眶都在发红。
“好了，快滚！别在这里妨碍老子，当心老子施展神通的时候误伤了你们！”
“唉！”
一名大汉痛心疾首重重一叹，正欲带头离去，忽然失声叫道：“等等！你们仔细看，那头畜牲好像发现了什么令它害怕的存在，它在战栗，在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果真如此！”
其余人也都发现了这一异常。
前一刻，白面魔猿还在对他们虎视眈眈，那模样就好像是残忍无情的屠夫，在观察着待宰的牲畜。
然而忽然间，它的身份像是已经与某种存在形成了互换。它仿佛已沦为了弱小的猎物，眼神变得惶恐不安，并且充满警惕，死死盯住一个方向，正在缓缓向后退去。
这令众人大为不解，不由得循着白面魔猿的目光瞧去，却是发现一道挺拔的人影背着长枪、正立在那山坡上。
距离不算太远，依稀可以看清，那是一个少年人。
一名大汉惊呼道：“是那个少年，白面魔猿在畏惧那个少年！”
“他一定是个顶级强者，仅仅是站在那里就震慑住了白面魔猿，可是他也太年轻了！”
“的确是很年轻啊，竟能对白面魔猿造成如此威慑。他恐怕是真正踏上了修炼路的存在，绝不像我们，只学到一点皮毛。”
众人都在惊叹，白面魔猿缓缓地后退着，忽然低低地咆哮了几声，然后一个转身，快速向林子深处奔跑而去。
有人喜极而泣道：“他娘的，我就知道我们不能死在这里，一个都不用死，都能活着回去！”
作为赶山队，日复一日的刀头舔血，往往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或者干脆就尸骨无存，所以自加入赶山队开始，这些汉子其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自命悬一线到爬过鬼门关，这种剧烈的跌宕起伏、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实在很难不令人心生感动。
领头的大汉要沉稳许多，神色还算镇定，淡声道：“回村之后给那少年立一块长生牌位，把那尊‘神像’给拆了，求神拜佛有个卵蛋的用。”
一名大汉说道：“可是队长，我们都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要不你问问？”
领头的大汉摇摇头，道：“那样的存在岂是我们能高攀的？他应该是恰好路过这里，未必是有心要帮助我们。只不过他强大到一定境界，不怒自威，所以惊退了白面魔猿。我们只需记住他的恩情，不必问他名字，长生牌位书写‘恩公’即可。”
“队长，你说得真不错，那少年走了，看来他的确是恰好路过这里。”
楚萧继续前行。
对于自己无意中惊退了白面魔猿，他大概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突破至金血龙筋大成境之前，楚萧完全无法压制身上多年来的杀伐所积聚的煞气与血腥气，突破之后，楚萧的生命形态再度进化，这样的情况已然有所好转，但有时还是会气息外泄。这是因为他的修为还未彻底地稳固下来。
就好比昨日，他遇上那群蛟人，刻意地散发出自己身上的气息，才将它们惊退。而今日，他眼见着那些汉子与白面魔猿对，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挣扎求存，却是不经意间地将气息外放，从而被白面魔猿所察觉。
妖类的感知很敏锐，尤其是像白面魔猿这样与人类有着相似的生命形态的妖兽，通常灵智也很高，大概是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了威胁，于是便果断退走。
如这样灵智较高的妖类，会尽可能地不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能不受伤，便会尽力地避免。它们会更加的谨小慎微，因为较为高等的智慧使得它们明白，在这片弱肉强食的险恶大地上，受伤也是极为致命的。
山坡便已是路的尽头，所以楚萧也要从老林子里穿过，不过他与那些汉子处在不同方位，所以并不会面对面相遇——无非是生命中的一场擦身而过罢了，本也不会有交集。
不过楚萧心里倒的确是颇有感触。
同一个世界，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他庆幸自己结识了老瞎子，也怜悯如那些汉子一样挣扎求存的人，那或许会是他们的后世人、乃至世世代代的命运。
但也只是怜悯罢了。至少直到此刻为止，楚萧并未想过要去改变什么。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那么伟大的情怀。
穿过山林是一片开阔地，立在此处环顾四周，依稀可见不少的村落，炊烟袅袅。
此刻日头高挂，漫山遍野灿烂生辉，楚萧心中却忽然生出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就好似，他所见到的一切，就连这个世界，都是那样的不真实，竟都有种漫无边际的、无比空旷的虚无感。
这感觉一如仰望星空、独对那苍茫神秘时的那种渺小。
这感觉亦没有来由，却令楚萧感到很不痛快。他很疑惑，这世界……到底有多大呢？
楚萧继续前行，一步一步，日夜轮转，时光如流……
孔月绾微微蹙眉，道：“师伯何出此言？”
白衣美妇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道：“三日前你师尊传讯于我，我们离开圣地的这段时间，沧澜域发生了不少大事。离州境内，忽然出现了一个名为‘赶尸门’的势力，是一个至阴至邪的宗派，以活人养尸，丧尽天良，‘小道门’年轻一辈第一人、曾经的潜龙榜第一人陈道子，前去讨伐，铩羽而归。”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败在赶尸门一个与你同岁的年轻人之手。”
孔月绾美眸轻轻颤荡了一下，陈道子，沧澜域潜龙榜上曾经的第一人，沧澜域各大势力已入世历练的年轻一辈中、明面上看来唯一迈入神宫之境的存在，从来都是强势地压迫着同辈人抬不起头，没想到他竟会败在一个比他小上好几岁的年轻人手中——
沧澜域的潜龙榜只收纳三十岁以内的天才人物，陈道子已年满三十，自然就被从潜龙榜上剔除，被称之为“曾经的潜龙榜第一人”。
孔月绾才二十五岁，与她同岁，也就是说，赶尸门那名年轻人也才二十五岁。
孔月绾在潜龙榜上倒也有排名，不过她一直隐藏自身实力，所以排名颇为靠后。她若是不隐藏实力，那“第一人”的名头早已易主——
孔月绾有着这样的底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性子里的孤高淡漠，其实未必不是高傲与自负。
而今，一个与她同岁的年轻人，展露出不弱于她的天赋，令她心不由里起了些波澜。
白衣美妇接着说道：“隐世已有三百年的伏女剑冢，其传人也宣告入世，那才是个真正了不得的女娃，剑骨之体，二十三岁，修为不弱于你，其入世之拜帖便是一剑斩了一名神宫境的老家伙，剑意冲霄，吓傻了不少人。剑意啊，那可是个稀罕东西。”
这个消息更令孔月绾吃惊，修为不弱于自己，又是一个神宫境！二十三岁的神宫境，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天才所能形容，还是一尊异体，更悟出剑意，一剑斩杀老牌神宫境强者，这等天资，这等实力，简直是骇人听闻！
孔月绾沉默了好半晌，最终轻声说道：“可还有么，师伯？”
白衣美妇点了点头，道：“自然是还有的。‘魔门’一些老家伙以生命为代价推演天机，据说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圣子人选，已推算出其面貌，如今正在大张旗鼓地四处找寻。无人可传承魔血，魔门圣子之位已空缺七百余年，倘若此事是真的，大概又是一个狠辣角色。呐，还有刚刚那个讨厌的小子，炼体之道都出来了……”
孔月绾又沉默。
白衣美妇忽然伸手在孔月绾胸前抓了一把，笑嘻嘻道：“小月绾感受到压力啦？”
“师伯！”
孔月绾脸色发红，对于自己这个有时孩童心性的师伯实在感到无奈，总喜欢捉弄人。
白衣美妇笑得花枝乱颤，似是很乐意见到这个素来淡漠孤高的师侄露出这般窘迫模样，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道：“长大啦。”
孔月绾瞬间涨红了脸，羞愤道：“师伯，你再这样回去我便要告诉师尊了！”
白衣美妇撇了撇嘴，道：“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别告诉她。她要是知道，又要缠着我碎碎念，说我为老不尊、坏你心境。”
她说到这里，忽然直勾勾盯住孔月绾的眼睛，语声莫名地说道：“不过么，你的心的确已不似最初那样纯粹、已有了杂念，是因为那个小子？”
“那个小子”自然指的就是楚萧。
孔月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轻声说道：“是也不是。只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窘迫的事都让人瞧见，这个人恰好是他。师伯，我心里没有其它念头，只是每次想起这些事，都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白衣美妇眯起眼睛道：“那便杀了他！”
孔月绾摇摇头，道：“他又不是什么大魔头，我没有杀他的理由，何况他还在我最落魄之时出手相助。”
白衣美妇冷笑着说道：“我看那小子满身的戾气，就算不是大魔头，也是个小魔头，杀他绝无错杀！”
孔月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话锋一转，道：“师伯，师尊可有话要带给我么？”
白衣美妇正色道：“不必再管那妖道，回圣地，入天池！”
孔月绾道：“时机已到了么，师伯？”
白衣美妇摇摇头，道：“也没个准数，或许时机已到，或许还有三五年，十年八年也难说，谁知道呢？”
她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道：“我先前替你驱毒，察觉到你的修为已被封禁，是那妖道的手段？”
孔月绾点点头，神色倒是颇为平静，似乎并未因为自己如今丧失了修为而有所愤怒或失落。
“唉。”
白衣美妇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我先前尝试过，以我的修为，无法解开他留下的封印，偏偏是在此关头……回去再说吧，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便只好去求人了。说起来都要怪我这个‘护道者’不称职，竟将你给弄丢了，你师尊知道后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孔月绾浅浅一笑，道：“怪不得师伯。”忽而神色一凛，目光显得有些盛气凌人，道：“除魔卫道这样的事，为之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只可惜弟子技不如人，未能取下那妖道的首级，反倒被他弄得如此狼狈，给师尊丢脸了。”
她却是忘了，就在昨夜，她还曾对楚萧说：“凡事量力而行才好”、“正视自己的弱小也不失为英雄”，自己却钻进了牛角尖，怎么都出不来。
而她先前一直称“我”，此刻却自称“弟子”，这也使得白衣美妇知道，孔月绾说这话的时候，是极为严肃认真的。
白衣美妇眉头皱得更紧，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似隐隐有些怒意，又有些无奈，道：“你仍心有不甘？你可知道你师尊派你出来追杀那妖道的深意？”
孔月绾淡然道：“我知道师尊想磨一磨我性子里的锐气、让我学会知难而退，但我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除魔卫道，这是我的信仰，我既已有了这样的信仰，便应当誓死捍卫这样的信仰。”
白衣美妇幽幽叹息，道：“傻妮子，你如此偏执只会害了自己。”
孔月绾缄口不言，但目光坚定。
……
另一边，楚萧背着长枪漫无目的地前行着。
迎面有风吹来，此时日头高挂，风却不显灼热，反而是透出一股淡淡的寒意。
一年四季十二月，如今已是十一月打头，边荒的风云虽说从无定数，而且四时节气也毫无章法，但此时此刻，的确是有了些入冬的迹象。
自然，作为炼体之道的修炼者，而且早已登堂入室，体魄强大，寻常的寒来暑往已无法对楚萧产生半点的影响。更别说楚萧在前不久才完成了一次突破。
只是随着越走越远，楚萧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从小在边荒长大，因为经历的缘故，他对这片险恶的大地从来都没什么好感。
边荒作为大陆的边陲，一个风貌原始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遵循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对于挣扎求存的普通人从未有过半点的善意，里里外外都透出两个字，那便是：吃人。
只不过如今真正远行，所见是越来越陌生的山川与大河，楚萧心中竟也离奇地感到有些复杂。
大概是才与孔月绾分道扬镳，两人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当然不至于有什么不舍的情感，但这却是楚萧从踏上边荒的旅程开始、也可说是他生命中、真正意义上由自己去经历的第一场相遇和分别。
也不至于意义深重，总之是有些“启蒙”的意味在其中。
楚萧正有些失神，忽然发觉肩头传来一种痛痒的感觉。
转头一瞧，先前被白衣美妇刺了一剑所留下的伤势，已不再流血，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这痛痒感正是因为他受损的肌体在重新生长。
这一幕看起来颇为惊人，楚萧心中却了然。
自他突破到金血龙筋大成境之后，生命形态已然进化到另一个高度，体魄与自愈能力都有了极大的提升，白衣美妇那一剑并未对他造成重创，此消而彼长，所以也就造成了这看似不合常理的一幕，实际却不足为奇。
走出山谷，道路就变得宽阔起来，花繁草盛，一眼可见地平线。又走了半个时辰，地势渐渐变得低矮，再走半刻，地平线便到了头，尽头处是一面山坡，山坡的下方则是一片老林子。
楚萧脚步一顿，居高临下向下看去，一眼便看到十余名披着兽皮的大汉，手中拿着骨枪、石斧等武器，神色严峻地正在与一头妖兽对峙。
那头妖兽如人类般直立，身高三丈，体魄强健，除了胸前肌肉虬结，其余部位都覆盖着灰黑色的毛发，长而密，脸部却是一片白森森——
白面魔猿。而其气息，赫然已达到三阶妖类。
此刻，十余名大汉有苦难言，他们本是这附近村子里的赶山队，所谓赶山，即是狩猎妖兽，用以维持村子里的生存所需。
没想到竟遭遇了一头白面魔猿。
这头妖兽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强大了，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只懂得一些粗浅的修炼法门的山野村夫所能对付。
此刻与白面魔猿对峙，他们根本不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慎将白面魔猿激怒，从而导致它暴起杀人，也只能在心里祈祷着这家伙能够自行退去。
一头三阶妖类，真要发起狂来，他们恐怕全部都要交代在这里。
但人类与妖类从来水火不容，而且白面魔猿生性暴戾，这样的祈祷不过是自欺欺人。
众人心里都很清楚，白面魔猿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无非是在观察他们的实力，一旦被它发觉他们的弱小，恐怕它立刻就会展露出凶残的獠牙！
在沉默的压抑中对峙了良久，领头的大汉眼中闪过一道狠色，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声道：“你们先走，我来拖住这畜牲！”
另一名大汉说道：“我也留下！”
“胡闹！这里我的实力最强，我若拖不住，你留下来也是枉送性命。生存艰难，咱们要尽可能地保留村子里的有生力量，我一个人留下，你们都走！”
“队长！”
“别说了！这片地域往后不能再来了。回去之后给我那婆娘带句话，就说：好好地将我们的儿子抚养长大，等他长大后告诉他，要努力修炼，要从这茫茫大山中走出去！”
“队长！”
其余大汉也都低呼，眼眶都在发红。
“好了，快滚！别在这里妨碍老子，当心老子施展神通的时候误伤了你们！”
“唉！”
一名大汉痛心疾首重重一叹，正欲带头离去，忽然失声叫道：“等等！你们仔细看，那头畜牲好像发现了什么令它害怕的存在，它在战栗，在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果真如此！”
其余人也都发现了这一异常。
前一刻，白面魔猿还在对他们虎视眈眈，那模样就好像是残忍无情的屠夫，在观察着待宰的牲畜。
然而忽然间，它的身份像是已经与某种存在形成了互换。它仿佛已沦为了弱小的猎物，眼神变得惶恐不安，并且充满警惕，死死盯住一个方向，正在缓缓向后退去。
这令众人大为不解，不由得循着白面魔猿的目光瞧去，却是发现一道挺拔的人影背着长枪、正立在那山坡上。
距离不算太远，依稀可以看清，那是一个少年人。
一名大汉惊呼道：“是那个少年，白面魔猿在畏惧那个少年！”
“他一定是个顶级强者，仅仅是站在那里就震慑住了白面魔猿，可是他也太年轻了！”
“的确是很年轻啊，竟能对白面魔猿造成如此威慑。他恐怕是真正踏上了修炼路的存在，绝不像我们，只学到一点皮毛。”
众人都在惊叹，白面魔猿缓缓地后退着，忽然低低地咆哮了几声，然后一个转身，快速向林子深处奔跑而去。
有人喜极而泣道：“他娘的，我就知道我们不能死在这里，一个都不用死，都能活着回去！”
作为赶山队，日复一日的刀头舔血，往往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或者干脆就尸骨无存，所以自加入赶山队开始，这些汉子其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自命悬一线到爬过鬼门关，这种剧烈的跌宕起伏、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实在很难不令人心生感动。
领头的大汉要沉稳许多，神色还算镇定，淡声道：“回村之后给那少年立一块长生牌位，把那尊‘神像’给拆了，求神拜佛有个卵蛋的用。”
一名大汉说道：“可是队长，我们都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要不你问问？”
领头的大汉摇摇头，道：“那样的存在岂是我们能高攀的？他应该是恰好路过这里，未必是有心要帮助我们。只不过他强大到一定境界，不怒自威，所以惊退了白面魔猿。我们只需记住他的恩情，不必问他名字，长生牌位书写‘恩公’即可。”
“队长，你说得真不错，那少年走了，看来他的确是恰好路过这里。”
楚萧继续前行。
对于自己无意中惊退了白面魔猿，他大概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突破至金血龙筋大成境之前，楚萧完全无法压制身上多年来的杀伐所积聚的煞气与血腥气，突破之后，楚萧的生命形态再度进化，这样的情况已然有所好转，但有时还是会气息外泄。这是因为他的修为还未彻底地稳固下来。
就好比昨日，他遇上那群蛟人，刻意地散发出自己身上的气息，才将它们惊退。而今日，他眼见着那些汉子与白面魔猿对，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挣扎求存，却是不经意间地将气息外放，从而被白面魔猿所察觉。
妖类的感知很敏锐，尤其是像白面魔猿这样与人类有着相似的生命形态的妖兽，通常灵智也很高，大概是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了威胁，于是便果断退走。
如这样灵智较高的妖类，会尽可能地不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能不受伤，便会尽力地避免。它们会更加的谨小慎微，因为较为高等的智慧使得它们明白，在这片弱肉强食的险恶大地上，受伤也是极为致命的。
山坡便已是路的尽头，所以楚萧也要从老林子里穿过，不过他与那些汉子处在不同方位，所以并不会面对面相遇——无非是生命中的一场擦身而过罢了，本也不会有交集。
不过楚萧心里倒的确是颇有感触。
同一个世界，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他庆幸自己结识了老瞎子，也怜悯如那些汉子一样挣扎求存的人，那或许会是他们的后世人、乃至世世代代的命运。
但也只是怜悯罢了。至少直到此刻为止，楚萧并未想过要去改变什么。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那么伟大的情怀。
穿过山林是一片开阔地，立在此处环顾四周，依稀可见不少的村落，炊烟袅袅。
此刻日头高挂，漫山遍野灿烂生辉，楚萧心中却忽然生出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就好似，他所见到的一切，就连这个世界，都是那样的不真实，竟都有种漫无边际的、无比空旷的虚无感。
这感觉一如仰望星空、独对那苍茫神秘时的那种渺小。
这感觉亦没有来由，却令楚萧感到很不痛快。他很疑惑，这世界……到底有多大呢？
楚萧继续前行，一步一步，日夜轮转，时光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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