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灭岁 » 第一章 少年与瞎子

第一章 少年与瞎子

    残阳如血,暮色苍凉。

    黄昏的风带着一股淡淡的凉意从远处吹来,抚过巍巍群山,越过幽幽深涧,在落日的余晖中轻轻打了个旋儿,紧接着便以更加迅猛的姿态席卷向前,吹起天际云潮翻涌、吹起林海波涛万顷,亦吹起大河喧腾壮阔——

    边荒,这片已沉寂许久的世外之地,仿佛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狂风,变得有些不同寻常了起来……

    山腰的古道上,一道身影缓慢而倔强地前行着,在夕阳的余晖下,宛如孤独的旅人,踏过风霜雨雪、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与落寞。

    他的模样很年轻,也很俊朗,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一双乌黑的眼眸却不像寻常少年那样炯炯有神,显得很幽深,并且隐隐有种近乎不近人情的冷血感。

    少年脸色苍白,身后背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铜绿色长枪,脚步很沉重,并且越来越沉重。

    事实上,他已经不眠不休地赶路六个昼夜了。

    使他感到沉重的却不是跋山涉水的疲倦,也不是身后那杆重达四千斤的长枪,而是身上积压许久的暗伤,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少年名叫楚萧,于半月前刚满十七岁。

    边荒是一片广袤而原始的大地,深谷密林,高山险涧,一望无边的苍劲色彩,处处皆是岁月流荡过的古老留痕。

    对于生长在这片大地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边荒亦是一片残酷而险恶的大地——

    于漫长的与世隔绝的时光中保留下的原始地貌,是妖类横行的乐土。生而孱弱,无山可倚。在人类与妖类对立的大环境下挣扎求存,唯有厮杀搏命,往往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又或者干脆就尸骨无存。

    所以楚萧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能活着走到这里,也就意味着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只不过他回想起这几年来无数次的险死还生,忍不住便眼角一沉,心中杀念大起!

    这片大地的生存法则即使再穷凶极恶,但在楚萧看来,那却也远不如人心之狠毒来得丧心病狂——当同龄人尚在父母的卵翼之下无忧成长,他已孤身在炼狱般的险境中闯荡了三年。

    更确凿地说,他是被流放到那个名为“仙殁之地”的鬼地方,用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脱离险境!

    寄人篱下倍受欺凌的老调故事屡见不鲜。

    自幼与父母分离的楚萧,在五岁那年便早早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他是个出身不正的野小子、是个被人嫌弃的异类,是同龄人眼中的笑柄。

    楚萧在萧家长大,萧家就是他母亲的娘家,只不过那个无情的家族从来不曾顾念血脉亲情。

    受其讥诮冷眼是家常便饭。如“粗野的东西”,“小野种”这种来自同龄人的羞辱谩骂、更是几乎如烙印般伴随了他整个童年。

    而这一切的根源,只因为他的母亲违背了家族定下的婚约而选择了他的父亲——一个据说来路不明的男人。

    楚萧当初那个稚嫩的年纪虽全然不懂男欢女爱,但也隐隐觉得喜欢和不喜欢这样的事本该是纯粹自由的,何须旁人来指指点点?

    他的母亲并未做错什么。而自己堂堂正正脱胎于母腹,亦不比人卑劣半分!

    所以,在面对一次次的羞辱谩骂时,楚萧从不吝啬自己与生俱来的一身怪力,将那些混账小子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而从来就不受待见的他,在事后也总是会不出丝毫意外地遭受一顿不问对错缘由的严厉责骂,然后被关在一个没有丝毫光亮的小房子里面壁思过。

    八岁那年楚萧脱离萧家,在山间搭建了一座小木棚,食野果、饮溪水为生,若是运气足够好,偶尔也能捕捉到一两只小兽一解口腹之欲。

    更多的时候他会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山林间,然后幻想着走着走着会在某一个地方遇上自己的父母……他的幻想当然没能如愿,倒是因此结识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朋友。

    也算是师长吧。教会了他识字、明理、处世,修行。

    他的年纪很大,但没有名字,而且是个瞎子,所以楚萧称他“老瞎子”。

    老瞎子是个来历神秘、本事极大的人,性子也孤僻暴躁,不过楚萧却愿意与他相处。

    至少,老瞎子虽乖张了一些,还常常摆着一副臭脸对他阴阳怪气,却从来没有真正厌恶过他。

    原本一切就此平静无事,直到三年前,楚萧偶然遭遇了萧家大长老的小孙子萧玉。

    经年不见,其刁蛮习气非但不减,反倒变本加厉,羞辱楚萧的母亲是一个“背弃婚约不知检点的女人”,楚萧盛怒之下将其打成重伤,因此惹下祸端。

    权势熏天的大长老向来厌恶楚萧,觉得楚萧的存在是萧家极大的“劣迹”,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更别说小孙子遭他毒打。

    得悉此事后勃然大怒,下令将楚萧擒拿,绑在萧家执法殿的大柱上鞭刑八十,鞭鞭入骨!

    若不是那时的楚萧已在老瞎子的传授指点下修行炼体之道、体魄强健不比以往,恐怕早就一命归阴、如今坟头的草也该有几尺高了——倘若有人替他收尸将他妥善安葬的话。

    后来楚萧被丢出萧家,拖着残破的身躯爬到老瞎子那里,在床上躺了足足七日。伤势恢复之后思前想后始终觉得难以咽下心头那口气,老混蛋实在欺人太甚!

    于是潜入萧家。

    他自小在萧家长大,自是熟门熟路,避开重重守卫进入萧家宗祠,然后找到大长老那死鬼老爹的祖宗牌位,将其取下来一阵痛骂,最后痛痛快快地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少年满腔怒火,只隐约记得似在哪里听到过童贞之溺可镇煞荡邪,亦可破福泽风水。其后辈无德,狗彘不食,又哪里值得什么护佑?也不管真假,便先做了再说!

    却不料事情败露未能脱身。

    大长老暴跳如雷,当即要将他毙于掌下,其他人却不愿因此背上“心狠手辣斩遗孤”的骂名——毕竟在他们看来,楚萧的父母一去十数年都不曾归来,多半已遭遇了不测,楚萧的身份理所当然便成了“遗孤”。

    这骂名可不轻。

    于是经过商讨之后,决定将楚萧流放到仙殁之地,那个号称有进无出的死亡之地。美其名曰:生死交给老天定夺。

    这对于当初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人而言不可谓不残酷,甚至远比将其当场格杀还要来得残忍!

    预料之中,少年在那个充斥诡异与恐怖的地方,因各种缘由葬身在某个荒郊野岭应是泼水难收,总归难逃一死。但挣扎求存三年,爬过道道鬼门关,楚萧到底命不该绝!

    黄昏愈发深重。

    楚萧停下脚步,微微仰起了头。此刻抛开那些令人烦闷的杂念,苍白得近乎毫无血色的脸庞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微笑。

    猎猎晚风吹得他一身粗陋衣衫鼓荡个不停,重伤之躯依旧挺拔坚定,为了归来时不失体面而特意梳洗干净并以草绳束起的一头黑发也在愈发劲烈的晚风中散开,狂乱舞动。

    楚萧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朝着山上大声喊道:“老瞎子,我回来了!”

    他眉眼之间尽是发自内心的笑意和欣喜,静默片刻,微微垂下眼帘,又自语般喃喃道:“活着回来的。”

    并无应答,因日以继夜的跋涉而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很快便被碾碎在风里,唯有远方群山间兽吼禽鸣此起彼伏。

    楚萧伫立半晌,然后又抬起脚步朝山上走。

    这座不知名的山不算太高但也绝不矮,怪石嶙峋,山道险峻。

    筋疲力尽登上山顶,楚萧脑海中便再没了什么“不失体面”之类的念头,毫无形象地五体投地,任由那杆重达四千斤的长枪压覆在身上,连丝毫都不想动弹了。

    楚萧大口喘气,仍留有残阳余温的地面令他觉得亲切无比。

    倦意袭来,楚萧的眼帘不受控制的开始逐渐收紧合拢。迷迷糊糊中,只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缓缓从面前的石屋里走出来,然后便失去意识昏睡了过去。

    楚萧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重云散尽,月已中天。微微动了动,浑身便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感。

    而在这样巨大的痛楚之中,又伴随着阵阵舒适的清凉。

    楚萧这才发现自己袒露着上身被浸泡在木桶中,碧绿的药液漫过胸膛,药液上漂浮着一株株黑漆漆绿幽幽、奇形怪状的药草,随着他的苏醒而轻轻晃荡着。

    不必想,这必然是老瞎子替他准备的药浴。这山顶上只住着老瞎子一个人,也只有老瞎子才会救他。

    楚萧缓缓移动目光,在这山顶上仅有的一株孤零零的老树旁,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手一言不发地仰着头,似乎在凝望星空。

    这道身影自然是老瞎子。老瞎子虽然是个瞎子,但凝望星空却是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

    楚萧甚至不必看就能知道,老瞎子的表情定然温柔极了。

    因为这样的情景楚萧已见过了无数次,但他至今为止也没有想通老瞎子究竟在“看”些什么,更想不通那天上究竟有什么奇妙物事,能令人这样痴迷。

    楚萧嘴唇张了张,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本想说些感怀的话,但未免显得矫情。何况老瞎子一身经年未见愈发浓重的风霜感,定是有曲折经历的人,自己这三年的流亡生涯于他而言或许连一朵小小的浪花都算不上,反倒贻笑大方。

    于是,千言万语真正说出口时,只变成了简单的四个字:

    “别来无恙。”

    而老瞎子的回应也是丝毫不出楚萧意料的冷笑连连。他微微转头,讥诮道:“祸害遗千年真是半点不假,你小子果真命硬,竟能从仙殁之地闯出一条生路来!”

    楚萧自嘲地笑了笑,神情微微有些恍惚,轻声道:“按理说我应该死在里面。那里面堆满了白骨,实在是一片不错的埋骨地。但我转念一想,来这世上走一遭,还不曾见过世间的繁华就早早夭折,那样多半是要死不瞑目的。”

    老瞎子冷哼一声道:“年纪不大怪话倒是不少!不过活下来也好。老夫前几日还在纳闷,你捣毁了老夫的药园,曾答应要亲手栽下五百株药草来偿还。我合计了一番,从你九岁那年开始算起,截止到三年前你十四岁,五年时间里一共只栽种了三百八十二株,还差一百一十八株。”

    楚萧轻轻靠在木桶上,伸出双手搭在木桶边缘,然后抬头仰望着星空。月明风清,星光无限。他摇头道:“不种了。”

    老瞎子转过身来面向楚萧,他双目的确已眇,紧紧闭合的眼帘与面部的皮肉连在了一起,留下几道干枯疤痕显得狰狞可怖,但他仍是精准地“瞧”向了楚萧的位置,语气不善道:“你说什么?”

    楚萧道:“我说我不种了。”

    老瞎子破口大骂,道:“混账!你信不信老夫再把你丢进去?”

    楚萧沉默了一下,道:“我往后再赔你。”

    “你敢跟老夫讨价……”

    老瞎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忽然静默下来。静默了许久,忽然咧开嘴嘿嘿笑道:“混小子三年不见气性倒是见长。怎么,对萧家的行径忍无可忍打算大闹一场然后离开这里?”

    楚萧凝望着星空,从前一幕幕涌现在心头。那个他长大的地方从来不曾给过他温暖,只有鄙夷和谩骂……

    他缓缓说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货色,做不来以德报怨的事。我在萧家长大,寄其篱下食其残羹至八岁,这份恩情在我一次次屈从于他们从来不问对错缘由欺我、毁我,惩处我时就已经偿还,后来生计未取萧家一分一毫。”

    楚萧的声音渐渐冷冽,幽深的眼眸亦缓缓浮现出一抹不属于少年人的狠厉,沉声道:“三年前他们见我孤苦无依,将我驱赶流放到仙殁之地,这是大仇!如今我既然活了下来,而且修炼有成,当然要好好地算一算帐!”

    老瞎子轻蔑道:“区区炼体三阶也算修炼有成?最多在同辈人中称尊而已。”

    “哼!”

    楚萧讥笑一声,冷冷道:“蚍蜉尚敢撼树,我楚萧堂堂八尺男儿,有什么不可为?这个自诩传承源远流长实则顽固迂腐的家族已高高在上太久,连最基本的人性都已丢失,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早晚的事。既然第一个叛逆者总要有人来当,则索性我横刀立马当仁不让!”

    呼呼——

    夜色清幽,忽然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崖边那株孤零零的老树疯狂地摆动着枝叶,老瞎子缓缓转身背对楚萧,良久的沉默之后,语气清淡道:“那就往后再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