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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停打嗝之人(橘皮竹茹汤)

    一天中午,正巧没病人,师徒三人在院里的樟树下纳凉。此时正值饭后,树荫下摆了一张小桌子,一个茶壶,一碟红翠相间的西瓜,微风徐徐,伴着蝉鸣阵阵,好不惬意。

    “师父,给我们细讲讲你去上贤庄诊病的过程吧。”清枫对着蒲林请求道,他最喜欢听师父讲医病的故事了,从一堆纷繁杂乱的症状中理出主次,剖析病机,抽丝剥茧,再到诊断,如何调方遣药,有时候还涉及一些心理博弈,他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好呀。”蒲林温和地笑笑,他很喜欢弟子这种主动探求医理的态度。

    “这次这个人呀,症状看似奇怪,其实病机并不复杂,用最原本最经典的药方就解决了,都不用加减化裁。”

    蒲林这么一说,两人的胃口瞬间吊起来了,都凝神托着下巴,听师父娓娓道来……

    上贤庄有一个大户人家,姓刘,世代酿酒,据说有家传秘方,酿出的酒色清透如甘露,还可闻及花果味,一开坛,整个村庄都能闻到酒醇香,且历久不散,细品时,酸甜苦辣层层递进,荡于唇齿间,回味无穷,更难得的是,饮后自然入睡,不会出现头痛欲裂的症状。加之价位分级完备,兼顾各个阶层,深受大家喜爱。十里八乡的酒肆、客栈,红白喜事需大量用酒,六七成都从刘家购入。

    刘家大当家的唤作刘旭,三十六岁,是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物。在他的转圜下,订单源源不断。全家老小,到家仆、长工短工,百来张嘴全指望着他吃饭。可就在半月前,刘大当家患了一个怪病——时刻不停地打嗝,与人说话断断续续的,饮水喝汤极易呛到。白天还好,到了夜里,竟也不停歇。稍稍有些困意,一打嗝人又清醒过来,如此反复几日,整个人憔悴乏力了不少。

    而且进食也变得奇怪,常常觉得饥饿无比,胃中空虚,恨不能抓起食物大快朵颐。但当厨房真的做了一大桌珍馐美馔端到跟前时,稍夹几口便歇了筷子。主厨绞尽脑汁,山野之物到湖海鱼虾,蒸煮煎炸炒闷,热的凉的,都没能让刘旭胃口大开。几番几复,厨师也累得够呛。

    试了好几种方法也未见效果,刘旭的妻子十分心焦。管家刘德见状,给刘妻支了一招。“大少奶奶,我听闻东边福宁镇有个大夫,姓蒲,医术了得,看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且此人为人正直,依我看,是个可托付的主儿。”

    刘妻眼睛一亮:“那快去请人来啊。”

    管家面露难色:“就是……这福宁镇离咱们这儿约二百里路。”

    “只要对老爷病情有利,别说二百里,天涯海角我也要给他请来,再这样耗下去,当家的身体非拖垮了不可。快安排人派车去吧,要脚力最好的骡马,对方要多少诊金,给就是了,莫要在钱物上龃龉,耽误了时辰。”刘妻语气坚决。

    病患及家属治疗意愿很强,这对医者来说是十分有利的,意味着双方配合度高,依从性强,诊治过程中出现的干扰因素相对较少。

    等蒲林踏入刘家大院时,已经是第三天中午。刘旭率妻子亲自来接:“蒲大夫……嗝……舟车劳顿……嗝……受累了……嗝……已吩咐厨房做了……嗝……便饭……您先吃……嗝……招待不周的地方……嗝……还请多担待……嗝。”

    刘妻一脸无奈:“急匆匆劳您大驾,失礼了,实在是迫在眉睫,没有办法,十五那天,当家的要去金陵谈一笔大订单,眼看没几天了,可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精气神儿也失了大半了。”

    短短一句话,不过两次呼吸,刘旭已经“嗝”了七八次,如此算来,一日之内,竟频频打嗝达一万七千多次。好家伙,这还怎么生活,蒲林在心中暗暗计算着。

    说是便饭,足足摆了近二十道菜,寻常人家年夜饭也到不了这规格,还配了刘家最好的酒:月露酿花。可见这家人诚意十足。蒲林盛情难却,简单对付了几口,便转身对刘旭说:“大当家的,事不宜迟,咱们开始吧。”对病人重视的同时也在感念病人对自己的重视。这是一种双向的尊敬。

    说罢,两人坐到一张八仙桌前,蒲林开始伸手搭脉,检查刘旭的身体。只见他舌体偏小,色淡嫩,但是舌中部色鲜红,舌中反应的是中焦脾胃的情况,说明病灶在胃。苔薄而少,脉象虚弱,轻按有感觉,稍重一点施压,就摸不到了,这是虚脉,主体虚,脉跳动快速,呼吸间已有七八至,这是数脉,主有热。

    蒲林沉思片刻:“刘大当家的发病已十余天,发作前可有进食辛燥阳热之品?”

    “辛燥阳热之品?嗝……难道是……嗝……我们新制的补酒……嗝……”刘旭答道。

    “哦?什么样的补酒,可否让我看看?”

    刘妻连忙命下人去把喝了大半的补酒抱了出来,蒲林用酒提子捞起药酒中的渣子一看:人参、鹿茸、肉苁蓉、锁阳、枸杞……

    刘妻解释道:“我们酒庄打算新制一款滋补药酒,客户的定位是权贵名贾,这一坛子是试样的,为了更好地了解这配方,我们当家的决定自己先喝,再根据结果看是否有需要改良的地方,每天都会喝两盅。”

    蒲林摇摇头:“这些药物大多是补阳之品。”

    “哦,对了”刘妻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们当家的前段时间还特别喜欢吃烘烤的麂子肉干,我早劝说你少吃点,那东西太干燥了,他就不听。”

    “最近饭量如何?睡眠怎样?大小便呢?”蒲林接着问。

    “饭量小……嗝……饿是会饿……嗝……就是吃几口就吃不下了……嗝……感觉食物到了胃里无力克化……嗝……还时不时犯恶心……嗝……睡不好,小便短黄……嗝……大便干,有点像……嗝……羊粪。”

    “蒲大夫,我们当家的这是怎么了?”

    蒲林思考少顷,说:“此乃胃阴虚有热,主要还是跟过量服用补酒和先前一直食用的烘烤肉干有关系。”

    “那这,好治吗?蒲大夫,药材方面不用担心,麻烦你开最好的,力求药力最佳为上。”刘妻很是急切。

    “大少奶奶此言有失偏颇,药材只有对证,才是好药,与市价无关。若药证不合,纵使是龙鳞凤肝,入了口,于身体无益,甚至助邪,也算不得好药。否则这补酒坛子里的药,哪个不是贵药呢?”蒲林微笑解释道。

    是啊,自己丈夫这病,不就喝补酒喝的吗?

    刘妻尴尬地笑笑:“您说的是,是我见识短浅,见笑了。蒲大夫您是行家,自行裁夺便是。”

    “大少奶奶也是救夫心切,依我看,这病不难。您剥五个橘子,把皮给我,再命人到后花园里砍一棵青秆竹,取新鲜茎,洗净去节,除去外皮,将稍带绿色的中间层刮成丝条备用。然后,让厨房备大枣五枚,鲜生姜一枚,甘草两钱,人参一钱。”

    “以上六味,以水一斗,煮取三升,温服一升,日三服即可。”

    “好的,管家,你快去安排一下。”刘妻对身后的刘德吩咐道,自己也拿起果盘上的橘子开始剥起来。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平日里扔掉的,毫不起眼的橘子皮竟是一味中药,不仅能治丈夫的身体,还能保自家的生意。而刘旭,还在打个不停,身形时不时耸一下。

    不一会儿,后厨便将滚烫的药汁送了上来。待稍凉些,刘妻端与丈夫。

    刘旭将信将疑,但还是一饮而尽。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似乎能听见大家的喘息声。一呼,一吸,咦,刘旭等待中的,规律的打嗝并未发生。别慌,药才刚喝下,再等等……一柱香时间过去了,刘旭一次嗝也没打过。

    “神了,神了。”刘旭激动得快从椅子上跳起来:“蒲大夫,您这是真正意义的药到病除呀。这碗的热乎劲儿都还没完全下去呢,病就好了。那什么……再世华佗!”

    刘妻听着丈夫流利地说完了一大段话,居然一点磕巴都没有,也是高兴到不行:“蒲大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们当家的多亏遇到了你。”说罢,招呼身旁的小丫头:“环儿,快去把南院的东厢房整理出来,用顶好的南海沉熏一熏,床单、被褥都换最新的。”

    刘旭打了十来天的嗝儿,一时间恢复正常了,居然还有几分不习惯,他揉着略微酸痛的上腹,向蒲林虚心请教道:“蒲大夫,这药见效也太快了,想必您平日里,定是下了不少苦功钻研岐黄之道。能否请您细讲讲这其中的医理,一来,让我对自己的身体有个了解;二来,我也好知道,这批货出来以后,需让客人注意哪些禁忌,省得得罪人,搅黄了生意。”

    蒲林道:“刘当家这病,医书中叫作呃逆,引起打嗝的原因很多,通常分为四种:寒邪犯胃、饮食不当、情志不遂、体虚久病。”

    见刘旭不太明白,蒲林进一步解释道:“你想想,冬天如果吸入太多冷气或者吃太凉的东西时候,是不是会打冷嗝,这就是胃寒所致,一般饮用热水可以缓解。再一个,吃东西狼吞虎咽,或者吃薯蓣、馒头时候是不是也容易噎到导致打嗝,这属于饮食不当,休息片刻,亦可缓解。”

    刘旭认真听着,他问道:“确实,这两种情况绝大多数人也都遇到过。只是这心情不好也会导致打嗝是怎么个说法呢?”

    “剩下两种就相对复杂些,情志不遂之人发病,主打一个痰字,此类人常常气郁不得疏解,进而堆积化火,火灼烧体内流动性强的津液,变成痰,痰积于胃,容易胃气上逆。或者忧思之人,伤了脾胃,导致运化失职,滋生了痰浊。”

    “而体虚久病之人发病,主要因为损伤了胃和肾,久病损伤中气,或胃阴耗伤,胃失和降,发生呃逆。若病深及肾,肾气失于摄纳,浊气上乘,上逆动膈,发生呕逆。一般来说,大病久病之人出现呃逆,多提示预后不良。”蒲林解释道。

    “那蒲大夫,我这属于哪种呢?”

    “刘当家属于胃阴耗伤,你家夫人所言不错,烘干麂子肉属于辛燥之品,食入后易损伤胃阴。加之你又添了一把柴。”

    “这把柴想必就是那坛子补阳的药酒了。”刘旭回答。

    “对,滥用温补之剂,胃中燥热内盛,阴伤更甚,腑气不行,气逆动膈,上冲为呃。唐代的王焘在《外台秘要》中记载:伏热在胃,令人胸满,胸满则气逆,气逆则哕。”

    “而且因为胃热善饥,故食欲不受影响,但是因为阴虚,腐熟水谷无力,故虽饿,却吃不下东西,这就是胃阴虚的一个标志性症状——饥不欲食。”

    刘旭恍然大悟:“难怪我会饿,心里想吃饭,实际却吃不下呢,那哪些人需要注意,不能服用我这温补之酒呢?”

    蒲林竖起了五个手指头:“五类人:痈疮肿痛,阳热实火之人,再补则火上浇油;口干盗汗,阴伤虚火之人,再补伤阴更甚;面油苔厚,湿邪缠身之人,再补滋腻敛邪,发为湿热;稚童之躯虚不受补,妊娠女子恐动胎气,也尽量不要服用。”

    刘旭闻罢,起身双手抱拳:“多谢蒲大夫指教。”

    听完师父精彩的讲述,清枫立马问道:“师父,您给刘大当家开的方是不是《金匮要略》里的橘皮竹茹汤?”

    蒲林肯定:“不错,正是汉代医圣张仲景所创的呃逆名方——橘皮竹茹汤。方中橘皮辛苦而温,可以行气和胃;竹茹甘寒,清热,止呕吐。二药相伍,降逆止呃,清热除烦,行气和胃,共为君药。”

    “这生姜虽平常,却不能小看它,它被誉为“呕家圣药”,对于呕吐、打嗝、嗳气等气机上逆的症状有较好的效果,在这里,主要是辅助君药发挥作用。”

    “人参益气补中,与橘皮相合,则行中有补,为臣药。大枣、甘草益气补脾胃,合人参补中以治胃气之虚。同时,甘草调和药性,兼作使药。诸药合用,降清补相伍,主以清降,清而不寒,补而不滞,共奏降逆止呃、益气清热之功。”蒲林对方中诸药一一拆解。

    “这方歌我会背,橘皮竹茹治呕逆,人参姜枣甘草齐。胃虚有热失和降,久病之后更相宜。没错吧?”清槐也兴致勃勃地展示自己的学问。

    “一字不差,何大医师。”对于哥哥的臭美,清枫很乐意捧哏。

    “那是当然。”清槐说罢,歪嘴一笑,举起凉茶猛灌了一大口。

    “嗝……嗝……”

    “哈哈,这就是师父说的,胃寒呃逆。”

    医案来源:

    改编自清代名医曹颖甫的《经方实验录》:姜佐景按有友人庄君国坤者,病呃逆,患之三日,勉饮滚热之开水,则可止呃一分钟许。既治之不差,就诊于余。细察之,计每分钟作呃一十三次,甚均停,夜间亦然。稍入睡,辄因呃而醒。如是合计其三日夜之呃,竟已达五万六千余次之多,此宁非惊人之数?

    余略按其脉,视其舌,抚其额,即疏一方以与之,合计诊察及疏方时间,前后不出五分钟。庄君即电告药铺,嘱遣人来迎方送药。半小时后,药已煎就送到,立饮之,杯未覆,而宿呃顿止。庄君初疑此为热饮之功,非药力之效,勿信焉。既而一分钟后,二分钟后,十分钟后,一点钟后,呃永不发,庄君乃惊为神奇。

    余曰:何神奇之有哉?此乃古圣人之遗泽,余不过窃其一二耳。余因检《金匮》橘皮汤方后文示之曰:“右二味,以水七升,煮取三升,温服一升,下咽即愈。”并告之曰:古圣人用药二味,已能下咽即愈,况余今所用者,不止此二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