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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姗姗来迟

    松树妖与同族一样本能地怕火,可他却并未如同族一般惊慌失措地到处乱撞。他修仙千年,道行总算高深,鼻翼抽动之下,便嗅到风中有一阵清新的竹气从东林中柔润地吹泽而来。

    决明与锦纹引爆的火焰,竟在那缕轻盈的清气之中越摇越小,直至消失在潮湿的林地之上。松树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簇爆响的火花在面前消失,心跳不觉越来越快,下意识地抬起头望风来之处而去。

    影影绰绰的东林深处,不知何时已缓步而出一个高挑纤长的人影。那人一袭白衣,清澈空灵得不似人形,反倒像是林间竹岚虚影的延伸。他手中执一柄竹伞,步态如鹿似鹤,赤足佩环,行进之时琳琅作响,声声清亮,恍若九霄之乐,满头青丝流泻在肩,却不显凌乱,随风飘逸之间,反倒显尽脱俗之气。

    松树妖怔在原地,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者是谁。可就算不知是谁,那人通身之气也令他不自觉地双膝一软,垂首恭敬拜道,“多谢恩公出手相救!”

    白衣披发赤足的人影不疾不徐地走到熄灭的火堆边,方才那种若隐若现的竹林清气再次在雨后的新风中氤氲,“你不必急着讨好我。我并没有救你们。我只不过是不想烧了我的林子。”

    松树妖本当这是别处山林中修仙的妖怪,哪知他却是好大一副口气,令他不觉条件反射地直起膝盖来扑了扑袍上的泥尘,立定冷笑道,“阁下可知这是什么林子,就敢妄称所属?”

    白衣人影闻言,只是微微侧过首来,“我认识你吗?”

    松树妖眉头倒竖,“我需要认识你吗?”

    白衣人影淡淡道,“那我需要告诉你这是什么林子吗?”

    松树妖强按住心下的火气,刚想说些什么,那白衣人影早已飘然自他身边绕开,向前而去。松树妖的话再次憋在心底,本就恼火不已,转头却见那白衣人影兀自半跪在地,将火堆燃尽的余烬拢成一簇小堆,目中似有哀婉之意,便更觉莫名其妙,忍不住赶到那人身边,清了清嗓子冷眼道,“这两个凡人逆天而行,你又为何要为他们立碑?莫非你——”

    他话音未落,却忽感咽喉一紧,整个人一阵头晕目眩,明明身边无人,却有如被勒紧脖颈一般窒息。松树妖凭借着仅剩的意识,发现前方那白衣人影虽然半跪在地,却不知何时倏而抬手耳畔,掌心间萦绕着一蓬青透之气。

    松树妖在心中大喊后悔,等他意识到那白衣人影是个驾驭魔气的好手时,他已整个人被拔根而起,膝盖朝下扑通一声跪在了那一小堆灰烬之前。

    白衣人影却是站起身来,歪了歪头,似在微微思忖,“你既是赤松林的松妖,便总该知道,魔君昔日答应与你们合作时,立下了怎样的条件吧?”

    松树妖听到魔君二字,心下不由自主地一颤,视线发着抖从那人静静垂在衣侧的手再到那人居高临下的面容,眼光顿时瘫软下来,“在下,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空青公子大驾!”

    白衣人影的面上却并无一丝多余的表情,“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那么想必也该知道这赤松林属于谁吧?”

    松树妖早已动弹不得,“魔君要把上等的林子送给公子赏玩,这赤松林自然归公子所有!”

    白衣人影静静道,“你既然这样怕魔君,何以还敢违抗魔君之令?”

    松树妖下意识想挣扎着跳起来,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宛若他修炼整整一千年都想摆脱的树根一样,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在——小人未曾违抗魔君的命令,还请公子明鉴哪!”

    白衣人影垂首凝视着松树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那我便问你,魔君几时令你屠戮凡间百姓?”

    松树妖张口无言,不觉愣在原地。白衣人影见他无话可说,便再淡漠道,“你追杀凡间平民百姓,有违魔君命令,是为不道;在我的林子里胡作非为,破坏魔君与我的心情,是为不恭;”

    他蓦然半弯下身来,凑近了松树妖颤抖的脸,足上佩环霎时叮咚作响,“更何况如今你心虚至此,想必是明知抗令仍欲执行私刑,为的不过是中伤魔君之名,让魔君落得个食言之罪,好让魔君为众人所弃,到时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霸占这赤松林,是不是?”

    松树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甚至连头都低不下去,只得被迫直视着那富于审判意味的眼睛。

    白衣人影继续自顾自侃侃道,“侍一主而有二心,是为不忠。枉你修炼千年,千年之后还是如此不道、不恭、不忠,换做是我,早要羞得没脸见人,你却还是如此招摇过市仗势欺人,这样的脸皮,就连我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呢。”

    松树妖终于哭喊出声了,“公子饶命!公子放过在下,在下知罪,在下知罪——”

    “我本该替魔王治你的罪,但是,”白衣人影眸光一顿,将那松树妖上下打量一番,“你既已是千年珍异之身,就这么毁了你,倒也算是焚琴煮鹤。”

    一阵光闪,那白衣人影弹指之间,松树妖的左手腕已啪的一声掉落于地。脱手而出的刹那,那一截断腕霎然化为一截萎缩的枯枝,只是尚且松香凝动。

    松树妖强忍疼痛不吭一声,眼见着白衣人影翻掌之间将那一截枯枝斜插在灰堆之上,然后蓦然回首道,“把你的刀给我。”

    松树妖不敢不听,动了动脚却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走动了。可现在他早已像是被风霜雨雪摧折一般再也不敢有何异议,只得规规矩矩地走到近前,老老实实地解刀递上。

    白衣人影翻掌一掠,刀已到手。他持刀在那截枯枝上吃力地、歪歪斜斜地刻上了“孔雀冢”三字,随即站起身来,抖了抖手,掌中的短刃铮然落地。

    “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回头。”他轻叹一声,竟有些落寞地转过身去,再也不看松树妖一眼,“你们走罢。”

    松树妖听见“们”字,随之回头,这才发现方才作鸟兽散的树妖都不远不近地探着头望这边看来。他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气得用仅剩的右手高下一挥,霎时之间,躲藏的树妖们一片惨呼声,各色的叶片纷落如雨。

    “都给我动起来去找逃走的那批凡人!”松树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如是道。

    杜若醒来的时候,目力所及只有一片幽暗的黑,就连星点的火光都仿若是黑暗的延伸。黑暗之中还有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正饱含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杜若姑娘,你醒啦?”当先的一个大婶探过头来,声线像山歌一样清亮。

    杜若下意识地说声谢谢,然后坐在原地愣神片刻,忽然下意识地抄起右手向腰带中摸索着解药,随即吃痛地低呼一声,换上了左手——她这才记起来居然放了毒气而忘记把解药给大家——

    “杜若姑娘是不是在找解药?”那大婶看着她在腰袋间翻来覆去,急得满头是汗,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闻言的杜若猛地抬起头来,“是的!各位父老乡亲知道解药在哪里吗?”

    大婶的嘴角蓦地咧出一道大方的弧线来。大婶身边一个大爷插进头来笑道,“多亏了牵牛大婶,在姑娘你的腰袋里找到了解药,我们已经都服下了,也给你服下啦!”

    牵牛大婶不好意思地笑了,冲着身后暗中的一个老婆婆比划着,“也不全是我,姑娘手上的伤也不是我包扎的,是俺们村里的老巫医芈婆婆做的!”

    杜若转头一点一点望着黑暗中那一片闪亮而温暖的眼睛,那是锦纹公主与决明壮士拼上一切保护的人民,现在他们也反过来救下了自己。她忽然感到一阵心中的酸涩之感泛涌,努力支撑着站起来,身后立刻伸来几双手将她扶住。

    杜若终于站定,微笑着扫视了一圈,温和地、坚毅地、充满感激地开了口,“我们走吧。”

    杜若走在前方,百姓们就跟在身后。杜若一面走一面叮嘱大家不要掉队,不要碰侧壁的孔洞,走密道中央不要踩角落。一路走走停停,杜若都在预计着时间。无论如何,密道虽然安全,但缺乏食材、空气滞塞,不是久留之地。

    虽然不可久留密道,杜若同样不敢轻易出去。她在密道尽头停下,先将大家召集到一处,又把那作为钥匙的玉佩郑重地交到了牵牛大婶手里,认真交代道,“各位父老乡亲们,密道出口就是东齐临姜城外一处草丛。我要先出去探路,与齐国的守城侍卫一同来接大家出去。待我一出去,就劳烦牵牛大婶马上拔出玉佩关上密门。等我回来接大家时,我就会在密道出口连续跺脚十次。接到信号时,又要劳烦牵牛大婶把玉佩塞进这里的孔洞,密道的门就会慢慢打开,到时大家再一起出来。倘若未曾接到我们的信号,就算我已经跺了九次脚,未到十次时,大家一定莫要轻举妄动!”

    她走近人群间再三叮嘱,确定上至那牙齿掉光的巫医婆婆,下至牙齿还未长全的黄毛小孩全部听明白了,这才让牵牛大婶将玉佩塞进锁孔,在密门徐徐开启的吱呀声中静静等待着,然后敏捷地翻身上梯,探头出去。

    依据杜若的计算,此刻应该已是黎明时分,不必担心强光晃眼。她从密门下露出一双眼睛,谨慎地来回扫视,确认临姜城门的方向,也搜查身边是否有可疑的眼睛。

    谁知她一转头,视线中便已先撞进稀稀落落几棵树来。这些树令杜若几乎是本能地一阵震悚,立刻拼尽全力翻滚出密门,好让牵牛大婶立刻把门关上。与此同时,她连一丝多余的声音都不敢出,抱成一团在密门周围的草地上滚了一圈,连前额都蹭破了,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她用袖口擦去额前的星点血痕,静静等待了半晌,确认身边的树木毫无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在高草的掩护下向外攀爬而去。

    一步一步,熹微的天光之下,杜若终于眺见了蔚然肃立的临姜城。她忍不住慢慢抬高脑袋,精铁浇筑的城门一寸一寸完整地展露在她眼前,宛若将缥缈的青空之影印染于金属的闪亮色泽之上。

    杜若忽然只觉一阵心安,更是难掩激动之情,刚想加快速度,耳边却蓦然捕捉到一丝窸窣响动。她一把攥刀在手,翻身一跃,刚想挥刀而出,身边早已有五六双手一齐伸来,将她团团围住。

    双拳毕竟难敌四手,杜若一时间难以脱困,两手被锁,肩胛被压,竟被一阵猛力推倒在地。

    身后的树妖轰然涌来,杜若只觉自己被推推搡搡地压到了密门之前,身边响起一阵熟悉的、令她恨之入骨的声音,“叫那些人出来。叫!”

    杜若一把甩开拂面的乱发,猛地昂起头来直视着前方。面前迤逦而来的果然是那身熟悉的松衫道袍,只不过道袍边上却空空荡荡悬着一只左袖,很是刺眼。

    松树妖却并不客气。他在别处受了气,此刻本就在气头上。见了杜若,更是一步上前,一手已直接遏上了杜若的脖颈,恶狠狠地收紧、抬高,“叫他们出来!”

    杜若咬紧了牙,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发出声音。可一记重击哐当一声从上而下砸上了她的脑袋,令她近乎本能地痛呼出声,惯性地要扑倒在地,却又被手臂与肩膀上的手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一阵头晕目眩的恍惚之间,松树妖的声音如烟似雾地萦绕在周身,“叫他们出来!叫——”

    他话音未毕,却生生卡住。杜若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阵激灵,逼迫自己清醒过来,抬头再看,竟见密门在徐徐打开。

    杜若的心顿时一阵冷热。在看到密门开启的刹那,她的心重重砸进了寒潭深渊——她到底是没能保护好南楚的百姓,没能完成楚王与公主的嘱托——可当她瞧见密门之外,手持数把飞刀为了救她而不顾一切地拼入树妖丛中的是牵牛大婶,是笑脸的长须爷爷,是那个可爱的、梳着辫子的小姑娘时,她的心中又忽然从寒潭一跃而起,被裹进了飞扬生光、温热明暖的火苗之中。

    她的心是热的、眼眶中盈涌而上的泪也是热的。暖热的心与泪刺激着她的血,她顿觉一腔热血宛若潮头一般高高涌起,不觉拼尽一切拽动着手臂,扭晃着肩膀,试图甩脱身边的控制以加入战局。

    奇怪的是,她的确在朦胧之间感到身边热意翻涌,那是一种真切的暖意,不是出自她的心,也不是出自她的泪与血。

    杜若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清晰了几分,当她看清眼前的光景时,心中顿时像是炸响烟火一般欣喜若狂——

    她看见了一阵尖端带火的箭雨。

    箭镞划空之声搅动着破晓时分的寂色,铠甲与宝刀相撞相持,嘹亮生脆。东齐的城墙之上高高点燃数十只火炬,火炬后的护城将士早在城垛之上搭弓引箭。箭镞穿火而过,向下扑射,宛如漫天星子从天而降。

    杜若欣喜之余,环视周遭,身边的树妖急着扑灭身上的火星,早已嗷嗷叫着乱作一团。妖丛之中只有那松树妖倒还有几分冷静,厉声呵斥地四处奔走,将那些跑散的树妖赶回来,“莫忘了魔君的任务!”

    魔君的任务?杜若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整个人已被圈在一张巨网之中。那张巨网显然是被施加了妖法,网线之间蹿涌着腾腾黑气,无论杜若怎样挣扎撕扯,都无济于事。

    树妖们在松树妖的厉声指挥之下向四处胡乱地撒了几次网,根本没网到多少人,已先背着火箭降落的方向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