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间
柳生扯了扯袖口，大概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都是石壁。石壁上凿了洞，洞里点了蜡烛。
虽然穿着中衣，但四周的温度明显高一点，柳生并不觉得冷。
陆吾坐起来，道：“眼熟？”
柳生看向陆吾。
陆吾道：“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过的。”
温泉宫。
柳生依稀记得，这宫里还有一个房间，跟这里差不多，只是略小一点，照明用的蜡烛也没那么多。剩下的洞里塞了些稀奇的小玩应儿，还有一些古籍。都是陆吾搜集来的。不过应该都烂的差不多了。
这里是陆吾一手建起来的。宫里也确实有一个温泉，温泉里有一个兽头，被净化好了的温泉水就从兽头里流出来。换气系统、排水系统和过滤系统，据陆吾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找出来都是从哪到哪。
陆吾起身下床，向床头的石壁走去，道：“我新买了些衣裳。你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说着扫了柳生的手腕一眼，道：“还留着呢？”
柳生退开两步，把袖子拉得更低了些，挡住一段黯淡的线头。线头本来是红色的，柳生特别不喜欢，觉得怪怪的，好在现在红色都掉的得差不多了。
一堆东西柳生都没太大兴趣，都搁在了石壁上。就这串珠子，说是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千哄万哄地让他戴上了。陆吾一提，他才注意竟然戴了那么久。
没收起来可能是因为···穷急眼了可以当掉？
陆吾把一堆衣裳一件件地从结界里取出来，摆在石床上，问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样式，有的话我照着你的尺寸再去裁几件。”
柳生下意识问道：“我尺寸？”随后又想到不会比以前变化太多，便依言开始看衣裳。边看边道：“你要不还是先把我的衣服取回来，毕竟衣裳做好还得等上几天。”陆吾道：“好。”
一堆襦袄裳衫，柳生看得迷糊，随便挑了一身道：“这一身我瞧着甚好，其余的就不必了。”
陆吾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柳生道：“你再盯着这串珠子，我就把它扔了。”据柳生的经验，那个表情肯定是又想起来当年怎么哄骗他了。
陆吾默默在心里叹道：还是这么不禁逗。
随后收一收笑容，道：“你试试，应该刚好。”柳生边穿边道：“那谁知道，说不定我胖了呢？”
穿完了发现，确实刚好。
陆吾抄着胳膊道：“以前那一套就不要了吧。你就委屈委屈，那些衣裳也换着穿穿，好等我让裁缝照着这一身赶出来其他样式。”
柳生道：“那我自己去拿回来。”陆吾道：“周家村甚远，还是我去取吧。”
柳生不说话，默默看着陆吾。
陆吾放下胳膊，垂首道：“我错了。”
柳生还是不说话。
陆吾道：“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把你偷回来。”
柳生眨了一下眼。
被从小耍到大，终于算是扳回来一局。
柳生道：“去吧，我在小屋等着。”
陆吾从石壁上的结界里掏出最后一身衣裳，递给柳生，道：“我···那个···顺手······”
柳生接过衣裳，微笑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陆吾道：“多···多谢？”
柳生忽觉头大。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话是有偏差的，分明落了好厚一张脸。
行了行了，不用再想着扳回一局了。赶紧的，能溜不留。
陆吾实在是演不下去了，哈哈道：“别生气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可是我不把你偷回来，难道等着你自己回来吗？”
柳生视线不自觉从陆吾的脸移到了那一堆衣裳当中，小声道：“你多等等能怎么样？我消气了自然就回来了。”
陆吾但笑不语。
会回来吗？也许吧。可是一定需要很久。可是陆吾等不起，或者说，柳生等不起。
陆吾还记得柳生最开始的样子。
像是一个瓷娃娃，除了呼吸，跟一棵树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是一棵会呼吸的树。不会哭，不会笑，没有爱，没有憎。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存在的。有黑才有白，有善才有恶。有很多看似多元的事物，归根到底也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罢了。
有一句话，是一个叫胡塞尼的异邦人说的，叫“如果活得时间够久，你就会发现，残忍和仁慈其实只是一体两面”。
盘古开天，一把大斧劈开的不只是天地的混沌，还有这些原本浑然一体的对立。
上古诸圣凋零，人开始按着自己的需求造神，因此有了善恶是非，三十三天，十八层地狱，西天诸佛，地底魑魅魍魉。
从“神献人”到“人献神”，天地秩序迭代，灵气无处可去，因此有了柳生，也就是小白。
小白生而一体，生而混沌，缺少五感。小小的一个，套着一件白袍笔直地坐在一块巨石上，像个坐化老僧。陆吾觉得稀奇，爬上巨石多看了几眼，连着看了几天，慢慢觉得无趣，就没再管。
过了不知道多久，陆吾关完了那堆异兽，闲得发慌。冷不丁想起来还有小白那么一号人，心血来潮去找，找了很久，才在一个犄角旮旯的石头堆里找到。
陆吾现在想起，当时那个情景，就像看见了一个破布娃娃一样。
蓬头垢面，还有长期骨折导致畸形的肢体。卡在一堆石头上，大概又是被是什么人发现了丢在上面天葬的。
那件袍子破破烂烂的，但依旧是白色的，染不上一点灰尘。
不是陆吾损。过了那么多年，还有胳膊有腿已经不错了。
陆吾一看，觉得没耍头，甩手就要走。
那个破布娃娃一样的东西，眼睛跟着他的动作缓缓转动了一下。
还是没耍头。而且又丑又诡异。
但是夏朝不够诡异吗？仓颉造字的时候“天雨粟，鬼夜哭”，人用自己的信仰造出一个一个的新神，百鬼夜行，群魔乱舞，异兽当道，一个会动眼珠子的娃娃算什么。
陆吾把自己的魂魄震碎了，震成了十一片，取其中一片炼成了一颗小红珠子。像补一个破娃娃一样，先修整肢体，再梳理外貌。洗干净了以后挑了个好日子，把珠子放进去，分享自己的憎恶善恶，填补本来空白的记忆。
可是陆吾渐渐发现，娃娃并没有那么有趣，只是渐渐会走动、会说话、会肚子饿了而已。整天就知道跟着他到处乱跑，根本看不懂他是不是烦了。
陆吾觉得没意思，趁着娃娃睡着的时候把他送到了一户农家。陆吾不好在凡人面前突然出现，规规矩矩地送到了门口。
农家没有孩子，但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再养一张嘴，何况陆吾说这孩子“心智不全”，让他们多多照应。
陆吾为了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了，把自己新淘来的几件饰品都给了那对夫妻，包括唯一的一块玉，然后扬长而去。
过了几天，总是惦记那块玉。那玉的成色难得一见，雕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虎。他实在舍不得，到市面上另买了米油和首饰，打算换回来。谁知一进门，就被一个不到他腰的娃娃抱了个满怀。他匆忙扔下东西，玉也不要了，赶紧跑出去。娃娃也跟着他往外跑，夫妻俩急忙跟着追。
陆吾跑昏了头，冲进了农户的田里。跑着跑着，听不见后面那俩夫妻的声音了，也听不见那个小娃娃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了。叉着腰，心里感慨那小崽子真能跑。草草望了望四周，掐个诀决定打道回府。再也不管它什么玉不玉的了。
正在他抬起双手的时候，后面突然响起了哭声，惊天动地的。陆吾吓了一跳，回头望，十来个地垄之后，那小崽子坐在土里，大张着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口气哭完。等到没气可用了，吸一口气，再接着嚎。呛得一直咳嗽。流下来的眼泪却只润湿了睫毛，脸上一颗眼泪都没有。
那两夫妻闻声赶过来，抱起来，拍着他身上的土，问他伤着没有，一边叫着他们起的名字。
小白。
小白看看陆吾，又看看“爹娘”，来回看了几次，低下脑袋，背过身，牵起了娘的手。扯着就走。
丈夫冲着陆吾作了个揖，回头追妻儿去了。
那个时候天灾人祸，巫医没什么用处。但更多人连巫医都看不起。人的寿命很短，四十五岁算是高龄了。小白被送出去的时候外貌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他爹娘十八九的年纪。然后爹娘老了，小白也渐渐“长大”了，人很勤快，话很少，有个很漂亮的媳妇，没有孩子，养着一只不凶的狗。
一年一年过去，爹娘走了，妻子老了，小白也老了。
然后妻子也走了。
狗很老了，依偎在小白的脚边，小白看着三座坟发呆。
然后他变年轻了，又变小了。变成了一开始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袍。
那条狗抬了抬眼皮，闭上眼睛接着睡觉。
小白抱着狗，等着狗的体温降下去，再也不会升上来。
然后把狗埋进他“年老”的时候挖的坑里。
一百来年过去，陆吾才把娃娃又捡回来。
之后，所有的异兽都知道了一件事：陆吾养了一只九尾狐，叫小白。
虽然穿着中衣，但四周的温度明显高一点，柳生并不觉得冷。
陆吾坐起来，道：“眼熟？”
柳生看向陆吾。
陆吾道：“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过的。”
温泉宫。
柳生依稀记得，这宫里还有一个房间，跟这里差不多，只是略小一点，照明用的蜡烛也没那么多。剩下的洞里塞了些稀奇的小玩应儿，还有一些古籍。都是陆吾搜集来的。不过应该都烂的差不多了。
这里是陆吾一手建起来的。宫里也确实有一个温泉，温泉里有一个兽头，被净化好了的温泉水就从兽头里流出来。换气系统、排水系统和过滤系统，据陆吾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找出来都是从哪到哪。
陆吾起身下床，向床头的石壁走去，道：“我新买了些衣裳。你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说着扫了柳生的手腕一眼，道：“还留着呢？”
柳生退开两步，把袖子拉得更低了些，挡住一段黯淡的线头。线头本来是红色的，柳生特别不喜欢，觉得怪怪的，好在现在红色都掉的得差不多了。
一堆东西柳生都没太大兴趣，都搁在了石壁上。就这串珠子，说是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千哄万哄地让他戴上了。陆吾一提，他才注意竟然戴了那么久。
没收起来可能是因为···穷急眼了可以当掉？
陆吾把一堆衣裳一件件地从结界里取出来，摆在石床上，问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样式，有的话我照着你的尺寸再去裁几件。”
柳生下意识问道：“我尺寸？”随后又想到不会比以前变化太多，便依言开始看衣裳。边看边道：“你要不还是先把我的衣服取回来，毕竟衣裳做好还得等上几天。”陆吾道：“好。”
一堆襦袄裳衫，柳生看得迷糊，随便挑了一身道：“这一身我瞧着甚好，其余的就不必了。”
陆吾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柳生道：“你再盯着这串珠子，我就把它扔了。”据柳生的经验，那个表情肯定是又想起来当年怎么哄骗他了。
陆吾默默在心里叹道：还是这么不禁逗。
随后收一收笑容，道：“你试试，应该刚好。”柳生边穿边道：“那谁知道，说不定我胖了呢？”
穿完了发现，确实刚好。
陆吾抄着胳膊道：“以前那一套就不要了吧。你就委屈委屈，那些衣裳也换着穿穿，好等我让裁缝照着这一身赶出来其他样式。”
柳生道：“那我自己去拿回来。”陆吾道：“周家村甚远，还是我去取吧。”
柳生不说话，默默看着陆吾。
陆吾放下胳膊，垂首道：“我错了。”
柳生还是不说话。
陆吾道：“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把你偷回来。”
柳生眨了一下眼。
被从小耍到大，终于算是扳回来一局。
柳生道：“去吧，我在小屋等着。”
陆吾从石壁上的结界里掏出最后一身衣裳，递给柳生，道：“我···那个···顺手······”
柳生接过衣裳，微笑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陆吾道：“多···多谢？”
柳生忽觉头大。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话是有偏差的，分明落了好厚一张脸。
行了行了，不用再想着扳回一局了。赶紧的，能溜不留。
陆吾实在是演不下去了，哈哈道：“别生气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可是我不把你偷回来，难道等着你自己回来吗？”
柳生视线不自觉从陆吾的脸移到了那一堆衣裳当中，小声道：“你多等等能怎么样？我消气了自然就回来了。”
陆吾但笑不语。
会回来吗？也许吧。可是一定需要很久。可是陆吾等不起，或者说，柳生等不起。
陆吾还记得柳生最开始的样子。
像是一个瓷娃娃，除了呼吸，跟一棵树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是一棵会呼吸的树。不会哭，不会笑，没有爱，没有憎。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存在的。有黑才有白，有善才有恶。有很多看似多元的事物，归根到底也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罢了。
有一句话，是一个叫胡塞尼的异邦人说的，叫“如果活得时间够久，你就会发现，残忍和仁慈其实只是一体两面”。
盘古开天，一把大斧劈开的不只是天地的混沌，还有这些原本浑然一体的对立。
上古诸圣凋零，人开始按着自己的需求造神，因此有了善恶是非，三十三天，十八层地狱，西天诸佛，地底魑魅魍魉。
从“神献人”到“人献神”，天地秩序迭代，灵气无处可去，因此有了柳生，也就是小白。
小白生而一体，生而混沌，缺少五感。小小的一个，套着一件白袍笔直地坐在一块巨石上，像个坐化老僧。陆吾觉得稀奇，爬上巨石多看了几眼，连着看了几天，慢慢觉得无趣，就没再管。
过了不知道多久，陆吾关完了那堆异兽，闲得发慌。冷不丁想起来还有小白那么一号人，心血来潮去找，找了很久，才在一个犄角旮旯的石头堆里找到。
陆吾现在想起，当时那个情景，就像看见了一个破布娃娃一样。
蓬头垢面，还有长期骨折导致畸形的肢体。卡在一堆石头上，大概又是被是什么人发现了丢在上面天葬的。
那件袍子破破烂烂的，但依旧是白色的，染不上一点灰尘。
不是陆吾损。过了那么多年，还有胳膊有腿已经不错了。
陆吾一看，觉得没耍头，甩手就要走。
那个破布娃娃一样的东西，眼睛跟着他的动作缓缓转动了一下。
还是没耍头。而且又丑又诡异。
但是夏朝不够诡异吗？仓颉造字的时候“天雨粟，鬼夜哭”，人用自己的信仰造出一个一个的新神，百鬼夜行，群魔乱舞，异兽当道，一个会动眼珠子的娃娃算什么。
陆吾把自己的魂魄震碎了，震成了十一片，取其中一片炼成了一颗小红珠子。像补一个破娃娃一样，先修整肢体，再梳理外貌。洗干净了以后挑了个好日子，把珠子放进去，分享自己的憎恶善恶，填补本来空白的记忆。
可是陆吾渐渐发现，娃娃并没有那么有趣，只是渐渐会走动、会说话、会肚子饿了而已。整天就知道跟着他到处乱跑，根本看不懂他是不是烦了。
陆吾觉得没意思，趁着娃娃睡着的时候把他送到了一户农家。陆吾不好在凡人面前突然出现，规规矩矩地送到了门口。
农家没有孩子，但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再养一张嘴，何况陆吾说这孩子“心智不全”，让他们多多照应。
陆吾为了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了，把自己新淘来的几件饰品都给了那对夫妻，包括唯一的一块玉，然后扬长而去。
过了几天，总是惦记那块玉。那玉的成色难得一见，雕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虎。他实在舍不得，到市面上另买了米油和首饰，打算换回来。谁知一进门，就被一个不到他腰的娃娃抱了个满怀。他匆忙扔下东西，玉也不要了，赶紧跑出去。娃娃也跟着他往外跑，夫妻俩急忙跟着追。
陆吾跑昏了头，冲进了农户的田里。跑着跑着，听不见后面那俩夫妻的声音了，也听不见那个小娃娃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了。叉着腰，心里感慨那小崽子真能跑。草草望了望四周，掐个诀决定打道回府。再也不管它什么玉不玉的了。
正在他抬起双手的时候，后面突然响起了哭声，惊天动地的。陆吾吓了一跳，回头望，十来个地垄之后，那小崽子坐在土里，大张着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口气哭完。等到没气可用了，吸一口气，再接着嚎。呛得一直咳嗽。流下来的眼泪却只润湿了睫毛，脸上一颗眼泪都没有。
那两夫妻闻声赶过来，抱起来，拍着他身上的土，问他伤着没有，一边叫着他们起的名字。
小白。
小白看看陆吾，又看看“爹娘”，来回看了几次，低下脑袋，背过身，牵起了娘的手。扯着就走。
丈夫冲着陆吾作了个揖，回头追妻儿去了。
那个时候天灾人祸，巫医没什么用处。但更多人连巫医都看不起。人的寿命很短，四十五岁算是高龄了。小白被送出去的时候外貌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他爹娘十八九的年纪。然后爹娘老了，小白也渐渐“长大”了，人很勤快，话很少，有个很漂亮的媳妇，没有孩子，养着一只不凶的狗。
一年一年过去，爹娘走了，妻子老了，小白也老了。
然后妻子也走了。
狗很老了，依偎在小白的脚边，小白看着三座坟发呆。
然后他变年轻了，又变小了。变成了一开始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袍。
那条狗抬了抬眼皮，闭上眼睛接着睡觉。
小白抱着狗，等着狗的体温降下去，再也不会升上来。
然后把狗埋进他“年老”的时候挖的坑里。
一百来年过去，陆吾才把娃娃又捡回来。
之后，所有的异兽都知道了一件事：陆吾养了一只九尾狐，叫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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