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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旧事

    罗逑天资聪颖且能折腾。但他十岁辞掉了第七位老师,开始自学。十一岁开门收徒。

    虽然很离谱,但罗家夫妻对视一眼,选择再度应允,心有灵犀地想着权当给他找个玩伴。告示贴出去一个月,就在罗家父母想把收徒告示偷偷改成收书童告示的时候,终于来了个罗逑看得上眼的冤大头。

    慢慢罗家夫妻发现其实这是找了半个儿子。

    该大头比罗逑小两岁,叫梁上。无家可归。

    第一堂课,不问基础,不问出处,不问姓名。扔下两本《山海经》,一本原文,一本解释,罗逑上嘴皮碰下嘴皮曰:“背”。

    梁上眼睛大,就那么瞪着,愣是没敢说话。

    梁上有些基础。两本书背了堪堪一月。

    书房里有个小隔间,基本是罗逑的第二间卧室,里面床榻被褥该有的都有。罗逑安排他住在书房。这么安排也因为书房和罗逑的卧房离得近,总归是方便一些。

    罗逑的藏书多且杂,但分类明确,找起来并不麻烦。罗逑觉得梁上背得来《山海经》还算可以,允许他自己找着看,但要“完璧归架”,否则要挨罚,比如三天不给吃甜糕或者默写《周礼》之类的。

    两个人平时除了上课吃饭基本没什么交集。冬天的时候罗家父母让两个孩子一起去泡温泉。罗逑发现梁上脖子上用红绳挂着一个小小的木头葫芦,问他是不是家里人给买的,梁上说那是他闲来无事自己削的。

    “葫芦肚子那么圆,里面装的肯定都是福气。”

    罗逑笑他傻。

    日子过得快快的,转眼就是五年,罗逑十六,梁上十四。

    罗逑身体越来越好。梁上身体越来越差,之后没悬念地开始卧床。

    罗逑暂停教学。

    他自己久病,又有幸摊上过一个会照顾人的下人,就主动照顾起了梁上。

    一开始梁上的精神尚可,两个人可以东拉西扯,插科打诨。比如梁上家在哪,经济怎么样,什么时候开始上私塾,怎么到了京城……

    睡前给他读书。

    梁上对经史子集不大感兴趣,喜欢怪力乱神。

    罗逑让人打了一个带轮子的椅子,推着梁上出去晒太阳,逛集市。

    梁上给了罗逑一颗红色的珠子,说那是他逃难的时候无意间得来的。

    梁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

    罗逑不念书了。

    梁上不能吹风,他们搬去了温泉。才三个月,椅子用不上了。

    梁上精神好了一些,想吃糖葫芦,罗逑让家里的下人做了端来。山楂外面的糖化了很多,但梁上吃得很开心,那时候他有一段时间没吃过甜点了。

    梁上的头发好像突然变得很长,自己没法打理。罗逑跟母亲请教怎么束发。第二天一早想给梁上束发,梁上早就梳好了。听到动静,从椅子上回头安静地看着他。罗逑就没梳成。

    搬到温泉第二个月,罗逑被带回了罗府。

    罗逑偷偷跑出去找梁上,温泉的下人告诉他小少爷前日子夜过身了。埋到了小少爷老家虞城。

    罗逑一日一夜没吃没睡,拿着那颗红珠子发呆。

    不知道梁上的头发有没有人给竖起来。

    他那么瘦,不竖起来会显得很不精神。他想让梁上离开的时候好看一些。

    过了那一天一夜之后,罗逑恢复原样,还找了一个老师,学起了管账,过着寻常日子。他吩咐人做了一块木牌,没有名字,没有修饰,牌前点了白烛,一燃就是许多年。

    罗逑从来不问梁上被葬在了哪里,也从不祭奠。所有人对梁上闭口不提,就像他从没出现过一样。没过多久,梁上的痕迹随着一日三餐被抹去,只留下一间为了两个人改造过两次的书房,改无可改。

    但是现在,首先,梁上没死,而且现在叫柳生。其次,很明显,如果没有这次的插曲,梁上不会和他相认。

    不过只要他活着就好了,管他认不认或者叫什么。

    罗逑踢着石子,围着老树转着圈。丝毫没注意柳生和身旁的朱雀正远远地看着他。

    朱雀冲罗逑抬抬下巴,意思是: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柳生继续盯着罗逑,没回话。朱雀心下了然。故意哀叹道:“你小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越大越像那个老混蛋了。越大越瞎。”柳生瞥一眼朱雀,在意念里回道:老了吗你是?最近越来越能念叨了。朱雀哈哈一笑:“堂堂异兽,我的命还长着呢。你化成灰了我都还在。哪那么容易老。”

    柳生瞪他一眼,就地掐了个诀,消失在一团白雾中。

    朱雀一看没得玩了,一个振翅飞上天空,草木依然微微摇曳。

    幻境就是如此,死气沉沉地生机勃勃,难免有人愿意沉溺其间。

    柳生刻意出现在离罗逑远一点的地方,走过去道:“事情处理完了,走吧。”罗逑道:“去哪?”但柳生没搭腔,自顾自走了,罗逑也只能跟上。

    山上草木茂盛,似乎鲜有人来。许多伏地生长的植物盘根错节,相互纠缠,把罗逑绊得十分狼狈。还要跟上大步流星的柳生,生怕一个不留神跟丢了。走了不一会就有些力不从心起来。眼看有渐渐拉远的趋势,联想到柳生之前那说走就走的样子,赶紧说道:“你对这里似乎很熟悉,这就是你老家的山吗?”柳生沉默不语,就在罗逑以为又要吃闭门羹的时候,柳生道:“不是。”柳生微微侧头,把自己的衣襟给罗逑,示意他跟上,又道:“我只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老家遭了灾,山里比外面好生活。”八成是料到罗逑要问为什么,柳生解释说:“这里有能救命的东西,外面没有,又只有祖辈都长在这里的才能采到。所以很多人到这里求。”罗逑道:“我看着山上的条件似乎不错,你们在外人来扰之前是靠山吃山吧?”

    柳生沉默不语,罗逑不自觉去看他,一不留神被绊了个趔趄。柳生转身扶了他一下,随后解释道:“你没听过吗?‘陆吾山,乎陀草,有缘得之与君老’。就是说乎陀草能续命。只要肉身完好,一棵灌下去,地府就算收了也得把人吐出来。我的族人在外面有了个心上人,心上人快死了,她一步一叩首地从石阶磕上来。族里人采给了她。从那以后,陆吾山的访客络绎不绝。有的磕到一半,受不住磕死了;还有的好不容易磕到顶,看见了放来的鸽子。那就是人没了。到了顶,又正好想不开,干脆就跳下去了。其实也没几个真正把人从地府里磕回来的。什么缘不缘的,赌命而已。生在山外,明摆着缘浅。病急乱投医,徒增痛苦。”

    罗逑心道:如果当初我知道有这样的灵药,说不定也会去磕。这里的祖孙们是真有福啊。

    不过,按照柳生的说法,“祖辈都”生活在这里的人才能采到那什么草。可这里的人好像并不多的样子。那草大概数量不多。

    柳生在这里生活得有一段时间了。除去长安和陆吾山那些年,还缺一个他度过童年的地方。他曾经问过,但柳生绝口不提,不知道是不是是有什么遭遇。

    还有就是这个幻境和幻境的承载体。如果说柳生无意间把他拉进来,那这就是说柳生也可以有意地把别人拉进来。要说柳生控制不了这个幻境,他是有点不信的。

    连着几次变化,八成是不想让他看见什么。不过不让他看也有不让他看的理由,他没道理无理取闹。但这样的话,也就不用担心在这幻境里会出什么事。他只要“好好地跟着”柳生、听他的话就够了。

    罗逑继续闲聊:“那你采过吗?”

    柳生道:“我去过。”

    罗逑忍不住笑着摇头。

    从见面开始,柳生虽然还算有问必答,但从来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连着发问的时候柳生只会回答一部分,而且从来不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中间还有一点微妙的停顿。他了解柳生,绝不会忘记他问的问题。这些停顿可以理解为是在组织语言,但也可以说,是为了把一个事实中的某些部分替换掉。

    并不是说柳生在骗他,只是他所讲的只有那些事实的一部分。

    这样的话不是应该少说少错、尽量不张嘴吗?

    明显是猜到他是在没话找话,怕被落下。

    真是的,这才几年啊,跟谁学的,沉默如斯,张嘴迷雾。莫不是这陆吾山上的人封闭太久,不太好相与,才把他炼成了现在的七窍玲珑?想想柳生之前不识人间的懵懂样子,心中一时感慨颇多。

    不知道是不是柳生走累了,步子明显慢了很多。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很快走到了一处民房前。

    那民房的样子很像是吊脚楼,算是精美。柱子上有些简单的雕刻,大概是白虎。但罗逑看完整个雕刻才发现,这是人面虎身的陆吾。

    虽然在这里不用的担心饿的问题,但柳生还是准备了饭菜。

    柳生从厨房里把饭菜端上桌道:“这是我之前从外面拿进来的,不会变质,你先吃一些。吃完洗洗脚,水在灶台边的缸里。”

    罗逑坐下,发现那似乎是之前他给柳生准备的包子。不多不少,正好四个。一拿起来,还是热的。

    两人很快吃完,柳生本想为罗逑铺好床,但罗逑没敢劳他大驾,自己铺好。铺完才发现似乎只有一床被褥。他正想说他不困,让柳生先睡,刚一转头,柳生就说让罗逑先休息,自己还有事情,先离开一下,让他别乱跑。说完就走了。

    罗逑吃完饭,依柳生的话去洗脚。放好水,把盆端到床边,一边洗一边发呆。往后一仰躺倒在床上,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规规矩矩地盖着被。瞅一眼床下,水盆已经撤走了。

    罗逑一向少梦,这一次却乱七八糟地梦了一堆。

    等等,天已经大亮了?不是幻境里的天不会亮吗?他们回来了?

    一骨碌爬起来,穿上鞋跑出去看。外面冷得很,街上都是串门的人。注意到街上人的眼神,迅速看自己一眼,发现只剩雪白的中衣。

    连忙回到客栈里穿好衣服,找遍了客栈,都没有柳生的影子。还有一件令他诧异的事情,就是他的珠子也不见了。

    春节过去,老板回来了。罗逑担心柳生会回来找他,又留了一段时间。最后爹娘催的急,说家里出事了,信里又没说是什么事。他不得不走。

    跟老板说明了情况,留下自己的地址让老板给来找他的年轻公子。好好谢过老板收留之恩,他就去收拾行李了。

    他打开自己的包袱准备收拾行囊,从里面掉出了一个东西。罗逑捡起,发现是一个荷包。他记得柳生似乎曾挂在腰间。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一些银钱。

    银钱下压着一张纸。他想把银钱倒出来,取出那张纸,结果又倒出了之前给柳生束发时用过的血冠。

    再看那张纸条,上面写着:物归原主。

    罗逑回了家,被告知柳家小姐被自己的父亲绑着上门赔罪。

    柳家小姐胡闹的时候无意间说漏了嘴,说她找了个人替她代嫁。代嫁都是其次的,最不该的是,她找了个小倌。

    其实这亲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

    罗逑小的时候身体很差,根本不是一句“体弱”就能概括的。一样都是六七岁,别的孩子作天作地,童言无忌,罗逑却除了读书就是卧床,少言寡语,脸色苍白。罗家父母怕他几个来回受风,把书房改了改,让他直接住在了书房。

    十岁的时候,罗家老太太五十大寿,柳家领着他们的小女儿居婳来祝寿,一不留神就找不见了。找着的时候,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罗柳两家是世交,罗家父母和柳家当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当下交换信物,成了“亲家”。未曾想到许多年过去,两人都另有奇遇,各自翘婚。

    即使两家各有各的理,但罗家繁荣多代,朝代更迭而屹立不倒,有权有钱有地位。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无奈不好当场撕破脸,当下亲事作废,开心坏了两个孩子。

    罗逑回到家,本以为能睡一个安稳觉,谁承想还是多梦。连续梦了七天。当罗逑第三次从梦里吓醒的时候,他选择了公布启示,还是收徒。

    告示贴出去,当天下午柳生就来了。对此,罗逑并没有多问。

    还是一个书房,一个卧房,包吃包住,一养就是半个儿子。

    下人们自发地叫柳生小少爷。

    罗逑从那天晚上开始睡得很安稳。

    柳生看着手里的灵石,也入睡了。

    柳生留下的荷包里,灵石跟银钱是一同装着的。

    灵石里有他一部分记忆。

    罗逑想明白的心使他看见,可叹的是,终归也只有一句“梦得乱七八糟”。

    同枕不同梦,同梦不同人。你我就算再近,终归还是差了一点。

    柳生最庆幸的也是这个。

    柳生睁开眼,熟悉的耳鸣与头痛传来,他重新闭上眼。

    灵石是陆吾山结出的精魄。可以扰人梦境。但柳生梦见的很多时候都是荒漠。

    缓过劲来,坐起来看着眼前一片灰黄的世界。他站起身,沿着沙面上无形的印记一步步向前走。喘气的时候气流滑过,带走他所剩无几的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呼吸面粉。天空什么都没有,星星消失了,太阳还未升起。自己的轮廓慢慢被模糊在无尽的黄沙里。

    日头升起又落下,其实就是最好的坟墓。

    天地未有,你我已经相识;岁月的尽头,你我一如最初。前曰天命,后曰人事。

    我们产生欲望,被欲望吞噬,又吞噬欲望。

    钓鱼的人在下游钓他的鱼,喂鱼的人在上游撒他的饭粒儿。

    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要走一晚上,直到清晨的第一声鸟叫声响起,惊醒荒漠里的人。

    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如此独行一世。来去都是空,所见皆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