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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鬼

    “啪”、“啪”、“啪”。

    鹤伯陵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他的脚上满是泥土,眼前却还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泥泞道路。他感到一阵气馁。他从故国已经出发一周了,没想到刚刚出门天气就下起雨来,弄得他一路上不停地找地方躲雨,耽搁了不少时间直到现在才快到宜隆。

    还有多久啊,鹤伯陵心想,不知道身上带的路费还够不够。这几天他在路边的酒店花掉了一些钱,但他不确定剩下的路费能不能支撑他到达颍均。一想到这些烦心事鹤伯陵就一阵恼火,踢了踢旁边的灌木丛,撒出些鞋上的泥点。

    “唉,还得继续走啊。”鹤伯陵叹了口气,望着路边不断滴下雨水的樟树发呆,“至少现在雨停了。”他转念又想,暂时停了下来,从包袱里拿出地图,想要看看离自己的目的地还有多远。正当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上的地图时,身后却响起了一声嘹亮的歌声:

    田家乐事。岁晚农功细。雨足风和秧水起。又是一年秋意。

    儿衣未换新诗。且须醉倒花枝。莫问明朝酒价,只今已过春时。

    鹤伯陵回头看去,发现一架牛车正从背后慢慢悠悠地从路上走来,坐在驭位上的车夫边唱一句边拿一根超长的狗尾草抽一下在前面拉车的黄牛,那黄牛眯着眼睛,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哞叫,一副享受的样子。鹤伯陵看着眼前一人一牛其乐融融的景象,也感到一阵舒心,便主动向那人打招呼。

    “田舍郎,敢问往何处去?”鹤伯陵礼貌地对着牛车作了一个揖,引得那农夫拉了拉缰绳,那牛不满地哼哼了几声,渐渐在鹤伯陵面前停了下来。

    “幸会幸会。”那人一副农家打扮,裋褐短裤,面前挂了顶斗笠,笑呵呵地向鹤伯陵回礼,之后一眼瞥见了他身后带的包袱,好奇地说道,“小兄弟这是要往何处去?”

    “往宜隆方向去,不知上农可知怎去么?”鹤伯陵抖了抖肩,如实回道。

    农夫闻言呵呵笑道:“那小兄弟算是问对人了,从此处再沿路走4里,经过仔寺,便可看见宜隆城门了。”

    “是吗?”鹤伯陵听到很快就能到达宜隆,心里不免雀跃。那牛听着两人的对话,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个路人,便恶作剧似地拱了拱鹤伯陵两下,把他吓了一跳。农夫看到鹤伯陵这副狼狈样,笑得更开心了,不禁说道:“小兄弟,我看你既然独自行路,又没个同伴之类,何不上我牛车,我顺路载你一程?”

    “真的吗?谢谢上农。”鹤伯陵整了整衣衫,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钱递给农夫,农夫笑着不受,但鹤伯陵过意不去,非要他收下,这才放心翻身上了牛车。

    尽管坐在牛车上的感觉并没有比自己徒步好多少,路上坑坑洼洼的泥坑依然让坐在车上的鹤伯陵摇摇晃晃,但是好歹可以不用自己走路,多少可以放松下已经酸到几点的大腿。他就这样单腿坐下,将身子小心翼翼地靠在车沿边,看着道路两边金黄的悬铃木,听听耳边偶尔传来的山间鸟鸣,一股倦意逐渐涌上他的脑袋,不一会儿便打起盹儿来。

    不过这样的好时光特别短暂,还不上两刻钟,伴随着悠长的一声牛叫,车子再次停了下来。车体的震荡把鹤伯陵从瞌睡中惊醒过来,他好奇地伸出脑袋,对着驾车的农夫喊道:“上农,车怎么停了?发生什么事了?”,同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对话声。

    对话声很快便被鹤伯陵的大喊中打断了,坐在前面的农夫回过头,也对鹤伯陵叫道:“小兄弟,得罪你一下,有位僧人也要坐我的车,你俩在后面搭个伙吧。”

    说完,一位黑胖鲇妖从农夫身边闪出,鲇鱼头,挺着肚子,撑着一件半黄半黑五条衣;厚着嘴唇,唇上留着鲇妖那特有的两对鱼须,手里转着佛珠,谦逊地向鹤伯陵低头施礼,慌得鹤伯陵也赶紧合掌回礼——幼时母亲经常带她去寺里,他明白该如何对待一位僧人——于是也和气地说道:“原来是一位法师,失敬失敬。”

    胖鲇妖听见鹤伯陵的话后,笑呵呵地露出了那副大嘴,让鹤伯陵以为真个撞见了位活弥勒。那鲇妖也不客气,径直走到车后,扭动身躯爬上了牛车。前面的农夫看两人都上车后,大喊一声“二位坐稳了”,便又用手里的大狗尾草轻轻抽了抽拉车的黄牛,那牛应声而走。

    鲇妖上了车对着鹤伯陵坐下,看到他旁边放着的一包包袱,面露惊讶之色,问道:“小施主这是独自出门么?”

    “是,在下第一次独自出远门。”鹤伯陵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知何故他对眼前这位弥勒似的胖和尚颇有亲近之感。

    “善哉善哉,勇气可嘉,勇气可嘉。”鲇妖对鹤伯陵敢只身旅行的事赞不绝口,随后便和他攀谈起来。鹤伯陵从这位鲇妖僧人口中了解到他就是前方不远处鲜寺的住持,法名净皿。这几天因去这附近的山上人家作法事,耽搁了几天,直到今天才得以抽身返回寺中。

    “不想碰到你这位小施主,我看你颇知佛门礼数,可是有什么缘由?”鲇妖也对面前这个看上去面容秀气的年轻人颇感兴趣。于是在法师的询问下,鹤伯陵把自己幼时经常随母亲去寺里的事说了一遍,惹得法师笑声连连,称赞两人缘分不浅,一时间谈得十分尽兴。

    然而不巧的是,两人才刚聊不上4盏茶的的时间,随着又一声牛叫声,车子又停了。这次僧人比鹤伯陵先反应过来,伸出头去喊道:“施主,何故停车啊?”

    得到的却是一声害怕的回应:“撞,撞邪啦!”

    撞邪?鹤伯陵心中一惊,猛地伸出头努力往前看去,只见不远处路上坐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遇上鬼了?他的脑袋里突然浮现出自己闲暇时在书院与桃归他们讲鬼故事的情景,那个时候大家每个人都讲得天花乱坠,彷佛他们真的见过鬼似的,但一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又会聚在一起猜谁昨天晚上吓得没有睡觉。坏了,这次真遇上鬼了,鹤伯陵心中想到,敢是世上原没有鬼,说自己遇到的多了,便有鬼了?

    正暗暗恐惧见,一旁也在察看的鲇妖拍了拍鹤伯陵的肩膀,脸上依然是一副弥勒笑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看见那物一样。

    “两位施主莫怕,容贫僧看看去来。”说罢,随着吱呀几声,胖鲇妖慢慢下了车往前走去。

    “等,等等!我也要去看看。”虽然依然害怕,但心里的好奇却在那鲇妖下车第一刹那占据了鹤伯陵的脑海。他还真没见过真正的鬼是怎样的。

    “哈哈,我说小施主勇气可嘉,如今果不其然,我们一起走吧。”胖鲇妖哈哈大笑,震得鼻子下那两对胡须一颤一颤的。

    等两人走进前面那团黑东西,发现还真是一个“鬼”,或者应该是一个能称之为“鬼”的东西:那东西的就像一个未满三朝的婴儿,浑身赤条条的,只有头上有几根稀疏的头发,豆芽菜身形,身上都是些烂肉。原本背对着两人,听到身后有动静后,渐渐转过头来,坐在地上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两人,歪着嘴巴,嘴角流出些肮脏的口涎,痴痴呆呆口不能言。

    鹤伯陵觉得有点儿恶心,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这东西让他觉得很不祥,如果这就是鬼的的话,那它们却是只存在于故事里最好。

    “小施主别怕,此乃‘痴煞’是也。”鲇妖和那小鬼大眼瞪小眼,对转过头去的鹤伯陵解释道。

    “痴煞?是什么?”鹤伯陵有些惊讶,好奇地回过头,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僧人竟然知道这鬼的名字。

    “所谓‘痴煞’,乃五毒邪煞的一种,大多都是些心智愚昧之人的灵魂幻化而成,专门站在各处通道之间拦阻行人,如不与它们搭话,莫想过得去。如今世道渐乱,人心浮动,如此邪物亦随意滋生,恐怕在其他路上像我等今天的遭遇并不罕见。”净皿法师呵呵笑道。

    “搭话?”鹤伯陵又细细地看了那鬼一眼,只见那鬼依然能痴愣愣地盯着两人,不像是有智慧的样子。“可它看上去连说话都不行啊。”

    “正是。”出乎意料的是,法师竟然肯定了他的回答,继续解释道,“痴煞大都口不能言,心不能识,即便能说话,也都是些含糊之言或刁钻之语,非常人所能回答也。我观此煞还尚弱小,危害不大,但也不能放置不管。”

    “法师有什么办法吗?”鹤伯陵期待地问道。

    “小施主离远一些,看贫僧弄个法术,管教它去也。”胖鲇妖转了转手中的佛珠,还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样子。

    鹤伯陵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退到牛车旁边,小声地问了问驾车的农夫。那农夫看着前方的僧人,竟然转怕为笑,告诉鹤伯陵那鲇妖是他们这一带德行最高深的法师,如果他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有办法。鹤伯陵闻言,知道不好在说什么,只好和农夫静静地看法师怎样作法。

    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快,鹤伯陵只听到不远处的法师嘴里隐约地念了几句真言,随后便站在西北方,朝那只痴煞猛地吸了一口,竟然瞬间就把它吸进嘴巴里去了,看得鹤伯陵目瞪口呆。之后法师又结了个降魔手印,嘴里捻诀,事毕,便又笑着向他们走来。

    “邪魔已被贫僧收服,吾等继续上路吧。”鲇妖低头向其余二人致意,引得两人双手合十,连声称谢。随后各回其位,三人继续赶上大路。

    “法师,敢问那鬼是怎么被您收服的?”鹤伯陵现在越来越对面前的僧人感兴趣了,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法术,连山人都没有给他讲过。

    “呵呵,此乃我教门‘大辟邪吐纳术’,专治各种妖魔鬼怪。”面对鹤伯陵的询问,法师毫不避讳地介绍起自己的独门绝技。“那痴煞力弱,,不成气候,故被我一口吞之也。”

    “一口吞之?”鹤伯陵看着胖僧人大腹便便,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一念能容,万缘自寂’,若心能容万物,一鬼何以难容?”鲇妖捋了捋鱼须,一脸高兴的样子,随后又对鹤伯陵大谈佛法,什么‘心中有佛,见鬼亦是佛’之类,让鹤伯陵一时间深感佛法无量,尽管不太懂,但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三人眼前渐渐现出一座古寺来。那寺庙就坐落在路旁边,被一道院墙所围绕,两边有几块残破的石碑在风中低语。寺庙的主体建筑是由一种不知名的灰色石材构建而成,石面上布满了青苔和岁月的痕迹,仿佛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无数的故事和秘密。

    牛车在此停了下来,鹤伯陵坐在车上,看到不远处寺庙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几片残破的瓦片,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形成斑驳的光影。寺庙前的三门半开半闭,仿佛在邀请着有缘人的到来。门楣上雕刻着复杂的图案,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鹤伯陵依然能够辨认出每扇门上都刻了几位大鱼力士,与他在云安城里看到的云崖寺很不相同。正准备询问旁边的净皿法师时,却发现法师早已跳下车,转过身向鹤伯陵发出了邀请:“小施主,如今天色渐晚,恐怕你到前方城中不好寻住处,何不就此停步,到寒寺中暂栖一宿,明日再行?”

    说到这里,鹤伯陵才意识到自己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在山间跋涉,再加上一连几天阴雨沉沉,完全没有注意到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如今法师对自己发出了留宿的邀请,对于今晚住宿还没有着落的他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于是便也不细想,立马顺口答应,与法师下车拜别了农夫,进入寺院。

    在法师推开寺门的一瞬间,鹤伯陵觉得这里的寺院前院真个与他家乡不同:刚进门来就是一个宽敞的院落,院内四方蓄着四汪小莲花池,只是池内多淤泥;中间则伫立着一鼎香炉,正往外冒着烟。

    正当鹤伯陵兴致勃勃地四下观看时,净皿法师招呼来了一个鳊鱼头小沙弥,告诉他今天寺里来了位客人,需扫出一间寮房供鹤伯陵留宿,沙弥欣然合掌领命而去。

    “小施主,天色已晚,可随贫僧往客堂一叙。”净皿法师便穿过天王殿旁的走廊,往客堂走去。鹤伯陵本想进大殿里看看,然而忽然听见旁边钟楼里磬钟乍响,直到此刻该是寺内晚课时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迈开大步,紧紧跟上法师。

    两人进入客堂,坐下叙聊多时。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后,那位沙弥过来回报说寮房已打扫干净,客人随时可以入住。鹤伯陵合掌称谢,正想要辞别法师,法师却拦住了他,同时告诉小沙弥:“这位小施主近来旅途劳累,未进膳食,你替我为他办几样斋款待吧。”沙弥又领命而去。鹤伯陵则连连感谢,因为他确实有些饥饿,身上带的干粮也有些不足,一时间心情舒畅,只等斋饭来。

    不消多时,小沙弥便端着一个餐盘回来了,上面有一碗米饭,几样小菜,还有一碗像豆泥羹的东西,中间点着一道黄,像是挂在夜晚中的明月。法师告诉他,此乃他们寺中的特产,名叫“波月羹”,又称“一碗月”,专门用来招待客人。鹤伯陵听说后,更加感激不尽,很快便用筷子夹了一些尝了尝,却发现味道如同发烂的腐肉,一股子腥臭味,恶心得他当时立马吐了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净皿法师看到他一脸恶心的样子反而哈哈大笑,反而弄得鹤伯陵尴尬不已。法师这才告诉他,这是用新鲜豆芽发酵后捣烂做的,吃起来有股怪味,确实有些人吃不惯。

    “既然小施主吃不惯,又不能浪费,不如让贫僧吃了吧。”说罢,又呼来沙弥递过一个勺子,笑着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尽管鹤伯陵完全无法理解那碗羹有什么好吃的,但至少面前已有了一道斋饭,便也不多想,狼吞虎咽地吃了这顿白来的晚膳,随后便与法师告辞,在沙弥的带领下往客室走去,安然休息,等待着第二天一大早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