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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山离虎

    天应2年9月16日,云安城

    这只杜鹃特地起了个大早,在山间枝头上到处乱窜。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在今早却似乎失了效。它左蹦右蹦,在树梢上东张西望,硬是找不到一只虫子。前几天山上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天的小雨,天气阴沉,整座山上都环绕着一股夹杂着泥土和雨水的冷湿气息。好在今早雨停了,各处生灵可以出来活动活动,这只杜鹃也不例外。

    杜鹃找得有点儿累了,找了颗不大的黄桷树停下,准备喝点枝头上残留的雨滴。正伸出小舌时,整棵树突然却摇了摇,让它一时间有些站不稳。等它回过神来时,眼前的雨滴早已掉下叶去。杜鹃又惊又怒,想要看看树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及至飞下树去,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平民打扮的男人在树下喘气。

    “爬坡上坎可真是累啊”,男人满头大汗地靠在树下想道。“真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会沿山建城”。实际上,他已经连续走山路几个小时了,只不过一直走的是上坡路,故此疲惫不堪。

    杜鹃看到男人一脸疲惫样,有些想笑,便决定去捉弄一下他,便径直往下飞去。不料那人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外衣往肩上一搭,刚好撞上那只飞来的杜鹃,把它甩落在路边的灌木丛中不省人事。

    “继续走吧。”男人踹了口粗气继续前行。按照他的计划,今天是返回禅罗书院的日子。几天前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从神女关赶回向老师复命。

    于是男人又在坑坑洼洼地山路上跋涉了几个小时,直到巳时才终于看到书院大门。在进大门之前,他先整了整衣领,用布擦掉脸上的汗水,重新露出那副干练模样。这才跨过门槛,进入书院之内。

    此时的书院正值学生自习时间,只听得院内四周房间内传来此起彼伏“之乎者也”的读书声。男人透过窗沿快速瞟过室内,没有发现山人的踪迹。便快速穿过走廊,䟕步径直往后院奔去。然而还没等他打开后院大门,一阵清脆的女声就从门另一边传了过来。

    “少爷不论,但您能保证夫人的安全么?”

    “!”男人心里吃了一惊,他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这分明是他的胞妹齐维栩的声音。她怎么会在这里?男人大惑不解。自从几年前他和山人来到云安城后,她就一直在鹤夫人家里作家仆,平日里寸步不离夫人左右,现在怎么会跑到书院来?

    正当男人思忖间,山人那磬钟般的声音又在门内响起:“虽无十拿九稳,但也有7成把握。”

    “这简直是在拿他们的生命做赌注!”齐维栩的声音大叫起来。

    男人知道是时候了!于是果断撞入门内,院内的两个人看见他兀地闯进来,都有些猝不及防,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维栩,老师,你们在说什么?”男人丝毫不在意两人的目光,喊道。

    “兄长,您回来了?好久不见。”齐维栩很快反应了过来,微微弯腰,恭敬地行了个问候礼。

    “嗯。”这个被齐维栩称为“兄长”的男人正是齐维翊。他对妹妹点点头,简单地回了个礼。又看了看妹妹,只见她穿着一袭花鸟纹路的直裾深衣,挽了随云髻,上面插了根花雕玉簪。尽管低着头,但他依然能够看到她那瀑布般的黛眉,那挺纤巧挺拔的鼻梁,还有分明的唇线,此刻皆因烦恼而组成了一副愁容。

    “既然维翊回来了,想必鹤伯陵之事还算顺利?”在得到了齐维翊肯定的答复后,山人便又恢复了平时那慢条斯理的语气。“嗯,那快来跟我一起劝劝维栩吧。

    “老师。”齐维翊站定对老师作了个揖,这才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在门外就听到了你们的争吵,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让你妹妹自己给你说吧。”山人无奈地挥了挥手,似乎他也对眼前正有些愠怒的齐维栩无能为力。

    “什么?”齐维翊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家妹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兄长莫急,是这样........”齐维栩开始说起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原来4天前,鹤家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些生人来访,大都是一些农民、游商走卒之类。起先她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那些人最多只是来门口聊会天推销些小玩意儿。直到这几天开始有人开始向邻居打听鹤家情况,甚至还有自称是原鹤家主老友,但鹤夫人却明确表示从未见过的人前来拜访。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似乎清一色的都是外地人。这些情况让作家仆的齐维栩很不安,于是她留了个心眼,密切关注这些人来鹤家后的一举一动。然而就在昨天,一位自称是鹤家主同事的人来鹤家拜访。当她向正和鹤夫人聊天时的那个人献茶时,那人下意识地捻了捻放在一边的茶叶。这是朔国人饮茶前的习惯!在明白了这一个事实后,她开始感觉到那个人,乃至这几天来鹤家打探的那些人可能都心怀鬼胎,毕竟,鹤家几乎从未踏出过廪君国一步,又怎么会认识这么多的朔国人?

    来者不善,处于对鹤夫人的担心,齐维栩特地起了个大早,找了个借口,抽身来到书院里报告给她的导师——禅罗山人,得到的却是“我早已料到”的回应。

    “当初是老师让鹤公子走的,自从鹤公子离开后,夫人整日百无聊赖,深感无趣。现在又来了这么些生人,这不是要困杀夫人吗?”齐维栩替夫人感到委屈。她与夫人相伴了快四年,虽是家仆,但夫人却把她当干女儿对待,不能不对夫人有一些感情。

    “维栩,别让感情干扰你的判断!”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山人发话了。“这是我们目前所能作出的最好安排。”

    “最好安排?让人家母子分离也算是最好安排么?”齐维栩大叫道。

    “妹妹!不要在老师面前放肆!当初可是老师安排你到夫人身边的呀,连老师你都不信任么?”齐维翊赶紧喝住胞妹,他知道妹妹是个急性子。

    “我.........”齐维栩话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兄长说得对,当初他与老师来到云安城的时候是老师安排她来到鹤夫人身边的,自己理当对老师多一些尊重。

    “唉.......”山人背起手,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自己在净心泉内的倒影。“维栩说的情况我早已知之,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您说什么?”齐维翊不解道。

    “几个月前,我在朝廷的内线传来情报,说有一伙人开始重启了震雷卷的调查。”

    “什么?是十老会吗?”齐维翊有些胆战心惊,当初正是他和老师带着震雷卷从神都城里逃了出来,引来了组织的追杀。

    “不,那帮人被巨室门杀了个干净,剩下的天氓群龙无首,他们没有资源继续调查震雷卷的下落。”山人摇了摇头,随后又继续说道,“你听说过‘穆灵宗’吗?”

    “‘穆灵宗’?那是什么?”兄妹俩齐声问道。

    “一个有着百年历史的隐秘组织。”山人转过头来,一脸严肃。“我曾听说他们曾在那位‘疯王’的时代大放异彩,也曾协助朔复帝打败巫王,可谓贯穿了朔国的大半历史。不过论起他们自身,我想应该会有更早的起源。”

    “那为什么当年我们在神都城的时候没有见过他们?”齐维翊叫道。

    “严格来说,他们并不是像天氓那样的复杂组织,也不是像巨室门那样纯由世家大族把持的政治党派,而是一个宗教组织。”

    “宗教组织?他们信奉哪些神祗?”尽管当初兄长和老师远在朔国的神都城,但齐维栩也并非完全听不懂两人的对话。

    “据说他们只信奉一位神祗,但具体是哪位还不清楚。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山人顿了顿,语气中流露出一丝紧张。“问题在于他们现在在追查震雷卷的下落,如果他们一直深入,大概几个月后就会不可避免地查到云安城里来。方才维栩告诉了我那些怪事,恐怕他们比我想的来得快多了。”

    “这就是您为什么一定要把鹤公子送走?”齐维栩渐渐明白了一些事。

    “嗯,他是鹤筑的独生子,非走不可。”山人叹了口气。

    “那夫人呢?您是要把她当作弃子吗?”齐维栩低下了头,声音充满了委屈。她实在想象不了老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行径。

    “妹妹........”齐维翊心情复杂地看着小妹,他知道她从小就有很强地同理心,不可能对这种事情无动于衷。

    “不,她不是弃子,而是诱饵。”山人的眼光开始变得犀利,那一对灰色的眉毛也逐渐锐利起来。

    “诱饵?”

    “维栩,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吧。”山人认真地盯着这位女弟子的眼睛。“当年朝廷流放颜宪宁将军后,我因为替他说了几句话也被逐出了天氓。但在临走前,我因为不想看到那震雷卷再次被人利用——它实在不是应该出现在世间的东西——于是与还忠于我的门徒们一起带走了它。十老会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派出了许多杀手前来追杀我们,中途死了不少人。”

    说到这里,齐维栩担忧地看了兄长一眼,她没想到他们在朔国还干了这么一件大事。而齐维翊也察觉到了妹妹的目光,故作轻松地朝她笑了一笑。这些话题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但他不想让妹妹太过担心。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们到达樊州,当时我因为被他们的杀手击伤,不得不把震雷卷交给了你哥哥,以自己为诱饵把杀手引开,至于之后的事........”山人意味深长地看了齐维翊一眼,齐维翊立刻得知了老师的意思。

    “至于之后的事就交给我来说吧。老师的确引开了一部分天氓杀手,但依然有几个对我紧追不放。因为担心他们已经在大朔境内各处布下了陷阱,我便把震雷卷带进了廪君国,想要直接来云安城找你。”

    “可兄长你那时并没有来见我呀?”

    “的确如此,因为那几个人把我咬得太死,我只能跟他们绕绕。只是没想到最后一路绕进了首都渝庆城,我就是在那里的一家小茶馆里遇见了原鹤家的家主鹤筑。”说起这些陈年往事,齐维翊只觉得内心隐隐作痛。

    “鹤家家主,我听夫人说他失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齐维栩想起了关于从来没见过的鹤家家主的传言。

    “他.......没有失踪,他死了。”

    “什么!”听到这句话,齐维栩只觉得被什么动西撞了一下,两眼一黑。她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如此残酷,更没想到自己的兄长和老师知道真相,却选择一直隐瞒。天哪!要是鹤夫人和公子知道了这些事他们会做什么?齐维栩有些心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维翊知道刚才那番话对于胞妹有着怎样的冲击力,赶紧安抚道:“维栩,你听我说,当时情况复杂,我以为已经摆脱了天氓杀手,但是他们竟然还是追上了我。”齐维翊的声音有些无奈,“在混战之中,我手上的震雷卷脱离了控制,被碰巧同行的鹤筑捡到,他打开了震雷卷。”

    “打开了震雷卷,然后呢?”齐维栩两眼无神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就像看着两个杀人凶手。

    “无资格观震雷卷者,天谴之。”山人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院内的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杀光了那些刺客,但当我再寻找震雷卷时,只能看到不远处的灰烬——震雷卷和鹤筑都随着那道天雷泯灭了。这就是事件的经过。”齐维翊长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如释重负。后来老师也成功逃脱,出于安全考虑我们重新在渝庆城里汇合,并想要查清鹤筑的后裔。经过调查,我们发现了他的独子鹤伯陵,只不过那时他们正准备离开渝庆城回老家。我和老师就暗地里先赶回了云安城,想要........”

    “想要把他们一家保护起来,震雷卷已经杀死了太多人,我们不能再让无辜者卷入了。”山人打断了齐维翊的话接着说道,“传说观看震雷卷后威力甚至会影响到后裔血亲,但历史上从来没有人真正有人记载过。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对鹤家严加关注,这就是我们到云安城后开书院,安排你到鹤家服侍的原因。”

    “是么.........”由于短时间接受了大量的信息,齐维栩霎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如今‘穆灵宗’盯上了震雷卷,我原本估计他们应该会再晚一两个月才会查到这里来,所以我预先设计让鹤伯陵离开云安城,暂时避开那些探子。”山人捋了捋胡须,说道。

    “那为什么要留下夫人,她对那些探子可是没有一点儿防备啊。”

    “这正是我需要的。送走鹤家独苗,留下夫人,一方面可以让他们扑个空,另一方面也方便我们‘瓮中捉鳖’”山人向齐维栩点点头,“维栩不必担心,我已安排人手日夜守护鹤家,如果那些动手,我们可当场把他们抓获。”

    院内陷入一阵沉默,只能听到净心泉上“哗啦啦”地流水声。

    “这.........实在是太冒险了。”齐维栩沉吟良久,终于弱弱地说了这么一句。

    “如今事态紧急,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万全之策。”山人灰眉微皱,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原本最安全的地方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攻守之势异也。鹤伯陵已经离开了廪君前往大朔的颍均,虽说现在民变四起,但也可凭这乱世掩人耳目。”

    “这对他实在太残酷了。”齐维栩觉得泪水开始在眼睛里打转。那孩子她在鹤家看管了四年,规规矩矩,一点儿也没有少爷架子。事实上,齐维栩内心里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一个弟弟,对他多有照料。

    “别让感情影响了你的判断,维栩。”山人看着自己的女弟子,心中同样也过意不去,但仍咬咬牙,冷冷地说道,“你没见过那震雷卷给人们带来的祸乱,一旦鹤伯陵被那些人捕获,在他身上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世上又会多几个像霆震空那样的天师。鹤伯陵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总之绝不能落入那些对震雷卷有所企图的人手中!”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兄妹两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尽管心有不甘,但那也只能接受。

    “那,至少可以保全夫人吧。她不知道这些事,也不是鹤筑的直系血亲,她不应该被卷入这件事来。”齐维栩还想要作最后的努力。

    这次山人终于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的确,鹤夫人是无辜的。但我们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恐怕她妇人家承受不住,所以我们以她为饵的计划必须暗中进行。维翊!维栩!”

    “弟子在!”

    “你们这几天必须昼夜不离夫人左右,细心保护,不得让夫人有半点儿差池。”山人的胡须随着身上的青衣在风中摆动起来,声音中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兄妹俩领命完毕。不一会儿,齐维栩便以夫人独自在家为由,拜别了师父,踏上了回鹤家的路,只留下齐维翊和山人在后院,一时间后院又显冷清。

    “维栩还是有些感情用事啊........”山人望着女弟子离开的方向感叹。

    “她从小就是这样,以前要是哪个朋友受了委屈,她一定要替他讨个说法。”齐维翊双手抱胸,也望着门外道。

    “老师其实很在意鹤伯陵吧。”齐维翊话锋一转,轻轻地转过头,想要从老师的脸上看出一点儿眉目,但山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说道:“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

    “老师让他去颍均县送信,我想其实是让他去找镜量子老师吧。”齐维翊开玩笑似地笑笑,“都几年了,老师还是关心故国的局势。”

    “呵呵,老了,越来越想要回去看看了”山人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勉强,他想起了当初被逐出神都城的情形,“可惜回不去了。”

    “不过我猜只要有镜量子老师在,那孩子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嗯.........这倒不假,我只担心不要出现最坏的情况。”山人抬头看向朔国的方向,心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丝不详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