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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我只需要永恒的孤独

    一

    韩寒说他不看别人的书,怕自已的写作风格跟别人像。那我就多看别人的书,我还要抄别人的诗词歌,因为我还没有自已的写作风格,我得学习别人的写作风格。

    我一开始抄的是《别安》乐队的歌,黄家驹的歌我百听不厌,我最早接触到《别安》是在有鱼亲戚家的大哥哥那里,那个大哥哥好像是在外面读大学,他弹吉他、贝斯,他说他在学校有自已的乐队。他对有鱼非常好,给有鱼带好多城里的玩具,我顺带沾了光,成功跟他借走了《别安》的歌书回去抄。那是一本厚重的,正版的教弹吉他的书。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因为没有交自修费,就不用上自修,独自一人在中心小学的宿舍里抄歌,边抄边唱。镇里的小学和初中生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一本抄歌本,我们听到好听的歌就互相抄歌词。

    “无尽空虚,似把刀锋静静穿过心窝。”

    每次我抄到这一句,我就想像着玄道手持永恒与时空之刃,慢慢地刺穿我的心脏。然后他会说:“我会在时空的尽头等着你,过去的,弱小的我。”

    “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纵使啰嗦始终关注,不懂珍惜太内疚”

    抄到这一句时,我就会想起阿婆和妈妈,想到她们以后也会像二婆一样死去,我就想哭。

    “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唏嘘的感慨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这刻在望着父亲笑容时竟不知不觉的无言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抄到这一句,我就会想起父亲坐在旧街的路边,他紧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大半天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买他便宜的眼镜。他明明那么干渴,却只买了一碗豆腐花给我。

    他也会像二婆一样死去。

    小学六年级的我眼泪涌出眼眶,我在寂静无人的宿舍里哭了,我听到了上晚自修的同学们在晚读,响亮的读书声掩盖了我的哭声。我得关灯点蜡烛偷偷地抄了,因为开始晚读后,就会有老师在校园里巡查,我得藏起来,不能让他们发现我。

    只有成为仙人,才能阻止他们的死亡,而我,将用永远的孤独和寂寞作为代价,跟天地宇宙等价交换得道成仙之法。

    二

    初二(6)班的数学杨老师没收了我的抄歌本,她说:“你在我的数学课抄这些?我的课讲的不好吗?”她的课讲得很好。

    英语朱老师没收了我偷看的漫画书:“你在学校看这些?喊你家长来找我。”她也是个好老师,喜欢在教室里放英语动画片教我们学口语,城里人的中学教室有屏幕有投影仪能放电影,我乡下的小镇中学教室只有黑板和粉笔。

    物理老师称赞我:“这道题只有新晓做对了。”

    但我只会做那道题,我物理没考及格。

    我最喜欢班文任,语文老师秦,她为了培养学生们的写作能力,要求我们必须写周记交给她批改。一开始我写的字少,只写了几句诸如这周天气不好,又下雨了,不开心。糊弄了事。她不开心,用红笔在下面点评:字太少了,下周我要看到你写满这一页。于是我开始写满一页。两三百字左右。她点评:这篇就写得很好,希望下篇能写得更好。她点评:写得越来越好了。她点评:我喜欢你的意识流,像走进了一幅画里。她点评:我喜欢你的意识流,像在读一首诗歌。她点评:你的意识流写得很好,如果字能写好点,不这么潦草就好了,我眼睛都看花了。你如果要写行书或草书,就好好地练一练。

    三

    我不管写字还是做事都焦急潦草,没办法啊,它们在追我,它们在迷宫里追我,它们在梦境里追我,它们问我:“这是你存在的意义吗?这是你的答案吗?你在寻找些什么?”它们是迷宫里的阴影妖魔,它们是我在小学六年级分离出去的魂魄,它们是我大脑里喋喋不休的声音。它们是风是雨是云是星星是天地宇宙万事万物,它们在我耳边呢喃:“我们遵守承诺,我们将见证你永远的孤独与寂寞。”

    十五岁的我在笔记本上写了首打油诗:古来多愁人,愁尽世间事,天下谁最愁?梦园秋雨是。

    梦园秋雨是我的多愁善感,迷宫新晓是我的心魔执念,而玄道,是我想像中的、未来已经成为仙人的我。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这具身体里的自卑、欲望、懒惰、懦弱等负面情绪,他们是迷宫里的妖魔鬼怪军团。

    玄道站在那颗八亿光年外的星星上,他对我说:“我在时空的尽头等着你的到来。”

    我得赶紧到他的身边去,快点,再快点。

    我恨不得一天能写一万个字,十天就写出一本十万字的小说,然后拿到稿费,启程访名山,寻神仙。但我往往只写了一两千字就写不下去了。不管是写自传式的《迷宫》也好,写幻想的故事《梦园》也好,都只能写一两千字。至于我寄望于可以让我青史留名的思想哲学之书《答案》就更是只能写一个开头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何为善?何为恶?面对善恶我应该怎么做?

    我的脑袋越想越痛,想得晚上睡不着觉,于是我就像以前一样,拿脑袋去撞墙,撞得砰砰响。

    “新晓,你怎么啦?”下铺被吵到的阿婆问我。

    “没,没什么,我脚踢到墙了。”

    “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你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的,大半夜都睡不着,是心火旺还是神经弱?要是心火旺,明天我买个猪心煲枸杞叶,要是神经弱,头痛,我就买个猪脑蒸天麻。”

    第二天中午,餐桌上既有猪心煲枸杞叶,也有一份猪脑蒸天麻。

    在我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阿婆还会悄悄塞给我一两块钱。在我小学五六年级时,阿婆偶尔回家里祭祀祖先和节日时,会给在学校读书的我带祭祀后的鸡肉猪肉,还会塞给我十元,二十元的零花钱,都是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

    有一回她说:“这个月我没攒到钱,只有五元啦,剩下的钱得坐车。”她还经常留下一盘鸡油或猪油:“我盖在桌子上了,你周末回家,自已用来炒菜吃。我周末回家,就非常高兴,因为这周有鸡油或猪油炒饭,平时的周末我都是洒点盐拌白米饭或者倒点酱油。我不舍得一餐就把油吃完,分成了两餐。爸爸妈妈给了我足够买肉买菜的伙食费,存在班主任那里,每周一给我一周的钱。但我周一当天把上周在小卖部和租书店赊的账还清了就所剩无几了。十二岁的留守儿童是个周光族。

    四

    从叔叔家到城初中有两条大路,左边是城中路,右边是江边路。一开始我走左边城中路,上学路上会碰到很多穿校服的同学们,其中有尤,尤对我很友好,带我走有趣的近路,请我喝透心凉的玻璃瓶可乐。而我跟班上的人喊他的外号,他不高兴了:“你自已的外号比我更不好听,我都没有喊你外号,你反而喊我的。”一瞬间,我意识到了我成了故事最让人讨厌的配角,自已是受害者,然后不能还击比我强嘲笑我的人,反而去欺负嘲笑对我好的人。这不对,这不是我想成为的我。我自惭形秽,我诅咒我自已,我将永远孤独寂寞。

    后来我试着从江边路上学,江边路是绕的远路,学生少好多,我只碰到一个穿着校服,一只手骑单车,另一只手慢慢悠悠吃着面包喝着牛奶的同学。我超过她,说:“不怕迟到么。”

    她说:“没事,我不会迟到的。”她是许,她也知道一条近路,穿过居民小区、幽静的小巷,比我绕大圈的近好多。到了学校,我才发现她竞然是我的同班同学。只是座位离我很远,所以我对她没有印象。

    我的社交范围很小很小,天苍说我小学二三年级不找他玩了,那是因为当时他调座位坐得离我远了。他之所以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是因为学前班时和我同桌,我在学校的朋友基本只限于同桌和前后桌。北冥是我一二年级的同桌,知修是我二三年级的同桌邻桌,有鱼是我三四年级的同桌,那时老师安排座位都是根据身高来排的。所以,我跟他们成为朋友的原因是,我们曾经长得差不多高,坐得近,于是迷宫的城墙没有拦住他们,让他们走进了我的梦园里。而现在,他们离我很远、很远了。迷宫的城墙可以轻松地挡住他们了。

    五

    班主任调整座位,尤不再是我的后桌。我的新后桌是何和吕,还有新的同桌施,他们都是认真学习的好学生,而我整天不是抄诗抄歌看课外书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幻想着一觉醒来,能回到1995年九月一日的学前班教室里,妈妈把六岁的我送到了学校,她说:“你爸喊我去帮忙做生意,赚钱还新屋的债,你要乘乘读书,听老师的话。阿妈去赚钱给你交学费,买新衣服。”

    六岁的我没听懂妈妈的话,在第一节班会课下课时,我看到学校外有人回家了,我就跟着跑回家了。急得班主任把学校旁边的水井和小溪鱼塘翻找了一遍,每年都有传言说哪里又有几个孩子掉进水里淹死了。

    第二天,妈妈带着六岁的我跟校长班主任不停地道歉,校长笑着说:“孩子没事就好,他好像还没到读书的年龄,明年再带他来吧。”妈妈问我:“那你回去再玩一年,明年再来读怎么样,学费就先给大姐交了。”我点点头,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当时的我留在学校读书就好了,因为妈妈为了帮爸爸做生意还债,马上就会带我到黄坡镇去了,如果我留在学校,不去黄坡镇,就不会学会偷骗赌,不会跟冰棒厂的大哥学会掰手指,导致指关节粗,手指不好看,不会在旅馆看到那些三级片还有妓女和嫖客,因此导致性早熟,长不高。是的,只要我不去黄坡镇,就不会有《迷宫》。而我,将和其它小区小学的学生一样,普通地成长,普通地学习,普通地毕业、找工作、结婚、老去、死亡——咦,好像,太普通了,太平凡了,这种普通平凡的故事甚至不会有人写下来,毫无意义地隐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我的故事将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六

    我从遥远的梦中醒来,看到同桌的施在认真听课做习题,我回头看到何和吕也在认真听课。我往窗外看去,我们坐在教室左边靠墙的位置,窗外有一棵开花的海棠树,2005年的大雨下个不停,海棠树的花被雨打风吹去,叶片稀疏。最大的一场大暴雨是在五月的时候,整个天空都被黑云填满了,明明是白天,却伸手难见五指,电闪雷鸣,女生们被吓得不停尖叫。杨老师发现已经没办法上课了,走下讲台安抚学生。然后她也被吓到了,因为狂风暴雪中突然下起了拳头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的,窗户玻璃都被砸破了一面,杨老师到窗边捡起一块冰雹,惊叹道:“这么大的冰雹,是真的冰啊。”好多人围过去看。

    那是我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雨。整座油城都被洪水淹没了,马路上水最深处能淹到小汽车只剩下一个车顶。

    中午放学我会回到叔叔家吃饭。叔叔白天得上班,不在家。阿婆婶婶堂弟和我四人一起吃午饭,他们离我太近了,近到迷宫的城墙不能把他们阻挡在外面,我于是坐立不安,吃完饭就赶紧出门。

    “你要去哪里?”婶婶问:“中午不在家里睡午觉,你要去外面玩?那可不行。”

    “我回学校教室自习。”我说。

    我骑单车出门,常常会半路突然下起阵雨,把我浑身淋湿透,我冒着雨回到了安静的校园,雨停了。午休时间的校园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这让我感觉舒适安全,我在单车棚把鞋子里的水倒掉。扫地的清洁工阿姨震惊地看着我:“你这不是全身湿透了吗?这样要生病了,赶紧回家换一身衣服啊,你以后就知道后悔了,有得你痛的。”我重新穿上湿透的鞋子,它和袜子都还能挤出很水,但我不在乎,我回到教室里。

    午休的教室里通常只有何,她午饭经常是去小买部买面包吃,然后留在教室里继续做习题,她学习很勤奋。偶尔还会有张和孔,他们住在附近,走一会就到学校了。他们带了一副国际象棋,我于是凑了过去看他们下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国际象棋。

    “能教我怎么下吗?”我问

    “可以。”他们教会了我下国际象棋。

    七

    周末的时候,白天叔叔依然要上班加班。婶婶会辅导堂弟做作业,也会允许我们看电视。而我惶恐不安,他们离我太近了,我没有能躲起来的地方。

    我于是说:“我回家看看。”

    婶婶说:“家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有谁在家。”

    我飞快地出了门,骑着单车回小镇,从叔叔家到我家有25公里远,坐公交要八块钱,对十五岁的我而言太贵了。我骑单车只要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回到小镇,油城的初中一周放两天假,而镇上的中学是全封闭管理,两周或一个月只放一天假。我骑着单车看着小镇的学生们在教室里上课,学校大门紧闭,我进不去,也不想进去。我骑着单车回到中心小学,周末的中心小学只有几个住在学校的老师,我独自行走在校园里,穿过中厅,沿着内院泥砖的学生宿舍门口、穿过文化长廊的圆形门,走到安静的后院,来到后院两棵百年大榕树下的乒乓球台旁边,我意识到我再也不可能和知修六月御风千里他们一起回到这里打乒乓球了。时间的长河滚滚向前,我无力阻止它的流逝。所有美好的故事都会结束,所有相聚的人最终都会分离。

    我骑着单车回到二层红砖楼的家里,没有人打理,桌子椅子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大厅的墙上贴满了我小学时代的奖状。我看向大厅尽头的祭祀台,仿佛间看到了正在彻墙的父亲,那是我四五岁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脚手架上彻墙,我从旧屋跑过来,喊他回家吃饭。

    我骑着单车回到了旧屋,院子里长满了野草,泥砖的房子已经颓旧,房顶的瓦片已经有很多是破碎的了。我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想起两三岁左右,还站不稳的我,独自在院子里捉蚯蚓,雨后的蚯蚓爬满了院子,我摇摇晃晃地过去,捉到了一条。

    我骑着单车回到了小区小学,它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小楼,一楼的学前班和一年级的教室没有上锁,我走进学前班教室,坐在我曾经坐的座位,桌子椅子都破破烂烂的,上面全是破洞,墙壁的灰土已经掉了好几大块,小区小学太穷了呀。我看着窗外操场上的草地,那里我曾经和天苍玩追逐,和北冥躺在地上看星星,和扶摇在沙池里用湿沙子滴了一座宫殿。在学前班和一年级门口的走廊,我曾经和好多人在玩捉石子、拍纸牌,但我不记得他们是谁了。才六七年,我就已经把那些跟我一起快乐玩耍的人都遗忘在记忆的长河里了。我们迟早都会被遗忘,五千年历史里,能被记住的人有几个啊?地球上几十亿人,能被记住的有几个啊?生命毫无意义,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毫无意义,我终将被遗忘,不留痕迹。

    我骑着单车来到埋葬曾祖父的荒岭,杂草灌木丛生,单车过不去了,我下车步行穿过它们。清明节时才清理过的小路和坟墓现在又已经被灌木挤满了。我想起十三岁的我在这里画地为牢,画心为迷宫所许下的誓言:请列祖列宗、天地宇宙、万事万物见请,我将以永远孤独寂寞为代价,以此交换得道成仙之法。

    八

    下午,我又骑25公里的单车回到了油城里叔叔的家吃晚饭。

    婶婶完全理解不了:“你骑着单车回去又骑着单车回来?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叔叔说:“学习上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他知道我英语不好,就帮我请了一个英语辅导老师周末给我补课,但我拒绝了。我不需要帮助,我只需要永恒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