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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时隔三年半,再一次见到妈妈

    一

    凛冬将至,今天是2022年9月23,秋分,我完蛋了。

    在五天前我还存着侥幸心理,以为沉寂了整个夏天的强直性脊柱炎会继续沉寂。

    但入秋后的第一波寒潮冷空气来袭,让我再一次想起我为什么会在桌子底下准备那一瓶跳河烈酒,两年前冬天被病痛折磨的我,生不如死。

    这些天我睡觉艰难,起床艰难,日常生活更艰难。

    躺下的时候,我的右腿无处安放,它蜷曲着,没办法伸直,稍微一动就是剧痛,我必须控制它保持向上弯曲才不会痛。我闭眼想睡觉,朦胧间刚失去对它的控制,它稍微往下动了一下,马上就是拉断神经一样的剧痛,让我瞬间没了睡意。然后我再次困到仿佛要睡着了,又被它的剧痛惊醒,由于剧痛,我没能在睡前点好蚊香,蚊子开始绕着床头嗡嗡飞舞,我徒劳地看着它飞近又飞远,它停在蚊账上了,但我没办法坐起来拍死它。从十一点半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我都没能睡着,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才睡着了。

    睡觉是可怕的,起床更可怕,我在十点醒来,就想起床上卫生间,喉咙也干渴难耐。但我没办法起床,我翻不了身,坐不起来,剧痛折磨着我。我十点半在美团点了外卖,十一点送到了,但我在床上还是动不了。十二点了,我一直尝试起床,但都失败了。我急得难受,想上卫生间,我渴,想喝水,我饿,想吃饭,但我动不了。十三点了,外卖应该彻底凉了,但好消息是我终于挣扎着起床了。我扶着桌子,先赶紧喝了一口水,缓解喉咙的干渴,然后拄着拐杖上厕所。在这间长不到四米,宽不到三米,总面积少于十二平方米的单间出租房里,床离卫生间的距离只有两米,正常人只要走三步,但我拄着拐杖挪了七八步才到厕所门口,然后,真正的挑战来了,卫生间的台阶有十几厘米高,上台阶对强直性脊柱炎剧痛中的我而言是高风险的行为,我意识到我只要摔一跤就真的起不来了。我左手撑着拐杖,右手扶着墙,尝试上台阶,我的右腿无法支撑我的体重,它在疯狂地刺痛。但总归是上去了。下台阶我同样要一手撑拐杖一手扶墙,小心翼翼。

    然后,我想下楼拿外卖,我在二楼。我拄着拐杖走出门,右手没扶墙,只迈了一步,一个趔趄,我觉得我的髋关节错位了,神经被扯断般的剧痛让我的大脑短暂地空白。我小时候曾经光着脚跃过家门前的小溪,脚跟被对岸草丛里的碎玻璃瓶底挖掉一大块肉。我曾经拿菜刀砍菜时,从根部砍断了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但那些痛连这一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完蛋了。

    我拄着拐杖,站在出租房门口,一动都不敢动。我很饿,我知道我没办法下楼拿外卖了。

    这情况,想在深夜里去珠江边也很难啊,没事,可以做到的,双手都拄拐杖就行了,用拐杖代替脚来走路。

    我缓缓回到房间里,一手拄拐杖,一手扶着墙,我必须扶着墙,因为桌子不可靠,它摇摇欲坠,六年前租房时它就是张摇摇欲坠的破旧桌子了。两年前买的拐杖也不可靠,杖底没那么防滑了,偶尔会滑一下,让我差点摔跤。明明在这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我离椅子的距离只有一米多,但我却千辛万苦才能坐下来。

    好饿,还好我有三箱京东上买的华夫饼,拆开两袋就着凉水吃了。凉开水是前天还是大前天煮的?味道有点怪了,我应该煮新的一壶水,但那得拿开水壶去卫生间接水,开玩笑,我空手上卫生间都难了,还要拿开水壶去?有蚊子在飞,脚好痒啊,我没办法弯腰去挠,让它痒着吧,不然我能怎么办呢?

    现在才到秋天,就已经这样了,我记得过去两年冬天比现在还难熬啊,当时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记起来了,是双氯芬酸钠缓释片,过去的五六年我就是靠着它支撑过每一次病发和寒冬冷春。特别最近的两个冬天,我天天都吃一片。所以,为什么我忘记了我还这个药呢?明明存着一抽屉,还有五六盒呢。想起来了,因为后来每吃一片我的内脏,我的心脏都很痛很难受很难受。难受就难受吧,现在只能指望它还能再支撑我一段日子了,我吃了一片双氯芬酸钠缓释片,打开电脑,继续写《迷宫之我们的征途依然是星辰大海》。

    二

    今天已经9月23日了,9月27,《魔兽世界》怀旧服资料片巫妖王之怒就要开始啦。有五个游戏里的朋友已经预约了我帮他们练级,举世誉和举世非的定金都转给我了,《魔兽世界》是我现在唯一的收入来源了,我必须完成订单。

    离8月28日得知妈妈患肺癌到现在也快一个月了,9月9,三姐陪妈妈到广州复检,查出有两处肿瘤,都要开刀做手术。但八月十五中秋,医生要放假三天。于是三姐就陪妈妈住在酒店等医生休假。妈妈打电话来抱怨每天住酒店要花160,太贵了,吃的也贵。那三天,妈妈每天都让我去见她。或者我发地址定位给她,她和三姐来找我。

    妈妈说:“我现在每天就是没事做,等医生放完假。我想见你了,我们四年多没见了。”

    我害怕见到她们,我说:“现在新冠疫情厉害,出入都要严查核酸。所以现在没办法去看你。这样,今年年底过年,我一定回去看你。”

    妈妈说:“你是骗我的吧,我这边查得都不怎么严,只要是绿码就行了。”

    我挂了电话。八月十五,中秋节,千家万户团圆日,但我不敢见妈妈。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

    我是不孝之人,不能让妈妈安心。

    八月十六,9月11日。中午十一点半,我还没能起床,妈妈就打电话来了:“我和三姐快到大学城了,三姐让我问你,是在大学城北还是大学城南下地铁离你近?”

    我说:“大学城北。”

    她们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呀。我让他们在高高新天地商场等我,我得一个多小时后才能到。

    妈妈说:“你住得很远吗?还是在上班?你还在送外卖吗?我们在这等你啊,你就骑你送外卖的电瓶车来。”

    送外卖是谎言,有电瓶车也是谎言,我四五年前就不送外卖了。

    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不能这样见她们,我得洗个澡,换衣服,我得把三四个月前买的、还没穿过的鞋子拿出来,我得穿袜子,这可不容易,我折腾了好久,都没把袜子穿正,它是歪的,很难受,但没办法了,就这样吧。

    我猜测妈妈既然来都来了,肯定要来看我住的地方,于是我努力打扫收拾了一下,让房间不至于太难看。

    我戴上口罩,久违地出门了,上一次走出公寓是三四个月去理发吧,那天理发师对我说:“你头顶秃了一片了,你知道吗?”

    我当时赶紧看镜子,头顶果然秃了一片,硬币大小。我心如死灰,已经开始秃头了么,算了,早已经心如死灰了,也不介意多这一硬币大小的灰了。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救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

    理发师宽慰我道:“没事的,这种小斑秃可能不是真秃,可能过一段时间它又自己长回来了。”

    三四个月后的现在,它还没长回来,我得用其它头发把它遮住,不能让妈妈和三姐看到。我得理发了呀,还得剪脚甲,我的脚甲很久没剪了,我自己剪不到,它长进旁边的肉里了,刺痛难受,可能要有甲沟炎了,我应该找个美甲店剪掉它们。我也应该配一双新的近视眼镜的,我近视很严重了,看什么东西都很模糊。我现在的近视眼镜还是十一年前配的。十一年前的那天,我找叔叔要钱配眼镜,他生气地瞪着我:你眼睛也坏啦?你还有什么有用的?”

    当时爸爸的晚期癌症正在治疗中,花钱很厉害,在机械工厂里做工程师的叔叔下班后,又在外面找了好几份电焊的工作。他对我生气是因为我不争气好好读书:“你看看我头发,我才四十出头,就已经秃成这样了,我现在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我为什么这么拼命赚钱?我是高级工程师,我的工资不低,我一天正常上班只要坐在办公室里八小时,就能快快乐乐地去打球,去玩了。但我现在为什么忙成这样?你爸!我哥!癌症晚期,他要死了!我为什么会对你好?因为你是我哥的儿子,要不是我哥放心不下你,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早给你一脚了!你老师来电话,说说看,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上课睡觉?晚上去网吧通宵?”

    三

    我好不容易把自己整得不那么难看了,于是出门,我祈祷我的髋关节给点面子,至少让我顺利见完妈妈。

    我慢慢地走向商场,走得很慢很慢。我曾经疾步如飞,在草地上放肆奔跑。我多想回到七岁的9月1日。那天,我正式的学前班开学了。在班会上,我认识了我第一个最好的朋友时雨。他是我的同桌,班主任郑老师在讲台上讲什么,我们根本没听。我和时雨相约下课了一起玩,时雨说:“不加劝不加沮也和我们一起玩,可以吗?”我说:“可以。”我们四个到了操场上,时雨解说他的游戏【官兵捉贼】:“我们石头剪刀布,输的人数五声后,捉其它人,谁被碰到就轮到他捉别人。”这游戏在我村里叫【鬼捉人】。我们很快就石头剪刀布分出了胜负,输的人是不加沮,我们三个一哄而散,不加沮就在后面追。我们在小区小学操场的草地上奔跑、急转弯、我们兴奋地喊着,叫着,简单的互相追逐却是七岁的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

    二十六年后,三十三岁的我渴望能像七岁的我一样,再次在大地上自由地奔跑。

    我到了商场二楼,打电话给三姐:“你们在哪?”

    三姐说:“我看到你了。”

    我环视四周,看到了人群中走来的三姐,还有妈妈,时隔三年半,再一次见到了她们,我的鼻子酸了,眼泪有点止不住,溢出了眼眶。别哭啊,傻瓜,我应该已经是道庭玄道了,不是梦园秋雨了。

    妈妈说:“你的脚怎么了?是伸不直了吗?碰不到地了?怎么歪曲成这样?”

    我歪曲的右脚只能勉强用脚尖顶着地面。

    妈妈眼眶红了,带着哭腔和三姐说:“你看他的脚,怎么都这样了,走路都走不稳。”

    三姐说:“别哭,这么多人呢,我们找个地方先吃饭。”

    白发苍苍的妈妈哭着说:“你看他的脚,怎么就成这样了。”

    我们在一间饭店坐下了,饭店坐满了人。妈妈在哭,我的眼泪也不停地溢出眼眶,三姐给我们递了手帕纸擦眼泪。三姐点了菜。妈妈说:“怪不得你这几年都不回家,脚都成这样了,怎么敢回老家,怕被人笑啊。你的腿怎么就成这样了啊,早知道那年就不应该让你出来找工作,应该带你一直看医生,把脚治好,唉,留你在家你就不出门,让你出来找工作,你就不回家,我该怎么做啊?都怪我,小时候没照顾好你,我是对不起你。”

    我看着自责的妈妈,心里满是愧疚,她这么自责,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黑暗迷宫三年】里我无休止的埋怨。因为我的埋怨,爸爸死的时候满是对我的愧疚与遗憾,他死不瞑目。

    她明天要动手术了呀,她的癌症肿瘤有两处。爸爸在2008年也因癌症动手术、化疗。手术后,医生说你爸快的话只有三年,最多还有五年。爸爸被折磨了四五年,在可怕的痛苦里死去,他死前十几天就吃不进东西了,流质的粥的甚至人参水都倒不进喉咙,他死不瞑目,收敛师用很大的力气抹了好几下,才把他的眼睛合上。他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他觉得他欠我很多,他死前两天是周日,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听到我要回学校了,就挣扎着用左手想去够右胸前的口袋,叔叔和妈妈、哥哥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有我知道他要给我钱,他口袋里有钱,我从他口袋里拿了一张一百元。他于是又半躺着不动了,妈妈说:“原来是要给你钱花。”他明明那么痛,但他从来不喊痛,他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就是为了不喊出声,怕让我们担忧,怕让邻居听到。

    四

    我的眼泪止不住,我说:“你跟阿爸做得很好了,当年学校时,班里好多人交不上学费,一开会就被点名喊上讲台。你跟阿爸养我们四姐妹没欠学费没少吃穿,已经很厉害了,还供养出了两个大学生。”

    妈妈说:“是啊,我跟你嫂子也聊过,她小时候家里也交不上学费,是很心酸的,我跟你爸就是知道交不上学费是很心酸的,所以当年拼了命也要赚钱供你们读书。

    在【黑暗迷宫三年】里,我埋怨爸妈不知道理财,如果他们也跟别人一样,欠着学费,把钱拿去买间城里的商铺多好啊。

    三姐说:“菜来了,先吃饭。”

    妈妈吃一口就问一声我的脚:“你有看医生了吗?在哪看的?医生怎么说?平时痛不痛?你这样还能送外卖?”

    我说:“看过了,不痛啦,医生说我没什么事,不会变严重了,以后多锻炼就可以恢复了。”我不停地编谎言来应对,我从2013年以后就没看过医生:“我的问题不大,不会危及到生命,农村很多人都有强直性脊柱炎,都活到老,你看大姑的脚也是这病跛的。现在要紧的是你的手术。”

    妈妈说:“大姑?”

    三姐更正说:“是姑婆吧。”

    我在记忆的迷雾里寻找真相,大姑是跛的,不是因为病吗?想起来了,她是被打跛的,因为不甘心嫁给又丑又跛脚的大姑丈,她想逃回家,被大姑丈的父亲捉回去打跛的:“你嫌弃我儿子跛脚?那我把你也打成跛脚。”我在小学四五年级听到这故事后就憎恨大姑丈和他的父亲。我质问:“为什么要把大姑嫁给他?”阿婆沉默着不出声,爸爸抽着烟,皱着眉,苦着脸,叹道:“穷啊。”大姑对我很好,每年年例来探亲,她都笑着给我红包。小学四年级的我想坐进叮当猫的时光机,回到过去,改变大姑的悲剧。

    我们吃完饭,准备结账,本来说吃不下的妈妈看到桌子上还有剩菜,又拿起筷子把剩菜吃了。

    三姐说:“她就是这样,平时在家叫她吃的时候不吃,吃完了,有剩菜了,她就来吃了。在哥哥家住这么久,她也没去过外面吃饭,总是嫌贵,我们过节说请她出去吃,她都不去。”

    妈妈说:“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一眼,我们就回去。”

    我知道阻止不了,只能带她们去我租住的公寓,我努力让自己走路不显得太难看。

    妈妈说:“你这样还能送外卖?痛吗?是骑什么样的车?你这样能骑车?”

    果然,一但开始说谎就得用更多的谎言来掩饰,我全力控制着自己走路,随手指着路边的一台外卖电瓶车:“这种电车。”

    妈妈说:“这台就是你骑着送外卖的?”她想过去看。

    三姐笑着拉住了她。

    我居然顺利地走回到了公寓,太好了,这样就不会让她们太过担心我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担心。

    妈妈指着我房间墙壁上的蜘蛛网:“这得有三四年没清理过了吧。”

    她叮嘱我要自己买菜做饭,买点有营养的牛奶喝。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她和三姐坐地铁回医院附近的酒店等明天做手术了。

    我想我应该趁现在穿着运动鞋,去商场那边找间美甲店剪脚甲,找间眼镜店配双近视眼镜,但我浑身乏力,躺在床上不想动了,右腿髋关节好痛,左脚的大拇指也好痛。今天既然见过妈妈了,那年底过年不用回去了。这四年来,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就只有今天的两个小时。往后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能有几个小时?她的手术会顺利吗?她有没可能要做化疗?我在网上看到一段文字,计算工作以后和家里老人相处的时间,每年过年相处几天,还要扣除关在房间里玩手机什么的,真正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正常成年人和父母相处的时间都那么少了,何况我这不正常的。我与妈妈相处的时间已经可以以分钟来计算了吧,甚至如果她手术不顺利,今天就是永远了。人类,真是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