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最后，我没有回到上海，而是留在了杭州。

    我最终还是选择在出版社工作，相较于明争暗斗、人情往来的公司，我更喜欢这里。父亲在杭州买了一间公寓给我，我就在这里安了家。

    听说，后来初见也没有回到上海，而是和我一样留在了杭州。曾经，他出差的时候，深夜跨越千里也要回到我们的家，曾经，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黏在我身边，可现在，我们同处一地，同在一个城市，却整整数年未曾见过一面。

    和初见分手以后，我在我那小小的公寓里蜷缩了一个月，整整一个月没有踏出家门一步。一个月后，我出去工作。

    五年来，我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洗漱、化一个淡妆，然后去上班。晚上五点回家，吃饭、看书、洗澡、护肤。我每天按时吃饭、好好睡觉，我绝不会自轻自贱、自怨自艾，我每天都有好好生活。可是，天知道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我独自一人是怎样熬过来的。曾经七年，我们从未分开过，从未狠狠吵架，我也从未缺失过他的陪伴，可是现在，我却要逼着自己习惯没有他的生活。这很难，难到过了五年，我都无法习惯。

    今年冬天，屋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阴冷。我的腿仍在大雪纷飞的夜晚钻心的疼，我的手脚依旧冰凉，生理期的时候，我的小腹仍然疼得厉害。可是却再没有人帮我捏腿揉腹，帮我暖手暖脚。看，有些事情就像冻疮，年年复发，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星星没有交汇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以前，我总是在或找寻、或得到、或失去的路上，我以为这就是孤独。后来我才知道，单独拿出这三者中的任何一个或两个都不算孤独，只有它们三个组合在一起，才算孤独。得到一个东西再失去，并不能回到没有得到它的时候。

    五年来，我从未放下过初见，却也从未联系过初见，直到今晚，我接着酒意，不管不顾地给他打了电话。他当时正在上海出差，可接到我的电话，还是毫不犹豫地赶来了。

    我们在车里彻夜聊天，直到天光大亮。曾经七年里，我们每天都是这样，有聊不完的话题，说不腻的话。我和他曾是最亲密的挚友，也是最好的家人，最后才是伴侣。

    第二天一早，我带他回到了我的公寓。我在杭州的公寓和我们在上海的公寓一样冬天阴冷得厉害，我的手脚依旧冷得像冰雪，可却再也不能让他帮我暖手暖脚了。我给我们两个分别煮了碗清汤面，他用筷子挑起面放进嘴里的那一刻，蓦地哭了。

    “起初，我只是觉得你在闹脾气，”他说，“你怎么会离开我呢？我们怎么会分开呢？怎么会呢？从初中开始，我们就每天形影不离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直到那年除夕，所有的亲友都在家里，大家都忙着从厨房端出菜到餐桌上。吃饭的时候，我下意识想喊你一起吃饭，叫了你的名字，可话音刚落，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下来。顿时，我知道我喊了一个我不该喊的人，叫了一个不该叫的名字。在场的人都尴尬地说不出话，客厅里一片寂静，而我的身后也确实空无一人。我哑然半晌，沉默地回到了房间。也就是那一瞬间，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你早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早到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他说，那天，他连年夜饭都没有吃，连夜坐飞机从BJ回到了上海。他从机场徒步走了几十公里回到市区，整个人都如行尸走肉一般。他说的一切，我都能感同身受。我懂他深爱且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人却退出了自己的生命的手足无措，懂他惊慌失措的痛意，因为他的锥心之痛，我也时时刻刻都在承受。

    那晚，他回到了我们之前租住的公寓，我们分手后，他把这间公寓买了下来。我走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有拿，就连一件衣服、一双鞋子都没有带走，这里仍旧保持着我离开前的样子。五年来，他没有请过一次家政，都是他自己每个星期回去一次打扫。所有的物品都保持着我离开之前的样子，就连桌椅的摆放、摆件的放置，甚至连我的化妆品的位置都没有变。只是，五年过去了，再昂贵的化妆品也变质了，正如我们的感情，也无法再回到从前了。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从前那个每天和他一起起床、一起睡觉、一起上班下班、一起买菜做饭的人不在了，可就这么一个“只是”，就足够让这个家面目全非了。

    “所以，阿若，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呢？时至今日，我们仍旧都放不下对方，我们仍旧都痛彻心扉，既然这样，你再给我，也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好不好？”说完，他祈求地看着我。“阿若，这是我专门为你设计的项链，昨天是你的生日，五年来，每到你的生日，我都会设计一款首饰给你。有时候是手镯，有时候是脚链，有时候是耳饰，可是，没有一次能送到你的手里。昨天，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你还会打电话给我，我什么都没拿，只带了这款项链过来。”

    看着他递过来的长方形的首饰盒，我默然不语，原来，昨晚电话里那声细微的碰撞声是它发出的。应该是初见一接到我的电话就急忙赶了过来，匆忙间，不小心把首饰盒碰到了什么，发出的声音吧。想象着他昨天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心里满是酸涩。五年来，我们同处一个城市，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而我一个电话，就让他跨越了两个城市向我奔赴。

    良久，我开口说道：“初见，你能把一张揉皱了的纸变回原样吗？不是展开，不是抚平，而是变回原样。不能的，初见，就算抚平了，可纸上也会留下密密麻麻、交错纵横的折痕。除非换一张新的纸，可是，这张纸已经不是从前的那张了。就像是镜子，碎了之后，也可以把它拼接粘黏回去，可裂痕依然在。初见，你听过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一个普通士兵对一户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儿心生爱慕，那女子感念他的心意，最终下嫁于他。可是，婚后不过数月，那士兵就受命出征了。女子为了赡养公婆，不得不去街上买菜为生，而周围一同买菜的都是些性格泼辣，叫卖声音大调高的粗俗村妇。为了能在她们当中争得一席之地，这个出身名门的端庄淑女渐渐变成了和她们一样的粗俗村妇。数年后，当年的士兵已经一跃变成了将军，可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却发现曾经清丽温柔的妻子变成了举止粗俗的村妇。他大失所望，于是起了休妻的念头。他的妻子知道后，没有哭闹，而是平静地请求他帮自己卖一天菜，他答应了。去了街上他才知道，妻子每天是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中，又是怎样辛苦的赡养自己的父母，不由得心生愧疚，遂打消了休妻的念头，和妻子重归于好。只是，虽然那女子摒弃前嫌，和丈夫重归于好，想来，以后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她都会想起自己的丈夫曾想休了自己。而她的丈夫也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怀念曾经那个温婉动人的妻子。老来风情应不到，就算是他们两人都愿重修旧好，想来，也再找不到当年青春年少时的缱绻情怀了吧。都说破镜重圆，可没有人说碎了的镜子能完好如初。”

    “阿若、”初见的声音里满是苦涩。

    “初见、”我打断他，“并不是现在的你有多么糟糕，也不是你对我不够好，更不是我已经不再爱你。而是曾经的你太好，曾经的我们太好，以至于我发现你的背叛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完全崩塌，崩塌成比白盐粒还要细碎的颗粒。曾经，我认为恋爱只是爱上那特定的感觉。曾经，我认为婚姻只是如公司订单一般的交易。曾经，我认为男欢女爱只是因为生殖冲动。曾经，我认为这三者的存在是由于完全不同的需求。是你，是你让我相信，恋爱可以是因为爱，婚姻可以是因为爱，男欢女爱也可以是因为爱。是你，是你把它们三个存在的原因赋予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爱。而‘爱’这个字眼，就意味着，在这段感情里，是容不下第三者的存在的，爱是具有排他性和独占欲的。初见，我能明白你发觉我退出了你的生命时那种绝望、那种无力、惊慌失措的痛意，那你能明白我知道你出轨的那一刻我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吗？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心痛到无法呼吸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这不只是那些文人墨客的无病呻吟，而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和你恋爱、结婚只是为了单纯地想要一个男朋友和丈夫，那么，我或许会选择不了了之。毕竟，我要的不过是一个互相慰藉、共同抚育儿女的对象，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可以了，没必要要求这么多。可是，我和你恋爱、结婚并不是为了想要一个男朋友和丈夫，而是因为——爱。那么，我就不能选择和你继续走下去了。初见，我从未后悔过当初和你分手，可是，这五年来，每一个让我辗转发侧的夜晚，每一个孤独的时刻，每一个能让我联想到你的情景，我都曾假设过如果我不和你分手会是怎样，我都曾想要什么都不顾的，什么尊严、骄傲、尺度都不要的给你打电话，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初见，我还爱你，可是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其实，我当初看到你赌博的流水账时并没有多么失望，也没有多么愤怒，而是心疼和内疚，心疼你这样一个干净要强的男孩子压力大到需要赌博去发泄，内疚我跟你朝夕相处，却从不曾发现你的艰难与不易。你看，同样都是错事，可是，给我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人生只有一条路，可却有很多个岔路口，有长有短，有直有弯，有远有近也有正有歧。有的歧路走上去之后还可以回头，有的却不能。所以，初见，我和你之间谈不上是否原谅，只是，我没有办法再和你在一起了。即便强行重归于好，可我始终都会记得你从前的背叛，与其这样在一起彼此折磨，倒不如放过彼此。”

    “我明白了。”他涩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