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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

    禹夕颜坐在栏杆上,垂下的一只手上系着的菩提子沾了血迹,滴落在右侧的草丛里。

    夕阳散发着最后的温暖,这时候是一天中最温和的光线。她独自一人走过许多晨昏,在斑驳的雨中她曾见到过斑斓的色彩光芒,也见过远山飞鸟相与还,在朦胧白雾中渐渐消失在天际。后来遇到贺声声,遇到萧逸,遇到师父,她好歹不是一个人了,无论怎样的缘分,至少有一个人陪伴她坐在树上看晨昏。

    师父教她纵横捭阖之术,学习天文历法,何为入世,却需要她自己体会,如今她刚刚明白一点,却又陷入困惑之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观明月想要做那马前卒,可是他又怎知身后事,怎知他的这些挣扎会不会化为历史的一个小小的插曲,终生所求终成幻影。

    他在昏死过去的前一刻,握住她的手,未尽之意尽在眼中温柔的眼泪里。

    作为神明,她在地界上逾矩杀人,必须付出代价。

    她坐在观明月的榻上,看他苍白的面容,替他理了下被角,轻声道,“我会回来。”

    观相这一病,朝堂上大小事都乱了起来,纵使是过去看不惯观明月的官员,如今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想着他能回来就好了。当然这一些和同阵营同党派的人是不可能提起来的,大家该骂还是骂,该怕还是怕。

    至于禁娼令,纵然阻力重重,但还是如期推进了,经过一阵时间的混乱后又恢复平静了。

    就连前任宰丞也不得不赞叹其人手段策略,缜密周到,只是此举过于离经叛道,恐怕树敌无数,他今后难以招架啊。

    渐入秋冬,宰丞仍抱病不起,足不出户,而朝堂之中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副宰丞轮流管事,却不断出纰漏。连带着皇帝本人都不得不焦头烂额起来,而每每有什么难以解决之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宰相,偏偏此时人家在养病呢,哪里忧心得到这些事情。

    而此时的观明月坐在榻上,煮的甜梨汤热气哄哄,暖炉在一旁烧着,喝着梨汤看看书,不亦乐乎。

    “相爷,果不出您所料,这几日来府上探病的官员是踏破了门槛,就连皇上也来过数次。”

    观明月平静地笑了笑,“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想着怎么除掉我安排的几个人了,可是如今明线已经成长,暗线也埋伏得滴水不漏,他们想得轻松,却不知已经在局中了。”

    “管家,还没有阿颜的消息吗?”他抬头问道。

    “回相爷,还没有,自那日阿颜姑娘将您送回府中,就再没见过她了。”管家回道。

    观明月思索了一下,“不必再派人去找了,留意一下京城这边的情况就好。”

    “刺客那边查出来了吗?”他问道。

    “回相爷,阿颜姑娘虽然留了活口,但是那女子死活不招供,宁可咬断舌头也不说,您看……”

    观明月平静道,“不必了,放她走吧,离开京城。本相知道是谁,只不过想确认一下罢了。”

    管家低着头,“是。”

    此刻南疆后山的一处院子里,竹林葱翠,庭院中盛放着三色木芙蓉,屋檐上一只乌鸦栖息着,抖落羽毛上的沙粒。

    而一棵古树之下,盘坐着一个女子,她闭着双眼,手腕上系着一颗白玉菩提。

    白发老者站在大祭司身旁,看着古树越发的枯老,抚着胡须,“此时正是世事纷乱之际,她才刚刚成神,连力量都不知道怎样运用。大祭司,这时候让她去掺和那些朝堂国家之事,恐怕她并不能改变些什么。”

    大祭司一身白衣,身上是天蚕红线织就的神兽图纹,腰间挂一柄短笛,眉目间是昆仑雪山千年不化的凛冽寒霜。

    “世事如棋,神明自以为执子者,殊不知反中了棋子的圈套。贺连声是棋子,阿颜是棋子,就连你我,也是棋子。”

    “贺连声这孩子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今天这个局面,为了阿颜也为了他自己谋一条出路。只可惜,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顾老叹息道:“可惜夕颜还并不知道这一点,她被推动着往前走,却始终看不清推动自己的是什么。连声这孩子,真是可惜了,要是他活下来,也许我们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大祭司看着闭着双目的少女,“阿颜,生性浪漫活泼,可惜少年坎坷,于尘世漂泊流浪,于是成了无有希望也无有恐惧之人,她的心性,正适合做一个合格的神明。只是等到这一天,还需要时间。”

    她摊开掌心,手上是一颗枯萎的凤凰花种子,“我们的时间已经快走到尽头,在这之前,能为她做的也不多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了。”

    顾老看着容貌一如往昔的大祭司,笑道:“想当年我仍是垂髫之时,您便是这幅模样,如今数十年过去,身边故人相继故去,您一点没变,守护着这里,守护着南疆的子民们。真想不到,若有一天您也离去了,南疆会变成什么样。”

    大祭司微微笑道:“万物都有其归宿,我自然也会有。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如是而已。”

    禹夕颜并不知道这一切,她闭上眼睛时尚是初秋,睁开双眼时世界一片霜花堆积的纯白,对于她而言,不过大梦一场。

    她睁开眼时,尚且有一些如同初生儿的懵懂,还有如霜雪般的冷无声息。

    到达京城时,丞相府已然破败,门庭冷落,花木凋零,蛛网罗织。

    她在大牢里见到观明月,而此时她却是披头散发,睁开眼看向她时,眼里坚决的光没来得及收回,而后才是惊讶,靠近过来,抓住栏杆,“阿颜,你怎么在这里?”

    “你想做的事做完了吗?”禹夕颜对着她盘坐下来,没有对她是女儿身的事情有任何惊讶。

    二人隔着铁栅栏相对而坐,月光稀疏,星空黯淡,而烛火摇曳,人影阑珊。

    观明月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从几年前我学着如何以一个男儿的身份生存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今天这一步了。”

    “只是最后能见你一面,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禹夕颜看着她恬静的面容,眉目间的憔悴和疲累,还有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眨了眨眼睛,“我能做什么?”

    观明月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却收回了刚刚结了血痂的手,目光里有转瞬即逝的动容,最后却开怀一笑,“阿颜,你不必伤怀,我到这一步也是必然,这些苦我还是受得,也是值得的。”

    “你如果死了,那些法令很快就没有效用,没有人会在乎一纸空言,为了权力财富,他们什么都可以篡改。就连你的存在,也会被抹黑,被模糊。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凭你一己之力,如何改变得了这时代?还有皇权之下的人心?”

    观明月吸了一口气,却不气恼,而是无奈笑道,“这些我都知道,阿颜。”

    “可是总得有人去改变,也许不在一朝一夕,可是总得有人做那黑暗中第一束点亮的火光,纵使短暂。”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