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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恩师

    岳穆清倒在地上,全身气血激荡如沸,已然不省人事。

    “要离”皱了皱眉,自语道:“‘专诸’这厮,向来只夸他孩儿了得,却从不提起这孩儿是琅琊剑派门下,难道是怕我寻仇么?……嗯,他孩儿帮朝廷做事,那便是与家主为难,难怪他不辞而别,音信全无了。”

    他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乌重胤已被士兵们救出帐外。自己此行是奉命除掉乌重胤,断绝昭义军重归朝廷的退路,不料被这岳小子一打扰,误了大事。

    转念又想,这岳小子居然学得了百川神功,那可真是奇货可居。虽然先师曾指出百川神功存在重大缺陷,但毕竟是堪与自家内功相匹敌的罕见功法。既然自家内功无法练成,若能习得百川神功,那场延宕多年的大仇,兴许便有办法报了。

    思忖至此,他从地上拎起岳穆清,负在背上。

    便在这时,外面又传来兵刃交击之声,有人哗然:“又有刺客!又有刺客!”

    “要离”大奇。此次家主派他行刺乌重胤,乃是孤身前来,何曾又有帮手?但此人向来自负绝艺,眼下又有人质在手,倒也不怕乌重胤使诈,当即昂首跨出门去。

    但见乌重胤被几名亲兵护在中间,不远处,一群士兵围着三人,正在打斗。

    瞧那三人,成分却颇为古怪:一个披头散发的年长道士,一个袖笼双手的布衣中年,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

    更古怪的是,道士和中年都只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那少年出招。

    这少年也颇古怪,因为他所用的兵器并非利器,而是一把桃木剑。只见他身形灵动,如莺飞蝶舞,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穿梭于众兵士之间。

    那些士兵本来并不想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兵刃一多半都不是朝他身上招呼的,可不知怎么的,攻出去的招式,尽数被少年接下,有的还被他左牵右引,自己打成了一团。

    正乱战间,布衣中年朝中军帐瞥了一眼,发现了“要离”和昏迷的岳穆清,冷不丁喝道:“在那儿!”脚下一动,立刻突出重围,直奔两人而来。

    披发老道断喝道:“徒儿,不打了!”单手抓住少年后心,腾空窜出,几名士兵还待纠缠,都被他随意踢飞。

    “要离”见这几人轻功,已知来者非同小可,但他性情高傲,绝不临敌怯战,便只面向三人站定,漠然道:“几位高人,是要找某家的麻烦么?”

    那中年人来得好快,须臾之间,便已立在他的对面。那披发老道手里提溜着一个半大少年,脚步半着地半凌空,速度与那中年也在伯仲之间。“要离”自忖空跑的速度未必弱于这布衣中年,但背着一个岳穆清,却决计跑不过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不由得心中惕然。

    那中年站定身子,问:“我若没有猜错的话,阁下乃是淄青李家的‘信陵卫’,然否?”

    “要离”哼了一声:“好眼力!是又如何?”

    中年摇摇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这两年豢养江湖异士,以春秋门客之礼待之,专行刺杀之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阁下不取乌将军的性命,却来为难这少年作甚?”他扬了扬下巴,指的是“要离”背上的岳穆清。

    “要离”森然道:“乌重胤的人头,不过是老夫囊中之物,今日不取,他日亦可取之。只是这少年是难得的宝贝,今日既然恰巧碰上,自是先取了再说。”

    中年皱眉道:“不行,这孩子,你必须留下。”

    “要离”眉毛一挑:“怎么,你也要抢?”

    那披发老道哈哈大笑,声如洪钟:“这孩子与我们有旧,我们须得照顾他周全,免得被歹人乘隙加害。”

    这道人先前只是远远喝过一声,不易听清,此时方才清楚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要离”一听他的话音,双目陡然赤红。

    仇人!

    对方遁入道门,形貌与十余年前已经大大不同,所以他起初没有认出。但对方一开口,便唤醒了他铭刻心底多年的屈辱回忆。

    对这声音的主人,他是既恨且怕。对方行踪隐秘,武功盖世,他虽有意寻仇,却实难想出万全之策。也是因为独力报仇不易,他才一改从前独来独往的做派,投入一方霸主李师道门下,很快做成了“信陵卫”的首脑。

    却不料想冤家路窄,今日竟在这个场合下相见。

    “要离”咬着牙根,恶狠狠地道:“塞北异客,是你!”

    那老道一怔,凝视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老道道号不及,‘塞北异客’,那是很久以前的名号了……不过这世事诡谲多变,老道出了俗世入了道门,阁下却脱下道袍入了凡尘……我说得可对,不凡道长?”

    “要离”正是云梦山先天观观主九炼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不凡道人。

    当年塞北异客名动武林,欲挑战“神州三圣”之首九炼真人。他上云梦山后,暗中窥视九炼真人传功,偷学了先天观绝技“先天无极炁”,功力更在不凡道人之上。

    后来,塞北异客与九炼真人比武时,不凡道人因妒生恨,下手偷袭塞北异客,却被九炼真人制止,但九炼真人也因此被塞北异客误杀。

    不凡道人妒恨交加,一路追杀已是强弩之末的塞北异客,但因谷听潮插手干预而功败垂成。此后,他再未回到先天观,而是飘荡在江湖之上,一心寻找报仇的方法(注:关于这一桩往事,详见本书第18、19章)。

    眼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凡道人抛下昏迷的岳穆清,喝道:“狗贼子,还我师父命来!”双掌一翻,以先师所授绝学“四极掌”,向不及道人攻去。

    不及道人并不躲避,踏上一步,大声喝道:“认恩推过,嫁祸卖恶,这岂是道门中人所为!”双掌朴实无华,平平推出。

    只听砰然巨响,不及脚下现出一个深坑,人却是纹丝未动。再看那不凡道人,噔噔蹬蹬连退十余步,终究还是收不住劲,向后便倒,又连翻三个筋斗,才卸去对掌之力。

    昭义士兵已经围拢过来,但见双方动起手来,似乎并不是一路人,便也未加干预。这时见披发老道一掌震退刺客,都大声喝起彩来。

    不凡道人强压丹田中翻涌的真气,心中惊怒交加,已知十数年过去,自己仍不是这仇人的对手。他虽然记仇,却也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塞北异客,好好好,今日暂且别过,后会有期!”

    他挣将起来,返身便跑。这一对掌震得他气血紊乱,初时跑起来不免趔趄,但真气走了几转之后,慢慢顺畅起来,跑得也就快了。

    不及道人意在将其逐退,倒并不想斩尽杀绝,而昭义士兵们则自忖不是这刺客的对手,谁也没有再行追捕。

    布衣中年跪下身去,俯在岳穆清身前,脸上露出关心忧愁的神情。他用左手抚摸岳穆清的脸颊,又伸双指去试他的鼻息和颈边脉搏,担心地仰头道:“道长,穆清这脉象,也实在太快了,难道这百川神功……”

    不及道人神情一肃,也蹲下身去,拈起岳穆清左手,搭脉沉思,半晌之后,喟然长叹:“奇哉怪也,奇哉怪也!百川神功这等难练的功法,听说便是当年堪与九炼真人齐名的‘剑圣’程陌松前辈,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大成。这孩子根骨固然甚佳,却也不知遇了什么奇缘,区区一年间,竟已贯通了全身腧穴。”

    布衣中年面色发白,声音都带上了微微颤抖:“道长,你的意思是,穆清学得的功法,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伤心地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

    “也不全怪你。”一直没说话的白衣少年见他如此伤心,上前安慰道,“你可不知道,穆清大哥刚刚下山不久时,遇见过我师父。师父从来自诩招子明亮,一搭脉象也看出他是琅琊剑派的人,却偏偏袖手不管!他若那时便将穆清大哥解救了,哪还有今天的祸事?”

    那日淮西密林中,石瑜亮欲背后偷袭这少年,是岳穆清抢先提醒。这少年既承他的情,又佩服他救援程世雄的侠义,对他很有好感。只是岳穆清与不及道人话不投机,他也拗不过师父的脾气,这才无奈离去。今日既已说到此处,他也不怕戳了不及道人的痛处,伶牙俐齿地说了一通。

    不及道人本来沉郁的脸色闪过一丝尴尬:“哎,洞宾,你说这个干什么?那时候咱们只听说危崖先生的噩耗,赶着过去祭拜,可不知道琅琊之乱的前因后果,为师哪能想到这么多?”

    他见布衣中年兀自伤心,安慰道:“百川神功虽然险恶,但并不是一沾即死的绝症。想程前辈他老人家,去世时寿已七十二,便是谷掌门,也是将近古稀之年。想来此功自行激荡时虽然凶猛,但若修行者根基深厚,经脉坚实,也仍能迁延寿数,未必就早夭了。”

    布衣中年闻听此言,忙跪下道:“道长,天下武学,至道长处至于极矣,道长若不出手相救,还有谁人能救穆清?”

    不及道人慌忙扶起他道:“言重了言重了,哎,当年武林中夸赞贫道‘天下武绝’,贫道那时还颇有些欣欣然,现在想起,时常汗颜。须知武道之精深,岂有绝处?话又说回来,这孩子乃是谷掌门心血之余,谷掌门当年相救之恩,贫道始终无以为报,今日还报于这孩子身上,也是理所应当。”

    说罢,不及道人将岳穆清扶起,盘腿坐好,左手按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他背心灵台穴,一股雄浑浩大的真气自左手吐出,汇于右手收回。

    膻中穴是任脉要穴,灵台穴是督脉要穴,不及道人此举,乃是以此二穴为纲,纲举而目张,梳理岳穆清全身乱流。

    岳穆清体内百川神功起初尚且激荡不休,一遇外力入侵,便更加汹涌澎湃,欲与外劲一决高下。但不及道人的“先天无极炁”已练到第八品上,其势之雄浑,其劲之精微,皆可谓当世巅峰,岳穆清那点造诣,如何能与他相比?

    这情形便如同群狼遇虎,狼群初时尚左冲右突,但猛虎陡然长啸一声,群狼便即乖乖顺服。不多时,不及道人已将他乱流理顺,接着又以神功在他体内转了四五十个循环,将他经脉中遗留的滞涩不通抑或脆弱易伤之处,一一疗愈培实。

    这话说来简单,可也耗了一个多时辰。那边乌重胤经军医治伤后,也过来探视,但见道人正在为岳穆清行功疗伤,也便不敢打扰,只命士兵在一边守护。

    最后一个循环走罢,不及道人以内劲陡然一激,岳穆清倏然醒转,睁开双目,但觉往事渺渺,不知身在何处。

    那白衣少年恰好站在他身前,见他醒转,拍掌大叫道:“穆清大哥,你醒了!”

    他见岳穆清满脸茫然,忙道:“你不认得我了?我们在淮西道上见过,你被石瑜亮打伤了,是我师父救的你!”

    岳穆清眸子一凝:“是你啊。”

    白衣少年见他想起,开心笑道:“是我,是我!认识一下,我姓吕,名岩,字洞宾!诺,我师父在这儿,他刚才给你治伤,费了好大气力。”

    不及道人擦了擦额上汗水,缓缓起身,点头笑笑:“不妨。”

    白衣少年一转眼珠子,将布衣中年拉了过来:“这个人,不用我介绍了吧?”

    岳穆清一见那中年人的脸庞,泪水一下子溢出了双眼,双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布衣中年伸出右手,用大拇指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喃喃道:“乖徒儿,咱们又相见啦。”

    他的右手上,赫然四指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