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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恶敌

    岳穆清率三百沙陀人混入昭义后军,趁乱擒住了叛军首领王翊元,王翊元只觉冷森森的剑锋抵在咽喉之上,连声道:“我要活!我要活!”

    岳穆清道:“要活,就放了乌重胤将军,再把他请过来!”

    哪怕是隔着甲胄,王翊元也觉得左肩仿佛是被钢爪钳住,半身都感酸麻,对身后之人的恐惧到达了顶点,忙不迭地呼唤亲兵:“快,快去解了乌兵马使的枷锁,带他到这里来!”

    片刻之后,一名中年人被带到了岳穆清面前。那人须发蓬乱,形容憔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裸露在外的手脚上都是伤痕,但顾盼间仍露出深沉坚毅的神色。

    岳穆清问:“你是乌将军吗?”

    中年人不知他的身份,但见他挟持着王翊元,而王翊元的亲兵个个噤若寒蝉,不由目露钦佩之色,叉手答道:“是,我就是乌重胤。”

    岳穆清点了点头,示意戊地那卢上前控制住王翊元,带入沙陀阵中绑缚起来,自己则翻身下马,回礼道:“在下河东岳穆清,奉范节帅之命,率沙陀兄弟们前来救援。咱们救援来迟,将军受苦了!”

    乌重胤面现羞惭之色:“岂敢!都是重胤虑事不周,以致酿成兵变,若非范节帅英明、岳将军神武,险些坏了朝廷的大事!”

    岳穆清挠头笑道:“乌将军客气了,我只是河东军中的普通一员,也不是什么将军。”

    他走近乌重胤,悄声道:“对了,乌将军,我们沙陀勇士只有区区三百人,虽然趁乱偷袭,侥幸得手,但昭义大军若是军心不稳,又起什么变数,咱们可镇不住场面。眼下我们想保你接下兵权,你可约束得了这支大军?”

    乌重胤听沙陀人竟以区区三百之数尾随而来,还生擒了王翊元,更加肃然起敬,庄容道:“岳将军放心,乌某已经吃过教训,绝不会一错再错了。”

    他环顾四周,拉过来一匹骏马,翻身上去,策马在大军外围缓行,提气高声道:“昭义将士们听着!我是乌重胤!”

    先前岳穆清擒住王翊元时,沙陀人已经不再攻击昭义军,但外围的昭义士兵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是乱哄哄一片。但听乌重胤长声呼喝,士兵们都慢慢安静下来。

    乌重胤见众人的注意力已被吸引,抱拳拱手,朗声道:“将士们!我是乌重胤!你们多半都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先前,卢大使出事,朝廷让乌某暂时接管本部,也就是让我当你们的头,你们愿不愿意啊?”

    除了王翊元的亲兵们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之外,其余的士兵听了,纷纷窃窃私语,有个胆大的,领头喊道:“我愿意!乌将军打仗勇敢,待我们也好,去年军营里生疫病,乌将军亲手给咱们端汤送药,就冲这情分,我徐麻子认!”

    乌重胤为人正直,对下属有情义,昭义的士兵们多数都更喜欢乌重胤,只是长期受卢从史、王翊元一系的压迫,不敢随意表露而已。但此时有人挑头,又见乌重胤陡然重获自由,胆子也就大了,于是都乱纷纷地嚷起来:“对!我们愿奉乌将军为主!”“乌将军是好人,咱们服气!”

    乌重胤见众兵将首肯,点了点头,大喝道:“把他押过来!”说罢一指沙陀阵中被绑成粽子般的王翊元,眼睛却看了一眼岳穆清。

    岳穆清知道他需要当众立威,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也向戊地那卢使了个眼色。

    戊地那卢会意,抓住绑着王翊元的绳索,竟将他拎在半空,走上前去。说来王翊元也不算矮小,但在戊地这个黑铁塔面前,竟仿佛是个冲龄幼童一般。昭义众兵将看了,个个为之骇然。

    戊地那卢走到乌重胤面前,将王翊元丢在地下。王翊元心惊胆寒,只怕自己难逃一死,在地下哭叫道:“乌兵马使!乌将军!我知错了!瞧在咱们共事多年的份上,你饶过我这一回吧!”

    乌重胤面如寒霜,并不理他,但双目如剑,向对面的王翊元亲兵队扫视过去:“那天参与暴乱,袭击本将行辕的,自行出来领罪,本将可以免你们死罪,否则……军法从事!”

    伴随着乌重胤的话语,外围的昭义兵脚下微动,隐然与王翊元亲兵队分隔出一条界限,又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岳穆清见亲兵队还在犹豫,冷不丁喝道:“丢下兵刃,降者不杀!”他内力雄厚,这一声断喝如惊涛拍岸,远远传播开去。沙陀人闻声也都怪叫附和,声威之盛,几不下于千军万马。

    终于有人支持不住,丢下刀剑,上前低头跪地。岳穆清挥了挥两个手指,便有沙陀人上来将降卒绑走。俄顷,整支亲兵队都束手就擒。而后,乌重胤宣布重组主将卫队,并申明数条军纪,昭义兵皆拜服。

    这一场昭义变乱,万余大军南迫洛阳的闹剧,就这样被三百沙陀铁骑平定了。

    乌重胤收束部队,在滏口陉东端就地扎营,同时向神策军行营传信,声明昭义叛乱的罪将王翊元以下一百七十余人,已经全数就缚,昭义军将重归招讨军麾下,不日启程,重返赵州战场。

    且不说吐突承璀和范希朝等人获信后,如何欢欣鼓舞,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地来,仍是说回昭义军。这日晚间,乌重胤在中军帐宴请岳穆清及数位沙陀队正。

    他端起酒杯,向众人示意道:“诸位,乌某何德何能,敢劳烦各位长途奔袭数百里,甘冒杀身之险,前来相救!这番恩情,乌某衔环结草,无以为报!可惜咱们昭义军物力稀薄,乌某这里只有水酒数杯,菜蔬几碟,聊胜于无,还望各位不要见怪!”

    岳穆清道:“乌将军客气了。贵我双方的战士数日奔波之下,还在外面天盖地庐地躺着,晚餐也是就着稀粥吃饼子,这里就算摆出大鱼大肉来,咱们吃得下去吗?”

    “说得是,岳将军此言,深得我心。”乌重胤拍案感叹道,“为将者,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士卒才会真心拥戴。实话说,昭义军这场变乱,怪只怪乌某一念之仁,留用了卢大使的亲兵旧部,这才让王翊元之流有机可乘。”

    “然而,今日首犯一旦被擒,将士们立刻倒向乌某,这固然离不开各位的襄助,也是卢、王一系平日里作威作福,不得人心之故。”

    岳穆清笑道:“乌将军,你可别再喊我将军了。小可尚且年轻,只是河东军的普通一员罢了,哪里当得了什么将军?以后乌将军直接唤我的名字穆清,也就是了。”

    乌重胤却哈哈一笑:“穆清贤弟,你年纪虽小,但业艺不凡,指挥若定,实在是个名将的胚子。俗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岂可妄自菲薄啊?”

    岳穆清尚未答话,却听帐外有人阴恻恻地接了一句:“什么英雄狗熊,昭义军都是一帮饭桶!”

    众人愕然,这才惊觉淡淡的月光映在军帐上,勾勒出一个模糊难辨的人影。帐外的卫兵,不知在何时已被悄无声息地放倒了。

    戊地那卢怒吼一声,长身而起,直向门口扑去。便在那时,对方已突入帐门,轻描淡写地避开了戊地那卢重逾千斤的一拳,右手疾速出指,在戊地那卢的胁下点了一记。戊地那卢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像巨兽般轰然倒地。

    众皆大惊。戊地那卢纵横沙场罕逢对手,靠的可不只是一身蛮力,格斗技巧也是军中翘楚。岳穆清初逢戊地那卢时曾凭强劲的内力获胜,但在那之前,也是险些被他勒得窒息。然而在这不速之客面前,戊地竟当不得一合之将。

    乌重胤见这人穿着一袭夜行衣,口鼻都被黑幕所遮,不辨相貌身份,沉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闯我军帐,有何贵干?”

    那人哼哼一笑,只简单答道:“鄙人要离。你是乌重胤吗?”

    乌重胤一怔,嘿然冷笑:“你既是要离,我便不是乌重胤,而是吴王子庆忌了。”

    要离是春秋时期著名刺客,以苦肉计刺杀吴王僚之子庆忌。对方既然化名要离,自是欲为行刺之事。

    那刺客哼道:“鄙人功力远在那位要离之上,你比庆忌却差得远,受死吧!”袍袖微动,竟从袖口掷出一样暗器,直奔乌重胤而去。

    岳穆清坐在乌重胤身边,早已潜运内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见暗器袭来,他右手持箸疾速挥出。只听“啪嚓”一声,双箸断裂,那暗器也被斜斜击飞,嵌入几案。众人定睛一看,是一枚形状尖锐的红色石子。

    那刺客眉毛一挑,惊讶道:“好身手!你是何人?”

    岳穆清不动声色道:“河东军,岳穆清。”

    “岳穆清?”刺客惊讶地重复一句,上下打量着他,“你就是岳穆清?唔……真像啊……”

    岳穆清满头雾水:“什么真像?你认得我?”

    刺客冷笑:“我不认得你,却认得一个与你大大有关之人。”

    岳穆清皱眉:“什么意思?”

    刺客并不答话,脚下一点,腾身上桌,右手成爪,却是疾攻乌重胤而去。

    沙陀诸将见状,急操兵刃向刺客攻去,但那人身形疾变,拳打脚踢,不过一息之间,诸将的兵刃尽数被夺走、打飞,身上也中了他三招两式,个个躺倒在地,无力动弹。

    不过就这么一息,岳穆清已将乌重胤拉在身后,右手掣剑,使一招“饿虎扑羊”,径向刺客攻去。

    在那刺客眼中,沙陀诸将声势虽猛,但蓄力发力先后有序,动作又慢,所以他同时攻防数人,仿佛闲庭信步;但岳穆清出招好快,他欲反手夺剑时,剑锋早已逼近体侧,剑芒吞吐,竟似无懈可击。

    刺客轻喝一声,身子一旋,横掠退开,顺便将桌面向岳穆清踢去。

    岳穆清一剑劈碎桌板,“咔嚓”“哗啦”数声响过,碗碟碎落一地。

    中军帐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无人示警,不远处的士兵宿营地也发现情况不对,隐隐听见有人呼喝,脚步杂沓,似要靠拢过来。

    那刺客并不慌张,只是森然道:“你是故人之子,老夫下手原本留了三分情面,但你既然再三阻挠,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故人之子”这四个字,急剧挑动着岳穆清的神经,但对方刚说完话,双掌已如排山倒海般攻了上来。岳穆清无暇细究,长剑疾速刺出。

    那刺客似乎早有准备,双掌一合,竟将剑身死死箍住。岳穆清欲以绞劲转动剑身,迫得对方知难而退,但双方大力一别之下,剑身竟然扭成麻花,位置却分毫不动。紧接着,对方的内力顺着剑身,汹涌攻来。

    岳穆清急催内力,欲与之相抗,但对方真气强横霸道,他胸口窒闷,再也说不出话,只能苦苦支撑。

    江湖历练一年来,岳穆清已对自己的功力有清醒的认识。凭借琅琊、归云两套剑术(虽然并不完整),再加百川神功渐渐成型,他自认不仅在平辈中罕逢敌手,甚至能与那些成名已久的二流高手一决高下。

    但他也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回忆过往,远的像无影者“乙丑”、师公谷听潮、师伯曲默笑,近的像隔空夺杖的不及道人、虚空化劲的梁平原,都是自己无法企及的内修强者。

    只不过,强者往往没有兴趣与自己争雄,自己也就没有殊死抵抗的经验。但眼前这位“要离”,是真的打算要自己的命!

    一旦内力相拼,便欲逃而不得。岳穆清奋起全力,几乎每个穴道都在哔啵作响,内藏真气纷纷涌出,百川神功全力运转。对面眉头一挑,攻势只是略缓一缓,随即又狂攻而来。

    这番打斗说来繁杂,其实不过是片刻而已。乌重胤看出来人非同小可,大喊道:“有刺客!速来救援!”声音透出帐外,外围的士兵再无犹豫,加速跑来。

    乌重胤不待援兵,拔出横刀,便欲上前相助。那刺客双掌挟着长剑,一时分不出手,却也毫无畏惧,只是左脚弹出,将乌重胤横刀踢飞,顺势一脚踢在对方胸口处。幸亏乌重胤贴身穿有软甲,这一脚倒还不致命,但也被踢得一时气闭,远远摔在地下。

    只听帐门外呼喝连声,一群士兵抢将进来,见一夜行人与岳穆清对峙,纷纷拔刀向他背后砍去。

    “要离”身子半扭,以左足为支点立在地下,右足如被装上了机关,高速向后弹射,四五名士兵被他一口气尽数踢飞。

    众兵士震恐,无人胆敢上前搦战,只得先将躺在地下的乌重胤和沙陀诸将抢救出去。

    这刺客一边分心防守,另一边内劲的攻势可是丝毫未歇。岳穆清勉力抬起右脚,后退半步,意欲消解对面压力,但对方却轻松踏上一步,真气仍是排山倒海而来。

    如此一进一退,数步过后,岳穆清后背已经顶上了帐柱。那帐柱上与十字插管接榫,下面深深地钉入地面,十分牢固,阻住了他后退的路。

    “要离”狞笑道:“小子,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岳穆清顿觉对面压力陡重,仿佛泰山压顶,轰然而至。忽然,脊柱之侧“啵啵啵”数声轻响,百会、风府、大椎、神道、灵台、至阳、中枢、悬枢、命门等十余个最难打通的督脉穴位,竟被一气贯通。

    任督二脉是最难打通的经脉,天下诸门内功最终要打通大周天时,遇到的第一等难题,都是如何贯通任督二脉。百川神功也不例外。

    岳穆清与祆教二胡将交手时,曾因内力消耗过巨,引发百川神功爆发。大病一场之后,才发现十二正经已被全数贯通,仅剩督脉中还有十余个穴位,如同十余个堡垒,驻扎在百川大循环的必经之路上。

    这十余个穴位不通,虽不能阻止百川神功的自行运转,但至少起到了阻塞滞缓的作用,降低了百川大循环的频率和烈度。

    然而今日强敌来临,在无与伦比的外力压迫下,奔涌的内息竟将所有关卡一举突破。

    百川神功一旦贯穿全身所有腧穴,便如浩荡奔流冲出峡谷,从九天上倾泻而下,再也无可阻挡。在那一瞬,岳穆清丹田气海中浩气长鸣,周身腧穴万流响应,相互激荡不绝。

    “要离”只觉掌中剑巨震,这剑再也承受不住巨力的对抗,“当”的一声,断为两截。

    他将半截剑身扔在地下,见双掌中已鲜血淋漓,不无意外地道:“好小子,强弩之末还有这等力道,不简单呐。”

    却见岳穆清面色血红,浑身颤抖,“噗通”一声,向后便倒。

    “要离”一怔,忽然醒悟,眉宇间现出喜怒难辨的神色,恨声道:“百川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