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路从容陪语笑 01
李泌急急回头，却见两人立在身后：打头的是个五短身材的青年，貌似突厥系胡人，黄面褐发、兀眼微觜，活像只猕猴。他咧嘴一笑，红红的舌头几乎可以舔到自己的鼻尖。另一个是名年过三旬的中年汉人，面貌无甚奇处，然举止沉静、不怒自威，隐有宗师的气度。
一见他俩，李泌喜不自胜，呼道：“二哥、三哥，怎么是你们？”
这中年人名唤王定边，是大刀王王忠嗣之子；突厥人汉名白元光，则是“百变神龙”第五炯的徒弟，绰号“穿山甲”，一身神行百变的追踪术尤其惊人。两人都在太子李亨的东宫卫率府中任职，李泌与太子关系密切，因而结识不少将相之后，遂与他们结为义气兄弟。
此刻李泌乍见义兄，欢喜之后也是意外：“东宫率府的卫士等于是太子的近卫兵，轻易不离宫城，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
王定边似看出他的疑惑，微笑着调侃说：“奇怪咱们怎会在这里吗？你还是去问问你的好学生吧！”
李泌呆了呆：“我的好学生？”见两位兄长都是一脸苦笑，他突然想起一人来，“啊呀”一声，他双手加额、只觉头大如斗！
见他回身似要逃走，王定边急忙一把攥住，笑道：“这位郡主娘娘已弄得咱们一个头两个大，你是她的老师，或许还能伏得住她！还不快随我去？”不由分说，扯起他就走。
他口中的“郡主娘娘”是太子李亨的长女，封号是“宁国郡主[1]”。李泌与太子平辈论交，太子敬重他的才华，曾让他给自己的皇子皇女们讲经，他这些学生以这宁国郡主尤为难缠，娇纵成性不说，又自恃貌美，举止未免轻狂。
太子对这个大女儿非常宠爱，这次她说要去华山玉女峰彩云观参道求法篆，太子无法，只好派自己的心腹近卫贴身保护，辇驾并随行的队伍华丽异常，一路上轰轰烈烈，好不风光。
这两日队伍行到永丰镇，正赶上天师华诞，宁国声称要去天师殿戒斋还愿，便在行馆住了下来。永丰镇的县官衙卫们下足工夫讨好这位郡主娘娘，天天广设盛宴，又招来名伶伎人表演，直忙得人仰马翻。王定边等一干卫士见宁国这样铺张奢华，都敢怒不敢言。
兄弟三人抬足要走，便见一队衙卫挤进人群，领头的司法[2]鼓了鼓虾蟆肚子，吆喝着命虬须叟收拾好东西，晚上去行馆表演。众人指指点点，都说郡主娘娘霸道。老者自然不敢怠慢，拾掇好器具带着红衣姑娘跟他们走了。
李泌皱眉不已，问道：“她若想求道受篆，京里多的是道观，干嘛这般劳师动众？”
白元光冷笑道：“郡主千金之尊，本就比不得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更何况出阁在即，殿下割舍不下，她自然想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
李泌更加不满，问道：“她又不是出塞和亲，有什么割舍不得的？”哪知白元光却是回答：“陛下要她嫁到回纥去和亲，自然是远嫁。不然哪里请得动仆固大哥来保护她？”
李泌听说连仆固怀恩也亲自出马，大感意外，王定边提醒他们：“去了行馆再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刚迈出几步，街头拐来一辆驷马高驾的翠顶朱漆马车，车厢装饰华丽，四匹高头大马一水溜儿地遍身黑毛，惟有四蹄雪白，竟是极为名贵的“白蹄乌”，惹得白元光这等识货之人不住侧目、啧啧称奇。
马车在路边停下，车中有人吩咐说：“姮儿你先去瞧瞧杜大夫来了没有。”一个蓝衫女僮跳下来，匆匆挤出人群，转眼没了影子。
隐约可见车中坐着一对夫妇，那妇人似身怀重病，软绵绵地偎在夫婿怀中，男子像在极力安抚她，可惜相距太远，他们的面目瞧不清楚。
李泌随口问一路人：“杜大夫是谁？”那人回答说：“他是本县名医，善使针灸，医术高明，心肠又好，咱们都称他杜国手。”
李泌笑道：“那敢情好。改天我去找杜国手讨教一下，看能不能给宁国灸灸这小性儿的毛病。”
王定边明白他是故意打趣，叹道：“如果真有人有这能耐针砭时务、振兴国运就好啦！”听义兄声音沉重，李泌知他想起大刀王遭奸臣迫害的旧事，也不由感慨万端。
三人来到行馆，守卫认得王定边和白元光，自然不加盘查。走过数重院落，猛听一声暴喝：“好贼子，哪里逃！”他们大惊，抢步奔入，眼前黑影滚扑而来。
王定边急忙推开两人，翻手擎出大环刀，刀尖撇下、挥手两拨，以刀背拍出——他生怕误伤自己的兄弟，故出手不重。
他金刀才出，又一条黑影窜来，挥动两条钢锏击向他耳门。王定边听得风声凌厉，转手立刀拍中前面那人膝上的穴道，打得那人连闪趔趄。随后他微侧身子让开，反过一手探抓锏身，制止道：“五弟，是我！”那人又惊又喜：“二哥？”急急收手。
只见后者是一名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将，浓眉大眼、面带英气，好似一只乳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活力——正是他们结义五虎中年纪最小的郭晞。此时他顾不得解释，纵身一跃，又扑向先前那人，嘴里仍是骂道：“臭要饭的，给我站住！”
那人嘻嘻一笑，回头扮个鬼脸，露出整齐的白牙。瞧他也不过十四五岁，破衣光脚，兀自摆手招呼：“我便是站住了，你来来来！”
王定边等人大奇，心想这里守卫森严，如何让个小乞儿混了进来？可瞧他这身打扮着实又不像刺客。
郭晞被小乞儿戏弄，七窍生烟，左锏圈起一道劲风，右锏搂头就砸。李泌急道：“五弟不可！”横剑一架，手臂震得发麻，连连倒退，郭晞慌得急忙收手。
李泌喘了口气，劝道：“他不过是个孩子，问清楚便罢，何必伤人！”说完又回头问：“小兄弟，这里是官家的行馆，你怎么进来的？”
小乞儿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又笑道：“这里每天都会倒掉许多好吃的，我饿了，就从那里爬进来了。”伸手一指，众人看去，原来墙角有个狗洞。
郭晞气道：“四哥别听他胡扯，他刚刚闯到宁国房里……”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急急住口，王定边追问：“他闯到郡主房里怎么了？”
[1]萧国公主，唐肃宗女，始封宁国。下嫁郑巽，又嫁薛康衡。乾元元年，降回纥英武威远可汗。二年，还朝。小说中人称如转换太多会很繁琐，还是以“宁国郡主”称之。
[2]司法：唐时普通州县掌执法防务的下级官员。
一见他俩，李泌喜不自胜，呼道：“二哥、三哥，怎么是你们？”
这中年人名唤王定边，是大刀王王忠嗣之子；突厥人汉名白元光，则是“百变神龙”第五炯的徒弟，绰号“穿山甲”，一身神行百变的追踪术尤其惊人。两人都在太子李亨的东宫卫率府中任职，李泌与太子关系密切，因而结识不少将相之后，遂与他们结为义气兄弟。
此刻李泌乍见义兄，欢喜之后也是意外：“东宫率府的卫士等于是太子的近卫兵，轻易不离宫城，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
王定边似看出他的疑惑，微笑着调侃说：“奇怪咱们怎会在这里吗？你还是去问问你的好学生吧！”
李泌呆了呆：“我的好学生？”见两位兄长都是一脸苦笑，他突然想起一人来，“啊呀”一声，他双手加额、只觉头大如斗！
见他回身似要逃走，王定边急忙一把攥住，笑道：“这位郡主娘娘已弄得咱们一个头两个大，你是她的老师，或许还能伏得住她！还不快随我去？”不由分说，扯起他就走。
他口中的“郡主娘娘”是太子李亨的长女，封号是“宁国郡主[1]”。李泌与太子平辈论交，太子敬重他的才华，曾让他给自己的皇子皇女们讲经，他这些学生以这宁国郡主尤为难缠，娇纵成性不说，又自恃貌美，举止未免轻狂。
太子对这个大女儿非常宠爱，这次她说要去华山玉女峰彩云观参道求法篆，太子无法，只好派自己的心腹近卫贴身保护，辇驾并随行的队伍华丽异常，一路上轰轰烈烈，好不风光。
这两日队伍行到永丰镇，正赶上天师华诞，宁国声称要去天师殿戒斋还愿，便在行馆住了下来。永丰镇的县官衙卫们下足工夫讨好这位郡主娘娘，天天广设盛宴，又招来名伶伎人表演，直忙得人仰马翻。王定边等一干卫士见宁国这样铺张奢华，都敢怒不敢言。
兄弟三人抬足要走，便见一队衙卫挤进人群，领头的司法[2]鼓了鼓虾蟆肚子，吆喝着命虬须叟收拾好东西，晚上去行馆表演。众人指指点点，都说郡主娘娘霸道。老者自然不敢怠慢，拾掇好器具带着红衣姑娘跟他们走了。
李泌皱眉不已，问道：“她若想求道受篆，京里多的是道观，干嘛这般劳师动众？”
白元光冷笑道：“郡主千金之尊，本就比不得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更何况出阁在即，殿下割舍不下，她自然想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
李泌更加不满，问道：“她又不是出塞和亲，有什么割舍不得的？”哪知白元光却是回答：“陛下要她嫁到回纥去和亲，自然是远嫁。不然哪里请得动仆固大哥来保护她？”
李泌听说连仆固怀恩也亲自出马，大感意外，王定边提醒他们：“去了行馆再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刚迈出几步，街头拐来一辆驷马高驾的翠顶朱漆马车，车厢装饰华丽，四匹高头大马一水溜儿地遍身黑毛，惟有四蹄雪白，竟是极为名贵的“白蹄乌”，惹得白元光这等识货之人不住侧目、啧啧称奇。
马车在路边停下，车中有人吩咐说：“姮儿你先去瞧瞧杜大夫来了没有。”一个蓝衫女僮跳下来，匆匆挤出人群，转眼没了影子。
隐约可见车中坐着一对夫妇，那妇人似身怀重病，软绵绵地偎在夫婿怀中，男子像在极力安抚她，可惜相距太远，他们的面目瞧不清楚。
李泌随口问一路人：“杜大夫是谁？”那人回答说：“他是本县名医，善使针灸，医术高明，心肠又好，咱们都称他杜国手。”
李泌笑道：“那敢情好。改天我去找杜国手讨教一下，看能不能给宁国灸灸这小性儿的毛病。”
王定边明白他是故意打趣，叹道：“如果真有人有这能耐针砭时务、振兴国运就好啦！”听义兄声音沉重，李泌知他想起大刀王遭奸臣迫害的旧事，也不由感慨万端。
三人来到行馆，守卫认得王定边和白元光，自然不加盘查。走过数重院落，猛听一声暴喝：“好贼子，哪里逃！”他们大惊，抢步奔入，眼前黑影滚扑而来。
王定边急忙推开两人，翻手擎出大环刀，刀尖撇下、挥手两拨，以刀背拍出——他生怕误伤自己的兄弟，故出手不重。
他金刀才出，又一条黑影窜来，挥动两条钢锏击向他耳门。王定边听得风声凌厉，转手立刀拍中前面那人膝上的穴道，打得那人连闪趔趄。随后他微侧身子让开，反过一手探抓锏身，制止道：“五弟，是我！”那人又惊又喜：“二哥？”急急收手。
只见后者是一名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将，浓眉大眼、面带英气，好似一只乳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活力——正是他们结义五虎中年纪最小的郭晞。此时他顾不得解释，纵身一跃，又扑向先前那人，嘴里仍是骂道：“臭要饭的，给我站住！”
那人嘻嘻一笑，回头扮个鬼脸，露出整齐的白牙。瞧他也不过十四五岁，破衣光脚，兀自摆手招呼：“我便是站住了，你来来来！”
王定边等人大奇，心想这里守卫森严，如何让个小乞儿混了进来？可瞧他这身打扮着实又不像刺客。
郭晞被小乞儿戏弄，七窍生烟，左锏圈起一道劲风，右锏搂头就砸。李泌急道：“五弟不可！”横剑一架，手臂震得发麻，连连倒退，郭晞慌得急忙收手。
李泌喘了口气，劝道：“他不过是个孩子，问清楚便罢，何必伤人！”说完又回头问：“小兄弟，这里是官家的行馆，你怎么进来的？”
小乞儿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又笑道：“这里每天都会倒掉许多好吃的，我饿了，就从那里爬进来了。”伸手一指，众人看去，原来墙角有个狗洞。
郭晞气道：“四哥别听他胡扯，他刚刚闯到宁国房里……”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急急住口，王定边追问：“他闯到郡主房里怎么了？”
[1]萧国公主，唐肃宗女，始封宁国。下嫁郑巽，又嫁薛康衡。乾元元年，降回纥英武威远可汗。二年，还朝。小说中人称如转换太多会很繁琐，还是以“宁国郡主”称之。
[2]司法：唐时普通州县掌执法防务的下级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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