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起暮天沙上雁 01
大唐天宝七载（公元748年）冬
北风肃杀，草木见折，湟水冰冻三尺，蜿蜒曲折如一条银龙，自青海高原伸入陇右河谷。这天午后开始刮起雪风，散雪黑沙间杂扑打，令人寸步难行。
风沙中现出两个小黑点，彼此搀扶而来，细看竟是两个尚不过十岁的男孩儿，土布衣裳外扎着破旧的皮裘，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临兆军驻扎的鄯州城方向行去。
忽然右面那个稍大些男孩问道：“李晟，你确定往前走一定能找到唐军，打听到你我爹爹的消息吗？可别记错了。”
那个被唤作李晟的孩子一张黑脸已冻得泛紫，努力擦掉被冻住的两挂鼻涕，一个劲儿地点头：“不会错的，陈三哥。这条道我跟爹爹走过好多回，他还告诉我，他曾在这附近设了……”
他四下张望，正要指给同伴看，不料斜前方数道黑影切来，马蹄踏碎雪冰，直朝两人撞去。
李晟来不及示警，伸手抱住陈三就地滚开。只觉寒风刮得头皮生痛，飞溅的碎冰打得双眼难睁，幸运的是他俩都没被马队撞上。
两个孩子还未爬起，那队人马齐齐勒住。为首之人行过来仔细打量一番，道：“原来是两个小鬼。眼见又会起雪风，你们怎么在野地里乱跑？”
听他说话还算和气，陈三正要分辩，但李晟恼火这队人险些撞死他俩，抢先说道：“村里的叔伯不是当兵走了，就是打猎未归，我们两天没吃东西，出来捉几只雪兔野鼠充饥。”
那人不由好笑：“鼠兔也得风雪停了才会出没，不然被风雪打迷了眼，岂不反被天敌捉了去？”
李晟故意装傻点头：“正是哩。我俩也指望这些小畜生被刮迷了眼乱跑乱窜，说不定就让我们撞上啦！”
那些人没听出他是在绕着弯子骂自己，都笑这俩小子太痴傻。为首那人又问：“对了，你俩可知道李靖吗？或者你们村有谁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事？”
陈三茫然摇头，李晟却暗暗惊讶：“他说的李靖难道会是迟爷爷常给我讲的那位开国名将？可这人远在大唐境内，早就死了，这些人怎会在这儿来乱找？”
抬头见那人两道视线正朝自己逼来，他情急之下，一个老大喷嚏打出，鼻涕又窜得满脸，他抖抖索索横过袖子拭擦，不住摇头：“我、我也没听过，咱们村是有几户姓李的，可没人叫这名字。”
那人大笑：“这个自然不可能啦！罢了罢了，这般大海捞针，哪里找得到线索！”离开前又想了一想，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碎布片，问他俩有没有见过上面的图案。
两个孩子凑近了细看，上面画着一只怪物，身子似虎非虎，尾巴细长如蛇，偏偏生了一张人脸。李晟刚要摇头，却听陈三啊了一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长着人脸的怪物。”
那人又惊又喜，跳下马一把扯过陈三，直呼他快说。寒风卷起他的斗篷，他俩这才看清楚这人竟身穿蕃军军服，但露出的脖子、手臂部分满是刺青，又不全似吐蕃人。再看其他骑兵，也是差不多的装扮。
两个孩子顿时大惊失色：如今大唐与吐蕃开战，为了争夺要塞石堡城，双方攻伐不断，他俩的父亲本是村里的猎户，新近投了军。听闻前次大战唐军伤亡惨重，他俩担心父亲安危，这才偷溜出村打听。此时看到这几人的服饰，他俩憎恨并害怕之情油然而生，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大约察觉出什么，翻手就将亮晃晃的马刀架在李晟喉头，又恶狠狠地威胁陈三：“你若不说，我先宰了你这小兄弟，再将你剁成肉泥！”
陈三吃这一吓，倒是记起来了：“我说，是、是迟夫子，我曾见他画过……”那人追问道：“迟夫子是谁，如今就在你们村子吗？”
冷不防李晟抢先说：“迟老头嘛，就是给咱们看社祭祀的疯老头子，脾气古怪着哩，平时住在村外，跟哪家都不熟，只有社日和年节才会进村待两天。”陈三本就后悔不该说出迟夫子，赶紧点头称是。
那人又问迟夫子住在哪里，李晟按着心口，假装害怕的声调：“上回我偷吃祭品，被这老头狠狠责打过。如果我告诉你们，回头他知道了，又要打我怎么办？”
那人哈哈大笑：“放心，只要小兄弟肯领我们找到这个什么夫子，我一定不告诉他你的事。”说完又摸出两片金叶子塞到他手里，“这个赏你。回头你就不用辛苦打兔子了，换田地换粮食都不成问题。”
李晟把金叶子搁嘴里咬了咬，撇嘴道：“这个又不能吃，谁会跟我换田换粮？”回手又抛给那人。
见他傻得连金子都不识，那些人还剩的些许疑心也消了。当下他辨认了一下方位，指着背风的一座低冈：“从这条道往林子一直走，会看到一间棚屋，那就是迟老头的家。”
那人于是把他俩扯上马背，朝林冈行去，又要他说说迟夫子有何特别。
李晟摇头晃脑：“听我娘说，打我出生前这老头就迁来村子，说是学神仙的。”边说边靠近了一些，神秘地提醒：“你可得让马儿走轻些，这老头耳朵可尖哩！”
得他提醒，那人遂命同伴在林边下马，李晟又自告奋勇地建议：“陈三哥没进过林子，不认识路，还是我领你们去吧！”那人心想也好，叮嘱陈三代他们看好马匹，跟在李晟身后探入雪林。
眼看李晟一个劲儿地朝前蹦窜，那人突然意识到不对：“这小子分明说自己怕极了那老头，早该对其避之不及，为何对他家了如指掌？”
心念才转，前方竟不见了李晟身影，他大呼不妙，正要招呼同伴后撤，只听乱箭嗖嗖穿空，自四面八方射来。
林外的陈三不知李晟为何哄那些人入林，正自七上八下，忽听一洪亮的声音说道：“这几匹马骨力品相不凡，为何扔在这里，只着个孩子看管？”
他吃惊地回头，两条人影一晃而至，却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个回纥大汉，身材威猛高大，发辫如曲蛇般盘在颈间；女子容貌俏丽，缁衣芒鞋，束发的青巾边上现出剃光的头皮，原来是个尼姑。
北风肃杀，草木见折，湟水冰冻三尺，蜿蜒曲折如一条银龙，自青海高原伸入陇右河谷。这天午后开始刮起雪风，散雪黑沙间杂扑打，令人寸步难行。
风沙中现出两个小黑点，彼此搀扶而来，细看竟是两个尚不过十岁的男孩儿，土布衣裳外扎着破旧的皮裘，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临兆军驻扎的鄯州城方向行去。
忽然右面那个稍大些男孩问道：“李晟，你确定往前走一定能找到唐军，打听到你我爹爹的消息吗？可别记错了。”
那个被唤作李晟的孩子一张黑脸已冻得泛紫，努力擦掉被冻住的两挂鼻涕，一个劲儿地点头：“不会错的，陈三哥。这条道我跟爹爹走过好多回，他还告诉我，他曾在这附近设了……”
他四下张望，正要指给同伴看，不料斜前方数道黑影切来，马蹄踏碎雪冰，直朝两人撞去。
李晟来不及示警，伸手抱住陈三就地滚开。只觉寒风刮得头皮生痛，飞溅的碎冰打得双眼难睁，幸运的是他俩都没被马队撞上。
两个孩子还未爬起，那队人马齐齐勒住。为首之人行过来仔细打量一番，道：“原来是两个小鬼。眼见又会起雪风，你们怎么在野地里乱跑？”
听他说话还算和气，陈三正要分辩，但李晟恼火这队人险些撞死他俩，抢先说道：“村里的叔伯不是当兵走了，就是打猎未归，我们两天没吃东西，出来捉几只雪兔野鼠充饥。”
那人不由好笑：“鼠兔也得风雪停了才会出没，不然被风雪打迷了眼，岂不反被天敌捉了去？”
李晟故意装傻点头：“正是哩。我俩也指望这些小畜生被刮迷了眼乱跑乱窜，说不定就让我们撞上啦！”
那些人没听出他是在绕着弯子骂自己，都笑这俩小子太痴傻。为首那人又问：“对了，你俩可知道李靖吗？或者你们村有谁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事？”
陈三茫然摇头，李晟却暗暗惊讶：“他说的李靖难道会是迟爷爷常给我讲的那位开国名将？可这人远在大唐境内，早就死了，这些人怎会在这儿来乱找？”
抬头见那人两道视线正朝自己逼来，他情急之下，一个老大喷嚏打出，鼻涕又窜得满脸，他抖抖索索横过袖子拭擦，不住摇头：“我、我也没听过，咱们村是有几户姓李的，可没人叫这名字。”
那人大笑：“这个自然不可能啦！罢了罢了，这般大海捞针，哪里找得到线索！”离开前又想了一想，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碎布片，问他俩有没有见过上面的图案。
两个孩子凑近了细看，上面画着一只怪物，身子似虎非虎，尾巴细长如蛇，偏偏生了一张人脸。李晟刚要摇头，却听陈三啊了一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长着人脸的怪物。”
那人又惊又喜，跳下马一把扯过陈三，直呼他快说。寒风卷起他的斗篷，他俩这才看清楚这人竟身穿蕃军军服，但露出的脖子、手臂部分满是刺青，又不全似吐蕃人。再看其他骑兵，也是差不多的装扮。
两个孩子顿时大惊失色：如今大唐与吐蕃开战，为了争夺要塞石堡城，双方攻伐不断，他俩的父亲本是村里的猎户，新近投了军。听闻前次大战唐军伤亡惨重，他俩担心父亲安危，这才偷溜出村打听。此时看到这几人的服饰，他俩憎恨并害怕之情油然而生，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大约察觉出什么，翻手就将亮晃晃的马刀架在李晟喉头，又恶狠狠地威胁陈三：“你若不说，我先宰了你这小兄弟，再将你剁成肉泥！”
陈三吃这一吓，倒是记起来了：“我说，是、是迟夫子，我曾见他画过……”那人追问道：“迟夫子是谁，如今就在你们村子吗？”
冷不防李晟抢先说：“迟老头嘛，就是给咱们看社祭祀的疯老头子，脾气古怪着哩，平时住在村外，跟哪家都不熟，只有社日和年节才会进村待两天。”陈三本就后悔不该说出迟夫子，赶紧点头称是。
那人又问迟夫子住在哪里，李晟按着心口，假装害怕的声调：“上回我偷吃祭品，被这老头狠狠责打过。如果我告诉你们，回头他知道了，又要打我怎么办？”
那人哈哈大笑：“放心，只要小兄弟肯领我们找到这个什么夫子，我一定不告诉他你的事。”说完又摸出两片金叶子塞到他手里，“这个赏你。回头你就不用辛苦打兔子了，换田地换粮食都不成问题。”
李晟把金叶子搁嘴里咬了咬，撇嘴道：“这个又不能吃，谁会跟我换田换粮？”回手又抛给那人。
见他傻得连金子都不识，那些人还剩的些许疑心也消了。当下他辨认了一下方位，指着背风的一座低冈：“从这条道往林子一直走，会看到一间棚屋，那就是迟老头的家。”
那人于是把他俩扯上马背，朝林冈行去，又要他说说迟夫子有何特别。
李晟摇头晃脑：“听我娘说，打我出生前这老头就迁来村子，说是学神仙的。”边说边靠近了一些，神秘地提醒：“你可得让马儿走轻些，这老头耳朵可尖哩！”
得他提醒，那人遂命同伴在林边下马，李晟又自告奋勇地建议：“陈三哥没进过林子，不认识路，还是我领你们去吧！”那人心想也好，叮嘱陈三代他们看好马匹，跟在李晟身后探入雪林。
眼看李晟一个劲儿地朝前蹦窜，那人突然意识到不对：“这小子分明说自己怕极了那老头，早该对其避之不及，为何对他家了如指掌？”
心念才转，前方竟不见了李晟身影，他大呼不妙，正要招呼同伴后撤，只听乱箭嗖嗖穿空，自四面八方射来。
林外的陈三不知李晟为何哄那些人入林，正自七上八下，忽听一洪亮的声音说道：“这几匹马骨力品相不凡，为何扔在这里，只着个孩子看管？”
他吃惊地回头，两条人影一晃而至，却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个回纥大汉，身材威猛高大，发辫如曲蛇般盘在颈间；女子容貌俏丽，缁衣芒鞋，束发的青巾边上现出剃光的头皮，原来是个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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