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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15.

    枪响。

    白晨并没有停下,仿佛护目镜上的雨水对视野没有任何影响,她接连扣下扳机,清空了半满的手枪弹夹,完成了规定的十发射击。

    感受着冰冷的手臂上阵阵的麻木,与虎口隐隐的疼痛,白晨长舒一口气,退弹夹、验枪环节一气呵成,接着便镇定自若地将训练用的格洛克-28轻轻放在面前的桌上。

    而她身边的男性训导员,此时正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人形靶子,愣了好一会,又转头看看身边的白晨。

    透过挂满雨水的护目镜,白晨也平静地盯着训导员的眼睛,好一会,才轻声咳嗽一声。

    男训导员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理了理右臂上的“特别训练指导员”袖章,站定了身子,跑向靶子前去取靶纸。取完,他小跑回来,立正在白晨身边,展开手里的靶纸。他脖子微微前倾,如临大敌般打量着那张靶纸,毛毛细雨在防水纸膜上击打出轻而杂的噼里啪啦声。

    白晨没有在意他的震惊,只是呈稍息姿势,背对靶子站得笔直,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个穿着执安制服、披着执安雨衣的特训总考官。

    “1号考生,编号1122,刘建铭,成绩,89环。”

    “2号考生,编号1124,马俊陶,成绩,87环。”

    右边的两组,各自的训导员已经报完了靶。总考官的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过那两组,微微点头,目光转向白晨这一组。白晨身边的训导员又看了眼白晨,理了理头上被雨浸透的执安帽,清了清嗓子。

    “3号考生,编号1126,白晨学员,成绩,100环。”

    考场上登时传来骚动,白晨左右的几组学员和训导员都有些站不住了。

    白晨不动声色,但却清楚地看到那向来顶着张扑克脸的总考官,嘴角微微扯出一个满意的弧度。

    “安静。继续。”总考官用他特色的低哑烟嗓说了句,平淡却不怒自威。

    “4号……85环。”

    “5号……89环。”

    “……”

    操练场上,整个考场一共10组学员都报完了成绩。除去白晨,全场最高成绩也就只有3个89分,甚至没有上90分的。

    考场上也不再有骚动,阴沉的天空下,只有细雨在肆意发出响动,似乎隐隐浇凉透了在场所有炽热且年轻的心脏。他们不禁扭过头,用各自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这个和他们同龄的,全场唯一的女性学员。

    白晨内心并无波澜。她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件如吃饭喝水一般再平常不过的事,静静地站着,盯着总考官。

    总考官对白晨的平静略感诧异,但很快,他却轻叹了一口气,脸上那本就明显的法令纹,眼看着又深下去不少。

    这一声叹息的含义,白晨再明白不过。但她没有说话,没有询问,只是沉默着,沉默到射击考核结束,沉默到自己孤身一身回到宿舍,沉默到雨停。

    沉默到第二天。

    “晨晨,昨天综合考核成绩出来了,你好猛,居然排第二!”舍友苏兰从背后猛地抱住座椅上的白晨,嬉皮笑脸地就要挠她的腰。

    白晨笑笑,手上和苏兰打闹着,却还是保持着从昨天考核起就未打破过的沉默。

    “我们晨晨也太给力了,”一旁正和男友视频的舍友蒋颖,也发自内心地赞叹道,“那群男生相比之下完全不行嘛。”也不知道她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白晨依旧只是笑笑。她早就料到了结果,因此心里也没有什么情绪。

    没有挣扎,没有遗憾,没有愤懑,没有失望。

    只是一种悲凉的平静。

    大二末的综合考核,白晨一如既往,展现出从大一开始就一鸣惊人的天赋:体术实战、技术侦察、执安和法学基础、体能测试、实弹射击……所有的科目,白晨都是以高分甚至满分力压群雄,稳坐第一。

    但到了综合评定,自己永远止步于第二。

    而排在第一的,可以是刘建铭,可以是马俊陶,可以是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一个男生,就是不可能是她白晨。

    起初白晨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除了这些科目,到底还有什么是计算综合评定的重要标准,即使不在明面上,却能莫名其妙地占了这么高的比重,让她始终感觉有股无法冲破的障碍横在她和第一名之间。

    后来白晨隐隐明白,似乎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冥冥之中,已经根深蒂固了,凭她的力量,很难撼动得了。

    这看上去没有任何道理的荒唐事,白晨却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就像那位向来器重白晨的总考官,最后也不得不无奈地探出一口气——这是发自肺腑的叹息。

    现在,白晨完全理解这口叹息的意义,同时也完全理解总考官的心境——那是一种“悲凉的平静”。

    在这股悲凉的平静之后,是那股纠缠了她十余年载的无力和孤独。直到她进入大三、越发优秀,直到她进入南淳市执安局实习、成为所谓的“执安代理合作人”,这股无力和孤独也并未罢休,而是越发猖獗、越发根深蒂固。

    之所以无力,之所以孤独,不仅仅是因为她察觉到,她所追寻的渴求之物是如此遥远,道路是如此坎坷;也是因为,这条道路上,她必须去面对一个男性话语权的世界。

    男同学、男执安、男上司……白晨身边几乎所有的男性,在初识她时,都像是理所应当般地将她视作一名面容姣好、年轻要强的小女生,而不是一位真正在战斗的独立女性,一位真正在追求她所坚持的正义的实习执安。

    美丽,强大。

    但美丽得毫无意义,强大得也远远不够。

    这就是那些无数打量的目光、敬而远之的神色、不屑一顾的睥睨所勾勒出的,他们眼中白晨的形象。

    这种来自男性和权力不约而同的凝视,将她内心坚持的残破正义变成了忽明忽灭的风中残烛。每当她咬紧牙关,想要再努力一把、再尝试一次,想要改变这个病态的社会,改变这个病态的体制,那股振聋发聩的叹息声都会在她耳边响起,让她清醒,堕入无间。

    但她仍然记得,陈墨叔叔那局促却镇定的苦笑,以及遥远的记忆里,父亲温柔却疲惫的微笑。

    只有这两个男人,是真正将自己作为“白晨”这一个体看待,而不是世人所勾勒出的那个陌生、毫无价值的自己。

    似乎……还有一群穿黑西装的。那些平稳、尊重的眼神,白晨不曾感受过的眼神,却来自那群坚持着与自己截然不同道路的人。

    每每想到这里,她似乎又能咬紧牙关,顶住耳边那声重于泰山的叹息,再去努力一把,再去尝试一次。

    然后,去找寻与那股悲凉的平静所不同的——

    真正的平静。

    所以,她扣下扳机。

    枪响。

    震耳欲聋的咆哮将白晨的意识从回忆中强行拉拽了出来。待她回过神,她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似乎正躺在地上,背后是猎猎作响的风声。

    发生了什么?

    白晨依稀记起,自己用枪对准眼前的怪物,朝它的右眼开了一枪。怪物的头刚刚因剧痛而扬起,她丝毫不给它任何反应的时间,又调整准星,朝它仅剩的左眼开了一枪。

    两枪下去,墨血如流星般飞溅开来,溅到白晨的手上,甚至糊住了白晨的视野,一阵无与伦比的腥臭以黑暗的形态封闭了她的视觉——

    记忆到此为止。

    再回过神来,自己就仿佛做了个模糊的梦,大梦初醒,意识重新在这个地狱般的顶楼,这个露天的三角楼顶下聚集,回归了她的躯体。

    野兽愤怒又尖锐咆哮声,地面的一阵阵轰然的震颤,脸上粘腻的腥臭,口鼻边飞扬的尘埃和碎石……所有凌乱的感官逐渐回归,帮助白晨快速理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但唯独视觉,始终笼罩在一片刺痛的黑暗里。

    白晨伸手,用衣袖上没有被液体沾染到的地方用力擦拭眼周,几番挣扎,终于抹去那囚禁她视觉的粘腻不适感,慢慢睁开了酸痛的眼睛。

    入目之处,遍地是断裂的承重柱、巨大的混凝土块,两道粗犷杂乱的墨绿色血痕喷洒在地上,通向白晨身前黑暗的楼层深处。而那咆哮和震颤,也正从那里传出。

    看样子,自己的枪击起了效果,至少暂时封住了那头怪兽的视野,让它疼得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在顶楼乱窜,撞飞了一根又一根承重柱。

    但照这样下去,头顶的那块三角顶也支撑不了多久,很快也会因承重柱的逐次爆裂而倒塌下来,压住三角顶下的楼道口,自己也就没有逃脱的手段了。

    念及此处,白晨低头确认着自己身上的伤势。好在自己刚刚似乎只是被怪物撞倒承重柱的冲击波及了,倒在了楼层边缘。

    白晨庆幸的不只是怪物没有选择撞向自己而是往后窜去,更惊险的是,白晨此时的身后,是这层楼没有墙壁的一面,唯有一层防护网在夜风中颤颤巍巍。此时她倒下的位置,要是再往后倒个一米,自己就已经冲破那形同虚设的防护网,从六楼摔下去了。

    白晨挣扎着起身,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身后近在咫尺的死亡气息也让她脚下发软。右手撑地,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枪此时不在她手边。

    白晨愣了愣神,听着不远处忽大忽小、到处乱窜的咆哮声和撞击声,眼下并没有多少时间给她思考到底是先寻找手枪的下落,还是先往楼道口跑去,以防头顶的三角顶抢她一步砸下来,封住退路。

    她一咬牙,决心先抓紧时间找回手枪。暂且不论“配枪是执安的生命”这种老生常谈的大道理,毕竟眼下,这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武力。

    自己没有被震出去多远,因此手枪应该也掉落在不远的地方。好在头顶的月亮已全然现身在云层外,仿佛顺了天时。白晨借着头顶的月光扫视四周,很快在地上那两道粗犷杂乱血痕的不远处,断裂狼藉的巨石堆边,找到了那把沾满墨绿的手枪。

    忍着恶心,白晨捡起那把手枪,用袖子擦拭干净。白晨突然想起,昨天见到那个怪物,似乎还是流淌的黑红的血液,现在却又变成了墨绿色。它的体格和形态、包括身体表面糊成一团的组织、越发粗长的“角”、五只变四只的“爪”、更发达的语言能力……

    这似乎都与昨天凶手的样貌大相径庭。

    难道……

    怪物有两个?

    白晨浑身一颤,但很快否定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从刚才那个怪物的话语中,白晨可以肯定,这就是那个在自己鼻梁上留下记号的凶手。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凶手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但以20几个小时为尺度,这种变化的幅度也太过巨大了。

    这让白晨脑海里又闪现出一个恐怖的想法——

    这头怪物的身体,始终处在变化之中。

    考虑到这个怪物昨天被徐文一枪爆头依旧没有死亡,这个想法的可能性相当高。这种变化的形式,很可能表现为高速的细胞组织自我修复,这也能解释,在默认昨日的凶手拥有与人类类似的头部结构的条件下,为何被瞬间洞穿大脑,却依旧没有毙命。

    想到这里,一股寒流从脚底蹿向白晨的脊背,她全身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若这头怪物拥有这样的能力,那自己那如同孩童的小聪明一般的枪击,究竟有没有效果?又能给自己拖延多少时间?

    她不再胡思乱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动起身子,贴着楼层的墙壁,顺着来时的记忆,向楼道口无声又迅速地跑去。

    下一刻,暗处那刚才还忽远忽近的剧烈震动和尖锐咆哮,却突然平息下来。

    白晨大脑嗡的一声,自己的猜测好死不死竟在这个时候成真了。她不再压制脚步声,放开步子向不远处的楼道口奔去。

    那暗处的怪物反应却比白晨更快。随着又一声刺耳的嘶鸣,剧烈的吐息声以惊人的速度由远及近,脚下的震动也越发激烈,似乎整个天地都在朝她袭来,意图用巨大的声响和震颤吞噬她。

    白晨自知以自己的速度绝对跑不过这头怪物,干脆凭借危机中强烈的直觉,纵身扑向前方。

    几乎是同时,白晨的背后爆发一道剧烈的冲击,伴随着飞溅的碎石,白晨扑倒在地。她挣扎着回头看去,赫然看见身后的空间被一只巨大的“爪”吞占得一干二净,那几乎赶得上白晨半个身子大小“爪”,也顺势像切豆腐一般陷进了坚硬的混凝土里。

    她顺着那只粗壮的手臂看向怪物,正好对上一双骨包着肉的恐怖蛇脸,以及一对瞪圆的竖瞳。

    怪物右“爪”插在墙壁里,脖子扭过90°,幽绿的鬼魅蛇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白晨。

    怪物的蛇面比起方才又有了些许变化,它前凸的上下颚变得更为尖锐,面部森然的外露白骨已经形成明显的三角状,到了嘴尖,又渐变成了和它的“角”和“爪”一样的棕黑色。上下颚之间,嘴角向左右裂开一道细长的血痕,像是狭长的蛇口,微微开合着,吐出那股浓郁的腥臭,隐隐露出蛇口内四根锋利的尖牙。

    那四根藏匿在蛇口内的尖牙,像是将本属于人类的二十八颗牙齿,强行融软、拔长、扭曲,堆叠、旋转成四颗严丝合缝、爬着恐怖旋纹的人造蛇牙。

    而这恰恰说明了,眼前的这个怪物,是真真切切由人类一点一点地变化、扭曲而成的,期间所经受的折磨和痛苦,光是看这变化的成果,便能洞见一二。

    也正如白晨的猜测,怪物的双眼已然痊愈,不见半点伤痕,唯有两行墨绿的血泪挂在怪物的蛇脸上。

    现在的怪物,整个脸已经完全蜕变成了某种高等、恐怖的未知蛇类,蛇骨包裹着头部的混乱的皮肉、虬错的鳞毛、扭曲的五官,一双浑圆翠绿的蛇眼在眶骨深邃的阴影中冒着凶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白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