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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阴马

    末本国边陲,午晏河和忍草江的汇角,有一处叫陆沙嘴的小渔村,零星坐落着几间破旧的土阶茅屋。

    长夜降临,晚风吹过江面,芦苇荡簌簌作响,却淹没在一片聒噪的蛙声虫鸣中。

    “阿姐——宝儿睡不着,要听故事!”一间茅屋中传来一声稚嫩的叫嚷,直震得桌上的烛光一阵晃动。

    桌前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正捧着一卷书读着。她弓起身子猫着腰,想把烛光包起来似的,尽量不照到身后土炕上睡觉的弟弟。烛光照得她脸蛋红皴皴的,黑溜溜的眼睛却直盯着书卷,样子有些滑稽。

    “嘘——爹娘都已经歇下了,宝儿快睡吧,阿姐明早还要……”

    “我不嘛!我不嘛!”那男孩见她催自己睡觉,不依不挠地作势要大声哭闹起来。

    女孩脸色一变,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隔壁屋里阿爹如雷的鼾声一止和骨碌碌的翻身声,接着便传来阿娘不耐烦的训斥:“快哄好你弟弟睡觉!一天到晚……”声音渐渐低不可闻,继而转到含含糊糊的梦呓,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关于鸡毛蒜皮之事对邻里的咒骂。

    “嘘——”女孩惊慌地把食指竖到嘴前,连忙开口,“宝儿快别闹了,阿姐这就给你讲。”

    “咯咯咯,”男孩满意地笑了起来,“我要听鬼故事!”

    “好吧好吧。”女孩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收好书卷,吹灭蜡烛,借着月光摸索着脱鞋上炕。

    她环顾四周,思索着要讲些什么,直到看到了角落里一匹木马,早已布满灰尘,马腿也断了一条,那是以前阿爹亲手给宝儿扎的,马耳上还绑着阿娘系的红绳。只是骑了两天,宝儿就骑倦了,嚷嚷着要骑真马,于是阿爹阿娘轮番上阵,不过大部分扮马的活儿都落到了她这个阿姐头上。

    “驾驾驾!马儿不吃草,马儿满地跑,跑过三座山,跑过八座桥,跑到哪里啦?还在屋檐下。咯咯咯咯咯咯。”她气喘吁吁地爬着,满屋子都是宝儿银铃般的歌声笑声,飘向很远……

    她突然想起了几天前翻阅典籍读到过一个关于马的故事,现学现卖道:“那就讲一个武后驯马的故事吧。”

    “相传武如珝皇后还是一个小才人时,大宛进献给太衍皇帝一匹毛色青白的千里马,名叫狮子骢。狮子骢膘肥体壮,叫声如雷,尤其是长鬃曳地,很是威风凛凛。”

    “然而狮子骢性情暴烈如火,即使是末本国最好的驯马师也调驭不得,让爱马如命的太衍皇帝大为头疼。这时武才人进言于太衍皇帝,说自己能够制服狮子骢,只需要三样东西:一条铁鞭,一柄铁檛,一把匕首。”

    “太衍皇帝大手一挥,当即就将这三样东西赐给武才人。之后武才人便怀揣匕首、腰插铁檛、手持铁鞭慢慢靠近狮子骢。狮子骢见有人近身,照例抬起前蹄想要踹翻来人。这时武才人扬起长鞭用力地给了它好几鞭,并趁它受惊之下蹿上马背,双手死死抓住它的长鬃。”

    “狮子骢自是不愿,如雷怒吼,上蹿下跳开始尥蹶子。不愧是血气方刚的汗血宝马,两三下就要将武才人甩下去了。眼看着武才人将将失手坠落,成为蹄下亡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反而果断地松开了右手。”

    “武才人双腿用力夹紧马肚,左手牢牢攥着鬃毛,右手取出怀中的铁檛来。立时举起就朝马头上狠狠地锤了下去。”

    “狮子骢受痛之下呆滞了,再也不敢乱动,就这样乖乖任由武才人驱使了。”

    “事后太衍皇帝问武才人,若是重锤之下还不能驯服狮子骢怎么办。武才人当场回答道:‘若是如此,则以匕首断其喉。’良驹就应该成为君主的坐骑,若是不能驯服,又留之何用……好了,宝儿快睡觉觉吧。”

    “什么嘛?!这就完了?”宝儿用力撅起小嘴,“鬼呢?这故事一点儿也不恐怖。”

    “不是非得有鬼才恐怖……好吧好吧,还没完还没完,”女孩连连打着哈欠,看到宝儿又是一副要闹了的模样,又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鬼……嗯,后来,狮子骢死了,它的鬼魂不愿离去,就化为阴马飘荡在冥河边,饿食死人肉,渴饮冥河水。每当午夜降临,阴阳交替之际,它便会偷偷溜回人间,抓走那些还不肯睡觉大吵大闹的小孩子来吃。好了,这下可以睡觉了吧。”

    “阿姐,你讲的鬼故事好烂啊,还不如那个石子‘今’,”宝儿不满地嘟嘟嘴,“不仅敷衍,而且一点氛围感都没有,好歹点上蜡烛扮个鬼脸啊!”

    “那可不行,阿姐只有这一小节蜡烛了,还要用来看书……”

    “切。”宝儿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身边女孩轻鼾的鼻息,“阿姐你怎么睡着了,快起来,我还要听故事!”

    他用力推搡着女孩,女孩却睡得像死猪一般动也不动。

    “切,真没趣,还不如我自己玩儿呢。”

    遥夜沉沉,月光透过茅顶的破洞倾泻下来,正正好好洒在了角落的木马上。

    月光如银,照得那硕大的马脸惨白惨白的。他突然想起这木马原本应该是涂满了朱红色的漆,给他用手指甲一点一点抠下来了。

    只是马眼处沟壑太多,抠不干净,缝隙里还残留着许多旧漆,和着灰尘变成了又黑又红的渍迹。

    这木马的后腿断了一根,是他在一次大发雷霆中摔坏的。反正不骑了,他也无所谓。骑着这破烂的木马,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像老旧木门一开一合的声音。就和指甲划过板子的“刺啦”声一样准会立刻让阿姐捂着耳朵跑出去。

    要不要吵醒阿姐让她继续陪我玩儿呢,他看向那木马,看到上面满是灰尘和油渍,嫌弃地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无聊地抬头盯着茅顶的破洞,思绪有些涣散,却突然听到耳边清晰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嘎吱”声。

    随着这“嘎吱”声响,宝儿的心跳也猛地漏了一拍,他立刻转头惊愕地看向那木马。

    木马在月光下一动不动,马耳的红绳还在随着微风轻轻荡着——原来只是房门刚才被风吹开了。

    大门外萧萧的风低声呜咽着,在蛙声虫鸣的最深处,他隐隐约约听到了细微的抽泣声。

    这下宝儿一点儿也不困了,他竖起耳朵细细辨认了一会儿,揣着鞋蹑手蹑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清清冷冷的孤月挂在天上,洒下大片大片的辉光。地上细小的砂土仿佛纷纷变成白盐,空中也好像飘满了咸咸的海风。

    宝儿紧了紧衣裳,觉得那抽泣声好像是从河边传来的。

    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去,那抽泣声也渐渐清晰起来,好像并不是什么抽泣,而是有人在呼唤什么。

    “陆关宝……”

    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陆关宝……”

    激冷冷的风吹在他身上,让他的感受无比清晰;而那呼唤却如梦如幻,难以抗拒。

    他循着声音找到了一个树洞,那树洞虽然不大,却正好可以容他爬进去。呼唤声就是从树洞里传来的。

    “陆关宝……”

    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往里面爬。

    只是这树洞起初还好,里面却越来越窄、越来越紧,渐渐地尖锐的碎石划破了他的皮肤,磨破了他的膝盖,他还是只能忍着剥肤之痛拖着血迹向里爬。

    迎面而来的风像一根根钢针,“刺啦刺啦”地刺花他的脸,鲜血和着尘土从眼角流下。

    他的背部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像驮着一座大山。那呼唤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好像就在耳边。

    “陆关宝……”

    “陆关宝……”

    “驾!驾!驾!马儿不吃草,马儿满地跑,跑过三座山,跑过八座桥,跑到哪里啦?还在屋檐下。嘎嘎嘎嘎嘎嘎嘎。”

    那歌谣尖锐刺耳,像摇摇欲坠的木秋千嘎吱作响,尤其是笑声呕哑嘲哳像刮锅挫锯,令人牙碜。

    歌谣正是从陆关宝背上传来的。

    他惊惧地回头望去,毛骨悚然地发现自己正驮着一个一条腿的马头人。那硕大的马头不正是家中木马的马头吗!

    那马头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耳上还系着一根沾满油渍黑泥的红绳。马眼处深深凹陷进去,里面空空如也,眼角处不住地流下黑红的膏状血迹。

    马头人手持铁鞭、铁檛,腰插匕首,察觉到陆关宝放慢速度,便用力地挥舞铁鞭,狠狠地抽打他。

    “啊——”一阵油煎火燎的剧痛疼得他呲牙咧嘴。陆关宝身上火辣辣的,这才发现原先以为碎石的割伤其实正是一道道鞭痕,遍布浑身,体无完肤。

    吃痛之下,他本能地想起身,后腿猛地一蹬,就要站起来。

    “哟,还学会尥蹶子咧!”

    马头人大喝一声,扔掉铁鞭。

    “我看你这条腿很合适,拿来吧你!”

    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双手抡起铁檛,狠狠地朝着他的右腿砸下来……

    “不要!”

    陆关宝厉声尖叫道,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他气喘吁吁地躺在炕上,浑身湿透上下摸索着。那梦中的感觉清晰又真实,好像现在右腿依然隐隐作痛一般,不过好在只是一场梦,纵然身心俱疲,他依旧完好无损。

    身边阿姐还在轻轻地打着鼾,这鼾声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舒坦和放松。

    “还好,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长舒一口气。

    好像刚才也没睡多久,他环顾四周,待看到角落破旧的木马,内心还是有些不适,想移开目光。

    恰巧此时拨云现月,月光透过茅顶的破洞倾泻下来,正正好好洒在了那木马上。

    月明如水,照得那硕大的马脸惨白惨白的,像河里泡肿了的浮尸。马眼处又黑又红的残漆像布满眼球的血丝。

    他突然觉得这场景熟悉得有点诡异,就听到耳边清晰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嘎吱”声——房门又被风吹开了。

    陆关宝脸色煞白,惊恐地望向黑漆漆的屋外。在夜色中萧萧的风低声呜咽着,在蛙声虫鸣的最深处,隐隐约约有抽泣声传来,令他头皮发麻。

    他将头深深埋在被子里,堵住耳朵瑟瑟发抖。

    那抽泣声自水边杳杳传来,绵绵不绝。

    “嘚嘚……”

    那抽泣好像是马蹄声。

    “嘚嘚嘚……”

    那马蹄不疾不徐,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嘚嘚嘚嘚……”

    马蹄声仿佛响在陆关宝耳边,踩在他心跳的鼓点上。

    “一切都是幻觉,我只是在做梦……”陆关宝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

    随着“嘎吱”一声,终于万籁俱寂。那马蹄声消失了,安静得连身边阿姐的鼾声都听不见了。

    陆关宝等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在被子里偷偷掀开一条缝向地上瞄去。

    映入眼帘的是四只碗口大小的青色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