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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雨部

    雨淅淅沥沥下得更大了,徐质成才回到屋里。

    自从不去私塾以后,这个时间就是他和老头去河边练拳的时候,但最近老头总是神出鬼没的,带着萝卜缨子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匆匆交代徐质成自己做饭就促忙促急地出门了。惹得徐质成腹诽不已,说得好像一直都是你做饭一样,这么着急去幽会啊!然后暗自偷笑一阵。

    不过他仍然每天去河边练拳,现在他每打一遍“太古神拳”,就会产生一股微弱的暖流,固五脏六腑,通奇经八脉,气从以顺,形与神俱。打得也越发熟能生巧了。

    今天他还没打两遍,就感觉到一滴雨滴到他头顶。他抬起头来,入目尽是云气氤氲雨意迷离,濛濛青霭细看之下却如烟若雾一般似有还无,第二滴就正好落在他雨条烟叶的眉眼之间,料峭冷冽,像花仙月娥的玉手冰指轻轻一点又旋即离开。第三滴、第四滴……更多的雨点落在额头,鬓边,嘴角,咸涩中又带着些薄荷的清新。他这才磨磨蹭蹭地动身往回走。

    徐质成慢慢吞吞地彳亍在习习潇潇的风帘雨幕里,栉风沐雨乐在其中。霏霏斜雨急促地打在婆娑的树枝、墨勾的树叶上,湿湿飒飒,如玉碎凤泣,引人入胜。他忽然想起前朝词人苏大学士和友人一同前往沙湖游玩,然半途遇雨。同行皆狼狈,独苏大学士一人不觉,故而写下一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要是徐质成来写,恐怕得改成“‘且’听穿林打叶声,‘自在’吟啸且徐行”了。

    徐质成回到屋里,沐浴之后换上一件素鼠色的苎布薄棉长衫,立在屋檐下。雨点铿锵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不知是否是那位花仙月娥用纤纤玉指在心弦上随手撩拨。其实不成曲调,既谈不上雅音,更谈不上仙乐。却别有一番韵味,无丝竹之乱耳,无管弦之劳神。

    他轻轻抬起头,屋瓦上浮漾着湿柔黯淡的流光,微明又幽晦。想来这雨也深谙中庸之道,正如这雨曲不成曲调一般,雨将万物的锋芒都内敛起来,将一切规则都浸湿到分崩离析。刺目霸道的阳光变得柔和若雾,明亮蔚蓝的天空变成雨阴独有的似明又暗的天青色,干燥的空气也多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潮湿,空气中有些凉意,却不寒。

    雨自天而降,上达天光,下至凡尘,调和万物,滋润万物。光与尘唯上下之别,却无尊卑之分。正如《道德经》所云:“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雨不以天光为高贵,不以凡尘为卑贱,既柔和阳光,又浸润尘土。对应圣人便是“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了。

    隐隐之间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整个人也似乎更加清峻、宁静、平和。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空中连绵的雨线顺着瓦缝从屋檐滴落,滴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想起少年时躺在屋檐下的摇椅上,身上盖条毡毯,拿着一本书看得入迷,时而看看书时而抬头看看庭院里水洼上的涟漪,耳边隐隐有雨的淅淅沥沥,给文字铺上一层水墨底色。

    他痴痴地看了一会儿雨,决定取消今天的练拳,转身朝书房走去。书房坐落在院子最角落处,小如麻雀,窗子却很大,将院子里的小田和几棵梧桐尽收眼底。

    徐质成掀开荻帘,正要走进去。余光就扫见了窗边的书桌旁影影绰绰似乎有个人影。他心里一惊,立刻往腰间别竹剑的地方摸去,不料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刚才换了件衣服,顿时心中叫苦不迭,匆匆向后退到门边,戒备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孩子,个子不高,将一件不合身的豆青色布衫穿成了长袍,徐质成觉得很眼熟,是他小时候穿过的衣服。

    少年盘腿坐着,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身旁也放在一摞。他折起袖口,露出一小截细藕似的琼花玉臂和玉笋一般的玲珑葱指,一丝不苟地翻阅着。那模样活脱脱是一个小徐质成。不过比徐质成要好看太多了。只见那少年玉面如冰壶秋月,颜色如玉树琪花,蛾眉色若远山含黛,状似新月初升。一双桃花目如月笼寒水,芙蕖花上零露瀼瀼;波上轻烟,芦苇荡下脉脉盈盈。眄睐之中风情万种千娇百媚,顾盼之间流光溢彩百转千回。

    少年看到有人进来,有些局促不安,连忙起身。一见是徐质成,他的眼睛倏地亮了,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堆成两弯月牙儿,很响亮地叫了一声:“哥哥!”丹唇若红芍,皓齿如瓠犀,唇红齿白恰似攒叠在点点红梅上的碎琼雪沫,灵气袭人。

    自古形容绝色佳人,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貌,若用来形容眼前这少年,却未免因过于霸道失真而落于下乘。如果他站在花鸟风月中,则定然是一番“艳杏夭桃,垂杨芳草,各斗雨膏烟腻。凤鸣鹤唳,鸿翔鸾起,自是风月无边”之情景。少年仿佛雪胎梅骨铸就一般,更添一缕花魂与鸟魂,兀自站着,便隐隐有暗香浮动。他顶着个圆溜溜的脑袋,如月盘玉轮。却不知道是个小沙弥还是个小尼姑啊,徐质成心里嘀咕着,竟然生的这样好看。

    叫的还亲得很!谁是你哥哥?!徐质成翻了个白眼:“先别急,我认识你吗?你跑到我们家,穿着我的衣服,还偷看我的书……噢,原来如此,孔乙己,偷书贼,你是个贼!”

    “不是不是,”那少年急得满脸通红,连忙摆手摇头:“哥哥,是爷爷让我穿你的衣服的。”

    “爷爷?”徐质成再一步逼问:“你爷爷就是这样教育你的?正大光明让你做贼?”

    “不是不是,”少年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是咱们的爷爷。”

    “切,谁跟你有一个爷爷啊。”徐质成转身离开。

    “哥哥,哥哥,你去干嘛?等等我。”

    “我去问问老头,怎么见个人就往家里捡。”

    “哥哥,你等一下我——呼呼呼,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呢?”

    “没兴趣。”

    “那些书你都看过吗,哥哥好厉害啊,我……”

    “没看过。”

    “可是爷爷说你都看过了,还让我……”

    “他骗你的。”

    “哥哥才骗我呢吧,哥哥好谦虚啊。我还看到书里面夹着一张哥哥画的画呢。”

    “那不是我画的。”

    “就是哥哥画的,爷爷才不会画的那么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