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陈稞
成霖往篝火中扔了两根枯木，使那将入梦乡的残炎再度醒来，驱散着此间方寸中的夜寒。
虚假的暖意。
却足以让人略略心安。
成霖抬头，将目光放远。
远处，在这黑暗大地上的第二处明亮。那是一个火把，正被持火之人左右摇着。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李诺如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师呼，你睡会儿吧，我来看着火。”
“不必，你继续睡吧。而且，我看的也不是火。”
李诺还是爬起身，挤到成霖身边坐下，揉着惺忪的眼，问道：“师父，那个土匪呢？”
成霖拿下巴指了指火把的方向，回道：“上大号去了，我让他一直摇着火把。”
李诺伸着脖子看了看，又问：“那么远啊，他不会撒丫子跑掉吧？”
成霖摇了摇手里的手枪，笑道：“不会，他不知道我枪法差。”
低头看了看打着哈欠的李诺，又问：“饿得睡不着？”
“有一点……不过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困难对于一个回收员来说，不算什么。”
话音未落，李诺的肚子却“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成霖揉了揉他的头，笑问：“怎么样，李诺同学，回收员这个差事不好干吧？听我一句劝，跟家里人说说，再托托关系，给你换个差事吧。哪怕是镀金，也没必要拿命来镀啊。”
李诺摇摇头，却道：“师父，我在这儿并没有家人，生前的事情也都记不清了。而且，我觉得回收员的工作很有意义啊，我很喜欢。”
成霖苦笑道：“你那个蒋阿姨给你灌什么鸡汤了？”
“没有啦。李诺只是觉得，能把像哈雷哥哥那样的亡灵带出忘川，在他们涅槃重生的路上推他们一把，真的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
成霖闻言，笑了笑，说道：“好好的一个官二代，怎么满脑子都是劳动人民的光荣思想。”
“我不是二……啊——哈呼。”李诺正要反驳，却被自己的一道哈欠打断了。
“行了，快去睡吧，你师父我的觉悟也不低，不需要你来给我上课。”
李诺应了一声，又道：“那个……师父，我能不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地上太凉了。”
成霖颇觉麻烦，但为了能少听他几句唠叨，皱眉道：“行吧，让你靠5分钟，5分钟后自己挨着火堆睡去。”
李诺闻言，开心地钻进了成霖怀里，还牵过成霖的手臂，裹在自己背上。
……
当陈稞一路摇着火把走回来时，李诺已经再度入梦，这次他睡得很熟。不知是因为饿过了劲，还是倚在成霖怀里的原因。
“怎么这么久？你肚子里有很多东西？”成霖低声嘲弄道。
陈稞在火堆旁坐下，低声回道：“啥也没有，习惯了而已。”
成霖撇了撇嘴，沉默片刻，又道：“诶，我说，反正也睡不着，你跟我讲讲你和孟二禾之间的破事儿吧。”
陈稞笑了笑，道：“李哥，你精神好，我可熬不住，我困得不行了。”说罢就要倒下。
成霖也笑了笑，伸出持枪的手，将“54式”冰冷的枪管抵在后者脸颊，将他身子重又扶正。
“可我觉得你并不困呐。嗯？是不？”
“好、好像是不太困了……”
“聊聊？”
“聊，聊。”
说完这句，陈稞却只叹了口气，沉默地望着火堆发呆。
成霖颇觉的这场景有点熟悉，但他也不着急，只默然等着。
无妨，他已习惯于等待。
他这一辈子，缺钱、缺面子，偶尔还缺点儿德，但唯独不缺耐心。
他的耐心早已为了那个她修炼成了一片海。
……
“其实……他曾是我最尊敬的人。”
良久之后，陈稞忽然蹦出的话才将成霖那跑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后者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啊？谁？”
陈稞自顾自说道：“他很有学问，在村里办了私塾，教人读书识字。大家都很尊重他，说他通文知理，天上地下的什么都懂，所以不会迷糊，更不会犯错。不像我那个只会种地和生娃的爹，一辈子过得糊里糊涂，任人摆布、受人欺负。”
成霖不以为然道：“不要污蔑我大明的无产阶级劳动人民，他们只是缺少应有的受教育机会而已。”
“是啊。所以我爹说，等丰年时，凑些钱让我读书。我很期盼，那时候经常从农活里偷逃出来，去私塾的窗下偷听他讲学。诗词八股什么的我自然是听不懂，但书里的那些人，那些保国安邦的将军、计定九州的宰相，或是那些业精于勤的寒苦学子，以及他们矢志不渝的意念……他的那些话语、词句，就像……唔……就像一股风。对，猛烈的和风，将我吹起，带我逃离这庸碌烦苦的现实。也让我误生错觉，似乎我的未来突然变成了许多个，每一个都牵在手中。”
成霖摇头轻笑，心道：和我上学那会儿偷看玄幻小说时的心情一个样。
“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企盼丰年。”陈稞低下头笑着，缓声道：“可等来的，却是望不到头的灾年。”
李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赖在成霖怀里，偷听着陈稞说话。
“不是少吃几顿的肚子疼，真正而长久的饥饿，就好像你的血肉骨髓被挖空吃净，然后再用绝望来填满这皮囊。
绝望，看不到尽头。
为了从地主乡绅们那些堆满将溢的粮仓里换得一点点粮食，我爹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将家中的几亩薄田贱卖给他们。可是，没了地的农民，又能苟活至几时？
所以并不需要多久，家里能卖的东西就都卖光了，换来的那点儿粮食也吃完了。无望之际，不承想，官家赈灾的大人突然如神佛般降临，给我们出了个极好的主意。呵！原来他看上了我的妹妹，准许我们用她的身子换两升稻谷。我爹娘宁死不从，被他那几只肥得像猪的狼犬活活咬死。我带着妹妹逃到了山上，直到第三天的晚上，才敢偷偷回来，给父母挖了一个很小的坟。
很小的坟便已足够，因为所剩已不多。
再后来，妹妹也死了，像一棵枯死的树苗般饿死了。她的坟更小，小到我走开几步再回头时，便已寻不到了。只是她临死时，叫着爹叫着娘的稚气声音，总也在我的脑袋里响个不停。”
陈稞停顿下来，抬头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似在追忆。
“那时是什么心境呢？说不清楚。很迷糊，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活，或者怎么死。于是就想起了他。
想来，他一定知道如何应对吧，即便是这种暗无天日的时刻。他一定如他描绘的那些君子英雄一般，正在这肮脏破落的世道里惩恶救难，坚守始终。
于是我疯了一般地找他，企盼见他一面，并不是为了让他救我助我，只望能照亮心中迷惘。
呵，很快我就见到了，见到了那个把妻子卖进窑子、把儿子换给别人吃的孟二禾——孟大先生。
卑鄙如狗的孟大先生。
不！与我那干干净净死去的家人相比，他连狗都不如。
而这就是我所追寻的，万千黑暗中的光？
呵，令人作呕。”
陈稞久久停顿，而后续道：“所以，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只是讨厌他而已。绝不是恨他，因为他不配。”
成霖感到李诺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便用宽厚手掌轻轻抚着他的背。
场中沉默片刻，成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而后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跟着他？”
陈稞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我想证明一件事。”
“什么？”
“他一定会把那女孩儿吃掉的。”
李诺惊得抬起头望他，成霖也皱紧了眉毛，张了张嘴，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
陈稞逃开二人目光，往篝火中扔了两根枯木，重又旺起的火焰带来些许虚假的暖意。
却无法给人丝毫的心安。
虚假的暖意。
却足以让人略略心安。
成霖抬头，将目光放远。
远处，在这黑暗大地上的第二处明亮。那是一个火把，正被持火之人左右摇着。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李诺如梦呓般的声音响起：“师呼，你睡会儿吧，我来看着火。”
“不必，你继续睡吧。而且，我看的也不是火。”
李诺还是爬起身，挤到成霖身边坐下，揉着惺忪的眼，问道：“师父，那个土匪呢？”
成霖拿下巴指了指火把的方向，回道：“上大号去了，我让他一直摇着火把。”
李诺伸着脖子看了看，又问：“那么远啊，他不会撒丫子跑掉吧？”
成霖摇了摇手里的手枪，笑道：“不会，他不知道我枪法差。”
低头看了看打着哈欠的李诺，又问：“饿得睡不着？”
“有一点……不过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困难对于一个回收员来说，不算什么。”
话音未落，李诺的肚子却“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成霖揉了揉他的头，笑问：“怎么样，李诺同学，回收员这个差事不好干吧？听我一句劝，跟家里人说说，再托托关系，给你换个差事吧。哪怕是镀金，也没必要拿命来镀啊。”
李诺摇摇头，却道：“师父，我在这儿并没有家人，生前的事情也都记不清了。而且，我觉得回收员的工作很有意义啊，我很喜欢。”
成霖苦笑道：“你那个蒋阿姨给你灌什么鸡汤了？”
“没有啦。李诺只是觉得，能把像哈雷哥哥那样的亡灵带出忘川，在他们涅槃重生的路上推他们一把，真的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
成霖闻言，笑了笑，说道：“好好的一个官二代，怎么满脑子都是劳动人民的光荣思想。”
“我不是二……啊——哈呼。”李诺正要反驳，却被自己的一道哈欠打断了。
“行了，快去睡吧，你师父我的觉悟也不低，不需要你来给我上课。”
李诺应了一声，又道：“那个……师父，我能不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地上太凉了。”
成霖颇觉麻烦，但为了能少听他几句唠叨，皱眉道：“行吧，让你靠5分钟，5分钟后自己挨着火堆睡去。”
李诺闻言，开心地钻进了成霖怀里，还牵过成霖的手臂，裹在自己背上。
……
当陈稞一路摇着火把走回来时，李诺已经再度入梦，这次他睡得很熟。不知是因为饿过了劲，还是倚在成霖怀里的原因。
“怎么这么久？你肚子里有很多东西？”成霖低声嘲弄道。
陈稞在火堆旁坐下，低声回道：“啥也没有，习惯了而已。”
成霖撇了撇嘴，沉默片刻，又道：“诶，我说，反正也睡不着，你跟我讲讲你和孟二禾之间的破事儿吧。”
陈稞笑了笑，道：“李哥，你精神好，我可熬不住，我困得不行了。”说罢就要倒下。
成霖也笑了笑，伸出持枪的手，将“54式”冰冷的枪管抵在后者脸颊，将他身子重又扶正。
“可我觉得你并不困呐。嗯？是不？”
“好、好像是不太困了……”
“聊聊？”
“聊，聊。”
说完这句，陈稞却只叹了口气，沉默地望着火堆发呆。
成霖颇觉的这场景有点熟悉，但他也不着急，只默然等着。
无妨，他已习惯于等待。
他这一辈子，缺钱、缺面子，偶尔还缺点儿德，但唯独不缺耐心。
他的耐心早已为了那个她修炼成了一片海。
……
“其实……他曾是我最尊敬的人。”
良久之后，陈稞忽然蹦出的话才将成霖那跑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后者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啊？谁？”
陈稞自顾自说道：“他很有学问，在村里办了私塾，教人读书识字。大家都很尊重他，说他通文知理，天上地下的什么都懂，所以不会迷糊，更不会犯错。不像我那个只会种地和生娃的爹，一辈子过得糊里糊涂，任人摆布、受人欺负。”
成霖不以为然道：“不要污蔑我大明的无产阶级劳动人民，他们只是缺少应有的受教育机会而已。”
“是啊。所以我爹说，等丰年时，凑些钱让我读书。我很期盼，那时候经常从农活里偷逃出来，去私塾的窗下偷听他讲学。诗词八股什么的我自然是听不懂，但书里的那些人，那些保国安邦的将军、计定九州的宰相，或是那些业精于勤的寒苦学子，以及他们矢志不渝的意念……他的那些话语、词句，就像……唔……就像一股风。对，猛烈的和风，将我吹起，带我逃离这庸碌烦苦的现实。也让我误生错觉，似乎我的未来突然变成了许多个，每一个都牵在手中。”
成霖摇头轻笑，心道：和我上学那会儿偷看玄幻小说时的心情一个样。
“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企盼丰年。”陈稞低下头笑着，缓声道：“可等来的，却是望不到头的灾年。”
李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赖在成霖怀里，偷听着陈稞说话。
“不是少吃几顿的肚子疼，真正而长久的饥饿，就好像你的血肉骨髓被挖空吃净，然后再用绝望来填满这皮囊。
绝望，看不到尽头。
为了从地主乡绅们那些堆满将溢的粮仓里换得一点点粮食，我爹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将家中的几亩薄田贱卖给他们。可是，没了地的农民，又能苟活至几时？
所以并不需要多久，家里能卖的东西就都卖光了，换来的那点儿粮食也吃完了。无望之际，不承想，官家赈灾的大人突然如神佛般降临，给我们出了个极好的主意。呵！原来他看上了我的妹妹，准许我们用她的身子换两升稻谷。我爹娘宁死不从，被他那几只肥得像猪的狼犬活活咬死。我带着妹妹逃到了山上，直到第三天的晚上，才敢偷偷回来，给父母挖了一个很小的坟。
很小的坟便已足够，因为所剩已不多。
再后来，妹妹也死了，像一棵枯死的树苗般饿死了。她的坟更小，小到我走开几步再回头时，便已寻不到了。只是她临死时，叫着爹叫着娘的稚气声音，总也在我的脑袋里响个不停。”
陈稞停顿下来，抬头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似在追忆。
“那时是什么心境呢？说不清楚。很迷糊，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活，或者怎么死。于是就想起了他。
想来，他一定知道如何应对吧，即便是这种暗无天日的时刻。他一定如他描绘的那些君子英雄一般，正在这肮脏破落的世道里惩恶救难，坚守始终。
于是我疯了一般地找他，企盼见他一面，并不是为了让他救我助我，只望能照亮心中迷惘。
呵，很快我就见到了，见到了那个把妻子卖进窑子、把儿子换给别人吃的孟二禾——孟大先生。
卑鄙如狗的孟大先生。
不！与我那干干净净死去的家人相比，他连狗都不如。
而这就是我所追寻的，万千黑暗中的光？
呵，令人作呕。”
陈稞久久停顿，而后续道：“所以，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只是讨厌他而已。绝不是恨他，因为他不配。”
成霖感到李诺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便用宽厚手掌轻轻抚着他的背。
场中沉默片刻，成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而后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跟着他？”
陈稞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我想证明一件事。”
“什么？”
“他一定会把那女孩儿吃掉的。”
李诺惊得抬起头望他，成霖也皱紧了眉毛，张了张嘴，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
陈稞逃开二人目光，往篝火中扔了两根枯木，重又旺起的火焰带来些许虚假的暖意。
却无法给人丝毫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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