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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鸡犬不闻

    鸡皮岭山顶。

    在密密麻麻的坟丘之中,难得的还剩下了一小块空地。可此刻,正有人在这处空地之中掘墓。

    那掘墓之人在坑底,一时看不真切,只见得一锹一锹的黄土被不断抛扬出来,似乎那人掘得很认真卖力。

    坑边,有个身穿官服的“人”立在一旁,腰间挎着个空刀鞘。正一边监督着掘墓人的工作,一边扳着手指数着什么。

    而奇特的是,此“人”的脖颈上顶着的却是一只狗头。这狗头短鼻圆脸,看品种应该是个京巴。

    京巴狗头配官服,倒使这幅诡异的“坟场掘墓图”平添了一丝滑稽。

    成霖遥遥望着“狗头人”那因炎热而吐在嘴边的舌头,皱眉问道:“陈稞,这种……玩意儿,你见过吗?”

    陈稞盯着“狗头人”,眼中尽是冷漠。他“哼”了一声,答道:“那玩意儿啊,呵,那可是衙门里的大人,官差老爷啊那是。”

    “官差?”成霖闻言一怔,随即扶额笑道:“所以,在你们眼中,官家人就这造型?”

    陈稞不明所以地摊摊手。“不然呢?”

    “师父,我有点害怕。”李诺忽道。

    “怎么?”

    “感觉他咬人会很疼。”

    成霖没忍住,笑出声来。“别怕别怕,你师父我的打狗棒法已臻化境。走,过去看看。”

    陈稞摆手道:“要去你们去,我嫌恶心。”

    成霖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和善笑道:“我没问你的意见时,你不必费心发表意见。”说罢,牵着二人走上前去。

    “站住!什么人?”

    走近时,狗头官差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质问三人。

    成霖换上殷切笑容,躬身抱拳道:“回大人的话,草民李阿大,是岭下的村民,听闻官差大人在此公干,鄙村里首已备下酒菜薄宴,请大人办完差后赏脸移玉。”

    狗头官差走到三人近前,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这岭下有村子?本官差怎么没听说过?”

    “李家庄,小村小户,入不得大人的耳。我等特来为大人带路。”

    “哦。”狗头官差点点头,又问:“这大灾之年,你们村子还能置办酒宴,倒也阔绰。”

    “乡民各献米肉,只为孝敬大人。”

    官差咧开狗嘴一笑,赞扬道:“有心了。不过我有公务在身,还得等一会儿。”说罢,狗头官差又回头向土坑中叫道:“喂!你小子快一点!”

    那坑中之人忙回话道:“姑姑,快了快了,这就好了,姑姑。”

    掘墓人这一声“姑姑”又把成霖三人整不会了,纷纷心想:难道这狗头官差还是个母的?

    “真他妈磨叽。”狗头官差闻言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两句,又开始扳着手指数起数来。

    见对方已放下防备,成霖便顺势道:“大人在数什么?不知小人可否效劳一二。”

    “嗨!还能数什么,数这岭上的新坟呗,得把这一片这两年死人的数字报上去。”狗头官差看了眼成霖,带着傲气说道:“你效劳不了的,这东西很难,要通过精密的计算和复杂的思考才能数明白。”

    成霖使劲点了点头,心道:对对对,难点在于您的手指头不够多是吧。

    狗头官差“嗯嗯啊啊”地数了一阵,然后一拍手,道:“好!数清了,十座新坟,如此说来,鸡皮岭周边死了十个人。”

    “几个!?”成霖三人同时惊讶问道。

    “十个啊,咋?你们耳朵不好使?”

    陈稞忍不住冷笑道:“不会是因为您只有十个手指头吧?”

    李诺也附和道:“要不您把鞋脱了,加上脚指头再试试,说不定直接翻倍了呢。”

    “嘿!我……”

    成霖见狗头官差脸色转阴,赶忙插嘴说道:“诶!大人大人,别理他们,他俩小脑发育不全,不会说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您一不小心、百密一疏,数漏了那么几……几千个?”

    狗头官差不屑一笑,答道:“尔等草莽,自然难以理解此间之玄妙。”

    “是是是,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狗头官差背起手,踱着四方步,一副高深样貌,解释道:“你们以为,这就是扳指头数几个数的事儿,啊?我告诉你们,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去了。首先,一个村、一个县应该死多少人才算合适呢?”

    “合适?”

    “对啊。这个数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那就是地方上抗灾不力。少了呢,却又显得此处的灾情没有那么严重了。”

    陈稞皱眉问道:“灾情不严重,难道是坏事?”

    狗头官差白他一眼,回道:“当然是坏事,死的人少了,又怎能向朝廷多多地要赈灾款?所以,理想的状态应该是:灾情前期,百姓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啊,是吧。但是呢,经过各级官员的这个、这个艰苦奋斗、全力抗灾,拯救黎民于水火,死亡人数出现断崖式下跌。诶——这么一来,赈灾款也有了,大人们的政绩也有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成霖冷冷笑了,嘴上却道:“大人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让我等草野贱民增长了莫大见识,佩服佩服。”

    这几句奉承似乎很受用,狗头官差的嘴渐渐把不住门了,又继续道:“这算什么,这只是第一层,你们再想想,朝廷拨下的赈灾款,那是个死数,对吧。各个州县都要从里面舀一勺来吃,这就要涉及到一个分拨多寡的问题。但各位大人可都是一等一的体面人呐,难道要像一群市井恶犬一样去争、去抢?那多不像话啊。”

    “嗯,不像话不像话。”成霖赞同道。

    “所以呀,大人们就要和和气气地坐下来,一起统筹兼顾地商量好、协调好,让每一位大人都吃饱、吃好。所以说,哪个县、哪条村受了多大的灾、死了多少口人、这个月死了多少、下个月死了多少,等等如是,那在大人们的饭桌上就已经‘数’清楚了。懂了吗?”

    成霖轻挑眉毛,笑道:“咱大明的官场倒也真是和谐。”

    “那可不。听说今年谷山县徐老爷的母亲过八十大寿,几位大人一商量,又让谷山县多‘受灾’了一千多口人,权当是诸位大人凑的一份寿礼了。”

    成霖一挑大拇哥,赞道:“好寿礼!好寓意!”

    “所以我跟你说,一个简简单单的‘灾’字,那里面的道道儿可多了去了,哪里是光靠实事求是就能说清楚、算明白的?”狗头官差伸出手指,用力地点了点自己的狗头,续道:

    “那都是要动脑子的。

    一来,这赈灾款的分配,各处州府、各级官吏,都得要面面俱到、合情合理。这容易吗?这不容易。

    二来,赈灾的粮食怎么处理?用多少?倒卖多少?从哪儿买回扣更多?往哪儿卖保证安全?

    还有啊,那些个自己没本事、没东西吃,却来向官府闹事的贱民怎么处置?哪些应该杀一儆百,哪些应该诏安收买?这都是咱们的工作中亟需思考和解决的问题。”

    成霖冷哼一声,附和道:“大人们如此殚精竭虑,倒是这些灾民不知好歹了。”

    “那可不咋地。但话又说回来,这些个灾民虽然低贱,但他们的肚子……啊,肚子。”狗头官差揉了揉自己的将军肚,给成霖等人示意了一下,续道:“那可是个好物件呐。进去几粒米、饮过几口粥,那还不都是咱说了算。没有这千千万万挨着饿的肚子,诸位大人哪能这么简单倒出现钱来?”

    成霖长呼口气,鼓了两下掌,沉声道:“大人所言,使我等愚民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啊。”

    狗头官差“哈哈”一笑,正要再卖弄几句,却听那掘墓人在坑里叫道:“姑姑,大人,挖好了,够深了,姑姑。”

    “好极了。你们在此稍候,我先去把那边儿的差事了结了。”狗头官差说了句,然后往墓坑处走去。

    成霖转头,看了眼李诺脸上复杂的神情,不禁笑道:“怎么了,傻徒弟,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李诺也叹了口气,老成地叉起了腰,说道:“感觉比吃了粑粑还恶心呢。”

    “嗨!这有什么,日后你多吃……啊,不是,多见识一些,就会习惯了。”

    听闻此言,一旁默然垂首的陈稞却插口问道:“见多了,就会习惯么?”

    成霖不解其意,反问:“怎么?”

    陈稞一怔,笑道:“没什么,看来我还是见得太少了吧。”

    成霖深深望他一眼,心中一动,正要再问,却听墓坑处传来一道哀嚎声。

    成霖三人忙向墓坑处走去,而那狗头官差正双手抱胸立在坑前,冷漠地垂目往坑里望着。

    三人各自伸头往那墓坑中看去,一看之下,成、李二人又是一阵惊异。

    那墓坑之中,正有一个人身鸡头的“男人”,抱着个铁锹,掩面哭着。

    他边哭边道:“咕咕,大人,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狗头官差摊手道:“这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坑怎么挖出来的,你现在就怎么填回去,只不过,嘿嘿,填土的时候你自己要躺在这坑底。”

    李诺忍不住插嘴道:“躺在坑底填土也太不方便了吧……啊!不对!这、这不就是让他自己把自己活埋了吗!?”

    狗头官差赞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还不如个黄毛小儿理解能力强。”

    鸡头男子哀声道:“可是大人呐,小民为官家修堤、建渠的,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咕咕,您可不能、可不能……”

    “得得得。”狗头官差一摆手打断了他,嗤笑道:“纪老板,少提你那三锹子两铲子的屁活儿了。堤坝年年修年年垮,跟豆腐砌的似的,水渠就更别说了,不是堵了就是断了的。净他妈浪费朝廷的赈灾款了,你还好意思说得出口?嘿!不过你还别说,我看你今天这墓坑倒是挖得挺像样的,比你那些所谓的抗灾工程规矩不少。”

    鸡头男子闻言,更是哭得涕泪满面,叫冤道:“咕咕啊咕咕,大人您冤死小人了,这些抗灾工程怎么建、怎么修,都是上面的大人们交代于我的呀。说是那些堤坝、水渠要修,但不能修得太好,要是堤坝遇涝不毁、水渠遇旱不枯,那大家伙儿来年就没有‘收成’啊。再、再说那工程款,大部分不都……您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儿,您可以去问问徐大人他们啊,他们都知道的。”

    狗头官差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慢声细语地说道:“我不必去问,该知道的我都知道,大人们也都知道。但是……他们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你……明白吗?而且,朝廷里有些事儿倒是你不知道了。咱们的皇上爱民如子啊,灾年以来一心求仙祷告,今年还要建道观、塑金身,等他老人家修成真仙,便可福泽四海、拯救万民,到时举国鸡犬升天,就再也没有这些灾苦了。因此今年全国的赈灾款都要少要些,给皇上留一些,多留一些。所以啊,现在可没有闲钱给你搞什么狗屁抗灾工程了。你啊,没用啦。”

    鸡头男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求饶道:“咕咕,大人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吧!咕咕咕!”

    狗头官差砸吧砸吧嘴,遗憾道:“老纪啊,咱做人不能光想着自个儿吧,你就不想想,这些年那么多抗灾工程都出了问题,若朝廷追问下来,总得有人去抗呀,是不?”

    鸡头男子不应他话,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哭求。

    狗头官差听得烦了,抓了把砂石狠砸在鸡头男子头上,骂道:“你他妈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你动不动手?非要逼着我亲自动手是吧?啊!?”说着,狗头官差还作势抬了抬腰中的空刀鞘。

    成霖看不下去,正要上前阻止,却听陈稞道:“李哥,让我来吧。”

    成霖奇怪看他,却见他脸色阴沉得可怕,虽不解其意,但也没阻止。

    陈稞似乎也是被那鸡头男子的哭嚎声吵得烦了,便对狗头官差道:“大人,您别着急。这样,您让我劝劝他,保证让他快快动手。”

    “你?……行吧,那你去试试,我可真不想弄脏我的手,等会儿还要赴宴呢不是。”

    陈稞点点头,然后走到坑边,蹲下身来,伸手道:“来,你先上来,我有两句话对你说。”

    鸡头男子不知所以,但能从这索命的墓坑里爬出来,他还是很乐意的。

    陈稞拉他上来,又带着他往一旁走了几步,而后附耳道:“你看他腰间的刀鞘,是不是很空?你再看看你手中的这柄铁锹,是不是很锋利?”

    “啊!?你、你……但、但那又怎样?你看不到他那身官服?”

    陈稞冷笑出声,反问道:“你已是将死之人,杀你的人是官服还是白身,有何差别吗?”

    鸡头男子闻言,没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铁锹攥得更紧了。

    陈稞冷着脸,拍了拍他肩膀,然后招呼着成霖和李诺往东下岭而去。

    狗头官差见状,叫道:“喂!你们在前面等等我,我这儿马上就完事儿了。”

    陈稞没回头,脚步也未停,只随口回道:“好!路上等你。”

    ……

    借着残月微光,三人沿路行了一阵,身后隐约传来的打杀叫骂声才渐渐息了。

    快到山脚时,走在前面的陈稞忽地停了脚步,成霖没刹住车,撞在他背上。

    “怎么了?”

    陈稞抬头,望了望四周,问道:“李哥,你们听到了吗?”

    成霖也左右看看,四周除了参差错落的坟丘外再无他物,便不解地问:“听……什么?”

    “哭声。那些坟里的哭声。”

    李诺一把抱住了成霖,手脚并用地挂在他身上,又气又哭地骂道:“臭土匪,你别吓唬人啊你。”

    “那……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成霖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也骂道:“滚犊子!好好带你的路!”

    陈稞挠挠头,讪笑着应了一声,阔步往前走了。

    李诺放开成霖,滑落下地,小声道:“师父,他好像真的在哭诶。”

    成霖一惊,往脚旁的几座坟看了看,问道:“谁、谁哭了?哪一堆?”

    “他。那个臭土匪。”

    成霖抬头,望着前方带路的陈稞那略显猥琐的背影。

    心中却是疑虑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