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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下)

    旭日始旦,张芳一翻身顿觉空洞而乍醒,旁边叶华的位置意料之中依然只有叠好的被。她亦起床,叫醒试之,今天是儿子上学前班的日子,而且还是第一天。

    试之没有犹豫,赶快穿了衣服,舀了一杯水踩在门口台阶上刷牙。墙根乱生几根杂草,被故意吐出的牙膏泡沫压在下面,紧接着又被吐出的水冲洗干净支棱起来,这就如同试之此刻的心情。几丝困意让试之浑浑噩噩,母亲做的两碗挂面纵然多添了些香油酱油,却始终勾不起来他的食欲。试之强咽下几口,大都剩在碗里,张芳唠叨几句后就顺手收拾了碗筷。

    之前报名的时候好歹也去过一次,试之坐在后面仍感路途遥远。光是骑自行车上桥下桥就花了半个钟头,张芳累得气喘吁吁。二人直奔了学校,早到的其他家长带着各自的孩子站在一起等候老师出来,一条街满满澄澄的人。试之蹑手蹑脚显得不自在,张芳已顾不上开导,拽着他的手就往人群里扎,硬闯了好几处,领队老师的花名册里却都没有试之的名字。试之开始嫌弃母亲的冒失莽撞的行为,张芳随口骂了几句,忽然又听到有人喊“叶试之”,这才尘埃落定松了口气,试之跟着队伍进学校了。

    张芳把着围栏嘱咐试之要好好学习,可熙来攘往让渐行渐远的试之哪里听得到,于是张芳推着自行车往市场去。因道路过于拥挤,人挤人张芳腿竟抽筋久久不能恢复,一瘸一拐好不容易上了道,却只能推着,走的很慢,这可惹恼了后面一位开车的家长,她在前面走,人家跟在后面骂,什么难听说什么,一起走了百十米。依张芳脾气可是要回怼的,她停下挽起裤脚,小腿上更是莫名其妙多了块巴掌大小淤青,再使劲跺跺脚,可算减轻了点疼痛。

    后面的白色轿车里下来一位略胖有啤酒肚的男人,提提裤腰带就径直过来,骂声不断,强行扯过张芳的自行车一把丢出去老远,转身又是一巴掌。人瞬间围住,开始议论纷纷,张芳被打蒙,一只鞋也因摔倒掉了。那男人拖拽着张芳到路边,接着就开车扬长而去。

    片刻执勤的民警赶到询问情况,周围都作鸟兽散,张芳坐在马路牙子上缓了许久也不回答。民警帮她捡回布鞋,张芳则慢吞吞地穿上鞋,这种鞋要将带子别在铁环里才能系紧,她的脚已臃肿,但还是痛苦地穿上了。之后警察见她一言不发,只好在路人描述下记录在册,往旁边街边店铺找监控。

    张芳转念一想从包里掏出小灵通,却迟疑了一下,又收回去,又拿出来,又收回去。民警欲带她去做些更详细的检查,见张芳回绝道:“我还有不少活要干,就先走了,这里离我孩子的学校太近了。人家开车的,我们惹不起,你们要是能抓到再给我打电话吧。”

    没等民警解释,张芳仅留下了电话,抬首看时便已走远。自行车链子耷拉拖着地,人推着于路上若潜在深水当中,鱼龙碎屑,往来更快,翻起污浊,反而焕发出令人瞠目咋舌的生机。

    以至市场摊位,张芳才有机会坐下歇息,碰巧今天顾客多,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腿上的伤痛会因繁琐的活计使张芳抛之九霄云外。

    话说试之午间吃饭,碰巧听几个执勤老师议论校外打人的事,他哪里知道被打的是自己母亲。精致的饭盒,三菜一汤,比起试之往常的伙食已然可以被称作美味佳肴,他很仔细地在吃。米粒掉到地上,虽尚未到达那种仍捡起来吃的境界,试之却担心弄脏地面迎来老师的批评,于是他轻轻捏起米粒,因不似其他孩子有一两包纸巾,所以米粒没处放,只能起身往门外远处垃圾桶去扔。

    试之的一举一动被班主任看在眼里,班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士,姓刘,身形瘦削高挑,脸上几点麻子。她关注试之亦不仅仅是因为其严谨的态度,更在于试之是花名册里面唯一有红色标识的孩子,这就意味着即使他学的再好,学校也不会录取他入小学。见试之回来,她并没有当众表扬此等行为,而是默默看着其回座位。

    言矣日轮转瞬即逝,正到了放学的时候,试之左等右等,直到人走的干净,张芳才从门口出现。刘老师将张芳叫住,两人复在传达室聊了很久,试之则在外面呆站着。

    家途弥弥,浅影忽暗忽明,试之立马就注意到母亲步伐粘滞,母子俩走了许久才到达一处原本是修车子的地方,不过此刻已经收摊,张芳的车子放在角落。试之早前素有耳闻,寻思肯定是市场上那帮耀武扬威的同乡人挤兑或是本地人找事,故不再多问,他是肯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替母亲出这口恶气的。

    过海门桥时,正巧遇到了跑出租的建国,张芳欲让他去家里吃饭,可建国只是哼哼笑笑地开车离开。

    终到叶华摊上,令张芳诧异的是今天叶华细细挑了一大兜草莓让她带回家。试之略感饥饿,便朝父亲要了两块钱换来三根细长火腿,正吃着,这方市场管事的老头来到了他跟前挑逗。

    试之听不得别人讲关于父母的垃圾话,就暗自拆开根一次性的木头筷子,扯住那老头的手,正当时侧面挺过一高个的身影,视其胡髭粗糙凌乱,面容松软耷拉,皮肤早就褪去颜色,显得煞白,原来老三到了。

    老三一手揽住试之,拍了拍腰间挂着的弹簧刀,拔开咬住的挂钩,另一手按下老头,抑抑低语道:“您嘞嘴上留德,人家也不容易,不然您囫囵个的出不去这市场。”

    老头识趣,便骂了一句灰溜溜地离开,叶华闻声来谢,可老三当即又变了脸色,却道:“你那电话是摆设吧,怎么打都打不通,咱以为出啥事了呢。”

    叶华忙挑了几斤新鲜水果赔错,只言道:“可能太忙了没听见。”

    却说老三故意扬翻了塑料袋,苹果、梨并着火龙果散落一地,张芳见状连声指责叶华对话费的吝啬,老三似乎意识到自己有失风度,复低身去拾回来,无奈道:“想当年我在这一片时飞扬跋扈,仗着老爷子的名声横着走,就连白道上不少大官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老爷子心善,老多咱这的后生受其出资便往各地求学,顺道开一番眼界。咱当年也血气方刚,打了人以后,那派出所的张口就要好处,老爷子当时就打点了万把块。谁承想他上午前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叶华怔住,张芳劝老三要节哀顺变,老三轻蔑地看着菜市场的棚顶,似乎又想起什么,便接着讲道:“这该死的大狱,严严实实的,想透口气都难。咱也不怪你,谁让平头老百姓的日子难过呢,好好过吧。”

    说到此处时,老三不禁落泪,接着娓娓道来,又回忆当年三五个孩童逍遥自在,滨城的盛气在青年时就在他心中扎根,好男儿志在四方,他那一代人里大多都是被迫放下纸笔来舞刀弄剑的。老三也曾访遍名山大川,游玩到过世界各地,脑后的景色还未曾泯灭,眼前如今已物是人非,他的生命亦即将到达尽头。正如老三所讲的,曾经的三五孩童如今会事一堂,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由得惋惜叹绝。渐渐的,老三那个尚武的精神火焰即将熄灭,原来一心想步入上流社会的理想碎裂如镜,他从不信奉神明,因为他从小所见识过的所谓牛鬼蛇神支配的世间,事实早已让他失望,就连同胞的至亲都互相残杀,他有时也希望真的会有神明存在,这样即使他和他们真正绝望的时候,善良慈悲而普渡众生的神也会指引他们到达彼岸。

    倚坐在塑料箱子上的叶华仍然默不作声,比及用脚走出来的跋涉,他认为坐在车里看窗外的其他人简直就是极其幸运的。刚才他腰包里的小灵通明明响了很多次,可微薄的收入依旧让他舍不得接听。于是叶华端详着眼前这位年长的朋友,脑海里浮现的就都是那些之乎者也的形容词,即传统的贵族,自诩见识过了大场面,他们亦确实见识过寻常人没见识的所谓大场面,但对于挣命养家糊口的人而言便都成了夸耀的诳语,好面的儿戏,这些在真正的苦难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通俗来讲,叶华眼里的老三,其身处的阶级是高于自己的,这是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同情其悲惨的遭遇,但始终都会与之保持距离。外地人无论如何得势,滨城地面上的土著多多少少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其实他们往上倒几辈亦必然外地人是也,生活在被围墙围住的绝地当中的人们,常会听闻那些只有昔日魏晋时才会约旦风评而主宰他人性命的故事,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划了圈子。自冠张、闻关而到滨城,人们总是乐于彼此间或者不自觉地树立起来高耸围墙的。可这跟眼下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叶华的思绪常会跑远,一件对于死人漠视的错事毕竟是做了,得罪不得罪的他不在乎,独立且个别的性格当真值得骄傲,卑微与渺小的呼声不值一提,很简单的事分析得无比复杂,虽老实巴交却表现的老谋深算,时常令人失望。

    两人对坐相互打量一番后,根本不在一个频道,言老三貌似嫌场面过于尴尬,久负的盛名其实让他对于眼前的这个位卑言轻的山东汉子挺不屑一顾的,尤其是彼此间的友谊还抵不上几块几毛电话费,他将颤抖的双手捧着不锈钢的茶杯,于是对叶华说道:“今后打算怎么样?小打小闹可不是长久之计,起码要有个安身之所。”

    叶华亦顺过塑料水壶,里面还有大半,不合时宜地一饮而尽,喝完就停顿住了,因为这一番话还是把他噎住了。分神给顾客称了二斤草莓,嘴角浅笑答道:“卖了这许些年的这玩意,婆娘竟还没尝过,你看,我今天挑了最好的,给她们尝尝。”

    叶华也从案上拿过一个来吃,甜美的味道与内心的苦楚形成了鲜明反差,隐晦的泪也只有自己知道。老三将送的水果放回原处,把刚才碰坏的挑出来,尽管有的已然在垃圾桶里,他弯下腰去翻,没有人阻拦,悉数找到后将其带走,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这会试之的心似颠簸的马车,母亲非但没有奖励所谓的打抱不平,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训斥了一顿,使得试之的心崩坏了大半。所以试之顺理成章般产生了买玩具的念头,也不管枣子洗没洗,拿两个丢嘴里,扬言不买玩具誓不罢休。令他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吝啬,张芳默默地拉开腰包,指尖因干裂缠上了胶布,捻开褶皱的钞票递给了试之一张,试之惭愧地低下头,尽管只有一块钱,孩子眼中也算是很多了。试之接过就往市场后门去,那里过条街即是玉亭所在的盐场小学,周边有两处文具店,门口挂了很多小玩意,试之相中的是一种廉价且有意思的塑料拼装玩具,一小包零件可以拼很久,玩的更久。试之挑了很久,记得玉亭有一架飞机来着,故他选了另一种型号的,可以和玉亭的那个合体成一个。往事不堪回首,因为玉亭那个飞机被试之被弄坏了,当时还大闹了一场,导致试之一直牵记心头。

    试之已有想法,故问老板价格,竟还贵了一块,无奈放了回去,便胀红着脸精挑细选便宜的那堆。他鲜有机会能奢侈到挑选玩具的,哪怕只是选择都已经算是天大的奇遇,选择什么都可以算是丰腴的获取。

    时雷雨骤起,墨勒灰天,市场转瞬之间就走空了人。摊位一天的费用可是有数的,这里的大部分商户仍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能多等来一位便是一位,多赚一分便是之后生活多一处活路,而活着就必须要一丝不苟。市井集市,柴米油盐,烂菜叶子本来满地都是,打扫卫生的将其堆成几垛成了虫豸啃咬的食粮,人们嘈杂的讲话声惊扰了夹缝中伺机待动的老鼠,外面的撼动又时不时地打断言语。

    叶华与张芳开始着手收摊,不想那看门老头又过来十分小心地言道:“我转了几圈,也只有你家有卖樱桃的,匀我二斤,自当这些天不收你家摊费。”

    夫妻俩纵有千般不屑,亦只在附笑而已,此时张芳暗自忖度道:“摊费按月走的,都是公家来收,这没爹的虽说有个儿子管事,也不过是跑腿的。”

    此时那老头儿子碰巧来接其回家,叶华跟老头索要樱桃的钱,老头见儿子到了,更不假思索道:“明个再拿给你,今天咱身上没带零钱。”

    叶华不予理会,只将袋子里的樱桃重放回摊上。张芳与老头身后的男人一打照面便显出惊恐的神色,这分明就是白天打人的暴徒,叶华看着妻子惴惴不安,也已猜到几分,便给建国打去电话。

    原来上午建国恰好路过,正遇张芳被打的终幕,犹豫不决是否出面,又担心打人者逍遥法外,一路就跟着至海门桥底,可过收费站的时候还是跟丢了行踪。由于记下了车牌,建国将事大概讲给了叶华,真是冤家路窄,此刻叶华已然愤怒到极致,与张芳的慌乱不同,他此时透出一股格外的沉稳。

    那男人先过来,不由分说地拍了叶华肩膀,言道:“我爸好言好语,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叶华轻蔑地点点头,笑道:“这樱桃有点捂馊了,我叫我弟兄给老爷子取新鲜的去了。”

    老头姓郝,这是他次子,故男人人前被叫做郝老二,亦是这片闻名的街溜子,整天混道的自然察觉出不对劲,便停下也打了一个电话。

    郝老二凑近一按叶华肩膀,不耐其烦地言道:“赶紧给老子装好带走了,别没事找事。”

    叶华则于其耳畔低声道:“我老婆你打了吧,今天你走不了了。你有老子,我有妻儿,等个功夫两边来人送走了再说吧。”

    郝老二明白,按住正待发火的老爹,却见叶华转身靠近摊子削了一个菠萝给试之让他到摊里面去吃,留下一脸错愕的他,郝老二也算个聪明人,立马明白是什么事了,其实他最怕这不言语的老实人,要是一股脑上去,非得出人命不可,却亦不由气恼地跺脚,心中暗骂道:“好,咱就走着瞧,总有一天老子要报复回来的。”

    老二也就是在此处撂了狠话,叶华与张芳毫不理会他们的反应,因已收拾妥当,便视若无物地准备离开,叶华刻意揣了削菠萝皮的刀在怀里,护住抱着试之的张芳直出了市场。

    老头在背后吆喝,叶华与张芳只是微微一笑置之,老头儿却是不甘,在后面喊:“今儿你走了人,不提防哪天死了!”

    两人走出市场后,张芳突然停步回身,对着老头儿道:“你这老东西,若再敢胡言乱语,我就到公安局告你去,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你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光天化日杀人吧。”说罢转身就往前方走,叶华也随着妻子往前走。

    虽一家三口上了电三轮,因电瓶亏了一天的电,所以即使叶华很想远离这里,可速度仍然不快,走出一段距离,张芳突然拍了拍叶华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叶华则停车在路边,回首两边抓住张芳与试之的手,这个动作看似平平无奇,却让他们忘却了来自黑暗的胁迫,叶华言道:“不用怕的,全交给我就好,平常我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也要小心点,这帮孙子偷鸡摸狗有一手。”始出路灯,月光明晃,一路霜白。

    及家中,试之冲着拼好的机器人洋洋得意,今天的遭遇不过是昙花一现,昔日这附近屡有杀人越货的消息传出,大概已司空见惯,故将恐惧抛之脑后,浑然不知母亲已脱下他所披着的避雨塑料布。三口人饥肠辘辘,张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锅下了挂面,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三口人至饱而已。

    试之熟睡,而张芳的情绪也平复了不少,叶华轻蔑地笑问道:“这两天老死孩子肯定让他儿报复咱,要不你跟试之先从家里歇两天吧。”

    张芳此刻也坚定起来,直挺起身子言道:“俺可不怕这个,老死孩子是欺软怕硬罢了。”

    “我知道,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明枪暗箭的受不了,买水果这档越来越不上算,等这年过了市场还要改造,合同也跟着到期了,试试走走再说吧,不行我就打工去。”

    张芳不会讲什么甜言蜜语,只安抚道:“没事的,家里一切交给我,你尽管去闯荡,凭你的志气也不是打击你,确是干不了什么事的,不行你跟我一起卖布去,这玩意利挺大的。”

    叶华看着妻子的侧脸,抿了抿嘴不禁感慨道:“还是你疼我啊。”

    电视尚在演着撕心裂肺的桥段,两人静默了许久,叶华才道:“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怎么了?”张芳抬头。

    “本质上我还是个窝囊废。”

    “嗯?”张芳疑惑,以为叶华抽风了。

    “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应该,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欺负而袖手旁观。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老些罪。”

    张芳不由一叹,“事赶事遇上了,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要不是我不争气,也不会让你受这份罪。”叶华心痛地道,他知道自己不争气,所以才会一直让妻子独自承担一切,老实巴交的性格只会默默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张芳欣慰地道:“你大可不必这么愧疚,我知道你已尽力了,咱也啥没大本事,卖力气,起五更,这就够了。”

    “我一直以为我很厉害,能混得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没想到这么卑贱,别人打了我媳妇也只能忍气吞声。我无法活的虚伪,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给你带来穿金戴银的幸福,我更无法原谅懦弱的自己,我是你的爷们,那小子的爹呀,我会让日子过好的。”

    叶华落泪了,张芳多么想把自己的男人搂在怀中安慰,中间隔着的儿子使她无论从现实还是精神里都要坚强,但她亦流泪了。

    “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努力,总会挺过这些困难的。”

    又过了很久,直到电视里波澜不惊,夫妇俩才相视而笑,彼此心中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生活仍然要继续,只是张芳的精神状态比起从前有了质的飞跃,因为丈夫的殷勤让她觉得叶华无时无刻都在陪伴着她,给予她温暖和安全感,她不用再担惊受怕。

    叶华一直在寻找着机会,只是每每有所成果,总会遭到各种因素的阻挠。但他又有一种隐约不安的预感,那就是这一切并不像表象那般简单。他留意过这些日子来的事情,并未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蹊跷事层出不穷,他想过报警,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牵连到张芳。他知道张芳一直不愿让事态加剧,所以才不贸然行动,毕竟眼下这个世界打断骨头连着筋,藕断丝连的,哪有永恒的对手,他只希望对方能够识趣一点。

    就在叶华犹豫不定是否要放下戒备的时候,他彻底爆发了,那就是他们家的电线被搞坏了。叶华家是旧厂房改造的,电闸箱就在门口,却被砸的稀碎,赤裸裸的挑衅无疑。

    这一日,他在家中吃饭时,张芳便提及了这件事情。张芳说道:“我昨天出家门时匣子都还完好无损的。”她顿了顿又说:“就怕狗日的对孩子下手,当时试之就从里面呐,我问试之,他确实看到了一个人影,没敢吭声。”

    叶华眉头倒竖,经了最近许些事,不是盖摊用的展布被划了一道大口子,就是好端端一箱苹果隔着箱子都被踹碎了,光是想着就气不打一出来,“那老死孩子欺人太甚。”

    张芳摇头道:“他这么做实在有点过火了。“她端着桌上一碗粥道:“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不但家里的电坏了,院里的水管也打漏了,咱这里洼,所以你看见这门口为啥都是水了吧,这到底是什么人干的,疯狗一样。”

    叶华气愤地言道:“还能有谁,除了那个老头子还有谁。”

    叶华放碗起身道:“我明天就过去找那个老头子算账。”

    “别急。“张芳拉住叶华的手臂。“那个老家伙是个老油条,你去了也问不出什么的,反倒是你应该多打听打听他那做溜子的儿最近在干嘛。”

    叶华一想也是,便坐回椅子上,不再作声,心思百转千回。他一直在琢磨怎么对付老头儿,而张芳则在思索着怎么帮助叶华,两人各自盘算,却都没有发现在大院不远处正猫着一位陌生人注视着他们一家的动态。

    陌生人望着张芳与叶华,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眼睛里更是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一甩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叶华昨晚梦到了很可怕的事情,折腾了一夜,故早早起床,打起精神,洗漱后换上衣服,先做好了饭菜,给张芳额外乘好一份包好带着。

    “我陪你一块儿去吧!”叶华言道,“你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张芳点头道:“也行。”

    叶华和张芳刚一踏入院落,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他们家的门口。

    张芳先是一愣,便立马察觉到了危险。叶华皱眉打量了几眼,攥紧了拳头,呼喊让试之进屋别出来。

    白色的轿车窗户摇下,露出一猥琐的老脸,他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核桃,一边朝叶华挥手:“嗨。”

    张芳见状,赶紧拉住叶华往屋内退去。叶华一头雾水,“你这是......”

    “嘘......”张芳将叶华拉入屋中,关好门后,才松开他的胳膊。此时外面的正是那天叫嚣要叶华好看的郝老二,以叶华的脾气非剁了他不可,加上对面人多势众,张芳怕出大事。

    张芳说道:“你别理他,我们走吧,先报案去。”于是她一把抱起试之,欲拉着叶华往屋外冲去。

    郝老二在外面喊道:“你不是很厉害吗,这会怎么怂了?”

    叶华探头瞪了他一眼,发现其身边还有三个人,便回应道:“不是跑,这边都是街里街坊的,打碎了谁家的东西也不好,你赶快滚蛋吧,要不我报警抓你。”

    郝老二不屑道:“你还想报警?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你报了警,就算来了能把我怎么样。”他一边狂笑一边让手下向着屋子靠拢。

    叶华看出张芳的忌惮,不顾其反对便主动站到她前面,毅然冲出家门,对着郝老二冷哼一声道:“怎么着,来文的,来武的,我都奉陪。是爷们的也别从这里打,都是街坊邻居,有种跟我到市场去,那里地方大,什么地方结的梁子,就在什么地方了了。”他将袖口捋起,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姿态。

    张芳忙拦住叶华,低声劝阻道:“你别跟这种无赖一般计较,咱们先离开这里。”她拉着叶华的胳膊,就要往大院外面走去。

    叶华回头对张芳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他说完,对着郝老二道:“你今天要是想打架,我就陪你玩一天。”

    “小子挺狂嘛,那老子今天就会会你。”郝老二笑嘻嘻地说道,说话间已经逼近了两人,他伸出手,身旁的人都压了过来。

    “都说了别从这打,你们要打,咱去市场那边打,正好侧门有处空地。”

    郝老二点了点头,他犯不上女人孩子做文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就先带人开车往市场去,同时额头冒出冷汗,这是碰上了硬茬子,他以为这是要打群架了,明晃晃的菜刀吓得他不敢轻举妄动。张芳搂住试之在瑟瑟发抖,试之亦感受到了杀意塞住嗓子。

    张芳知道已拉不回叶华,而叶华先行一步也使其内心万分焦急,她先报了警,与此同时也到处打电话邀人。

    等了了十来分钟,建国赶到,张芳嘱咐道:“带着孩子跟车先走吧,我不会怎么样的,放心好了。”

    建国只是默不作声地带着试之离开,不能按耐本心的他复道:“嫂子你放心,我把孩子放下就去帮华哥。”

    正当时郝老二四人跟着叶华进了市场,郝老二意识到不对劲,就让人一股脑围住了叶华。叶华一挥手令闲人退下,旁边的商户自然打烊,自己撤步紧靠着摊子,郝老二仗着人多势众道:“操了,非得寻死老子他妈的就依你,今不剁你几根手指头的,以后咱也不从这儿混了。”

    忽然有个花臂小弟伸手即过来要打叶华,只听一尖锐短暂的声响,地上多了两节手指,不过众人目瞪口呆,手指并不是叶华的,而是花臂的。叶华左手二尺半长的砍刀,右手削菠萝的剥皮刀,都来不及看剥皮刀就沾满了鲜血。花臂顿时疼得死去活来,粉红色的软骨暴露在外,捂也捂不得,而不捂也只会让血流的更快。

    郝老二耍起流氓脾气倒退,其他混混开始讲垃圾话围攻上来,剩下的几个人要打砸摊上的水果,叶华反手就是几刀,砍在小臂的深可露骨,砍在关节的掉在地上成了残肢,于是没人敢近叶华的身。

    叶华立定,毫发无损且视若无人地靠近郝老二,旁边的人都吓傻了。叶华顺势将砍刀架在郝老二脖子上,郝老二腿都软了,叶华另一只手将削皮刀扔在脚下,腾出空来拎住其肩膀不至于失魂跌倒。

    “你不敢杀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了我你也得死。想一想你老婆孩子,你进去了,我弟兄们不灭了她们?”郝老二的汗顺着额头往下涌,爪牙们大气都不敢喘。

    叶华最听不惯这狂话,只一刀就剁下他的右耳朵,躲在一边看形式的老头当场就吓昏过去。郝老二尖叫一声想去拾耳朵,叶华又把他拎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便央求道:“我闺女跟你儿子一般大,咱都是有家室的人,伤的人都算我的,你媳妇的事我赔你一万块,今可否饶兄弟一次?”

    叶华额头青筋暴起,他冷冷言道:“其实我没想要你命,今天放你回去,指不定又如何冲我使暗箭,所以得让你长长记性。”

    说罢就要落刀,千钧一发,老三在不远处呵斥道:“万事可想好了!”

    郝老二似看见了瘟神,魂魄若被禁锢在沃焦地狱当中,因为眼前的瘦高个来头可不小,对比之下自己的层次根本不入流,倘若得罪了他,下场恐怕会极其悲惨。

    话入了叶华的心,这才没落刀,只扯住郝老二衣领,如恶鬼般泠言道:“那天谁砸的我家电箱站出来,就你们这几块料,根本不够砍的,再来这大不了赔上这条命。”

    说话间市场外面警笛声起,众人四散而逃,叶华松开郝老二,任其抱头鼠窜,掉在地上的手指手掌等等都被各自的主家捡走。

    张芳率先跑过来,叶华把刀扔到旁边鱼档装成没事人,两个民警亦闻讯而来,说来真是巧的很,这回来的正好是上回审叶华的警察,讲话间才得知其姓孙,他虽然忘了叶华这茬,只是觉得眼熟,可叶华还认得他,孙警官认得老三,还没等问话呢二人就嘀嘀咕咕地到一边抽烟说话。叶华忙拎出一袋子水果想谢过之前的事,只见孙警官跟老三说说笑笑地就离开了市场,连搭理都不搭理他。

    人都走尽了,知情者方才敢大吃一惊,实际上叶华的心何尝不是提到了嗓子眼,细看他的双腿也在抖,鼻尖只凝集一颗硕大汗珠,最后压制郝老二时嗓门都破音了,等人走了才倚靠住不至于昏倒。至于为什么郝老二不仗着人多倒打一耙,叶华从隔壁卖菜的那里得知这小子暗地里鼓捣毒品,早就被盯上了,所以才如此这般地走掉。

    经此一遭,郝老二同他爹一连几个月都不见踪影,甚至连手下都没了动静,不久前市里有过几回缉毒行动,也是有人听说郝老二一家子都进去了,更有人说郝老二被警察击毙,却是后话。

    言叶华本身就不善言谈,周围商户见识到了他的心狠手辣,便都毕恭毕敬的早晚问候,多少不似之前的自然。建国固然来晚了,倒也是帮了大忙。于是听了张芳的话,叶华做东请他吃饭,其实他更希望请老三,一连去了几次,老三家都是闭门谢客。

    再言试之上了小半年学前班,认识了不少朋友,但是除却课间短暂的交集,一时没有特别要好的。试之将目光投向窗边一位总是看风景的女孩,她很漂亮,常一言不发,自打见到她开始一条胳膊就用精致的纱巾吊在胸前。故试之感到十分好奇,究竟什么原因导致女孩残疾,腼腆的性格让试之第一次感受到自已对于同异性交谈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试之的同桌是个胖闺女,却是个让他感到厌恶的人,俩人在上手工课的时候,分明是胖闺女想测试剪刀的锋利程度,于是各自剪坏了书包带,然而转天其奶奶就找来朝试之大骂一顿,胖闺女亦改口是试之一人故意所为。好似哑巴吃黄连,试之的性子非黑即白,沉默不语,等张芳到来赔礼道歉才草草了事。那晚无论试之如何解释,都少不了劈头盖脸的数落,他算是软硬不吃的,这一点经常让张芳大为恼火,也不止是张芳,每逢试之违背了某些人的意愿时,沉默加上时不时忽冒出的只字半语的辩解都会让愤怒加剧,宛如抗拒一般。但试之无论对与错都不会记隔夜仇,多大的委屈与不公在一梦间都会烟消云散。这样的性格让不了解他的人根本不屑于了解他,浅识或是熟识他的人会相处的很好,他的实在会引导他倾尽所有去帮助朋友。

    试之一直想听那个残疾女孩开口说话,故总在其面前表现的很滑稽,只为搏其一笑,可于事无用。到放学时,也常只剩俩人,试之先走,女孩最后。

    这天暮霭深沉,因学校规定放学后教室不让留人,俩孩子同往常一样在传达室等来接他们的父母,试之揣摩女孩的心思是怎样的呢,她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破天荒的是女孩竟开口了,支支吾吾地言道:“干、干嘛盯着我不放!”

    吓得试之十分紧张,却道:“你的胳膊一直都是这样吗?”

    “果然你们还是嫌弃我。”女孩又转过头不再理试之。

    试之额头尴尬地冒汗,这短暂的交谈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老规矩还是试之先走,等他走远,女孩这次却选择走出传达室,孤自望着天空。

    转天女孩主动将自己带的樱桃分享给试之吃,这让试之受宠若惊,忙推辞掉了走开。女孩一改往日深沉,竟追出去喂给试之,她将试之堵在墙角。试之张红了脸,无奈张嘴接下,女孩才一蹦一跳地回到自己座位。后来试之与女孩并没有更多的交谈,只是在传达室双方不再像以前那样拘束,女孩会因试之的行为开口笑了。

    某天几个班小孩们三五人一伙打架,其中就有试之,原因不详,单纯找乐而已。试之无意中被蹭破了胳膊肘,流了点血,所以简单清洗一番就无所谓了。女孩问询,解开了自己绑胳膊的纱巾,起初试之还是拒绝的,但看着女孩很认真的跑过来,残疾的那条胳膊其实也能缓慢的动,看上去与正常胳膊无异,两条胳膊相互配合,一快一慢,给试之一点一点包扎,试之也不再逃避,接着说了句“谢谢”。谁承想这是试之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下午女孩的座位就空空如也,试之打听才知女孩转学了。

    真是愚蠢的试之。他甚至还不知道女孩真正的名字,唯一在班主任点名时,也因为其略带方言加上试之坐的靠后所以总听不清楚,仅知道女孩叫君姝,姓什么也不好意思问,偶然间窥见女孩的书本,竟不知那字怎么读。这使得试之十分恼火,却言罗帕缺,流泪相似青竹篾。青竹篾,刀刀痕深,裁剪初学。畅聊无猜任夕斜,久提茶凉心思竭。心思竭,天涯会见,伤怀泣泄。

    好似秋雨梧桐叶落时,六月滨城虽酷热,天却让人心添了些许衣物避寒,但仍有贫乏的心境刚刚遮盖住稻草,哪里还买得起舒适的雕裘。午间试之稀里糊涂的被人告知下午已没有课,学前班的同学都沸腾起来,很快就放学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张芳准时来接试之,像初来乍到那天一样,张芳拉着儿子朝人群反复穿插,细看了好几遍墙上贴着的名单,是的,试之并没有被录取。好不容易结识的朋友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本来试之从没祝福过别人,而今天他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说了句再见。失落难以掩盖,隔壁班有个咋咋呼呼的孩子喜出望外,与这边的试之形成极大的反差。张芳骑车驮着试之,不同来时走的缓慢,这次离的飞快。

    试之不甘心地问道:“妈妈,这个学校真的没有我的位置了吗?”

    张芳不语。

    “这学不上便不上,有什么大不了的。”试之趴在张芳背上,哽咽抽搐。

    张芳始终不语,心里暗自发狠,一定要让试之有学上。

    凌晨四五点钟,叶华就坐上三轮携试之去学校报名,张芳怕试之冷就一直紧抱着他。他们去的这所学校离家不远,等到达附近时已经人满为患,队伍排满了整条街。足等了三个小时,才勉强徘徊至大门口,保安看到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将他们赶走,因为这所学校只收这一片本地的孩子。家长们手里拿着的户口本,有红有蓝,红色的乃是所谓根正苗红的本地人,蓝色的是依照滨城政策花了八十万或者更多钱买房得来的临时户口本,蓝的要三年便可变成红的。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滨城曾做过较为细致的人口普查,那时才只有十来万人而已,谁承想至今已膨胀到千万余人,故外地人要在本地谋生计已实属不易,孩子上学更是难如登天。

    为节省时间,叶华、张芳并没有同此处人员纠缠,当即转战下一处学校。初试了四家学校,皆已败北收场,其中倒是有一家私立的学校愿意收试之,只是一年四十万的学费又让三口人望而却步,要知道滨城寻常工人一个月也才一两千块的工资。

    次日张芳经朋友介绍,得知滨城往西边有一所专收外地孩子的学校,于是也顾不上路途遥远,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不同于本地学校,这里已经开学上课,接待他们一家三口的是个衣着朴素的女主任,她一路上并不跟张芳叶华交流,只与试之对话。

    女主任开门见山道:“我们这里的学生确实大部分都是外地孩子,也确实可以收你们孩子。不过刚才的交谈间我发现你们孩子的基础太差,且你们住的地方应该很远吧,这样是不能长久、稳定、高效的让孩子学习的。咱学校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升学率高,而您家孩子恐怕连我们入门考试都不能通过。”

    张芳央求道:“就不能让孩子试试那个入门考试?”

    女主任将他们领进办公室,从桌子上拈过一张卷子,她特地搬来椅子,让试之就坐在这里写。试之更关心的是从没坐过如此高档的椅子,尽管它很稀松平常,加上无比紧张,卷子上的字逐渐模糊,就如同目不识丁的人让他通读梵文史诗罗摩衍那一样,结果可想而知。

    女主任看了看其横七竖八的字迹笑道:“看吧,机会是宝贵的,我可以出于同情将他纳入麾下,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同情而谦让迁就,这里的环境很紧张,不适合你们家孩子,我们也会在期末淘汰很多孩子,谁也不能保证其中不包括叶试之。哦对,是叫试之对吧。为了这不确定的结果耽误孩子半年是不划算的,还是请回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慢走不送。”

    叶华屈软了腰板,不再恳求,拉着张芳跟试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家说的并无道理,红蓝本本将人分成三六九等,可真正使人变成三六九等的是自身本事。某些人可以凭借优渥的家境从容不迫地获取大量资源,自然也会顺理成章地通过继承和学习成就自身本事。可怜且卑微的试之呐,我甚至连如何走路都不知道如何教你,更不知道前方的路是怎样的,十年前之月光与十年后之月光所沐浴的人已截然不同,难道我要再叫你去像我们那样拼命卖力气苟活于世吗?天知道孩子未来是怎样的,目前他甚至连起跑线的设立都要费尽心思地去谋求他人的怜悯,更别提如何开跑、怎样去跑。

    回去的路上张芳猛然想起还真有一人可以解决试之上学问题的,她让叶华先行离开,自己带着试之去布头市场。离张芳家的布摊不远有一家门店,主要是做裁剪衣服的,这家有一位退了休的女掌柜,其便是一所小学的校长,因和另外两位妯娌一起打理,所以人们都称其为二姨。

    试之一直对这市场里的中老年女性都有偏见,刻薄虚伪的印象深刻坚实,他是不信此等品行能当得上一校之长的,死活不肯与母亲共进店内,张芳无奈只能独自请托。

    没等张芳说完来意,二姨一拍桌子,当即就手书了一封推荐信,随口笑道:“前几天就忘了问你,孩子上学肯定是大事,你再晚来一天我就说不上话了。”

    张芳将信将疑,细看了推荐信,这会方才知道什么叫柳暗花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表示,只言道:“二姨可是帮了大忙,就今天吧,我请您吃顿饭。”

    “吃饭还是算了,你们两口子带孩子也不容易,过几天我们儿媳妇要来挑床单被罩,您嘞受累给小的做仔细点吧。”二姨略带微笑,不失风雅。

    张芳喊来试之要他当面感谢,而试之桀骜不驯,压根不信这市井之中有登堂入室的人,之后就自顾自地跑出去,留下张芳陪笑。

    二姨认为这孩子非同寻常,反而连连称赞又略带调侃道:“试之要是放在有钱有势的人家里面,肯定也是人中之龙,就是太瘦了,你们也不给孩子吃点好的。”

    张芳亦不顾摊上的事由,陪二姨唠了半晌的家长里短,直到老顾客取货才戛然而止。

    话说试之的小学,离市场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但又距家甚远。眨眼到了报道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试之将于此处度过六年光阴。报道之日人挤人,由一位陌生的胖女人把试之一众新生领入校园。拐角处石亭上的爬山虎之绿幕悄然落下,孩子们的朝气蓬勃使其变成映衬的背景,焕发的生机会书写新的流年。

    这天试之过得草率,讲台上的胖女人自我介绍后才知道是自己的班主任,试之换了新环境,所以十分紧张,教室里即使很阴凉,但他仍汗流浃背。班主任将她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试之似乎认识这几个字,小声念叨道:“刘、金、芝。”

    刘老师表扬了一声试之,显然她听到了,随后又诙谐幽默地讲自己名字的来历,复引南朝齐谢眺的《杜若赋》,云“嗟中岩之纤草,厕金芝於芳丛”,试之听得云里雾里,便以为金芝大概是神草吧,只愿其能开化自己的愚昧无知,接着她讲解学校的规章制度,事无巨细,明明白白。

    启蒙岁月匆匆,一晃数月过去。月隐瑶台影霜屏,花帐微露彩妆盈。却疑丛璋飞仙子,入梦不觉倚石亭。试之早已摸清道路,刘老师虽三令五申不让学生靠近教学楼旁的石亭,却拦不住人心,一到课间这方天地就格外热闹,男男女女,摩肩擦踵。

    却说众人忽然哎呀一声,原来试之的同班同学薛琼珶跌倒,额头触到地上青石皮开露骨。琼珶亦为试之好友,慌忙中试之刚进教室,就见刘老师站在班里挨个数落外出的孩子,可见她真生气了。

    试之后面是个小胖子,个头比试之稍高,身形格外健壮,厚唇善目,名叫袁明诗,平日其与试之最为要好,便见其低声与试之交头接耳。刘老师正在气头上,突如其来的叽叽喳喳仍让她勃然大怒,当即叫试之、明诗去墙角罚站,自此刘老师在试之心里的称呼改成了老刘。

    夏日如恋人,言瑶台若梦仙妃宫,阙千里,忆万重。如今霓裳伤痕痛。骊歌相送,桃花别野,泣泪何期宠。钟情一言长厮守,散尽锱铢只与共。常怀人间望月空。柔风起承,长发微飘,心动爱者容。少了炽热,来了凄凉,秋朝寂寥,湮灭万里草木。

    夜摧屋檐风打窗,张芳表现地魂不守舍,叶华、试之都已睡下,电视亦因天气缘故信号不佳,正当睡时电话突然响起。

    张芳怀着忐忑心情接起,电话那头痛哭流涕,复听了几遍才知是春生打来,听罢张芳也大哭起来,惊醒了叶华、试之,叶华一问才知晓是大爷病危,命不久矣。

    与叶华嘱咐好了诸多事宜,张芳欲带着试之连夜赶回老家,可这会儿哪里有车,张芳一夜未眠,至大清早买了堆糕点才急投了首班客车,上车后即轻舒一口气,倒头就睡。

    试之早在句里言中就明白大概,便不忍心打扰母亲。张芳这一觉睡得很沉,血液涌动,神经绷紧,搭构起特别的梦境:

    似老电影底片一样的黑白色的画面,诡谲怪异,悬崖峭壁,两棵枯树交织生长,无家可归的独狼凄厉地惨叫,令人不适。独狼选择了其中一棵树下栖息,时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断了独狼选择的那棵枯树,树倾倒险些压死独狼。于是独狼窜到另一棵树下,很快天亮了,仿佛一轮红日,奇怪的是原本悬崖峭壁变成了一望无垠的草原,劈倒的树被人扶起重新救活,此时独狼已有三只小狼陪伴。两树四狼,小狼绕树走,母狼又哀鸣。一边两只,一边一只,三只小狼开始围着树疾跑,俯瞰逐渐变成两个光环,又演变成一对瞳孔,画面拉近,展现出一个熟悉的面容,竟是王荣,她拿着刀在三只小狼前转悠,小狼懵懂,猛然一刀下去,其中一只小狼惨死,王荣在杀死它后,又表现得极其痛苦。这时王荣的头不自觉拧到后面,发出诡笑,突然倒退着突向眼前。

    张芳大喊一声,她在一车人的骇怪中擦了擦汗,试之也被吓够呛。车到站了,估摸下午两三点,正停在村口,母子下车眼底一路无人,桥这边的沿路两排宅子冷冷清清,张芳在大哥春生家扣门,竟也无人。细思应该是春生等在陪同大爷,于是张芳继续深入往西头走,危桥仍在,毛骨悚然。

    却说如此到了家门口,正巧颖姐与心成在往对门大爷家送饭,张芳见了侄子侄女,一想老老小小,就落下泪来。王荣听到动静,皆从宅邸出来相迎,春生、彩霞饰其左右。张芳想看一眼大爷,遂不及撂行李于屋内,只放在门口石头上就要去探望。

    也才过了半年,大爷家,两排土坯房只剩一排,格外凋敝。试之去废墟捡石头子玩,被王荣止住道:“心龙可别过去,当心缝里有蝎子蛰你。”

    张芳本意要问大爷身体,便道:“怎会这样?才过来些许月呀!”

    春生视若无物地解释道:“六月份咱这里下了暴雨,北屋冲塌了,所以腾出放棉花的南屋给咱大爷住。”

    张芳不再多问,径直往屋里去,一推门就散发出恶臭,彩霞忙将套着塑料袋的尿盆端出屋,敞开窗户散了许久气味也不能消散。

    大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嘟囔着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话,无论张芳怎么喊他也没有回应。张芳掰开软和的糕点喂给大爷吃,大爷已挺不起身体平躺着,气力不足却吃得狼狈。

    王荣掩鼻而过,不知为何又十分不屑道:“晌午俺们包了饺子,先吃饺子吧。”

    张芳从颖姐手里接过碗,复喂给大爷饺子,看着大爷断断续续咀嚼,菜馅粘在下巴上,张芳连连用带来碎布将其擦拭干净,生命即将奔赴终点,大概会很快吧,每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试之低下了头,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大姥爷气管里咕噜咕噜的声响牵动着怀有理性的内心,虽说与眼前这个老头并没有太多交集,按说不会过于伤感,可他也跟着母亲哭了。

    却说春生陪在大爷身边,余人都回到大宅,张芳挽着王荣进家,见父亲张鹏军呆若木鸡般坐在厅堂太师椅上,简单嘘寒问暖也不过吐出几字,于是女眷孩子们都到里屋说话。颖姐去外面供销社里买来饼干给试之吃,随手又送给弟弟几块,自己也吃了一块,屋里除了饼干碎裂声外啥声也没有。

    闻王荣打破尴尬僵局,便言道:“看你大爷这样,说不好听的也就这两天了。刮大风下大雨,房子塌了他都没事,谁知道前些日子一家人吃火烧,他吃完了往外头走,下台阶的时候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到今天就又是一个样。”

    “没送医院里去吗?吃喝拉撒睡的都是俺哥看着吗?”张芳已不满自己所见所闻,同时也不敢挑明。

    王荣剥开橘子给试之吃,让孩子出去玩,等人走远,只剩张芳、彩霞才言道:“他跌倒以后就不能动弹,春生跟腾飞他爹一块抬到床上,就剩下一口气了,已经不起折腾了。”

    “多少试试呀,人停家里也不是个事啊,俺大爷没几天活头了!”张芳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火山口,故质问道。

    一边王荣撂下茶杯嚷道:“别从这里讲这个啊,你又不从身边,俺们做嘛你跟着做就行了,等你们这些小的活出个样来,俺们老的就算是死球了腰板也直。”

    张芳不再多言,抱着行李到里屋,自从春生搬走,里屋就单供着菩萨,一张炕,一副桌子。配上里屋进不来阳光特别阴森,这场景看的张芳发怵,王荣也劝她们娘俩跟老两口一起睡,张芳只好点头默许。

    颖姐扒着窗户偷听,试之、心成则出了院子相互分享彼此的趣闻,俩孩子抬头打眼就看到一个男人领着闺女对着自己家破口大骂,试之觉得眼熟,想起上次遇到其也是在骂街。舅妈彩霞立马把俩孩子叫进来,时候也不早了,彩霞把大门关上,又唤颖姐、心成回东头吃饭。

    试之没了玩伴,顿时失去兴致,只得在院中看鸟,天色渐暗,加上孩子心也泛滥,他开始害怕,就跑到屋里找母亲。卧室的灯很昏沉,甚至都让人怀疑到底开没开,所幸电视开着,试之调了个动画片台才缓解了心情。

    张芳欲扯开话题,亦对外面那个口吐芬芳的男人素有耳闻,便与王荣言道:“听说强子媳妇又回来了?”

    王荣盛了几碗清汤面,抓了抓耳朵道:“闹腾了可有一阵子,那骚媳妇也是,隔三差五的来一次,想把孩子带走,人强子能干吗?”

    “小时候就看那娘们不正经,老聊骚爷们,估计就算强子不跟我姨夫那样喝酒没命,也得跟人跑了。对了,俺小姨揍嘛了现在。”张芳夹了口咸菜,顺便给试之夹了一根,试之嫌弃地又还回她的碗。

    “你小姨也从滨城了,回来你打电话问问她吧。”

    张鹏军吃好就去靠墙睡觉,表情平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张芳不敢过问,话到嘴边说不出。

    正当时,院外有人叫门,王荣听声就知道是谁,只说一句“劈叉子”来了。王荣让娘俩在屋里待着,自己悄摸独自看看大门是否插好。却说“劈叉子”是冠张村里有名的溜子,本家姓王,名讳不详,与王荣倒是沾着表亲,专干坑蒙拐骗的行当,四十大几快五十的人还没有媳妇,有一点挺好,同时也是他的立身之本,就是他从不坑乡里乡亲。试之挺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被称作“劈叉”,而像那种人姥姥显然都不会让他登堂入室。片刻后随着王荣进屋,外面也没了动静。

    冠张的夜总给试之一种无力感与压迫感,仅能听得到偶尔犬吠,乃是狗逐猫追的把戏,树叶沙沙,心随风走,夹在忧愁里,落爪起尘埃。姥爷张鹏军鼾声如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试之趴在被窝里,盯着窗户胡思乱想,脑海里鬼怪妖魔无所不有,又回视母亲那张处于熟睡中的慈祥如旧的脸,才慢慢化解了恐惧,陷入梦乡。

    复言张芳回忆往昔,大爷为这个家做的贡献无人能及,可张芳怎么也想不清楚他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然而想不通的事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多,有些时候人是无法改变天灾人祸的,所以能做的只是如何更好地去解决那些天灾人祸。尽管张芳文化程度很低,不明白什么文理文气的词汇,但她精神里始终认为若是人们真的在家庭中完全按照义务、利益来驱动或是来发展,那家庭当真就毫无意义了,因为曾经同甘共苦的决心是千金难买的,日后的享福分配更是无法平均的。就这一点,张芳极其反感家中人的冷血,多次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无形的枷锁是打不开的,即便身躯被压的弯折也还是不敢反抗,准确来说王荣的道德准则是凌驾于所有家庭成员之上的,时间一长近墨者黑,这也许就是怎样怎样的原因吧。

    清早鸡鸣贯耳,院门被敲得震耳欲聋,此刻张鹏军正在茅房解手,他平日里就如此,已经习惯有事没事都去蹲蹲坑,一听见是春生着急忙慌,心里已有八分数,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其他反应,该干什么就继续干什么。娘仨闻讯跑去对门靠宅。试之跟在最后面,刚踏进院子舅舅就已坐在台阶上用铁盆烧纸,母亲搀扶着姥姥皆哭得撕心裂肺,村里的左邻右舍听到动静便都出来围观,人们议论纷纷,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大姥爷死了。

    拉遗体去火葬的车来的很快,春生面对那岿然不同且冰冷刺骨的大爷时手颤抖个不停,滴答着泪,本来打算帮忙,却根本打不了下手,寿衣也是专业的师傅给套上的。王荣泣不成声,终归是一个屋檐下住了几十年的家人,感情之深厚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就算是养的牲畜日子久了也会怜惜,何况是人,而且还是荫蔽这个家的恩人,话说她仍后悔没将大爷送医再抢救一波,可又有什么用呢?彩霞毛手毛脚的,连自己也不知道跟火葬场的人讲了些何言何语,擅作主张地以王荣名义应下,她不识字,就让管事的师傅帮着签了不少字,具体细节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就完成了整个环节。而张芳现在只想大哭一场,哭的忘乎所以,往事如今只能靠回首,记忆随着火盆里的纸钱一同灰飞烟灭,残余的火苗飞溅到手背也丝毫感受不到痛觉。张鹏军坐在屋里的太师椅上,时不时地也窥向院门,这个角度是根本看不见对门老宅的,他沏好一杯茶倒在地上,竟倚着睡着了。

    一家人都沉浸在失亲的悲痛当中,就连出了岔子也无人察觉。按村里的习俗天气干燥是要停尸七天的,但是大爷直接就被拉去火化了,起初王荣以为是老宅简陋不能入殓化妆,当听说师傅打济南城里来路途遥远,那时就心有一丝疑惑,反应过来时已然过了半晌,心料生怕闹出乱子坏了规矩。回到家里,王荣急唤来彩霞取过几纸合同,又让识字最多的颖姐念念,果然开头就是火化的细则,她一把摔碎了茶杯,怒斥彩霞道:

    “你可作下了,谁家不把老人从家里放放的,俺寻思你嘛时候顶事了,你瞧瞧这干的什么窝囊事!”

    彩霞依旧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只是言道:“一下停七天可花老多钱了,人家算了,少说得要个三五万,俺以为还是给家里省下这笔吧。”

    “用你呀!村里娘们本来就冲咱们絮絮叨叨的,这下子更没脸见人了!”

    王荣一边不分是谁地乱骂,一边又给火葬场打电话,好巧不巧人刚进炉子,闻言王荣的脸瞬间降成松石绿,仰后瘫在椅子上许久不能说话。

    旁边张鹏军坐直擦了擦眼角言道:“烧了就烧了吧,也不用停了,人活着就没咋享过福,死了就利索地快些整吧。也不怪孩子,几万块钱买点什么吃的用的不好啊。”

    “还不够鬊人的,这让咱这一家子脸往哪放,还敢见人吗?”王荣继续各种污言秽语乱骂。

    张芳哭红了眼眶,全然不顾王荣的态度,牵着试之的手即往里屋去。

    试之最看不得母亲吃亏,无论谁以何种地位居高临下,他都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便使得他在某些人眼中成了霸王。试之不管什么伦理纲常,就算对方是张家挑大梁的话事人,他亦毫无畏惧,可是由于年龄太小、身形极瘦,讲话不利索,动手又无缚鸡之力,他亦只能犯浑赌气,哭丧着与除张芳以外的人要这要那,众人都忙忙碌碌哪里顾得上他,再加上暗夜将至,家里死了人,逐渐阴森起来,也挫了七分锐气,不敢胡闹。

    翌日有人送来几箱东西,正是搭设灵堂棚屋的材料,白布白幡,试之盯着两个粗糙纸人以及成堆冥币许久,心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摸得发毛,复闻大人们的哭喊声,原来是大爷的骨灰到了。试之第一次见到此等独特精美的盒子,方正沉重,花纹突出缭绕,颜色深棕压抑,起初他并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张芳将他搂在怀里简单解释,只说大姥爷就装在里面,所以他特别好奇如此狭小的空间怎么装得下一个大活人,单是靠近就会被骂,何况是摸一摸,甚至他有打开的冲动。

    大爷无儿无女,按照王荣的吩咐只让春生披麻戴孝,其余人等穿普通的丧服。张鹏军极不情愿衣着缟素,谁劝也没用,好说歹说才换了身深色行头,究其原因,难从知晓。兼之张氏兄弟早在若干年前王荣嫁过来时,就已没有任何实质上存在血缘关系的亲戚,所以能来吊唁的也仅仅是王荣娘家那帮人,以及稍微沾亲带故的,或者左邻右舍而已。

    灵棚设在街这边大宅的院子里,四联通屋两门之间,众人毕恭毕敬请上大爷骨灰跟牌位,点香着蜡,香是倒流烟,缭绕下九泉,蜡是霜白烛,银光照黄天。挽幛纸扎,黄表元宝,焚烧不绝。棚子前后仅隔一道帘子,前面春生跪拜,张芳搀扶王荣,相继还礼前来吊唁的宾客,后面是彩霞领着小孩们按部就班的哭鸣。

    试之与大姥爷张鹏建在记忆中只有丝毫的交集,准确来说试之很讨厌大姥爷那种诡异又神秘的形态,这就使得试之根本哭不出来,反而看到大人们一唱一和的样子想笑。试之屡次搞怪耍宝,导致连同心成都不厚道地动摇,彩霞随即呵斥试之的所作所为,一番说辞后试之非但没有安稳,竟愈发变本加厉地背道而驰。谁承想试之张牙舞爪,一抬手打到帘幕后的桌子,要不是春生手疾眼快给扶正了,牌位都差点倾倒。张芳不用猜都知道是试之惹的祸,亦不好意思这会儿动粗,权且记下,等人走尽了再好好收拾他。

    即使趁大人们进屋喝水的功夫,试之也不消停。鬼使神差下他穿过帘子,竟把骨灰盒打开了一个小缝,却见灰白残渣,面对大姥爷遗像,试之才知道做错了事情,瞧四下无人,便慌张将物件归位,溜回屋里。

    上午一家子忙得焦头烂额,不过也没有什么要紧亲戚招待,至少在王荣看来是这样的。晌午是要出殡的,关口处正好王荣娘家人到,原本想着摆几桌不至于排场难看让人笑话,可令王荣不能接受的是,只有王荣大妹之子国防与二妹之子广福两人前来。

    只听瓷碗落地,春生捧大爷骨灰盒出灵棚,后面雇的四个壮劳力负责抬棺随行。试之跟在队伍后面,张芳则因礼节并不在身边在队伍前面,故管不着试之。经过路口,诸人跪拜,只有试之忽然起身发笑,围观的街坊无不议论纷纷。彩霞发力将他按住,原来试之刚才进屋时被张芳数落一顿,心有不甘,复觉得丧服套着棉衣很紧,就欲起身脱下,结果用力时崩掉了一颗扣子。

    队伍在桥头拐弯向北去,试之觉得眼熟又吃惊,不正是那年和心成一起瞎溜达路过的乱坟岗吗?而试之安静下来仔细琢磨后,看似无序的石碑土冢,此刻又显得秩序井然,它们映射着老人环坐树下纳凉的画面,哪个曾经不是某个家庭的一份子,茶前饭后多出来的一双碗筷。这些老人们曾经经历过无数个饥荒的日夜,却始终拥有一颗对于生活坚持不懈的心,躬耕在这片土地,养育着儿女子孙无怨无悔。试之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声,或是该以怎样的言辞来描述这些东西,所以开始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使得他终于感到羞愧。

    棺木安置在土坑中,骨灰盒躺在棺木中,壮劳力用粗棍子系着绳子吊住盖板一点一点往下放。王荣遽然扑倒在地上声嘶力竭,旁边的人急忙去劝说拉扯。一层一层土覆住棺材,除了翻上来的新土,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连块墓碑都没有,又依照村里的习俗每年祭日才往坟上添土,好似更省事一般,故大爷的坟特别平整。

    王荣擦干眼泪不再哭泣,这意味着此篇落下帷幕。等忙活完已斜影夕阳,到家中王荣表面上对国防、广福客客气气,其实心里恨透了两个妹妹,怨她们不给自己面子,台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办,便让春生联系村里的厨子做几个菜送家里来。

    实际上刚才的出殡,张鹏军全程没有参与,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喝茶,谁劝都不管用,他甚至不愿送大哥最后一程,其个别的性格可真让别人捉摸不透。

    席间国防醉醺醺地给张鹏军敬酒道:“姨夫你也别难受,俺大姨夫走也没受啥罪,也挺好了。”

    王荣特地以其独有的拉高了的嗓音问道:“你娘咋没一块来呢?”

    国防言道:“俺娘收麦子的时候扭着脚了,来不了了,晚上俺回去让他再给你打电话,家里就俺这一个手机。”

    “行吧,行吧。”

    王荣没了好脸,国防复问道:“俺早间听了些关于大姨夫的风言风语,知不道是不是真的,俺娘也纳闷。”

    见张鹏军不等人移目,一巴掌先打在国防脸上,国防刚想爆粗口,春生就掀翻了桌子一拳打在他脸上,使其侧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