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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上)

    却说试之也快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张芳想赶早,就带着他去各大学校去报名,不料四处碰壁,结果均以生日太小被拒绝。说的也是,十月与九月确实差了不少,一个授衣繁忙,一个陨萚百殆。张芳知识浅薄,费力推演着初七初八的日子,不得已只好让试之在幼儿园读完这余下的十几天,目前最重要的事是这段时间里需要先给孩子找一个正式的学前班上,可哪有那么容易。

    正琢磨着,隔壁玉亭来家里找试之玩,张芳洗了俩苹果给孩子们吃,而试之却有些不待见玉亭,独自蹲在角落生闷气。就在上午他们一同去离叶华水果摊不远的盐场小学报名,玉亭比试之大几个月,亦能说会道,自然如鱼得水。反观试之愚笨,更兼抵触情绪,在走廊里大肆喧哗,结果连面试的门都不让进就连同母亲张芳被赶出来。

    玉亭接过苹果递给试之,心平气和地安慰道:“不要垂头丧气的,以后咱还是好弟兄。明年这时候你也能上小学了。”

    试之太在意眼前这个身在异乡唯一的朋友,本来苹果就快咬在嘴里,无名业火发泄出来,操纵着他的指尖手腕,一把将苹果丢到地上摔烂。

    “这学不上便不上,有什么大不了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试之摆起谱来,自尊心让他甚至不愿意看玉亭一眼。张芳也只好让玉亭回避,其心里也清楚自己孩子跟人家孩子的差距,自己与叶华跟人家父母的差距。

    玉亭很是识趣,默不作声地走开了。剩下母子二人守着空落落的家,试之放了一张自己喜欢看的光盘到VCD里,久久不能读取,他便狠狠拍打。

    这个举动引起张芳的不满,听其呵斥道:“这就快爆炸了,不怕电死你。看电视还不行吗?不学好看这个。”

    试之已然按耐不住燎原之火,积放的干柴瞬间燃起,他快速取出这张老家带回来的动画片光盘,使劲一撅就成了两半。他在发泄,在赌气,伴随着哭泣来填补内心空白。张芳反复拉拽让他别再闹了,但言语渐渐怯懦无力,甚至都觉得就应该这样才正常。母亲将孩子紧紧抱住,温和的体温足够融化任何久封的坚冰,孩子挣脱开怀抱,到床上蒙了被子。

    不久叶华收摊回家,天气闷热,他刚到门口就脱了短袖光膀子。见儿子不开心,便拿出刚买的炸鱼丸来哄,依旧徒劳。

    张芳说明原由,叶华故意放大了嗓音言道:“咱试之有学上了!”

    此刻试之立马露出头来听,叶华又道:“可先上半年呐,你得好好学习。”

    试之一听就跃起来,抓过几个鱼丸就放在嘴里嚼,逗得叶华合不拢嘴。张芳也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可眼下不能让孩子产生自卑感,就没再细问。

    傍晚天色及黯,此时整个大院竟断了电,常有的事而仍能让人猝不及防。张芳摸瞎在家里找出几截蜡烛,叶华却提议一家人不妨出去走走,打发打发时间,试之也表示认同。

    郁郁葱葱的树,掎裳连袂的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试之沿着桥边走,对岸桥下即外滩公园,附近的住户亦都喜欢来这遛弯。上次来囫囵吞枣,只看了个大概,白天不及黑夜,夜里的景致更胜一筹。

    彩灯斑斓兼具昼的亮丽,星月同天以启示南北,喷泉迸发气势如虹,游船影绰而浮波光嶙峋之间。叶华遥指对面如丛的最繁荣大厦楼宇,试之的新学校就在那里。所以父亲一举一动都无限勾起儿子懵懵懂懂的内心,试之向往着高贵且圣洁的未来,能够自由地掌握仅属于自己命运。他们一同驻足了很久,可惜叶华的相机胶片已尽,试之刻意摆好各种动作,作为父亲仍有板有眼地拍摄,甚至比有胶片时更认真,粗糙臃肿的手牢牢把持住相机,十分平稳。张芳心潮澎湃,鼻子一酸,爷俩从没这么高兴过。

    回家的羊肠小道比来时更加幽长,叶华闻到丝丝独特的气味,就低下身子查看,地上反光的液体竟然是一大摊煤油。他四处扒拉才找来一个易拉罐,满满盛了。亦有路过的其他人,嫌弃可能掺了猫狗屎尿,纷纷嘲笑叶华的行为。

    张芳下意识抚摸试之的后脑并安抚道:“俺们小时候就用这种油点灯,也不知道哪个糊涂蛋撒了这一地。”

    试之毫不介意父亲如此,反而很好奇究竟是否真的如其所云。

    到家以后叶华借着微光搓捻棉线,将煤油倒在一个生锈的小铁盘上,轻易就做好了一盏灯。试之如痴如醉,在他眼里这灯更亮,生活的轮廓得以明晰,温馨且祥和,恰好此刻来了电,因将火苗看作了自己,他舍不得熄灭。

    试之睡下了,张芳终于忍不住询问叶华关于孩子上学的着落,叶华淡定自若地言道:“那个老三你还认得吧,他那老爷子托人给咱孩子找了个小学,不过要先上一年学前班,成与不成,熬过这段时间再说吧。”

    叶华说的老三,是菜市场附近的住户,快五十的年纪还是个光棍,一米八几高挑瘦身,话里话外声音尖锐,且伴随着阴阳怪气,像个女人。此人还有个八十多的老父亲,家里排行三,身边并无任何交心朋友,却总去老实的叶华处买水果,二人才得以结识。

    张芳也只能点点头同意,不可思议又伴随着质疑的语气问道:“人家为啥帮你啊?可不敢再像上回老刘那个死孩子一样骗人呐,你是不是又白送出水果了?”

    叶华无可奈何地言道:“老三得了癌症,家里还有个爹,话赶话说到那,他看咱不容易才帮这一把。对了,他让咱这一家子星期六去他家里吃饭,说他爹快闷的慌,一块凑一凑。”

    是夜夫妻如船夜泊,已尽可能放低声音。幻梦里狭小空间两侧高崖绝壁,行舟稍有不测就会覆入深底,环境哽咽住内心令人口头说不出任何话。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命运促成的一时偶遇,将彼此陌生的灵魂永远绑在一起,总要去拼命对抗无比坚硬的围墙。时钟滴答滴答地异常清楚,掩盖住玻璃上攀爬的壁虎窜动声,仲夏无疑是珍贵的,一片方兴未艾,很难想象身处这样无饥无寒的氛围,仍然让人像饱经了风霜。

    隔天因试之下午要去新学校报名,那里离张芳市场近,故张芳要带他到自己卖布的摊上。自行车后座被垫得很厚,试之想都不敢想另一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就轻易被带过了偌大的海门桥,满眼楼房高耸,宛若洞天。这也让试之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母亲工作的地方是何等的遥远,每天都要重复同样的过程,骑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人早已气喘吁吁。

    市场特别像种菜的大棚,跟其他市场没有太大区别,如其名布头市场,一个个案台上都摆满了各色布料,别具特色。此时没到开工的时候,很多家商户都还没来,所以清静。

    却说市场四面还有内嵌式的屋子俨然排列,各对着靠边的案台。案台宽一丈、长四丈、高三尺半,有整整一百单八个,分三列,兼南北房间七十二,东正门、西后门各有四间,要是俯视的话,肯定十分壮观。

    张芳的摊位挨着南门,某种意义上也是居中的。试之跟母亲来到,一同帮着解开绳索,收拾好展布,映入眼帘的竟有成百上千块颜色迥异的布折叠成一摞一摞,整齐利索一字排开。一边靠过道处放着台有些年头的缝纫机,其实案台是分东西两半租赁的,张芳目前亦只有一半而已,另一半属于对门店面的。

    说起布头市场的起源,打前清本地就有贩夫走卒叫卖布头的传统,多为量体裁衣的裁缝喜欢汇聚在一处比较高低,后来缝被做褥的亦加入其中,建国前就有个老市场,后归国营,专门给企业和寻常百姓做衣服被子各种玩意,经搬迁才到此处。比如张芳就是在个老裁缝手里接过这个摊子,人家之前在旧址干了五十余年,换了地因年事已高不愿继续,就有了张芳后话。

    试之抚摸着案台下亦是内嵌的铁柜门,冰冷刺骨,母亲收拾好了其中一个柜子,他钻进去勉强可以躺的下。这回终于有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空间,试之还有点受宠若惊,一会进来,一会进去,浮想联翩。翻转中他把自己比作至高无上的君主来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接着扮演将军来接受这光荣的礼赞,自娱自乐,其乐无穷。

    商户们逐渐来到,有屋子的开门准备,有案台的卸了展布,顿时即应季之万紫千红,各种花色,各种风格。做衣服的,端得是新派的西服风衣,旧时的长袍马褂往那一摆亦道尽故事,都是师傅们手工制作。西洋装扮更是数不尽数,来这的老外也不少,基本上每天都能看到,耳闻能详的又或未曾听闻的国度,各色的人说着不同的话,要问买家卖家之间的交流,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像张芳家靠贩卖床上用品的,却是凤毛麟角,后来的大都照着张芳的模式经营,既为竞争者,必然有矛盾。而且干这一行的除了起先来的两家,其他几家的竟都是山东来的,说是几家,实际上可以归为一家,他们都是亲戚,起先仗着人多势众也难为过张芳,可张芳也凭借独到的眼光,积攒了不少人脉,论这一类基本上已无对手。可总有人不去寻思怎么过好自己的光景,一心要挤垮别人。什么压价之类都是常有的事,张芳也才习惯,最忍受不了的便是本来自己谈下的生意,转头人家刚出门就被低价忽悠走了,精心挑选的布面花型架不住溜达一圈后的复刻。所以张芳对于那一大家子人没什么好脸,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哪天忍不住闹翻了,布底下压着的砍刀可不只用来裁剪海绵。

    张芳的缝纫手艺师从济南一处玩具厂的老婆子,偶然认识,一来二去就叫她去家里学。其实开始学的如何做衣服,小本本记得非常详细,但就是不入脑子,那老太太见她刚十五六岁不容易,就又教她怎么用缝纫机。要说张芳店下的回头客不少,最重要的便是精益求精的活计,做出来的床罩被褥堪称一绝,非照猫画虎所能匹及,然那一家人也恨透她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张芳告别老太太那日,仍历历在目,其就曾说道:“俺平生教过不少徒弟,里面有的都成了厂长书记,不过你是最笨的,但你也是最纯洁的孩子,遇事不要老是易怒。当年八路军穿了俺用心做的军装,鬼子的子弹都绕着飞,不管你以后干不干这行,都不能昧良心做糙活烂活糊弄人。”

    张芳每想起来这段话语都会无比坚定地捍卫自己一丝不苟的立场,极尽所能地把每一单生意做好。今天带了儿子来,周围人亦有了找乐的话题,动不动就高高在上问些令试之捉摸不透的话,一看试之害羞钻到了柜子里去,那些大概四五十岁的老女人们,还有顾的裁缝,那些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们,就会调侃议论。

    试之很讨厌这种过程,同样是打心底深恶痛疾此类滑稽愚蠢的行为,卑躬屈膝地称呼其为老爷太太,就能得到听话懂事的赞许,相反挺直了腰板不愿意回答些有辱斯文的话,却要被扣上木讷寡言的帽子。当自由被冠以某种莫须有的罪名,那么身处的环境必然已是真正的底层,不愿意怯懦似乎很奢侈,贵到只能迫于无奈将手脚绑在线上,如提线木偶般被肆意牵扯,摆出一副操纵者更希望看到的样子,一副只需要供茶前饭后消遣的样子。

    河道涨水时就是渐渐涌动,最后一发不可收拾,顾客亦是这样。台子上的布正好垂下来挡住一半铁柜,所以试之目之所及全是人们的脚,各种各样的脚,脚上的鞋显而易见地说明着其主人的身份,麦芒似的高跟鞋,镜子似的皮鞋,糟糠似的布鞋。虽然存在那种地位极高,却仍然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但小概率足以忽略不计,大多数人肯定是要彰显自己的。接踵而至说的即是这样吧,来往人群不会察觉到黑暗当中思考的孩子,极个别的人会因为试之的咳嗽喷嚏吓一大跳,这也成了一种乐趣,时不时的来一下,总能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中午没啥人的时候,试之才从柜子里面出来透气,与母亲张芳一起吃饭,试之沿着一排屋子向东走到头就是水房,这里有烧开水的饮水机,市场的人都用来热饭,所以常见到饮水机顶饭盒堆成小山。

    张芳只带了三个馒头和特地为试之准备的一包榨菜,娘俩默默在缝纫机旁吃。

    对门的老女人约五十出头,满脸赘肉,身姿肥大,市场里都叫她老姨,尚未实见其形,就听其挖苦到张芳道:“孩子来就给孩子吃这个?来,我这还有几根火腿肠。”

    张芳撑起笑脸让试之谢过,用力挤压着未尽的油到馒头上,推辞道:“孩子想吃嘛我叫他去买就行,老姨你自己留着吃吧。”

    老姨不作声扭头就回了店里,而张芳看了一眼小灵通上的时间,立马收拾好了摊,要带试之去报名学前班。

    那里离市场很近,这也是试之第一次在面对大学校时不禁感到惊叹,操场教学楼可比之前去的几个气派多了,就拿盐场小学的土操场比较,这已然是橡胶和草皮。张芳给叶华打了电话,叶华又给老三打了电话,老三接着再给学校回电话,仅用了五分钟,报名填了几张表,保证试之能上学前班而已,即便如此对于张芳来说结果已经算是实质性突破,要不然还要挣命一番。

    回到摊上也没怎么耽误工夫,试之踌躇满志,躺在柜子内,想象与更多孩子一起同堂学习。一旦付诸实践,讲真的试之应该就是那种最愚笨的孩子,主要体现在就算别人问他所谓正经事也要想很久才能回答,这样的呆板配上干瘦到皮包骨的躯体,会让大部分人觉得他没有任何攀升的希望,活脱脱一个僵尸形象。

    人们常常只是简单归咎到由于叶华和张芳的无能所造成,哪里还知道在物资极度匮乏的生活中存活就已经不易,悲剧亦何尝不是因为冷淡和殚精竭虑地设置障碍所导致。异乡者想在根深蒂固的社会结构中获得几尺席位堪比登天,融入本地人的圈子更是不可能,那些稍微上了点岁数的女人眼里,张芳养孩子打拼就是暴殄天物,靠着爷们的工资大手大脚才是正道。这就让张芳一看到此类人就感到发自肺腑的恶心,她已尽可能努力,她从未因为丈夫叶华没啥大本事埋怨过。出自传统道德的约束,张芳嫉恶如仇,裙底泛黄的确可以短时间内享受荣华富贵,等到孩子该问起父亲在何处时,恐怕继续眉飞色舞才是真正的悲剧。无端猜想是荒唐的,现实中诞生于那样家庭的真事,并不会等到真相大白,使婴儿停止啼哭的,永远必定是卵圆钳,不会是襁褓。故试之在张芳眼中是希望。孩子沉默寡言的性格是做母亲的一直想改变的东西,她又害怕孩子在内心中从小建立起来的童话世界里照镜子,她做不到义正言辞地告诉孩子镜子里的才是现实。

    试之此刻嘴里持续嘟囔着细微的声音,这是他脑海里遐想出来的故事,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理解。铁柜说是铁柜,却只有外面的铁皮门是焊上去的,里面都是混凝土,顶子上多少有些裂纹。试之用手抚摸裂纹,生怕爬出蜘蛛或者蜈蚣,同时亦真的希望能爬出来,那样他就会用手里纸叠的刀将其枭首异处来展现英雄本色。昏黑阴凉,长夜茫茫,孤独的帆船在波涛汹涌间如风下的摇曳浮萍,大海反掌观纹可令关于这条船的所有信息消失,而船长拿命运作赌注的期待,即为了复等其毫无波澜后,深水底下不会是残骸。

    躺久了就会睡着。张芳腾了口气才给儿子搭上一层自家用的床单,客人很多,忙得焦头烂额。案子每一摞布都很厚实,近三尺高,要是上面的还好说,若有人相中底下压着的款式,则就要考验技巧了,张芳借着丝滑一把抽出来,稍有不慎一整摞都会倒塌,这样做仅是因为没人会等你一点一点的来过。棉布还好说,一旦遇上帆布之类,也是需用蛮力,可能要靠腰间筋骨摩擦撕扯几十上百次才会中止。早出晚归,她平日里的做派很自卑,自知与那些安逸的腔调女人们简直天壤之别,倒不是贫富差距引起的,而是张芳还没有树立起那种与生俱来的享乐主义。

    张芳叫醒试之时,市场已经关灯,回了家可没地方做活,于是就用自带的手电照着赶工。

    “你先等妈妈弄完这些,市场现在这么黑,别一会你自个醒了,一起来再磕着头。”张芳说话间仍使劲蹬着缝纫机踏板。

    试之没有迟疑,迅速爬出来,拿起手电就支棱起来给母亲照着。张芳掉了几滴眼泪,紧锣密鼓地继续下去,约摸一个多小时,母子俩被市场守夜者叫赶着才出来。

    傍晚夜景迷人,闪动的灯光像积木一样在墙面渐渐堆积,试之靠在母亲背上紧盯着,直到走马灯般流逝。高级会所前的雕像耀武扬威,大饭店的石狮子怒目圆睁,门脸小店多也打烊,往来行车如流星。张芳的自行车部分轴承生锈所以咔啦咔啦响,骑起来很费力,上桥要一鼓作气方行,下桥过了收费站,一片树林密不透风,却能让神游来与寒舍交织,家不远了。

    大院里同往日一样,没啥太大的变化,台上纳凉的人还是不少。家门口一滩烂泥不好走,张芳就拾了几块半砖并破木头板子垫步。试之一进门就先开了电视,张芳刚欲做饭,几乎前后脚的功夫,叶华也到了家,顺便带回一大盆捞面。

    张芳不问也知道是老三给的,就顺水推舟而确认道:“是这礼拜天上人家家去,还是这礼拜六去?老拿人家的东西,咱也得带点东西。”

    “礼拜六。”

    叶华脱了鞋即抄起板凳就在门口洗脚,他替老三的命运感到惋惜,听口风其恐怕活不过明年夏天。坦荡是所剩无几的高贵人格之一,换做他亦应是一往无前的决断。话归如此,谈何容易,作为大部分时间都活跃在面具遮挡下的个体又或者是群体,白的早成了黑的。自己都活不过来,哪还有余力顾别人,堂堂正正行事反倒常被人扣上窝囊无能的帽子。皆为利来之腾达,皆为利往之高升,遗憾的是叶华并非属于那类所谓有本事的人列,他唯一能做的,可称得上男人的,所做的事只剩拼命养家糊口。

    “这回可多亏了人家,我打听了孩子上学必须有本地的户口。现在办个户口得花八十万买个房子,这老些钱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凑出来的。”张芳胸口似碎了大石,话说的断断续续。

    “你可得想好了,咱这都是挣命的营生,将来啥样还不知道呢。”叶华的脚踩在盆上晾着,若有所思。

    “出来一趟不容易,既然带了孩子就要混出来个样子,不然大可从老家找个事做。”张芳嘶哑的嗓音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肯定。

    “对了,你市场上最近行吗?”叶华站起来就把洗脚水倒在门口墙根底下。

    “凑合着来吧,一个月也不少挣了,咱俩都干这个也挺好。”张芳取过挎包细数一番,又收拢过叶华挣的,将大票封在枕头里,藏在角落的柜子。

    试之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叶华一划拉他的脑袋道:“今天去的那个学校怎么样啊?”

    “挺好的,就是离家太远了。”试之撅了噘嘴。

    “你可得好好学习,你还记得去年你俺俩教你算数吗?那个费劲啊。”张芳挖苦道。

    试之羞愧,叶华不语,一家人吃过饭后就铺上被褥睡觉。熄了灯,夜里还是挺凉,张芳则跟试之各自搭一条毛巾被,躺在床上看电视剧,拢共三个台,多是些家庭伦理的戏码。张芳喜欢将里面虚构的人物与自己的境遇相结合,激动处热泪盈眶,愤怒处鸣不平,真实的生活可是要比故事还要跌宕起伏。她会和试之谈起自己当年在济南打工时,住的是宿舍大通铺,为防老鼠啃食口粮,厂子里的女工都将吃的绑在晾衣服的铁丝上,可老鼠仍然会爬满,那地上亦如同潮信会准时准点地等黑天后乱窜,到处都是老鼠,有的还到熟睡的人嘴边添上面的油渍,老人见怪不怪,年轻人不断尖叫,故张芳特别希望试之长大能有文化有本事。

    而试之每当看到平常人被命运玩弄,就感触良多。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深远见识呢?他总是针砭时弊,反对人为的去干涉任何心灵的自由,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口头要包容外向,可于心野早早筑起通天的墙,目之所及全是设置好给别人的障碍。每当看到阳奉阴违的勾当,试之亦会大闹一场还则罢了,这就使得他的风评很不好,近只有玉亭跟他一起玩,远的话老家也只有心成能到一处,其余人往往在违背自身意愿的时候即会毅然决然地同他划清界限。试之亦不是省油的灯,生在凡事讲集体世界,保不齐的缺斤短两,他的性格注定孤独。

    至暗时刻,人睡的很沉,忽然屋外犬声狂吠。因家里人没有多少功夫喂养花花,故它一直都是处于半流浪的状态,白天寻觅吃的,晚上才回来主动看门护院。愤于破碎梦乡,叶华心料狗子平时不会如此狂躁,就撩帘扒着想往外看个究竟,却又是个打电三轮主意的贼,与上次不同,这分明是隔壁新搬来的住户。

    叶华怕惊扰了老婆孩子,敷衍过嘟囔的张芳令其接着睡,自己抄起菜刀悄悄开门。话说还是一对夫妻,大概五十岁左右,合伙慢慢翻扯盖在后斗的塑料布,叶华看在眼里。

    正干得起劲时,不提防叶华窜出来一刀劈在烂墙上,将块完整的砖剁成两节,那女的当场昏死过去,男的打了一个踉跄栽倒亦昏了,叶华则一言不发继续回屋睡觉。

    体乘一朝伊始之寒气,却添了件浅黄背心,虽是滨城夏景,天气亦是实诚,给了久居者些脸色,很快就燥热起来。大院里外往来着的都是要去上班的人们,该是多积柴米油盐的时日,卑躬屈膝的差解不正是要将所谓府邸该置办的家伙都置办齐了,而困倦让人懈怠,美美的饱睡也演变成了一种奢侈品。

    一声响铃彻耳,张芳着急忙慌地接了母亲王荣打来的电话,听电话里道:“你哥这好几个月都没活了,听说叶华那里卖的挺好,让他跟你嫂子卖上这一季的西瓜吧。”

    张芳诧异,略带推辞道:“俺哥不给人开大车去了嘛,他能干的了这个?叶华老实巴交的哪会看西瓜,老让人糊弄,上来的苹果有的都半生不熟。”

    王荣命叫来女婿,张芳亦照做,叶华刚出大院即被试之叫回来,又言道:“你知道你那里西瓜从哪里上货便宜呐,你哥也想跟着去卖。”

    叶华单纯的摩拳擦掌,细丝片刻道:“这边倒有不少批发市场,我可以帮着问问。”

    王荣心直口快,说罢就挂断电话。不光张芳一头雾水,连叶华也不知所措,隔着这么远家里得知此季贩卖水果的火爆无可厚非,可又是如何得知叶华生意的兴隆?思来想去叶华猛排腿,必是冠张村一石姓小子传的,那人是叶华大姐夫的表弟,亦是叶华同学,前两天打电话来着。

    却说张芳心里不是滋味,其实她的家长里短更似官僚做派的君臣事物,就连张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打自己辍学打工起,母亲就一直不待见,用得着时打电话,用不着时撂在一边。张芳身兼数职的同时却并未忘记行本分,逢年过节带了东西,以王荣的心气甚至不愿多看一眼。大爷好时,同父亲深为牵挂,多与通信,打大爷不行后,一直没好脸的母亲就更变本加厉。最早张芳在县里做工离得近,时刚十六,就没吃过母亲王荣做过的任何饭了,虽有夸张武断,却绝不是空穴来风的描述,春风秋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后来就渐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也不单单王荣一人如此,冠张多为旧封的氏族子弟,大致都是盛气凌人的风气,受父亲影响,张芳深以骄奢淫逸为耻,而纨绔子弟早已在娇生惯养中自我沉沦,凭着先祖创下的基业吃了几百年,后来分土地人们才学会了如何种地。如此说来想维系家族面子屹立不倒也是难事一桩,十年滔祸,天国凌乱,数冠张闹得最凶,旧贵族心里早就没了家国与理想抱负,为出师有名,高呼匡扶正义,但都是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幌子。于乱世中残存的躯壳,阳奉阴违似快风秋叶一片,贵族们到如今彼此的欣赏,成就了冠张比及其他村更加的繁华。

    张芳家受父亲的差事红极一时,多少人眼热。受大势所趋,金饭碗一文不值,父亲年纪轻轻就赋闲在家,张芳明白王荣认为昔日的脸面都丢失殆尽,而一手扶持的兄长理所应当的成为家里的中流砥柱,母亲是最看不惯闲人的,其次是没本事的人,自己肯定属于后者。但如今中流砥柱之下的击水停止了溅起的浪花,这就讲得通,就是为什么王荣突如其来打电话委托叶华。即使已是所谓豪家雕裘衣袍,雄壮的身体仍要和早就饥肠辘辘的躯骨去争食。畏惧于母亲的冷漠残酷,张芳胆战心惊于心高气傲之豪家一派。

    张芳便叫叶华不必在意,搪塞过去就好,又细思极恐,让叶华还是遵从丈母娘的嘱托,好好给几个要好的朋友打电话咨询。

    至晚上叶华回家没等张口,好巧不巧王荣电话又到,叶华先行到前说道:“我问了几个弟兄,人家都上河北那边地里直接去收西瓜,便宜不少,具体地址等俺哥来了再说吧。”

    接电话的却是春生,陪笑道:“多大点事还劳烦妹夫操心,这不俺要换大车了嘛,前些天上济南去了一趟,没有中意的,有个相好不错的介绍你那边大车便宜。”

    “这边是有卖大车的,可听说都是好几十吨的,卖个西瓜不值当。”叶华劝道。

    电话里传出打火机的声音,春生哼笑道:“那肯定不能那么办,俺打算开家里三轮子去卖西瓜,等买了车再说吧。”

    叶华料到如此,只将小灵通立在手心上,另一手掏兜取出一张纸条,谓春生道:“这边西瓜怎么上货都问好了,你打给这个电话就行,啥时候来呀?”

    “初七吧。”春生道。

    叶华一算日子,正好是星期六。等挂了电话,张芳赶紧提醒他关于老三的事,这才猛然想起。

    “不如咱先上饭店订上一桌请人家聚一顿。”叶华道。

    “说的也是。”

    “依老三的脾气,估计啥时候跟他说啥时候上他家里去。”叶华坐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转天叶华刚跟老三一说,其便用他尖锐且独特的嗓音回绝道:“呦,轻瞧咱了不是,正好老爷子嫌家里没人气,腿脚也不方便,就别折腾了。今儿收了摊就跟我家去,叫上弟妹跟孩子。”

    叶华只好称谢,抱拳作揖。

    然子敬大笑,笑的痛快,回道:“好家伙,繁文缛节的,这玩意得左手在前才讲究。行了,我去买点东西。”

    叶华尴尬换了手,老三远去。

    人约黄昏后,张芳携试之亦到,三人至小区楼下。老三很热情,早早等着请他们进门。试之第一次见到这么整洁气派的居室,光是摆满菜肴的餐厅就赶上自个家里大小。老三的父亲因行动缓慢就坐在沙发上没动,叶华跟张芳见过老爷子,试之戳在地上一动不动,叶华急忙让他行礼。

    却说老爷子一脸笑模样,一摸茶壶就要给三人看茶,老三便顺手接过壶,老爷子腿脚不便,口齿倒伶俐,大声问道:“孩子上学的事解决了吗?”

    叶华亦知老爷子的帮衬,见状深深鞠了一躬,转念想哪里敢再让他操心,又谓道:“多亏了您跟三哥嘞,您要多保重身体。”

    老爷子起身,叶华帮着去扶,其又道:“三儿啊,快看看锅里的排骨,炖的多,先去盛一盒,一会儿就怕着急忙慌的忘了。”

    而老三早猜到父亲意思,倒完了三杯茶水,刚扭头一股气就从肺中涌出,勉强忍住没让诸人看出来。

    “听三儿说你是个实诚人,带着老婆孩子打拼可是不容易,我们爷俩自知命不久矣,请你们吃顿饭,好吃难吃的可别嫌弃。”老爷子喜欢孩子,摘下一条手串就要赠与试之。

    “看您说的,平时俺们可吃不着这么好的饭菜。这东西一看就是个稀罕物件,孩子毛手毛脚的,哪受得起这。”叶华又责备试之没礼貌,接过手串还了回去。

    老爷子义正言辞道:“孩子就是要有天性的,给孩子的。我交了大半辈子书,这孩子给人的感觉不一般,他日必有过人之处。”

    叶华只好应下,张芳欲将其用布包起来,又听老爷子道:“这串就给孩子一直带着,断了丢了自是因果,二十七颗多了少了也不必在意,希望能给你们一家带来福气。”

    试之接了手串,破天荒的竟主动说了一句谢谢,老爷子直夸可塑之才,反而让试之害羞到脸红。

    吃过饭后,叶华怕打扰到老爷子休息,不顾反对就让张芳跟试之先回家,自己则留下陪老三喝茶,他们聊了很久。老三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从前混黑道的经历讲了,原来是能娶媳妇的,可连人家想过安稳日子的基本诉求都被年轻气盛驳回,结果是老三勉强回忆起恍惚的背影,却仍伪装成无所谓之身姿。

    叶华回家途中,感慨心思随风飘荡,无力且卑微,消失于街头,边叹息边彷徨,不知深渊下究竟是地狱还是天堂,懦弱的灵魂只顾逃跑。直到遇见尽南之旅雁,已退无可退,眼前浮现恍惚背影所失望的样子,如今就连一半下地狱的机会也没有了。所以他试图要再次撼动大地,幻想着打开深渊,是时直面无尽黑暗。但当深渊真的二次开启时纵身一跃,结局的真相是尽南之旅雁早早就用血肉搭起通往天堂的阶梯,而恍惚的背影越来越清晰,甚至就像在眼前一般,触手可得,但在心里却遥不可及。他之愿望,只为背影回转不再失望,可脚下所踩踏的阶梯,是旅雁用生命连接而成的。对于旅雁而言,尽南是行程的终点,但就算是消耗掉已不多的时间,亦要争取看到他能正视苦难的勇气,那时他才真正重回于大地,旅雁最终也翱翔在天际,背影终然记忆。可能只有类似命运的人才能明白,归于纸上和嘴上说的始终天壤之别,原来天堂与地狱之间,才是最广阔的道路,倾听旅雁之余鸣,也不失为心灵得以慰藉,凛冬夜近晨,原来暖阳来了很久。

    三轮子吐着浓烟,一路上跟来往的车辆似乎划分成两个世界,一个代表农村,一个代表城市,张芳的兄长春生来了。本来说着上午就能到,可一直过了晌午也没见人影,等到了也失了兴致,所以俩人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去迎。

    春生看三轮子开不进院子,就停在外面,打上面一下来,就伸伸懒腰,言道:“这道可真绕,你们就住在这里啊。”

    张芳走到嫂子身边挽着她的手,言道:“你跟俺哥可是不容易,啥时候从家里出来的,时间可不少了。”

    “这三轮子太慢了,还上不了高速,赶下道才行。这小灵通信号也不行,电话里听不清楚,都是瞎猜。”春生挠挠头,跟着几人进家门。

    张芳给兄长倒了杯茶水,取出一包烟言道:“没啥好招待的,你抽这个烟吧,这是叶华市场上一相好不错的给的,听说是好烟,家里也没人抽。”

    春生拿过,环顾四周道:“呦,可是好烟呐。”

    “好你就都拿去抽吧,这还有一条呢,谁也不认识,也送不出去。”张芳拉开抽屉都递给春生。

    叶华表示赞同,他从不吸烟,故亦不知道价格。

    “抽不了这么些,先抽这一盒,剩下还是放着吧,这烟辣,俺抽不惯这个。”春生面容惊讶,急忙让了回去,看见外甥喜不自胜,一把抱起来。

    叶华陪着春生喝酒一直到半夜,春生借酒劲吹嘘自己的新房子,胡说八道亦让张芳没在意。家里拢共就这点地方,床里面早搭好了板子,结结实实,刚好容得下五个人睡觉。春生表示三轮子不能没人看,自己就去那里面了。张芳和嫂子叙些家长里短,叶华在紧里面拉了帘子睡觉。

    转过天叶华就引着春生开三轮子去河北收西瓜,一连问了几个地方,价格忽然都出奇的高,可愁坏了俩人。又试着跑了批发市场,没有最高,只有更高,他们都蹲在墙边上纳闷。

    迫于无奈叶华给之前说好的人打电话,可那人却解释道:“这个月虽然正是西瓜旺季,可瓜农也得抬抬价嘛,我们上也是这样价。我这边倒有一批低价西瓜,不过质量差点,你要的话可以按之前说好的。”

    叶华先答应下来,回问春生,其知道这事跟妹夫也没关系,只好跟着去看看。

    谈了半天,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拉了一车西瓜。春生问叶华当中的猫腻,叶华言道:“咱这一车可能没人家卖的好,那上等的西瓜自然不愁卖,下等的打药打糖水也能卖出去,就这半好不好的最难卖,打了糖水又难吃,不打糖水更难吃。”

    “那这可怎么卖,有法治吗?”春生不解。

    叶华在副驾驶低声道:“咱也打上点,只打一些,碰上不挑的就给他没打的,想尝尝的就给他吃打糖水的,还得看人吧。”

    “好家伙,你们这个挺黑啊,我先把你放在市场门口,我去家里接你嫂子,试着卖卖吧。”春生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自春生带上媳妇,并不急着找地方卖西瓜,而是闷在个角落盘算合计。春生媳妇叫吴彩霞,皮肤早被晒成黑紫,微胖使其颇有富态。

    “这行不是咱能干的,里面的水深着呢。等买了车我就带着你一块,咱去拉货跑活吧。”春生让彩霞算算开销,然而她根本不识数。

    于是春生抢过本子划拉,彩霞调侃道:“你妹夫那窝囊样都能行,你咋不行呢?人家那同学都说他挣了不少。”

    “肯定的,昨日俺妹妹给俺的烟好几百一条呢,谁闲的没事干给她家送烟,别看住的地方破,这两口子肯定攒了不少钱。”春生推测道。

    “那你不拿着自个抽,再说了,多少她也得借咱点钱。”彩霞一拍胸脯,似白拾了东西一样。

    “那是俺妹妹,你看她两口子拉扯个孩子多么不容易,把西瓜卖了你就跟我跑大车去。烧包,那烟就不是跟咱一般的老百姓抽的。”春生轻磕烟包,取出一根就又点上了。

    春生在市场周围撂地摆摊,置办了一整套家伙事,他跟彩霞哪是精打细算的人,有用的没用的先买到手再说,大小刀具电子秤,应有尽有,甚至比叶华正卖的还齐全。一天下来守着摊子,西瓜却没卖出去多少,挣得还没手里的刀花的本钱多,春生不在意这些,彩霞更不在意。

    连卖了三天,去了一半西瓜,多是半路磕磕碰碰碎裂,春生彩霞俩也吃了不少,扔了更不少。

    张芳亦知道兄长干这个不是长久之计,故晚饭上直接问春生道:“哥啊,你去看车了吗?要是缺钱就跟我说。”

    “说哪里的话,我已经交上钱了,明日我就提去,三轮子先放你这吧,有空你让兄弟再开回去,提了车我跟你嫂子就回老家了。”春生看着试之,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

    叶华先举杯挽留道:“不再住两天了?咱一块到处玩玩去。”

    “不了,这五千块钱是咱娘让带给你的,另外五千是我买车剩下的,当给孩子的吧。”春生知道妹妹不会收下,就硬塞到她手里,跟呆住的彩霞一起跑出去。

    三轮子上彩霞自然没了好脸色,数落起春生来:“临来的时候咱娘就给了这么点钱,你一下子送出去一万,可是大方,车不买了?”

    “你好意思坑自己家里人,就这么个亲的近的在外头。咱娘本身就让带一万给她,这样说咱还顺了五千呢,要让老太太知道又得骂你爷们没本事。”春生将最后一根好烟抽尽,复换了自己的烟。

    张芳怎么会不清楚缘由,早就猜出端倪,先暂时收下为好,后知后觉再去找时,连人带车都不见了踪影。叶华横扫了剩下的饭菜,挑出肉给试之吃,这会儿他不易评价。

    一宿都没见兄长带嫂子回来,张芳明白能抠出一万块,对于身处这样的家庭环境当中的人肯定是极其不情愿的。人在缺乏物质基础的时候,往往会表现出来一种矛盾的心理,越是缺乏什么,就越夸的很多。就像大院的围墙将里外隔开贫富,破败与繁荣只在一念之间。而此处围墙是建立在新世界的,困在旧世界围墙当中的人们还在拼命往外爬,他们费尽心机高高筑起来,亦只是为了让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即使残羹冷饭在道听途说中成了凤髓龙肝,亦要分食尽。

    春生果然带着彩霞回老家了,是开着新买的大车走的。临走前打了电话,三轮子先存放于张芳这儿,好开歹开,才停在大院里面。

    草草了事的收场让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所以连续几天睡得很早。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屋外叫嚣起来,上次盗车的那对夫妻喊着令叶华挪开电三轮好让他俩进去。话说外面两辆车确实挡了人家,起先叶华挪了,转天又要他去,后来就算不挡路,也要守着门口嚷嚷几声,叶华家睡得早,偏偏晚个把小时,一连十几天。

    张芳见这般无理取闹,真想出去跟他们掰扯掰扯,可孩子尚在熟睡,只能忍气吞声。

    叶华不愿意媳妇大晚上动怒,索性出门把话说开,便出门到台阶底下顺来一块整砖,特意压低声音跟他们讲道:

    “咱也是大老爷们,你跟你那口子鼓捣我三轮就不从这说了,看岁数你应该比我大点,街坊邻居的,好言好语,但往后你要是再找事,咱就只能动武。上回我拿刀劈的,这回你看着。”

    叶华一手攥砖,另一手化拳,说时迟,那时快,半块已飞到过道里面,有个七八步远,正落到那夫妻俩家门口。

    男人不敢作声也不动弹,女人一个劲拽他想回家,等叶华先进屋了,俩人才该干嘛干嘛。

    却说张芳在帘子后面偷看来着,叶华进屋就开始责怪道:“逞那个能干什么,快让俺看看。三轮子还真不能老停在咱这里了,一点点的让那些怂货全拆了,下星期初六是他姥爷生日,还是开回老家吧。”

    “没事,俺哪有那本事,多亏了咱试之前日拿502粘砖,本身就不结实,根本用不了多少力气,那帮人傻了吧唧的还真被唬住了。”叶华笑嘻嘻地道。

    “俺跟你说听见了吗?这三轮子肯定是他朗娘留给你,让你拉货用的,还是瞧不起咱这一伙子,要我说咱不占这便宜。打咱一出来就没好脸,知道买水果挣钱便让他儿一块出来卖,哪有那么多好事。”张芳小心翼翼爬回被窝,松了口气,踏实躺下。

    “行,留着三轮子也没用,咱这里有好些地方也不让开。”

    今天是试之在幼儿园里的最后一天,也是玉亭搬家的日子。他甚至不能去送一送最亲密的伙伴,他们最后见面还停留在那天的无礼,这让试之十分惭愧。打记事起与玉亭一路走来,挨近树林,贴靠砖瓦,扮演过仗剑的游侠、携枪的军人。记忆大抵如此,轻如鸿毛,可能玉亭都不会去在意,但对于试之这样个别不合群的孩子来说,可以称得上弥足珍贵。试之的脾气,典型的知错改错不认错,本来非常在乎的事,亦仍装作义愤填膺的愣头青去评议。大多时候都是试之拖着下巴耐住性子来揣摩他们的话题,因为见识短浅,有些内容听玉亭说是听不懂的,所以装轻浮来修补自尊心。玉亭自然也从不去信奉那些既寿永昌的说辞,更不信神明,但也会因为看鬼片两个人一块蒙着被害怕。从小母亲关于玉亭就没少数落试之,可有些东西果然失去才觉得重要。

    老园长的女儿将新幼儿园搬到桥对面,故这个陪伴了试之三年的幼儿园里已没什么人了,只剩下老园长跟试之两个人。试之同班的孩子也都分道扬镳,各自报名,或是小学,或是学前班。

    到了退休年纪的老园长依然一本正经的给试之讲唐诗,正常的对话试之都要想很久才能明白,诗词肯定如所料一头雾水。其实不然,试之听得很认真,他三年来第一次主动举手问道:

    “老师,我以后也能成为一名诗人吗?”

    老园长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孩子啊,诗人要讲阅历的,黄口小儿,写水中月、镜中花,虚无缥缈,倒能名利双收,白发老叟,写破墙烂瓦,虽然真实,却换不来二两馒头。你父母出来不容易,理想虽好,道阻且长呐。”

    “那人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跟你讲深了你也听不懂,举个例子,当你做错了事,我去批评你,你会恨我吗?”

    “开始会,以后就不会了。”试之反思道。

    “诗人也是这样啊,当批驳或者真情实感达到极致时,总会有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来找你,那可不是随便说说就能扛下的。这是个讲人情世故的社会,很大,但就是容不下说真话的人。不过你可以试试,要真的能达到书里写的境界,也是民族之幸。”老园长捻开褶皱的书,慈眉善目给予试之无限的动力。

    “那为什么我爸爸妈妈,还有你们,跟我说不能说瞎话呢?”

    试之紧问,老园长笑而不答。

    中午老园长像往常一样,给试之做了很多清真菜,两个人没了师生的隔阂,幼儿园里该搬的东西都已经搬走了,只剩一张大桌子跟几把椅子,一老一少紧挨着吃。

    试之不再木讷,他很享受被尊重和被寄予厚望的过程,一个孩子的天性也展现出来。接着试之开始有说有笑的,老园长欣慰不已,情景颇具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之形。黑板上亦被试之画满了各种图案,深得老园长赞许。

    这天叶华很早就来接试之,未见繁星反倒不习惯,试之含泪告别老园长,临行前便又嘱咐叶华道:“平常他也不跟我们说话,今天说了一天话,以后孩子想学点什么就要他学,这孩子聪明着呢,没事多跟他说说话。”

    叶华点点头,试之与父亲并坐连着摆手,直到看不见了老园长轮廓。叶华将电三轮寄放在吕家院里,父子很快就到家了,试之看见母亲正拾捣三轮子。原来是今晚叶华准备将其开回老家,张芳不放心,索性就都跟着回去吧。

    三轮子放了这些许天,后面堆放的展布跟木板早被别人拿去,干干净净也省的打扫,叶华将打火棍插进去好一顿摇才勉强打着,。

    张芳早带好行李,怕脏了所以外面反复套了好几层麻袋,又裹了一层塑料布,齐放在后斗。花花也跟听得懂人话一样,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门口趴着没乱去,便跃上靠在行李旁边。

    三轮子的驾驶室很狭窄,只容得下三人坐下,座位后面还有点地方来不及管,积满了灰尘。前面本来也都是土,经张芳擦了擦才显得很干净。炎炎夏日,尽管是密闭空间,可等开起来无孔不入的风会让人从体感上十分寒冷,所以张芳也准备了外套。

    一家三口出发了。叶华参考着沿途路标,一路向南。试之从未在夜里坐过车,故异常兴奋,用手乱按前面的收音机却没出声,可能是坏了,稍显失落。三轮子在外面看是很颠簸的,而坐久了也并不是那么夸张。叶华白天睡了俩小时,张芳担心叶华会困,总是歇斯底里地大声询问路况,叶华亦会耐心解释。

    没走多远,前面一处收费站让叶华犯了难。这个点往来的货车都会被索要各种费用,他在大桥收费站上时有人就干过类似的事。不出所料,三轮子到了栏杆底下果然被叫停,两个交警模样的先是盘问,后围着三轮子转。

    其中一个称道:“前面有个灯不亮要罚款二十,加上过站一共是一百块钱。”

    叶华闻言就和他们低声道:“怎么就一百块了,您看我还有老婆孩子的,您给通融通融,我这有二十您拿着。”

    “二十可过不了啊,要不你折回去,要不你交钱过。”

    张芳等的焦急,就叫回叶华。叶华说了来龙去脉,气的张芳在座位上直骂娘。叶华环顾一遭,已有四五辆车排队,于是心生了对策。

    三轮子先转到一辆车后面跟着,收费站的人以为叶华回心转意,在放过前面车之后就没落杆,见叶华倒吸一口凉气猛踩油门,一股脑就冲过卡子,无人敢拦,任凭他过去。

    受惊的试之缩到母亲怀里,张芳的心也似细发悬吊着哑铃,万幸过去了没有人受伤。叶华那口气吐出来,摇下玻璃啐了一口痰,也许还没平静,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也不敢再从大路上走,转道绕远进了村舍小路。起风了,车外下起毛毛雨,张芳担心行李被淋湿,叶华停车将大包小包堆在座位后面了,花花冻得哆嗦则顺势钻到试之脚下。

    有了二三十里,刹那间,狂风骤雨袭来,薄薄的一层车罩子被自然之力蹂躏,带给车内人不安。雷电放纵拷问着行者心灵,路面忽成江面,叶华害怕三轮子误在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祈祷着能平安无事,慢慢开向一处高地即又停了下来。眼看三轮子后斗要被掀起来,张芳护住试之,叶华在座位下面夹层中拽出一捆麻绳,猛开门冲了出去。后斗有几处焊点断开,一半已向车头张裂,大有碰撞而覆灭毁坏之势,叶华使出浑身解数按下去,两膀有力,将绳子穿过锈迹侵蚀出的窟窿牢牢系在挡板上,下面绑在底部铁架上固定住。舟任江水玩弄而无能为力,只管在雾里渡口彷徨,但船夫的勇毅可不是什么苟且偷安,势要护住仅剩的一切。渐消散,渐汇聚,渐明晰,渐浑浊,叶华只能躺在车底固定住绳索,时不时被野羚震踏般的狂乱扼住喉咙即将窒息,并非一只两只,而是如潮水不绝的阵仗。路为灰,水为黑,当浅灰之群被漆黑之群所吞没,肆意妄为的屠杀下,是不屈的灵魂在抗争。此时水在路面已过膝盖,叶华终于系好了绳子,这会一开车门肯定水灌进驾驶室,故他潜出来翻上后斗躺下喘着粗气。

    命运很会捉弄人,很快就又雨过天晴。久久挣命拼搏使得叶华疲惫不堪,刚才他是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的,没有任何肌肉,甚至还有点啤酒肚,短袖、鞋扔给张芳时已然全湿,裤子更满是泥渍。等水退去,张芳支支吾吾地从包袱里给叶华拿了新衣服跟裤子,试之亦在抽泣。叶华在后斗上换行头,时夜色幽寂,墨勒长天,他回到座位,试之将一块糖放到父亲嘴里,彼此沉默了很长时间,便继续赶路。

    由暗及明,前方至千童镇,这是地处河北与山东的交界,外出打工的山东人只要一听说到了千童镇,就说明半只脚已踏在乡土。汉高祖刘邦曾以秦之徐福率千名童男女侨寓此邦而此置千童县,唐贞观年废县为镇,历史气息浓厚,今仍能见到白墙黑瓦的寺庙,隔桥相望就是落城。

    叶华照着路牌一晚上并未出差错,可刚进落城境内,反倒是在家门口迷了路,环形的道硬生生转了两圈,多亏张芳提醒才纠正过来。回到故乡,试之开窗放声高歌,尽是一些时兴电视剧的主题曲,别提有多高兴。经过闻关也没来得及进家,就先到冠张送回三轮子。

    却说进村时张芳对于变化目瞪口呆,凭空多出一片房屋般,叶华开着三轮子径直入了院子,王荣早得知女儿要回来还车,没想到这么快,也挂念也不挂念,板着个脸出屋迎着。

    “俺那里人多眼杂的,怕给咱三轮子一点点的都卸没了,想想送回来吧还是。”张芳留下带来的点心,却犯起了嘀咕,即便到了家也不愿意久留,更不想回闻关。

    言叶华同岳父张鹏军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张鹏军简单问候了叶华父母就不再多言。四联的通屋,进门是客厅,一般都复进门在卧室讲事,卧室靠窗如是两把太师椅,一张方桌,都为实木,再就是杂室,最后是兄长一家居室。张芳不见最里面屋内兄长一家的东西,只剩下光秃秃的炕和桌上供奉的财神,有些许疑惑,母亲王荣轻描淡写道:

    “你哥从前街东头盖了新房子,他没跟你说吗?”

    张芳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又问她哥干什么去了,王荣嗓音细腻起来,仿佛刻意提醒道:“他去济南拉货了,过晌午才能回来,到时候你去东头看看吧。”

    试之捧着口琴这个在他看来的稀罕物不亦乐乎,拽了拽张芳衬衫道:“我心成哥哥上哪里去了,颖姐也没有呢。”

    “人家都上学去了,晚上应该才能回来,你想吃啥呀,告诉你朗娘,她给你做。哦,对了,你不是想让姥爷给你画猪吗?”张芳答道。

    张鹏军看事明白,多年来虽无论冲谁都板着张脸,可心里还是疼女儿的,就主动来逗逗外甥。

    张芳其实丝毫没有在意兄长盖房子花了多少钱,反倒是因腾出了间落脚的地方而庆幸,所以打算在娘家跟叶华对付一宿,如此便不用再回闻关来回折腾,明一早即回滨城。

    王荣给几人买了二斤猪脸子肉先垫垫肚子,叶华和试之饿了半天,一通狼吞虎咽就只剩下点骨头渣子。

    “一看你妈就舍不得给你买肉吃,看你瘦的跟根棍儿一样,一会带你去看看你舅盖的新屋。”王荣冷眼一盯试之,张芳轻瞥不语就继续吃饭。

    叶华亦沉默,独自起身到院外洗脸用的水池子边,将换下来的衣服冲洗干净。张鹏军点了一支烟出屋到家门口吞云吐雾,正遇到大爷张鹏建,又顺手给兄长点了一支。

    屋里此刻只剩一老一妇一幼,张芳想找个台阶下,欲帮着一块收敛碗筷。王荣却抢先把东西划拉干净,都堆到自己身边,也不指派,也不说话,端走碗后就故意摇花手,手指上的金镏子格外醒目。

    大爷推门即入,吓了三人一跳,尤其疯疯癫癫,眼神诡异,试之当时就哭了。王荣骂起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张鹏建灰头土脸地就出去了。王荣的价值观说白了就是强者主义,能让她高看一眼的人,无非就是能在外人前挣门面的,她可不管什么长远打算,合不合法、真不真实都不重要,只要能受人拥戴,即就会被她奉为神一样追捧。要是一旦没落或者不堪,她就会毫不留情地鞭笞毒打,当然已是法治社会,也不可能真的打,即实实在在的瞧不起,附加上其独特的词藻和血海深仇般的眼神,构筑出一个活生生的令人不适的灵魂。

    张芳心想这哪是在骂大爷,分明就是在骂自己,也不敢顶嘴,领着试之到里屋睡觉。叶华更没搭理岳母,从外面侧门绕进里屋睡觉。

    王荣处于睥睨之境,又不能做到完全的冷血,也知道女儿在外面不容易,心里落不下忍,复清点了一万,偷着塞到张芳落在外面的行李中。

    张芳躺炕上半个钟头,睡不着才慢慢细数,回想过去母亲的不公。张芳十二岁就辍学,相比母亲兄弟姐妹,男的们都上到初中能识字,女的都是文盲,母亲王荣至今还埋怨姥姥、姥爷的重男轻女观念,可她自己何尝不是那样的人呢?兄长春生上初中时,她跟着母亲还有二姨、小姨一起下乡收羊绒,山东土语称之为拢羊绒。归功于母亲的脾气,打张芳记事起,家里就与其姊妹们打的昏天黑地,老死不相往来,她甚至不知道同行串乡的两个女人是亲姨。从济南骑车到天津,通铺,借住,露宿,所谓拢羊绒,就是到人家里表面上帮忙剃羊毛,实际上是薅下皮毛当中的绒,为了掩人耳目也不会大肆张扬,每获得一点她们都会藏在套袖里带出去,偶尔蒙在鼓里的热心肠会因有人帮忙把羊毛剪掉而管吃管住。一趟是三个月,一干就是三年,鼎盛时期她们平均每人一天能赚两三百块,几乎是工厂老师傅半个月的收入,即便如此到了末尾,快不兴这行当的时候,也有七八十块,而张芳至今也不知道当时攒下来的积蓄去哪里了,可能后来收猪的本钱也出自这里。

    叶华是真累了,十二个小时的折腾,到炕头刚倒下就进入了梦乡。

    试之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心成,更兼看出姥姥对母亲的不屑与傲慢,欲出口恶气,于是大呼小叫,故意找茬。

    王荣安慰外甥道:“你舅刚盖了新屋,他们都去那边住了,就从桥东头,家里没装电话,明天朗娘再带你去。”

    正说间院里传来大车的声音,是春生回来了。因为东头新屋没有院墙不敢停车的缘故,老少都是要看眼前这个可载十吨货物的家伙脸色,所以春生选择把车存放在老宅。

    试之投入舅舅怀抱,张芳跟叶华睡得沉没有出来迎接,王荣拿出几块糖引诱,要春生带试之去新家看看,而试之死活不愿意去,选择与父母呆在一起,不管王荣同春生在背后说了些什么样的话,亦进屋睡觉。

    如此的动静张芳怎会不醒,仅假装闭着眼睛,她的孩子没有让她失望。张芳常梦到王荣拿着刀剁菜并对她指手画脚,恶语相向。外面打拼的人们,对于没有实际经历过的人来说,挣钱就像黄金铺满大地,等着去捡一样简单。

    王荣常会与远在东北铁岭的二弟通电话,只有此段时间她才不会吝惜长途电话费。姐弟里面只有老二,即张芳的大舅混的最好,王荣很享受与之谈话的过程,无非就是弟弟说又被人请去吃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饭菜。亦听闻二弟开车又撞死了人,上下打点后竟能全身而退,这也成为了王荣为数不多逢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之一,亦为所谓有本事的象征。春生开大车拉货来回也不少挣,勉强能撑起王荣的脸,但还是差强人意,提到张芳一年到头在外面,就更加使她加剧类似一种能将骨头咬碎复吸出骨髓的恨。传统的伦理纲常让她觉得养女儿就是白花钱,能吃一点是一点,索取成了天经地义的事,而你一旦减少这种给予或是不给予,她就会周而复始地将你戴高帽。人大多数情况下是矛盾的,王荣即是如此,她也不能快刀斩了乱麻,有时偶尔的态度转变也会鼓励张芳,她是极其容易受别人看法改变自身判断的一个人。表面上能做到大手大脚给别人看到,似乎是王荣活着的唯一意义。

    所以一大早六七点张芳与叶华早早起来收拾行李,抱着试之,往东公路方向去等车。王荣也没去送,甚而都没起床。桥东确是新添了几十户人家,张芳原是想去看看兄长的,不过尚没打听哪一户才是,加上客车即来,已来不及前往拜会,又要远离家乡了。

    回到大院已是下午两点,张芳象征性的打电话报平安。耽误了一天半,最忙的是叶华,脚落地就去菜市场,水果已然捂坏了不少,挑挑择择出三筐,处理卖了大部,剩下极烂的都是带回家自己吃的。

    试之很不乐意花花留在姥姥家,胡乱翻拾出来叶华买的枪来玩。打去年隔壁老汉使枪打死了人,叶华整天担惊受怕,趁着没人及警察来之前,又上房找了一通,终于从瓦缝底下找到,才总算松了口气,这会儿风声过去,枪一来二去成了试之的玩具。

    张芳亦知道花花肯定九死一生,回忆起小时候偷养了条狗,只因吓哭了隔壁的小孩,王荣为了能给那孩子的娘一个交代,当面就用铁锨拍死了那条狗。

    于是张芳择完菜,边洗手边安慰试之道:“你朗娘最疼你了,肯定帮你把花花喂的胖胖的,有机会再给你寻点别的新鲜玩意。”

    试之这次听后立即释然,撂下枪就去玉亭家找玉亭玩,爬了七八级台阶使劲敲门,却无人应答,细看门已上锁。石头栅栏上摆放的盆栽几乎枯萎,最边上本来有两小盆仙人掌,如今只剩下一盆,曾几何时这是他俩一起买的,试之从未上手打理过,都是玉亭收拾操弄。忽然失落伴随在身,如风吹人感冰凉于无形,回忆之前见玉亭时就听说他家要搬走了,当时以为是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

    叶华到家了,拿过枪放到梳妆台的抽屉里,粗略数来还有半包钢珠,叫试之进屋,掩上门低声道:“大院那头原来朱大住的房子又来了新租客,有人说是混道的,闹得满院人心惶惶,老赵两口子就为了这个才搬走的。你们俩在我不着家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张芳汗毛倒竖,表现得期期艾艾,却道:“那、那人不会是个秃头,挺矮的吧,我今天回来看他想勾搭咱试之,我当时感觉不对劲,就赶紧叫试之回家里来。”

    试之听罢也慌了。叶华点点头默认,插上门拉帘道:“他家里有人传言总有四五十的娘们挒着麻袋进出,八成是人贩子。”

    气氛霎时沉寂,如脚迈入泥沼。试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张芳轻抚其后背劝言道:“甭怕那个,你爸爸每天中午都回来,真要来坏人你大声喊就行。”

    试之对着这间屋子唯一的门浮想,褪色的绿漆兼具粗糙的表面蔓延开来无数道裂痕,而边边沿沿被加固了的铁条钢板,对个孩子来讲成了难以逾越的壁垒。他蜷缩进被窝,时刻警惕外面过道的脚步声,哪怕有只野猫从房檐上跳下都会令这已极度脆弱的灵魂雪上加霜。

    终于还是归夜南柯,张芳铺好了被褥,扶正了横睡的试之,其实她心里也很慌乱,视作比自己生命还珍贵的孩子磕碰点皮她都要心疼半天,幸好今日已逝,但是明日光景仍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