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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土(上)

    时节小满,因昨夜后半宿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本就坑洼不平的路更难走了。野地里杂草丛生,窜出来的蚊虫肆意叮咬着往来的过客,满眼陋室。这些棚屋年代久远,且潮湿燥热下,大都散发出霉腥味。生活在这里的人,基本上是外地来务工的,十几二十平的空间需要住下一家之众,方寸尺度,四处生计。

    一通儿拐弯抹角,便是座已废弃的塑料制品厂,现在成了百十口人的栖身之所。其中有跑出租的,有走早市摆摊的,有扫大街的,有工地卖力气的,还有开各种店铺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刚进厂子,院子并不宽敞,打眼就能看到裸露着破砖的约摸两尺的高台子,直冲着大门的影壁上瓷砖早已脱落,台上坐了十来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略显拥挤,唾沫星子乱飞,用几个折叠的桌子摆开打牌。周围还有不知谁家晾晒的被褥,高台左右各一条仅容三轮车来回的窄道向着深处。雨水掩盖住了地上锋利的碎石头和碎玻璃,有心的垫上了砖好过人。这座塑料厂究竟住着多少人,谁也没仔细算过,倒还有管事的来收房租,收多收少的,亦没人在意,都是奔着住处来的。

    二十九岁的张芳自己开了个卖棉布的摊,离这里很远,回来已是黄昏晚景,怕扎了车胎,就提着自行车过门口碎石路,经过高台前时,正打牌的朱大色眯眯地吐了一口痰在水里。张芳对此很不屑一顾,只是径直朝左侧一排的其中一间屋子走去。到了门口,将自行车靠在旁边,窗台因拉着帘看不见屋里,用钥匙打开锁头。开门便是一个刚四五岁的孩子上下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孩子骨瘦如柴,显得弱不禁风,笑容倒是显得开朗。母亲因看见了孩子也显得很欣慰,已褪色的浅紫色衬衣随风依偎,贴在身上,咖啡色裤子挽到膝盖,脚上仅是双廉价的布鞋。

    只有个二十来平的长条独间,一家三口唯一的大床就占据了一半,进门就是灶台跟炉子,梳妆台和一把椅子在墙角,床贴着左面的墙在房子中间,墙上也有几张壁纸,尽头是高矮两个柜子。床前距离只够放个折叠桌,进门右侧墙有四尺高、二尺宽,贯穿整条屋的台子,上面堆满了杂物,正对着床的还有一台挺着大肚子的老式电视。天花板是一条条木板紧凑拼成,这塑料厂院子的所有屋子大抵如此。所以尚新的床在众多零零碎碎面前自然成了最精致的,也是孩子的为数不多的乐土,被子连同褥子都卷起来靠着墙,似山坡峻岭,枕头像沙袋,孩子时常趴在铺盖卷上,时刻准备给假想的来犯之敌打一场伏击。母亲回来坐在椅子上,孩子似慢了半拍,接着贴上去,母亲额头垂下汗珠,很是疲劳,孩子端过一个搪瓷杯子,母亲接过并不言语,喝了一大口就去做饭了。

    今年夏天格外闷,知了撕心裂肺地呼唤人心底最脆弱的那一部分,逐渐也将人变得敏感,喜怒无常。站在院子里,薄的如纸一般的墙让人轻易听见夫妻的交流或争吵,打孩子的谩骂及哀嚎,各种小作坊机器的轰鸣声。反倒是刚才嬉闹喧嚣的工地汉们没了动静,取而代之的是鼾声如雷,赶明还要起早。进院子的高台往右边便是他们的地界,平常除了各家的孩子进去过,恐怕没旁人再涉足,大人们也常告诫孩子不要老进去,不过没什么用。陆续也有回来的老头和老太太,年纪天命而近耳顺,大都蹬个三轮,是这附近的环卫工人。

    在孩子看来,夜色已深邃,九点就算很晚了,摆弄着手里玩具,若有所思。门外脚步声渐渐靠近,孩子依旧很冷静,直到听见一口啐痰声,才猛然起身去开门。把身边的张芳吓了一跳,刚准备呵斥,原来是丈夫回来了。个子不高,有个一米七几,寸头国字脸,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微微有些胡子碴,体态丰盈,结实牢靠,年纪比张芳还小三岁,姓叶名华,抱住他的孩子叫叶试之。叶华是离这不远的大桥收费站派出所的合同警,靠着杯水车薪养活一妻一儿。

    叶华和张芳都是山东过来的,两个人的村子很近,经过媒人的撮合,并未有惊天动地的爱情,就结婚生子了。叶华家里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过的很是拮据,三个姐姐都已出嫁,加上不愿意上学了,就跑出来打工谋出路,起初十六就到哈尔滨和BJ投过亲戚,杂七杂八各种活计都做过,卖力气肯吃苦挣了些钱,才娶了张芳。张芳家有个哥哥,父亲曾在供销社开车已退休,使得她哥哥从小耳濡目染对开车也颇有兴趣,于是父子常开着货车到各村去收猪,农忙时和本就务农的母亲一家人又都变回农民。母亲还保留着些许重男轻女,让张芳从小就很独立,十一二岁就跟着母亲和小姨,从济南骑自行车,一路上干着所谓拢羊绒的营生,就是挨村挨家找养羊的剃羊毛收羊绒,直到天津而止,后来又一个人去济南进厂上班,学了一手缝纫的好手艺,再后来就嫁给了叶华。两个人商量着在老家种地也不是出路,毅然决然地来到天津谋生。那时村里还不兴出来,所以受到了很多人的鄙视嘲讽,而叶华的父母自然愿意儿子闯荡,可张芳的父母虽然嘴上不反对,心里却不舒服,但嫁出去的姑娘也不好多说。

    孩子抱过叶华后,困意立马上来了,尽管明天是礼拜天还能继续玩,但孤独的守望让他在习惯之下而适应,对个孩子来讲依然不轻松。

    张芳跟叶华说起今天进门时的事,又言道:“先把暂住证办好了吧,老提心吊胆的住着可不行。”

    “所里那个老刘有认识的人,说能给办下来,甭操心了。”叶华自己端来洗脚盆,升腾的气让他释怀,嘱咐了娘俩晚上少出去,便另有了打算。

    闻蟋蟀声隐约,壁虎扒在玻璃上格外清脆且细微,夜归于明日,整个大院才彻底进入了短暂的安静,只到凌晨三四点钟,就会有人起早贪黑去批发市场上货。这样的日子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像大多数没怎么受过文化教育的人一样,谋生就是要无止境的精神内耗,无论积攒下来多少财富,都不如摆脱当下的处境,于是即使过的再饥寒交迫,这院子里为数不多的孩子伙食都是最好的。大人们几个馒头加一包榨菜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极其奢侈的,很多时候忙起来是连饭都没空吃。那他们的动力是什么呢?本应该面朝黄土背朝天,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这一代人生于动荡,改革开放时往往年纪不大,与城市里土生土长的人不同,他们的机遇实在是太少了,念书到大专已经是凤毛麟角,有些早熟的似叶华十六七就出来打工。望着早他们一代的创业者已经飞黄腾达,再守着丝毫看不到希望的家里田地、桌上课本,再加上没有远见卓识的本分的农民父母,大部分人亦没有坐以待毙已经非常值得敬佩了,他们仍然是理想的追逐者。

    不过当久历了光怪陆离之后,很难再重新拾起心气。叶华便是如此,凭着家里微薄的亲戚关系,本来在BJ找了一个伺候老头的差事,但对于一个大丈夫来说毕竟上不了台面。阴差阳错下和妻子一起来到天津这边安家立业,叶华本人并没有什么远大志向的,起初想卖点早点糊口,连三轮车都备好了。张芳心气很大,看不得丈夫这样,又苦于没有本钱,幸运的是叶华接了合同短暂有了警察的饭碗,一家人勉强有了活路,刚置办的棉布摊也是因为缺乏口才和经验,顶多收支平衡,二人目前能不能长久生活在这异乡都是问题,更别提什么荒诞的暴富。

    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极少的睡眠根本无法填补深度疲劳带来的空洞,所以每分每秒如金,让人陷入痴迷。看了看表,快五点钟了,叶华下意识要去上班,很快他才恍然大悟,是寸阴如金的星期日,便接着睡了。

    张芳热了热几个馒头和一盘剩菜,馒头已不再中吃,浮浮囊囊,剩菜是碎肉及白菜叶都清晰可数。接着装了两个馒头和几口菜在饭盒里面,没叫醒他们便去出摊了。

    张芳所在的市场中规中矩,里面都是卖布的,大部分做衣服,像她这种做些床单被罩的倒是很少,所以顾客也多。起先她也是学的裁缝,自从四面八方运过来的海量成品衣服渐渐进入人们视野,已很少找师傅做件穿了,于是就觉得做衣服不是长久之策,故又学做这些零碎的东西。但初出茅庐的她连算账都战战兢兢,拿着计算机不停地归零归零,有时碰上脾气大的顾客人家扭头就走,也有热心肠的看出她不容易跟着一起算账。她已经干了大半年,基本的规矩她也了然于心。比起做一件衣服几十块、几百块,她的也许不是很贵,甚至也没人家做的精致,可认准的事是不会变的。

    电视略带嗞嗞声,紧接着狠狠一顿敲打,孩子醒了。叶华让他去洗脸刷牙,孩子朦朦胧胧间,在梳妆台旁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脸盆,清凉之意瞬间将人从幻梦拉回此时此刻。

    新闻频频点缀星花,吃过早饭已是八点来钟,叶华带着孩子到处走了走,遇到还未退却的脏水池子,就将孩子背上走。辗转间来到一户擀凉面的东北吕姓人家,叶华跟这家的小子关系很好,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打了声招呼便接着走开了。一直到了大道上,即桥底收费站,孩子是非常向往桥的对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听说母亲的摊就在对面,但从来都没有去过。叶华路过派出所时,遇到了所说的刘所长,老刘头一回看到这孩子,啥也没说就让他俩进里面坐会。才径直进了办公室,最让孩子激动的并不是整齐干净的环境,而是老刘腰间的枪,货真价实的枪。因为家里的电视信号只能看三个台,能接触到的片子屈指可数,基本上都是抗战或者惩奸除恶的电视剧,所以孩子对于枪极其痴迷。

    老刘看出孩子眼里那股拔不出来的劲,当即解下配枪,卸出弹匣,交给他看。突如其来的波动让孩子捧着枪一时间手足无措,内心亦正如不能击发的枪那样,似乎有口气吐不出来,这让孩子腼腆地说不出一句话。老刘很快就顺过又收起来了,叶华想带着孩子继续走走,就又辞别,朝大桥上而去。

    脚下的桥名叫海门,因临近海河入海口而得名,能垂直提升,主桥、引桥、孔道各司其职,活动孔两侧的钢塔架在孩子眼里是何等的似山一般的巍峨。钢铁连通之处亦能看到下面汹涌激荡的河水,使得叶试之胆战心惊,生怕从某个空档中掉下去,桥上向北,又让他惊呆了,高楼林立,望不到边际,与桥南形成了鲜明对比,并不是说桥南的落魄,而是他周围环境的落魄。对于叶试之,桥从南到北的距离是何等的遥远,他无法想象天壤之别带来的冲击是什么样子,于是转头回去了。

    并未过桥,叶华带着孩子从一侧阶梯下桥,是片树林,郁郁葱葱。父子俩话很少,忽然叶试之被吸引过去,堆放着的些许破家具里有个沙发,上面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小奶狗,人与狗四目相对,似乎各自怜悯彼此。叶华见孩子十分喜欢这条狗,默默端详,生活的不易养人都费劲,更别提一条狗。而叶华主动抱起狗来,孩子脸上露出少有的喜出望外般神色,接着叶华又放下了,孩子也低下了头,二人转身离开。父子刚走没多远,狗就跟过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跟着。此时父亲似乎默许了,孩子活蹦乱跳。

    走了有一会,直看到对岸喷泉如花绽放才驻足观望,也会时不时冒出烟火,好不热闹。这边就显得寂静,叶华冲着河里游泳的老头喝彩,孩子异常兴奋,狗已见怪不怪,趴在地上。说起游泳,海门大桥下的水很深,所以大船得过易如反掌,当年刚来的时候,叶华曾在里面游过,不巧就碰上提桥过船,眼看越来越近,轰鸣声让他拼了命往岸上游,险些丢了性命。

    当对岸不再喧嚣,二人一狗才往回赶,又经过收费站时,老刘把叶华叫去了,孩子就在办公室里呆着。碰巧老刘回来,瞧见了门口的狗,忽然老刘似换了副皮囊,变得凶神恶煞,朝着狗嚎叫起来,吓得狗蜷缩成一团。又看孩子在里面,便笑脸相迎,外面叶华呼唤,孩子并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老刘哼唧了一下也没说什么,狗自觉地跟在孩子后面。

    又到黄昏,张芳才到家,三口人聚在一起吃饭,虽然嘴上不同意,也认了养那门口的狗。因为夫妻二人都要去谋生,孩子总会被一个人扔在家里,大院里什么人都有,怕出闪失只能锁了门,也时常嘱咐孩子不要玩火玩电,对此叶试之有本能的恐惧,养条狗总归是有些好处。

    张芳不耐烦地问:“暂住证办下来了吗?”

    叶华支支吾吾地言道:“老刘会办下来的,明个我再去跑一趟。”

    张芳已然无奈,一来二去办了大半月,又言道:“别老靠人家,非亲非故的凭啥给你办,要是能办下来就不会拖了这么长时间。”

    叶华亦心有愧疚低下了头,冲着孩子推说道:“我看院那头里面的都不是啥好人,你少往里面皮去。”

    “这可得听你爸爸的话,”张芳压声向叶华道“起先老从过道里进门,有几个死孩子看我的眼神不对。”

    孩子哪里听懂大人的话,尤其对于叶试之来说,他素来都心思缜密,喜欢胡思乱想,走神片刻就能天马行空,思绪一跑跑很远。这样才使得叶试之谨小慎微,恐惧感当时就从内心渗出,他缩到角落铺盖卷里,很是激动。

    说话功夫院里响起了警笛声,下来了一众查户口的治安巡逻队,挨家挨户比对起来。等到问询到叶华时,他并不能拿出暂住证,几个警察打扮的一看立即都凑过来,叶华平时老实巴交,人一多就紧张,尤其是带有审问性质的。

    叶华结结巴巴地言道:“咱、咱是大桥收费站的合同警,都是一事的,给行个方便吧,明儿我就去办一个。”

    其中一个八字胡的警察立马呵斥道:“谁跟你是一事的,还不知道哪的流窜犯呢,一会查完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叶华听后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攥了一下拳头,言道:“我这有老婆孩子的,哪是什么流窜犯,也跑不了,不信我打个电话给我们所的所长。”

    另一个瘦高个的紧接着道:“甭费那功夫了,既然如此,您嘞把罚款交了吧,三人九百。”

    叶华一听罚款急忙点头哈腰,九百刨去一家子吃饭相当于一个月就白干了,那几人根本听不下去解释,八字胡的又道:“拒不交钱的只能按三无人员限期驱离本地。”

    此时叶华借来他们的小灵通,给老刘打了电话,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可另一头老刘显得事不关己般,冲着叶华道:“你家里的破事别来烦我,跟我有屁关系。”

    叶华面色苍白,清醒过来道:“您月初让我加了俩星期班说您帮着给办了,这功夫人家找过来,要不您给说说情?”

    “我跟你都说不着,更别提跟人家了。”说罢就传来嘟嘟声,叶华守着挂断的电话,心里五味杂陈,众人笑的合不拢嘴。

    张芳不愿意看着丈夫受辱,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颤抖着拿出一沓零钱,用手啐了口水快速数着钱,声音在寂静黑夜里显得很清脆。

    众人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张芳数了一遍后,没等数第二遍,那八字胡的便道:“别耽误功夫了,没错。我们还得去下一处呢,给他们开个凭据。”

    却说车缓缓启动,叶华蹲在角落喘着大气,又一队人从院里另一边出来,带出刚才大打出手的朱大,矮个的领队对车里八字胡的言道:“里面又收了二三十个,唯独这个竟然敢打咱。”

    “快带回局里,这少说拘留个三五天,跟他亲的近的联系一下。”八字胡的摇上玻璃,众人扬长而去。

    叶华紧跟着追了出去,张芳声嘶力竭地阻拦也无济于事。叶华那夜落泪了,抽噎着追出去很远,听说一直跑到大桥对面才罢休。

    车终究比腿快,尽管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车都不会停留哪怕片刻。叶华心里五味杂陈,张芳却早已压制不住内心的波澜,见丈夫落魄而归,歇斯底里起来,把陈年旧账都捣鼓出来。说起当年张芳跟婆婆闹别扭,叶华一赌气也不言语就独自一人去了济南,当时刚生下叶试之,妻儿老小都心急如焚,过了半个月才回来。

    叶华这般田地,张芳痛快了却也心生怜悯,又骂骂咧咧地道:“以后长点志气,老刘那个死妈没爹的,老早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不是啥好人,干脆辞了不干了,干点别的也行啊。”

    叶华依旧低头不语,又抬头看着孩子在母亲怀里默默流泪,一咬牙寻摸到离此处向西有一个菜市场,自己可以租个摊子卖点东西,眼下马上到了月底发工资的时日,只能再忍气吞声几天。

    夜里夫妻二人盘算着,家中的钱还剩个三千多,叶华忖度了一会,便言道:“得拿出五千来才够,加上我这月的工资,应该能巴结着开个水果摊。”

    张芳很是欣慰,自己的男人并没有什么本事,可每次自己发脾气,他总是听着受着,也许这也算是魅力吧,就点点头同意了。

    次日叶华又到了收费站,老刘远远看见他就松了松裤腰带,一声不吭地进了办公室。叶华当然没个好脸,迎面碰上了自个的好兄弟,姓李,也是山东人,平常都叫他卫国。叶试之还小的时候,初识就答应给看了两个星期的,都是老实人,一来二去俩人成了知心朋友。

    卫国比叶华个子略高,年纪小个五六岁,稍显瘦些,鹰钩鼻倒像个老外模样。见大哥凶神恶煞,就问道:“哥,你咋了?”

    “昨天查暂住证,那个老死孩子说帮我办,当时就不认账了,从电话里还说难听的。下个月我就不从这里干了,去那市场里赁个摊卖水果。对了,没查着你吗?”叶华马路牙子上碾了碾脚底下的泥,接着朝办公室方向啐了口痰。

    卫国深表同情,只好言道:“昨天看着车来了,我立马窜进了野地里,等走了才出来,我那里偏僻,不碍事。哥你想好了吗?”

    “跟你嫂子商量好了,回来给你带点水果吃。”叶华拍了拍建国肩膀。

    卫国亦揽住叶华的脖子,直言道:“我这里还有个两千来块,缺钱言语一声就行。”

    叶华眼里波光嶙峋,叹了一口气道:“这咋好意思,哥们也没发迹,更没好好请你吃顿饭,眼下钱倒是够,缺了叫你。”

    二人聊了一会后就到了各自岗位,一个负责抬杆,一个负责记录,俩人轮流着来,日光昭烈,浑汗如雨。

    自结了工资,叶华在大道东面徘徊,向西看树林深处便是家。这边不比贫民窟似的,小区已经算是特别齐整,多本地人,熙熙攘攘。整个桥南这片,被称之为坨地,本是商贾跑马的来回路,野洼滩涂,斑点屋舍以至鳞次栉比,后来国营了盐场,改革开放,百姓日子富足才到如今换了人间。

    菜市场人头络绎不绝,粘糖葫芦的,烤串的,拉大车的,不仅如此。东南西北四个门,靠正中间的刚好有一个摊子空着,叶华已跟市场里管事的谈了几天,手里的钱也只够租下半个摊子,另一半早被一卖菜的占下,只要位置好一半也行,于是叶华又充满了干劲。

    重新归置好以前的三轮,零部件的也都加固好了,离批发水果的地方很远,来回至少得骑四五个钟头,可手里的钱已所剩不多,不够再买个电三轮。于是叶华只得夜里两点便去出发进货,折返回来已然中午,在菜市场归置一番,擎等着下午叫卖。叶华头一天好不兴奋,都顾不得吃饭。一直到了到了三四点,开始上人,吆喝声此起彼伏,捆捆青菜,细挑好坏价亦还,案板鱼肉,谁家瞪眼谁家嫌。可能苍天眷顾,一股脑进来的水果竟都卖了个大概,叶华理了理剩下的,挑了又挑,烂桃蔫梨一大兜子尚能吃,就准备带回家。

    旁边一个贩米的凑近言道:“不如再凑几堆贱卖,还能挣不少钱呢。”

    叶华心想也是,急忙相谢,询问得知那小伙子免贵姓步。接着照说的办了,直到下午七点收摊,案子上干干净净,叶华才肯打道回府。

    却说张芳见叶华一天未归,心里也是没底,害怕钱都打了水漂,就早早守着门口。叶华骑着三轮进了院,张芳如鲠在喉,孩子也跟着一起帮忙推了车到门口。

    “今天怎么样,不行咱再想辙。”张芳端出一盆水来,冲了冲叶华脚上拖鞋的泥土,递过凳子让其再洗洗脚。

    期间叶华始终不说话,急得张芳直跺脚。待到进屋,叶华将腰包打开,笑着道:“要是天天这么卖也不是不行。”

    跟张芳一起数了数,这半天就挣了二百多块,可是不少。张芳也明白,这钱都是男人拿血汗挣来的,大桥是何等陡峭,一步步蹬出来的光景,紧接着心疼起来,流出眼泪。叶试之看着母亲落泪也伤感起来,放下了手里的玩具,没等父亲起身,就帮父亲倒了洗脚水。

    叶华轻抚张芳的头,捋了捋她的头发,实在是有些累,倒头就睡着了。张芳赶着炒了五个鸡蛋,分别以五个馒头夹着,剩下的白菜盛了一些,用自己的饭盒装好,新买的水壶灌满水,都装在一个塑料兜里系好。没睡多久,叶华就要起来上货去了,张芳朦胧中嘱咐他捎上准备下的饭菜。叶华满脸享受着吧唧了几下嘴,立马就消失在了月色当中。

    恍惚听到鸡鸣,也不知道是谁家养的,孩子醒后不见父母,立马紧张起来,使他不得不打开电视机。靠着节目的响声勉强舒缓了绷着的神经,小叶试之寻思父母已经去出摊干活,又是独自在家的一天。

    正当时张芳回到家中,原来她去远处的官厕解手了,准备好饭菜,锅里也预备闷下了豆包和半碟土豆丝,因叶华不能赶回来做饭,就留着孩子中午吃,三令五申不让他点火碰电,凑合着吃就好。一起吃过早饭,张芳便真的离开了。

    叶试之倚靠在床上看着电视,这个点并没有中意的节目,就让其一边亮着,一边又摆弄起玩具。刚欲下床,孩子就感到不对劲,周围像有双眼睛在偷窥,接着环视四周并未发现什么。

    似往常一样,中意的节目开始了,孩子看的是津津有味,忽然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扼住喉咙般,他胆战心惊,汗流若开闸放出的水亦在片刻间洇湿了被褥,他撕心裂肺地喊,往来无人。只见电视胖大肚子后,盘卧着一条凶神恶煞的草蛇,正吐着信子,时不时挺立起来,台上还放着很多杂物,锅碗瓢盆亦在穿梭中如招魂的铜铃响动清脆。比起无助而弱小的心灵要持续接受彗星冲击地面的力量,恐惧如影随形,蜷缩之枷锁,命运以囹圄。叶试之选择用被子蒙起头来逃避现实,对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来说,直面最深刻的打击无疑是太难了,至少对于他来说不可能。

    过了许久,叶试之伸出头,那条蛇已然不见。所谓懦弱不过如此,而无知带来恐惧,又有何人来给一个甚于贫民窟的孩子以慰藉呢?常常无奈,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似乎精神的打击只会让一个人更加颓废,尤其是像手无缚鸡之力而家徒四壁的孩子,可以说是毫无资源,更别提什么理想,更多时间都是用来想象。片刻间便可以从北国飘雪瞬移到江南烟雨,这即是真正属于孩子的。他并没有任何天赋异禀,张芳熬灯给他手抄的作业,一天下来多是原封不动,他向往自由,又害怕见生人。其实张芳给孩子一留就是很多作业,多是算数题或者抄字,压根也没想让他写完,仅用来打发时间,有时张芳摊上没人的时候一想到这孩子经常落泪。在生活最难的日子里,叶华都隔三差五就带回一个大鸡腿给孩子吃。可见父母对于孩子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但毕竟居在狭隘,所见之处仅有微光,谈何天青海蓝。

    已下午许久,张芳才归家,孩子一跃而起就抱住了母亲,也顾不上询问一二,兼着担心叶华,带着孩子又往菜市场去了。

    言孩子在自行车后座上苦苦诉说着:“妈妈,咱屋里有条蛇,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张芳以为他又在博取同情想买玩具,亦没放在心上,推说道:“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先看看你爸爸再说。”

    孩子接着解释,加上这孩子总喜欢夸大其词,照着电视剧里讲话,蛇是吊桶雪花蟒,鳞甲锃亮,使得张芳更加不信,搪塞过去,不在话下。

    见了叶华,孩子格外幸福,立马投入怀抱,张芳看别人家水果种类繁多,自己家的虽然好卖,但是上的很少,都怪那三轮太小,车又昂贵,就暗自发狠攒钱再买辆大些的电三轮给叶华。

    天色向晚,三口往家赶,一路月华露明。孩子给父亲讲起白天见闻,夫妻俩寻思可能为真,又思可能也就小蛇。一到家叶华便开始寻找,顺便打扫了一遍屋子,张芳也跟着仔细留意每一个角落。找了半天都没见过蛇的影子,就说那蛇已经走开,此刻孩子才敢进屋。

    夜里叶华鼾声如雷,张芳跟孩子看着电视剧,屋外院里渐起男女哭声不大不小。张芳担心孩子害怕,其实自己心里也发毛,更怕吵醒丈夫,就稍微调高了电视音量。许久哭声停止,张芳便将电视关了,与孩子睡下。

    隔天张芳刚进大院,今天叶华早回,只见孩子从大院右手一侧出来,张芳紧张地使了使眼色让他回家。

    叶华正好出来接着,言道:“他愿意去就去吧,那帮干活卖力气的已经都走了。”

    张芳锁了车进屋疑惑道:“二三十口子人都走了吗?”

    “都走了,”叶华过来倒了一杯水给张芳便道“那朱大是个爷们,昨天给放出来,碰巧夜里工地里脚手架倒了,水泥袋子砸死了他三弟跟几个一起出来的,朱大到当头的那里要钱,可人家不认,赔的少,朱大架着刀把钱抢出来给底下人分了,弄完就被抓起来了。”

    张芳对于类似的匹夫之勇很不屑一顾,因而显得毫不在意,倒是一下子走了二三十人,平日里嬉闹的大院鸦默鹊静。她将挎包撂在床上,略显纤细的手取出小叠钱,便说道:“咱家里的小三轮也卖不了多少货,你换个电的大点的,也不用早起来了。”

    叶华挠了挠头接过钱似捧着块香饽饽,他也说不出什么讨好老婆的谄媚话。看着夜幕降临,风声渐戾已入夜,却又犯起了嘀咕,只是自开水果摊以来有些出奇的顺风顺水。

    却说张芳去叫孩子来吃饭,喊了半天都无人响应,叶华也感到不对劲。二人便思量同去大院那头去找孩子,没等出门口,只见这孩子似斜刺里灌木丛中跃出的老虎出现在门口,突如其来的行为让张芳不禁破口大骂。

    而叶试之很享受这个过程,他希望以耍宝搞怪来博取父母及更多人的关注,只是因为陷入孤独太久,甚至连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语速很慢,慢到让人若听了勺子刮碗底的声音般,使人牙口发涩。他也知道自己不善言谈,怕人笑话,故很少跟外人打交道。这街坊邻里算上再远个几条路的孩子起码有三四十,能跟他玩到一块的极少,却只有一个。他的谈吐与知识大都来自电视剧或是人云亦云,很多时候见识是很闭塞的,加上反应迟钝,大多数孩子知道的事,他得半个月才能搞懂。

    张芳解了气,不由得亦让孩子过来,看着其瘦削的身体像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只要有突如其来的暴乱就会垮台。于是张芳眼里饱含热泪,她生怕这个孩子早亡,每年都去庙里烧香祈福,平日里千叮咛万嘱咐,越是如此,这孩子就越是叛逆,经常干些人人喊打的事。张芳抱紧了孩子,实在舍不得这么小就丢在家里,打算还是跟着自己卖布去吧,至少还能看在眼前。

    其实叶试之骨子里是极其温柔的,他知道父母的艰辛,可愚昧无知就像绞刑前套索系在脖子上,即使尚未到达天国彼岸,几乎也让他窒息。叶试之刚被生下后,跟着爷爷奶奶过了半年,老两口对他深为溺爱。那时叶华、张芳还没出来打工,家里琐事都不大,但多起来要命。快刀斩了乱麻,出来了,可依旧剪不断,理还乱。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回顾往事,那时张芳临产,婆婆也就是叶华的母亲陈氏,心里起先打算跟村里其他孩子那样在家里出生,而担心孙子安危,兼着也有不少难产夭折的例子,就咬咬牙顾了车,往济南地界的大卫生院去接生。

    叶华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老两口最懂得男孩的意义。叶华的父亲叶海升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平日老实巴交,更是个别人谈笑风生,他一边墙角坐着的老汉。不过此等好事当然要喜形于色,溢在言表,对于他来说叶家已然三代单传,要是多几个男丁还是极好的。尽管计划生育如火如荼,这老汉还是宁愿掏罚款的,前提得是孙子,而就算是女娃,凭着老两口的善心也不会置之不理,毕竟养了四个闺女,说不偏不倚那才是假的,但含辛茹苦是真的。

    刚到县里卫生院,医生告诫叶华不要再带着媳妇颠簸了,最好是买点巧克力给她吃。叶华听罢当时就领着小妹去边上小卖铺买了一大兜巧克力跟糖果,老两口一辈子也没见过、吃过巧克力,叶海升一点一点地碾碎了咂摸,给母亲分了一些,亦给小妹掰了一大块。此时张芳的父母住的离这不远,也闻讯赶来,亲家遇亲家,自然少不了驱寒温暖的客套话。

    张芳母亲王荣神色紧张,本身急性子,顾不得坐,先言道:“姐姐,大哥,东西都备好了吗?俺俩带了暖瓶,省的买了。”

    陈氏使了使眼色,叶华立马给岳父岳母拎了两把折叠椅过来。叶华母亲满面笑容言道:“都弄好了,这边有我们照顾呢,姐姐你看你跟大哥这么忙还来。”

    张芳父亲连忙打趣道:“哪里忙了,不过是混混吃喝吧。这里挺好啊,俺那儿媳妇就从家里生的,后来生那个小子时差点难产。”

    叶海升附和道:“春生可有福,一儿一女的,你再过几年可享福吧。”

    叶华拘束着抓过一把巧克力跟糖,递给岳父岳母言道:“爹娘尝尝吧。”

    虽然张芳父亲张鹏军是在供销社管开车的,加上张芳母亲,对于巧克力都认作是个稀罕物,各自捧在手心里。

    张芳撇了撇嘴,嘟囔道:“娘,我就不爱吃这个,刚才他一个劲的往我嘴里塞。”

    张鹏军拍了拍叶华肩膀,冲女儿言道:“要是我也往你嘴里塞。”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言语间张芳感到不适,及时就进了产房。气氛一时尴尬尴尬到了极点,刚才还有来有回,这会都在原地打转。

    并没有黄龙乍现、凤凰来仪的兆头,天空作常,行人依旧。甚至还没来得及提前搞些什么祭祖迎神之类的仪式,怀揣着对新世的向往,未降生的孩子总会感到迷惘,不愿意出来,这便忙坏了为其接生的医生护士,几度甚至传话似乎难产。众人面如死灰,心急如焚,油锅上的蝼蚁不过如此。

    随缘即来,潇潇雨歇,十月的德惠新河,水流渐缓,清能见底。一声啼哭惊回廊,众鸟飞尽隐重云,生命的降世给予等候者无限的安慰与寄怀。新的开始会带来新的期待,于无限的安慰与寄怀中对未来以憧憬,在童话没变成寓言之前,都是美好的。婴儿总是恐惧身旁的一切,他试图睁开蔽目的光芒,但是哪怕周围一丁点的响动也会使这个幼小的心灵蜷缩成一团而哭泣。他不懂什么音律节奏,仅凭一腔反抗挫折的还算不上热血的声调,发出对未来的高亢。

    听到动静,一大家子人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事情尘埃落定。医生走出产房,就如同过冬之郊狼捕食般,立马被围起来,女医生见怪不怪,说了一句“男孩,六斤四两”。叶华差点没激动地跳起来,手哆哆嗦嗦在表格上签了字。一旁的叶海生更是冲着儿子开怀大笑,张鹏军握住其手激动不已。

    只有王荣关心自己女儿安危,叶华母亲看出亲家意思,抢先一步问到医生:“大夫,咱闺女怎么样了?”

    “哦,大人刚生产完,还很虚弱,不过一会就出来了。”女医生笑着看向众人,扭头便离开又进了产房。

    陈氏腰腿不好,慢步近身亲家母王荣道:“姐姐甭挂念了,一会等孩子出来,再凑凑吃顿饭,这里有我们呢,你跟大哥没嘛事就回去吧。”

    王荣甚为推辞,执意要留下一起照看,便言道:“俺们离这里也近,照顾也方便,你跟大哥回去吧,俺俩捎来了一千块钱,以后也用得上,给孩子买点吃的用的。”

    说罢王荣就把钱伸到陈氏手中,陈氏受宠若惊似的神情,先用力若推杯换盏,王荣再推回来,陈氏即停手陪衬道:“这嫁到叶家就是俺叶家人,绝对亏待不了,姐姐是豪爽人,也是孩子朗娘,这钱俺先替着收了,自己家里儿媳妇还得让俺们来。”

    王荣点了点头默许,又问叶华道:“孩子给起名字了吗?本来不该问这话,这都是孩子爹的事。起先俺从庙里请了师傅,给求来了四个字‘有龙有成’,给俺家那个叫心成,这个孩子就叫心龙吧,当小名叫也行啊。”

    陈氏略加思索道:“挺好,就这个小名吧,孩子的大名大家伙再想想吧,劳烦姐姐费心了。”

    自张芳出了产房,王荣和张鹏军看了一会儿,毕竟闺女婆婆家悉数在场,也不好久留,于是先行告退。几日过后,出院回家,众人而已。

    初生的命数,相比在乱世之中已是诸多幸运,不必担心突如其来而死于非命。至于孩子大名倒是让人绞尽脑汁,按辈分孩子是“才”字辈,可自叶华同辈的也都并未取本该的“英”字辈。思来想去,叶华给孩子起名为“试之”,众人不解却都不反对。

    因此有名,小叶试之勉强呆在襁褓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诞生被给予多大期望,官宦富饶之家似乎理应使人面对更多事能一蹴而就,但处于饥寒交迫贫苦的百姓亦希望能迈入萧墙之中享受非凡的待遇,从此一步而登天。但叶试之与大多数人都不会得知钟鸣鼎食下那种麻木不仁的勾当,会使人一下子就堕入万丈深渊。那太可怕了,叶试之眼前仅有微弱的光,他对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哭泣仿佛是唯一的选择。于是只要一哭,就准会立马跳出爷爷奶奶,像侍奉的仆人,这使得孩子自生下就先学会了如何使唤人,一来二去叶试之在起居中竟如贵族皇室般受到照顾。

    飞华光景如梭,鉴于所谓的下海浪潮,仿佛预示着这个传统保守的王朝将在重新点亮的火把中看清前面的路,再从焕然一新的盛世之中隐逸,可能若接着没有老辈人的言语凭吊,恐怕尘封的往事将永远死去。叶试之渐渐长成,久居于屋舍农院之中,促使他向往之外的事物,可次次让他大失所望。很多时候朝通往大道的巷子口跑去,都会被恶犬狂吠吓退回来。每逢亲戚光顾,他的所见所闻都并非圣人嘴里所谓的“和谐”,风化于心途的骸骨,似乎也并没有比非死的行尸走肉更可怕。也常听到母亲又或是奶奶在某某之人走后就不胜其烦,至于念及道德仁义,那些深以为恨却不好撕破脸的家伙们最让人头疼。于是重蹈覆辙的情景剧便接二连三的开幕在黑暗的舞台当中,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叶试之出于那颗未泯的同情心与盲目心,他也在咒骂就算不认识的人,因为挚爱之亲都在骂。每每如此,他就会受到责备,无论是谁,都会说骂人是不对的。

    叶华家在村里也算个大族一支,往上排打满清时有位文举人,姓名不详,过得体面,才有后事,这是陈氏常给叶试之念叨的。当地的房舍大都几间通透连贯,一字排开,叶家亦是如此,有六间砖房坐北朝南,一间伙房与仓库折在西列,不似村里人有院墙,宅邸显在耳目。那时叶华三个姐姐都嫁了人,小妹还小,一个屋檐下六口人住着,多少有些隔阂,小规模的冲突积累久了也会爆发几场惨烈的斗争。加上地里这点收成,实在无能为力养活这么多人,所以叶华只能带着张芳背井离乡。

    张芳将行李包袱准备妥当后,往常强硬的身姿突然松软下来,她料想到跟孩子会像其他家庭那样分别,一年后形同陌生人,每想到这里心中就会隐隐作痛,眼泪成了廉价物。叶华何尝不是心如刀绞,无论如何拥护父母、遵守传统,这次一定要站在妻子边上。俩人好说歹说,哭成了泪人,才勉强说服了陈氏、叶海升。二老平日里很吝啬,但对孙子没得说,叶华有前车之鉴,他也知道此去必是极其艰苦的,可自己的孩子还要自己养。

    初来乍到的住处,与其说房子,不如说是几片木头钉起来的盒子,真就屋漏偏逢连夜雨,后搬来了大院才好点,一来二去就是两年。

    叶试之瞧着母亲似乎真生气了,便灰溜溜地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张芳瞬间释然,拿了尿盆过来,将门锁住,帘拉上,三人就一起睡下了。

    深夜里很凉,星汉灿烂,叶试之的梦也是如此。人是无限向往自由和单纯的,梦中的叶试之只有在自我的领悟当中才自诩为君主,清醒时所见所闻的虚拟之辽阔草原早已踩在脚下,远见青山,一片坦途。听笙婉转轻柔若水,也只是臆想出来的声音形状,叶试之可不知道那是什么,曲高和寡,更无从得知古人云:“随奏笙,长四寸,十三簧似凤之身”。叶试之常在梦中无形中看着这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俩处在相同的世界,相似的年龄,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理想。实际上叶试之并没有兼济天下的情怀,更不懂得什么征服与战胜。幼稚的心灵于围城中所经历的打击,槯枯拉朽般对于其他同样处境的人的怜悯消失殆尽,当亲身经历过贫苦的惨象,接济亦对于这个环境已无任何价值,是时候做些改变了。他迫于对生的渴望及世人的看法,所以不敢说出口。高贵的城市人种种行为又是对他曾经之信仰以凐灭,想不到在他心中如神一般的人们并不会顾惜细枝末节,故显得豪爽。而叶试之这么小就要带着与之相似的面具掩盖本心,面具之下的那张脸已明显消瘦,甚至能看得见皮肉之下的骨,这才是穷对于人来说,真正的打击。就像心境当中的神明所云,漆黑的夜真不知何时才能迎来光明,究竟来日晴空万里,还是堕入地狱,灰烬遍及,一切未可知。他想做天下的英雄,理想天下的强者。

    下半夜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将三口人拉回现实,张芳接了后立马心急如焚,一跃而起。原来兄长来信,张芳的嫂子突发脑溢血,天塌了半边。只得跟叶华连夜赶两点的班车回老家,可孩子如何安置却让两口子犯了难。

    一头雾水的叶试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父亲抱着带进了一户人家,便是那擀凉面的东北人家。这家人见这么晚叶华来叫门,肯定犯了难处,一家之主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街坊四邻的都叫他二叔,披着褂子,穿着塑料拖鞋就出来询问。

    却说叶华简述一番,吕二叔一拍胸脯言道:“我寻思啥事,这孩子包俺这了,对了,啥时候能回来?”

    叶华毕恭毕敬地点头鞠躬,掏了一百多块钱给二叔道:“多谢叔了,出来的急,就带了这么多钱,当是补偿。俺媳妇说不准,俺多说吧一天回来。”

    二叔立马推搡还回钱去,阴沉下来脸言道:“这不门缝里看人嘛,眼下救人有的是用钱地方,赶紧去吧。”

    此时张芳打家里带着简单的行李到了这边,跟二叔问过好,俩人便奔大道上车站而去。

    叶试之迷迷糊糊的,醒来已是破晓时分,吕家二婶体态丰腴,满脸笑意言道:“孩儿在俺家睡得好吗?再等一天你爸爸就回来了。”

    他在别人家里很拘谨,腼腆地说不出一句话,只顾着看电视,应付着嗯嗯两声。吃过早饭后,吕家小子送面顺路给他带到了幼儿园,一家人都很热情,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与叶试之要好的朋友弟兄,名叫赵玉亭,与人颇有豪情,叶试之几天才能会的,他片刻就了然于胸,是那种穷人家的理想孩子。玉亭家也在大院,靠着试之家,相必是原来塑料厂的办公室,他家高高在上,约摸一层楼高,须爬楼梯。因俩人前几天吵了一架,故一见面谁也不理谁。

    那日众孩子一起玩玩具枪,叶试之得意自己爷爷给买的好物件,赵玉亭跟其他看客都争相抢夺。一来二去,不知怎地,孩子们吵闹起来,正巧张芳叫他回家吃饭,试之急得发怒上蹦下跳。久在樊笼里,他极不情愿与别的孩子分享,却又想跟别的孩子一起玩,渴望被关注。于是试之高举起玩具枪摔个成两半,摔完不解气又捡起来摔了一下。张芳见孩子犯起脾气,自然不惯着,拉拉扯扯,试之嚎啕大哭,引来讥笑非议。他深恶痛疾那种看热闹的人们,而眼中最好的朋友竟跟着别的孩子一起抢夺属于自己的东西,加上母亲的强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赵玉亭也十分同情这个飞扬跋扈的朋友,常听其母亲所云,叶试之有时在家一关就是半天。玉亭眼中与其他孩子一起玩是很平常的事,在试之眼里就跟天一样大,是那种珍惜到极致的扭曲。所以玉亭便主动过来跟试之亲近,孩子毕竟是孩子,瞬间又和好如初。

    幼儿园在居民楼里,孩子不多,十来个一班,各有特点,都是这附近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弟,园长和老师是回民,吃的不乏牛肉一类清真餐,比叶试之平时在家吃的不知好多少倍。老园长深知这些孩子的父母不易,总想方设法地提高伙食标准,接济和减学费是常有的事。桌子被刻画的早就粗糙不平,椅子是长条椅,十几人在客厅很是拥挤,但其乐融融。

    傍晚其他孩子都被接走了,只剩叶试之一个人,老师留的作业枯燥无味,他便攥着笔画圈。叶华快步进来接他回家,试之怕立即交了露出马脚,又压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另画了几个圈后,就起身合上作业交了跟父亲回家。

    路上叶试之问道:“爸爸,你们干嘛去了,我妈妈呢?”

    叶华哽咽了一下,直言道:“你妗子病了,妈妈需要去照顾她,过几天才能回来。”

    灯红酒绿,霓虹斑斓,父子同行,光照虽明,长夜仍黑。

    当性命攸关时,人才会觉悟尺壁寸阴,张芳安置好娘家琐事,留了两万块给母亲,这已是能拿出的最多钱。王荣仍冷眼相待,她巴不得闺女能在四里八乡的亲戚面前长脸,但心里又盘算着另外的事,直到张芳坐上长途汽车,也只是张鹏军跟张芳大爷张鹏建去送的。

    张芳生在德惠新河畔,父亲跟大爷是公社出了名的能干,张鹏军六岁没了爹妈,十岁的哥哥就带着弟弟打拼活着,长年累月张鹏建落下了一身疾病,腰酸背痛,不大不小,可疼起来要命。后来张鹏军参了军日子才好些,退伍复员后经媒人和大队上撮合,娶了小四岁的王荣。一家子春去冬来,愣是支楞起来,张鹏军给供销社开车,全县唯一的一辆解放牌卡车常停在他们家门口,好不威风。老大哥张鹏建也记着全公社最多的工分,他把一切都给了兄弟这个家,直到今日其也没有结婚,孤独了大半辈子。

    张芳一路上比来时眼泪掉的更多,没有人认可自己的所作所为,天知道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谋生有多难。第一次在济南打了一个月工,只挣回二十块,对于满大街传唱着光辉岁月的年代肯定太少了,母亲把所有污言秽语都倾斜到一个当时只有十六岁的孩子身上,张芳的哥哥跟大爷一起开车下村里收猪,早就盆满钵满,实在没法比。委屈击打着张芳已顽强坚毅的内心,虽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屡次用刀子剜,架不住淌血,每一滴血都落的清晰可听。

    日子逐渐迈入正轨,自然宁静了。一天张芳回家做饭,赶巧叶华回来的早些,正与隔壁的李老汉唠闲天,孩子在屋里搞些小动作。忽听见张芳哎呀一声,先吓得叶试之跑出来叫人。

    乌央乌央一伙人围上来,以为家里出了啥大事,张芳满头汗珠,往灶台一指,一条大拇指粗细的青蛇盘在上面,那些干环卫的都已见怪不怪,叶华借来长柄扫帚就把蛇往墙角赶,所谓打草惊蛇不过如此,蛇顺着台子呲溜一下钻到里面柜子后面,叶华跟刚才的老汉两人把柜子挪开,墙根有处破洞,想必蛇就是从这里钻进来的,要不是张芳开了煤气点火,也不至于吓一跳。

    叶华打量着洞口,能看见蛇正吐着信子,而叶试之在外面手舞足蹈跟张芳说道:“看,是不是有蛇,是不是有蛇!”

    张芳惊魂未定,嘴角一歪,引得众人欢笑散场。叶华堵了半块砖头,又糊上了土,蛇在家乡常被人奉为神明,主

    天气运势,所以他不敢置之死地,毕恭毕敬地填上,一家人算是松了一口气。

    山欲来风满楼,言盛夏之景倒是别致,几点桃花,喜鹊呕哑。言破败亦有残缺之美,也算温柔乡里,放眼望去百姓安居乐业,灯火通明,鸡犬相闻,虽不至夜不闭户之大同,亦童叟无欺,老实巴交,彼此畅快。

    叶华带着老婆孩子吃完饭,就去树林里散步,刚回来快至门口,就听见大院里有人骂街,才得知停一边的几辆电瓶车都被偷了电瓶。吓得叶华立马去看了一眼里面自家新买的电三轮,幸亏没事,可也不得不提防了。

    住院门口的几家寻思晚上把铁门关了,于是便站出几人反对,一来有的人起夜赶去上班或进货,二来年久那门已经锈死,商量完也只是各自顾各自为好。叶华只能把电三轮停在门口才踏实,但过道也被堵死。

    夜里睡得正香,住里面的老汉刚好回来,堵了去路也只好叫门,叶华不情愿地穿衣去推车,折腾一番后竟困意全无,躺着发呆了半个钟头。恰巧外面隐约听见扒塑料布的声音,分明是偷电瓶的又来了。叶华最不怕这妖魔鬼怪,拎着菜刀就在窗帘缝里看,果不其然有人在翻拾,于是猛然一把开了门,大喝一声,那人七魂六魄差点没出了窍,放开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叫嚣道:“你给老子等着!”

    叶华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初村里半大小子跟隔壁村的打架,老家人称之为“开火”,以前每年都会举行这盛大的活动,动辄就几十上百人,叶华从来都一划拉一大片,扔砖抡棍子,要什么有什么。后来孩子也都有了孩子,每年拜年,队伍碰上队伍,不过相逢一笑而已,往事如烟。

    次日晚上,叶华多少心有余悸,在床头坐了很久才睡下。刚入梦就见窗户玻璃碎了一地,有的都溅到床上。吓得叶试之只顾着哭,张芳想要报警,叶华阻止道:“人家在暗处,看不见,摸不着,要想治他还得用点狠招。”

    张芳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事,便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别怕那些死孩子。”

    上午叶华并未出摊,修好了玻璃,直接找建国的表哥去办事,表哥听后立马送了他一包东西,塑料袋裹着塑料袋,很厚实。到了家才拆开,是一把全钢仿真手枪,气的,很多地方都有卖,不过这把经过改动威力很大。

    叶试之看的入迷,于是叶华带着他去树林里试一试,有两包珠子,一包是能打出火的药珠,一包是钢珠。爷俩打了半晌枪,那个年月很稀松平常。

    是夜等媳妇孩子都睡下了,叶华就一直守在过道里面,果不其然那偷车贼又来找茬,可刀换成了枪,他心里也犯嘀咕,生怕把人打死。偷车贼此时正撬自己家的三轮,刚鼓起勇气想出来再吓唬他,埋伏在院外的民警就跳出来了,叶华怕枪的事暴露,情急之下就把枪扔到了房顶上。

    偷车贼没处跑,大院只有那一个门,不一会就被人按在地上。民警以为叶华是同伙,问话也支支吾吾,就一并带回了派出所。

    后半宿张芳起夜,才发现叶华不在,此时叶华回了家,他笑着只推说去外面上厕所了,张芳也没有怀疑什么。后来白天叶华趁着没人的时候,又借来梯子在房顶上找了很久,枪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怎么找都找不着。

    且说北国已值凛冬之际,落雪牡丹。花花呼哧着沉重气息,压抑着来自天命的试炼,檐边凝霜。凄凉景致,大地为之银装,人们迎着疾风,低头默默前进,斗争之路漫漫远兮,更不知何时能出人头地,亦不敢言语半声而生怕着了凉,显得本就无声的世界更加凝重寂静。仅听着女人暴戾、男人蛮横的吆喝。今年比往年都冷,大院的人们还未曾从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缓过神来,就要面临更甚的风暴,初时来此居住的上年纪老人拼命糊口几近于灭绝,无儿无女的,已然走了三位,发现时都僵在屋里,幸运的人只是还活着,惶惶搏命。男人们各自怀揣着梦想中的金银财宝,更是为了在这城市里的老婆孩子能够过得更好,所以都很重视教育,不惜一切代价,谁让就连自己都忘却生死了呢。而再看叶华此时此刻一心只要小试之温饱不愁,他回望大院时,视野里仿佛尽作瓦砾废墟,可他意识到惨状之下还有生机,其实心知肚明,似乎相比于成就富甲一方、位列至尊的宏图伟业,付出多少对于这个时代来说都无关紧要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张芳又回了趟老家看嫂子,这次一起的还有她父母。一到大院门口,简陋的环境就让王荣很是不悦,张鹏军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张芳偷偷给叶华打了电话,让带点新鲜水果晚些回来,打开门孩子忽然见到期盼已久的母亲喜出望外,姥姥、姥爷的光顾更令叶试之兴奋不已。

    王荣犀利一瞥,吓得张芳低下了头,想不到女儿住在这种地方。她试了一试炉子,跟屋里一样冰凉彻骨,叶试之在床上盖着厚被。场面几度尴尬,张鹏军怕闺女难堪,就站出来解围,在麻袋里夹出碎炭点着了炉子。王荣是个要强的人,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叨念叨着就落下泪,张芳也默默流泪。孩子看大人如此,心里更不好受,张鹏军见状就领着叶试之来画画,找了纸笔,简单几笔,一头猪栩栩如生,逗得试之捧腹大笑,那两位也渐渐平复了心情。

    听了张芳的话,叶华骑着电三轮在附近兜了很久才回家,一到家王荣并没有斥责女婿,反而问道:“市场上水果买的行吗?天这么冷,别都冻坏了。”

    “不碍事,我都一箱一箱装好了,裹得严实,一些放不住的都卖完了。”叶华摘了手套说到,耳朵跟脸上都冻的流脓青紫。

    王荣起了恻隐之心,在包袱里拿了一沓钱,足足有两万块,放在桌子上,言道:“既然从这边安家,就好好买个住处吧,这个地方不是常住的地方。”

    张芳叹了一口气道:“俺嫂子病刚好利索,给他们用吧。再说了现在这些钱可买不来了,就两三年的功夫,最便宜的都十来万了。”

    王荣表情惊愕,当初因为不同意闺女与女婿外出打工,就没给过一分钱,这两万还是老两口攒了好几年的,要不是看在此等凄惨之相也不一定拿出来。

    “俺的老天爷呀,十来万!”王荣呆住,老家盖个房子连家具也不过万把块。

    叶华准备好了锅,将白条鸡切好了炖下,电视里的本地台正报道一个老头枪杀了一名城管,这不正是隔壁的李老汉吗?而他哪来的枪,叶华不敢再往下想,但仍表现得淡定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谁承想阴差阳错地赋予平常里很本分的老人敢于杀人的勇气,枪实在是太可怕了,作为为数不多的可以让任何阶级都站在同一起跑线的器物,一旦迷恋上其快刀斩乱麻的决断力,便会使人丧失对生命的敬畏心。而处于底层仍想维护正义是何等困难,往往罪恶逍遥法外,去斗争,去反抗,会被人视作心智不成熟。所以更多人为避免陷入长久拉扯的泥潭会选择妥协,至少叶华眼里的人都是这样的。

    张鹏军看出女婿有心事,笑言道:“家里哥哥嫂子身体好吗?”

    叶华均匀地和了几下汤,甚为惋惜道:“俺娘年初腿就不能好好走路了,上医院里查去才知道是股骨头坏死,动手术的话人可能会瘫。”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张鹏军帮着又切好了一堆土豆,接着道“头些日子我去看了一眼,能少受罪还是少受罪,杵着拐杖凑合吧,年纪大了遭不住。”

    叶华点了点头,可还是对李老汉的事耿耿于怀。一起吃过饭后,花花努力啃食着门口墙底的残渣碎骨头,叶华用椅子搭好宽板担在床上,而王荣却一刻也待不下去,领着叶试之就出去了。

    独留张鹏军看着闺女、女婿,好不自在,尴尬到了极点,三个人坐在屋里一言不发。打年轻时张鹏军就沉默寡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他是一句话都不会多。偶尔的打趣已经是极限,当年在JYG一起驻防的老战友常挂念他,逢年过节偶尔去家里看他,但他从不关心任何人,至少表面上是的,久而久之,也没啥人来往了。在张芳眼里,她父亲无疑是难以相处的,记忆中就没怎么看过他在儿女面前笑过。张鹏军像个孩子,堆叠着积木,叶华见到了下午出摊的点,索性就先溜之大吉。

    却说王荣领着叶试之到处走了走,一转来到大道上,王荣让外甥带她到菜市场看看家里的水果摊,叶试之随即表现得喜出望外,蹦蹦跳跳,故意先绕了一圈,经过好几处小卖部,王荣看出孩子心思,只得买了一大兜零嘴。于是叶试之才到市场,四处格外热闹,热腾腾的猪脸子肉散发出年的气息,王荣跟那小哥问了问价格,竟比老家贵了一倍,而守着孩子硬是称了两斤。走到不远处,叶试之先冲到父亲身边,叶华问孩子哪来的这好些吃的,他便用手比划,直言是姥姥带着来的。

    王荣看着往来行人很是欣慰,倒是个不错的营生,陪笑道:“挺好的,这个点人还挺多。”

    叶华像个刚提亲的小伙子般,见了丈母娘还是很紧张,就言道:“家里床铺都弄好了,你跟爸先将就一下。”

    “没事,哪里不是睡,我先跟孩子回去了。”王荣叫上外甥,似另有打算,叶华也顾不上送送,便给客人称水果去了。

    才回到家,叶试之凑近姥爷,看他用积木搭好了一座碉楼,又听着其调侃道:“当年日本鬼子就是这样盖的。”

    叶试之瞬间来了兴趣,言道:“炮楼我见过,大桥底下就有一个。”

    “是吗?”张鹏军亦好奇了,接着推倒了道“你看这窟窿眼,架上机关枪,跟割韭菜一样,但是一颗手榴弹就送狗日的上西天。”

    哄得叶试之一乐一乐的,张鹏军其实很在乎张芳这个闺女,促使祖孙俩很聊得来。又教叶试之在纸上画猪,他画的惟妙惟肖,肥头大耳,憨态可掬,可能跟是干这个有关系吧。

    张鹏军逗外甥说张芳小时候最笨了,而叶试之听了瞬间不乐意,犯起浑来,拿了菜刀就跟他支黄瓜架。张芳夺过刀就骂叶试之,让张鹏军十分得意,亦让叶试之更焦躁以口吐芬芳。

    言行举止间张鹏军认可了这个孩子,笑着出了门。张芳舍不得打,但骂不会少,叶试之赌气蜷缩在了屋最里面。

    转天王荣就和张鹏军回老家了,叶华、张芳就又各自忙活起来,重归于平静。瑞雪兆丰年,一会功夫就堆得很厚,深处能没小腿,底下结了冰,上面覆了雪,所以人们行走都很小心。

    快到中午,这时是最难熬的,热不热,冷不冷,叶华在摊上百无聊赖,一人凑过来问道:“哥们这怎么不摆点别的卖?”

    叶华抬头一眼就认出这是建国他表哥,笑道:“弟兄也不知道卖点什么,您给指点指点。”

    “上回那家伙事好使吗?听说有人拿着我那的可犯了命案,警察找我好几个月了,你那个可别漏出来。”那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

    “您那还有什么宝贝,匀我一点呗。”叶华低声细语。

    “好家伙,我这都火烧屁股了,听说你可发了财,也不接济接济我,不过我那正好有两箱子光盘,你要吗?”那人戏谑道。

    “都是些啥光盘,好卖吗?”叶华稍有怀疑,搓了搓手,呼着哈气。

    “那可都是好东西,时兴的电影,港片,美国片啥的都有。”

    那人从怀里递过一张光盘,包装的很精致,眼神里透出猥琐的微光,压低声音又道:“像这种都是紧俏货。”

    叶华仔细一瞅,封面上画着的美女坦胸露乳,他虽不是啥好色之徒,但还是本能地咳嗽了一下,心跳明显超快。

    “是个好东西,可这玩意犯法,我这拖家带口的,卖这个不合适。”

    那人揽住叶华肩膀,又道:“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卖的时候挂个小红灯笼,自然有人找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