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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雨

    从阳关到安汀城的这段路并不好走,天气炎热,恰逢多雨时节,官道泥泞。

    墨丘想请对面的女子帮他稍微打开马车的窗子,窗子上遮了层四方格的玻璃,玻璃上又被芜城关出产的麻帛盖住,整个车厢内一片昏暗。

    官窑烧制的玻璃呈现幽幽的蓝色,笼罩住一尺见方的地方显得深沉而高雅。

    可麻帛却又透着天生的淡红色,两种颜色交叠倒叫人看得眼睛昏花。

    墨丘脸色并不见得如何惊恐,还在问:“我听说在芜城关出产的麻帛,价钱卖的不如棉花,在安汀城、阳关、雪里关,卖的倒贵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坐在他对面位置的女孩本有一双妙瞳,但她始终闭着眼睛,整个旅途中不发一语,这时忽而哼了一声。

    墨丘摇了摇头。

    “小老头···你为什么摇头?”她眼睛睁开,的确长得很妙。

    透过这双眼睛,你根本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因为这双眼睛实在清澈,反倒她注视着你时,你根本无法掩盖心中所思所想,这是在是双勾人的睛。

    “老夫仅仅是不想说话,但又想表达意思,所以只能靠摇头了。”墨丘垂下脑袋、压低声音。

    “但你最后还是说话了。”女孩咯咯笑起来。

    墨丘道:“因为靠摇头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了,所以我只能说话。”

    他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唇,续道,“想必为了押我到子母宫,你们府上出了不少人力···”

    “那当然,我们对你们墨家倒真不敢如何怠慢。”

    墨丘问道:“你们把府上的高手都安排在了这辆马车的左右监视,我当然听得出来,这么看来你们的确谨慎。”

    她讶异道:“你怎么知道这辆马车周围暗中有人,莫非那帮家伙都暴露了?”

    果然她打开窗子,一缕光透了进来,可这辆马车外没有一丝人的踪迹,她看不出来墨丘是怎么发觉四方有人的。

    可这时墨丘却畅快地吸了口气。

    她盯住他,忽而两只小手扳住老头的肩膀。接着捏他的耳朵,甚至还隔着衣服点了点他周身的穴道,最后她叹了一口气。

    “阿孩,你又怎么叹气起来了?”墨丘笑着问。

    “你不会武功,耳朵也跟其他人并无二致,我还在想,莫非这些人的确都暴露了?”她声音很大,似乎刻意想叫什么人听见。

    可马车周围的确无人,这时马车已经从泥泞的官道转到小路。

    雨水时节,官道难走,自八方朝安汀城跑商的商人就会走小路。而此时也正是盗贼小偷频出的时节。

    难道这么一辆孤零零的马车,便不担心被劫掠么?

    更何况,他们马车车厢顶还插着一面金色的小旗,金色表明车马是来自阳关的。安汀城的商队会在车厢顶上插一面红色的旗帜;幽泉关是青色;雪里关是黑色;清姑关是棕色;芜城关是白色。

    不仅如此,来自不同关、不同州的商队,一般所运的货也大抵不相同。

    阳关女伶善调美酒,酿酒行业几乎垄断了整个天汉。一年四季都有载着各个品种蜜酒的车马从阳关道满载而出,经过卧龙长江的东临大石桥直奔北方而去。

    安汀城、芜城关人都很爱喝酒,不过安汀城人更爱蜜比酒多的柑酒,芜城关人更喜欢喝烈酒。

    所以有时候,阳关的女商都纷纷在酒车之外还要备上几车橘子,橘子很是醒酒,芜城关人在醉酒头痛之余当然会买上几个柑橘吃吃。

    所以,押送墨丘的这辆马车伪装成了一辆酒车。

    墨丘还是在微笑,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他透过窗子能看到马车在上坡,车厢隔绝了滞留的暑气,鸟鸣阵阵,他的确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担心。

    不知为何,马车在最偏僻的一处地方又转回了官道。

    “你们担心我暗中设下了埋伏?”墨丘愉快地问。

    “只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谨慎一些总是没错。”她幽幽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带了多少人。”墨丘悠然道。

    女孩看着他这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感到气愤之极,却耐下心子,“我本不愿再跟你这个老头纠结这些东西,这辆车子孤零零地在小路上走,当然暗中有人保护,这我也看得出来。”

    “我看不出来。”墨丘傻乎乎地说,“我这是在想教你一些事情···”

    “爱为人师的腐儒老头!”女孩骂道。

    墨丘却悠然讲来,“我的确不知道你们究竟从阳关端木府上调度了多少人,在我看来,你、还有这辆车的车夫武功都不系等闲辈中,”

    他续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会说你们的确派了许多高手在马车周围埋伏,如果你否认,我就知道你们没有,如果你感到讶异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这时他装出刚才女孩的讶异模样,“我依然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管怎样,这句话说出来,对我就是有好处的!”

    女孩两只青葱小手纠缠在一起。

    墨丘洋洋道:“更何况,我的目的早就达到了。”

    女孩马上问他,“你的目的是什么?”

    “想让你打开窗子。”墨丘又开始装样子。

    他们经过一道路口,路口既能通往安汀,也能通往雪里关。

    “你知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女孩忽问。

    “老夫愚钝,诚然不知。”墨丘玩弄着手上的镣铐,一只眼透过锁孔往里打望。

    “我是萍夫人的侍鬟,她把看守你的工作交给了我。”她淡淡道。

    接着好像又从哪里摸到了一股情感,她忽而又笑嘻嘻地贴近墨丘问:“你为什么那样傻,被萍夫人玩弄股掌,最后还落得成押送安汀的下场?”

    “因为萍夫人求我作为中间人,帮助阳关女家与雪里关男家破镜重圆。”墨丘低着脑袋。

    这时马车速度开始放缓,车夫不知为何收下了马鞭。

    “这事情连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女孩幽幽道。

    墨丘老头淡淡道:“不错,萍夫人一生行事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人独行,一人独断。但这也是她最大的缺陷。”

    “这当然是她最大的缺陷。”女孩道,接着不知为何坐到了墨丘旁边。

    车夫不知为何好像感到了什么危险,忽而飞身上了车厢,将他们车厢上的金色旗子扯了下去。

    女孩道:“所以她当然没有将自己邀请你前来府上的真正目的告知府上的其他人,因为她担心府上的人会在知情的情况下泄露讯息坏她好事。”

    “不错,你也挺机灵的。”墨丘坐在她旁边,眼神盯着窗外。

    “于是你早已通知阳关府上一位端木姓氏的人前去了雪里关端木家,诉说了其中缘由。因为是端木萍夫人的命令,阳关端木家的每个人都不敢忤逆她的意思,那个人当然会听你的,便去了雪里关男家端木。”女孩道。

    “你姓什么?”墨丘问。

    “我姓端木,只不过按照尊卑是端木萍夫人的侍鬟。”

    墨丘:,“所以,雪里关端木家的人已经在前往阳关缔结和解条款的路上了。”

    女孩也透过窗子问:“他们是不是马上到了呢?”

    墨丘丝毫不在乎,“他们早就看清这辆车马上的金色旗帜了。所以他们当然会到我们这里来。”

    墨丘精擅于机关巧械,这时他已经摆脱了绑缚他两手的锁链。

    女孩看着他放开的双手,竟然没有一丝惊慌的意味。

    “那个前去雪里关的端木家的人,当然会是我。”她幽幽道。

    “那只是因为你不知情,可现在你仍然在帮助我,这就讲不通了。”墨丘看向她。

    她为何在这种关头背叛了端木萍呢?

    “我本就是个侍鬟。”女孩答非所问。

    “但你是不是萍夫人的侍鬟呢?”墨丘问不求答。

    “我是萍夫人她女儿的远房表妹,也是她女儿的侍鬟,只不过我那主人端木夏月早逝,所以才成了萍夫人的侍鬟。”她说道。

    “这并不足以解释一切!”墨丘蓦地严肃起来,“端木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秃鹫天平!

    “她那性格的确可怕,不过她所作的事情更为可怕···”女孩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也许你并不相信我的话···”

    “这要看你的话能不能令我相信!”墨丘道。

    车辆周围忽而出现了几个白衣的女子,她们随着放缓的马车慢慢前进,即便脚底是泥泞,但她们的脚步竟未丝毫凝滞放缓。

    “萍夫人,原本为了端木家的未来,想要当上静帝的皇妃。”女孩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墨丘问道。

    “你想想,王朝既初,端木家的男人全都背离,前去了雪里关,只剩下一众孤单弱小的女子执掌阳关,她们似乎没有能力使用她们被海家皇室授予的掌关权力,况且,阳关的望族似乎均不承认端木萍以及整个端木家。”

    墨丘点点头,“所以萍夫人要为了端木女家能够在整个阳关扎好根,必须拉拢海家人,她必须当上皇后才能为自己的家人立足头脚。”

    所以她锱铢必较,成为一双无情的、鹰眼的鹫。

    她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她的家人。

    即便是个鹫鹰,看似无情,但也为她的家人。

    “然而不知为何,静帝没有选择她。她失败了,只能独自承担一切,辜负了全家人寄予她端木萍的希望,她似无情,但却有情。”墨丘感伤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她却被自己的目的遮蔽了眼睛,本末倒置了。”女孩激动地讲。

    她道:“她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女儿们身上。我那主人,端木夏月被她从小按照皇妃的胚子培养,受尽折磨,可这并不是我那主人心中的想法,她有追求,有希望,她梦想不必依托海家人的庇佑就能令端木家立于阳关。”

    墨丘叹气道:“其实端木萍在今天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如果端木夏月不那样早地病死,也许她已经成为了现任的家主执掌阳关。”

    女孩幽幽道:“你怎知她是病死的?”

    墨丘睁大了眼睛瞧她,“莫非?”

    “不错,她辜负了端木萍夫人,她的母亲,却和一个默默无名的游侠爱上了,诞下了端木春阳,所有希望都破灭了。”女孩恨恨道。

    “可是二女儿端木近缘不是得到了先帝海过隐实的赏识吗?”墨丘问。

    “端木近缘本来就一直落在她姊姊的后面,她一直活在端木夏月的阴影下,近缘姊姊似乎一直很自卑,她担心自己会被我那表姐甩得远远的,也是非常努力,我想,端木近缘也是个可怜的人。”

    但是端木近缘,这个处处不如自己姐姐的人,担心自己被时代的洪流甩脱的人,最终却成为了海家皇朝第二位皇后,海过隐实大帝的皇后。

    她眼神复幽幽,“我主人失去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当然已经不足以成为家主,但却有着名分,所以端木萍夫人,她的亲生母亲,毒死了自己的女儿。”

    墨丘痛心道:“你···你怎么知道她会伤害自己的女儿?”

    小侍鬟道:“我看到我那表姐,也是主人,跟着她母亲,端木萍,走进了一个小屋,最后出来的却只有一个人,端木萍。”

    她也和墨丘一样痛心,这时看到面前方桌上还有口蜜酒喝,于是不顾礼节一口喝了下去,苦笑道:“这酒过于甜了!”

    墨丘正色道:“而如今,小端木春阳,莫非也要走上这条皇后的道路?”

    “不错。”

    她打开窗子,“墨先生,我们说的话,好像有点多了,总而言之,我本来对萍夫人还尚有同情,但发觉她已经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时才真正绝望。”

    她非常潇洒,将车门打开,望见了远处绝尘而来的一队漆黑的人马。

    一旅漆黑劲装的人,一群漆黑鬃发的马。

    雪里关端木家的人已经来了。

    “你快走···”女孩淡淡道,只手掌翻,浣女汲水。

    墨丘将要上马,一众女子还在要与雪里关端木家的人争抢他。

    女孩帮他阻挠了这些人,这本是浣女汲水与犀顶禅的一场斗争。

    两支人马交于一合;一黑,一白。

    如雌雄双剑对而挑;如白日化黑夜,流水洗墨缸。

    黑夜复旦,旦明骤暗!

    一匹马从队伍中游离出来,上面有一个人,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当然是墨丘。

    不,还有一个人,墨丘在最后关头,使出气力把那个女孩拽了过去,她本就很轻,而墨丘又是个人高马大的芜城关人,也许墨丘的父亲,还做过将军!他当然有力气拽住那个女孩。

    “我当然不想叫你死在乱军中。”墨丘淡淡道。

    女孩怔怔看他,

    老风骨,老载道。

    “你还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她笑着问。

    “什么问题,丫头你问便是。”

    “你为何跟雪里关端木家也有这份交情?”

    “如果你肯认识认识雪里关人,你就会发觉,这些喜欢黑色,关名是冷雪的雪里关人,私底下却是十分热诚的家伙,雪里关的男人女人,不和我交朋友就怪了!”

    “我倒想和他们交交朋友了。”她笑道。

    “有的是时间!”墨丘豪迈道。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要寻一个人回到阳关去。

    “为什么要回到阳关?”

    “因为我墨家的一些子弟,都还在阳关,以为我已经被捉拿回子母宫了!”

    “谁去通知他们?”

    “老夫也不知道!”

    “其实有一个人!她既有理由去,也能全身而退!”

    “谁?”

    “我!”

    不久,风朴停留的那家客栈门突然又洞开。

    此时正是端木萍刚刚化去风朴全部内力的时候。

    此时端木萍尚自歇息,没有任何力量阻挠一众墨家人。

    那位端木萍的侍鬟贴近风朴的耳朵。

    “墨先生最后的命令是,叫你们从天汉消失,时间是三年。”

    为何要有三年之长?可巨子的命令当然如山般固。

    这也是为何风朴数日后拖着虚弱的步伐走进了大森林的缘故。

    这个大森林,当然是大沼林,也就是守林旅全军覆没的地方。

    也是五十年前传奇结束的地方。

    同样也是五十年后传奇开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