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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史写志庭

    文渊阁楼挂千砚,历代有名的大学士都会将自己的砚台挂在文渊阁顶,因此每每有人路过文渊阁都会闻到一丝弥漫的墨香,遂或入阁听书,或登门取文,或闻讯高人,或求拜为师。里面曾发生了不少故事。

    传说静帝自退位以后,每日有一半时间都要花在到文渊阁听取史官撰书上。

    石中靖盯着薛明阳的那个门童,觉得此人动作神态忸怩作态,接着看着薛明阳公在自己的桌前头也不抬的观书卷,那童子也正为他磨墨润笔。

    石中靖也晓得十二时正惊天变就起始于文渊阁阁楼顶,但他没心思思考与他无关的朝廷大事,他知道文渊阁的撰史写志庭就在紧挨着顶楼的地方。

    撰史写志庭内记录有几乎所有州县的所有县志历史,他知道,也只有在文渊阁才有可能寻取到清姑关的往事,才有可能知晓他家族被灭门之谜。

    他假托朱之臻的命令,求薛明阳公赐他撰史写志庭的钥匙。

    薛明阳抬头看他一眼,“你现在为他做事了?”

    “迫不得已,烦请明阳公见谅。”

    薛明阳不知道这次朱之臻又想搞什么名堂,但他又不能不答应,即使他拒绝朱之臻,他也明白朱之臻很快就能从皇帝那取得口谕。

    到了那时,他这已待了近四十年的文渊阁失去的可能更多。

    他命那门童领着石中靖去。

    石中靖缘两道回旋楼梯,过几处清幽廊道,学士进进出出;有那么一刻,他也想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位,绞尽脑汁为这个国家做出些贡献。

    可他转念,也许,天汉本就不需要他的参与就能发展得很好。

    那个门童走路细碎,显然是书读的太多,人变得过分的雅,这就是过了头了。

    仿佛一个女人。

    “中靖先生,前面就到了,”门童回头瞧他,眼睛上的眉毛漆黑纤细。

    石中靖点点头,忍住烦恶。

    他惊讶地看着撰史写志庭,发觉里面乌烟瘴气,散发着一股人许久未曾洗澡的怪味,一个个童子跑来跑去,手里掂量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各色的纸张,传给这个传给那个,一个个简单的桌子铺满了整个大厅。

    他回头想问薛明阳的门童这里究竟是不是撰史写志庭,可那童子已经哒哒地走了。

    他又回头看。

    桌前尽是一个个身材臃肿挤压官服的巨胖,他们带着高帽,眼镜陷进耳朵的嘟肉里,神态倨傲而无敌,显得空洞无情,面色红润得像刚刚用过蒸浴。

    他们手一挥,几个童子就趴在他们脚底下。他们伸食指,童子们为他们端茶;他们伸小指,童子们退下;他们拇指一横,童子们欣喜地在地上打滚,博得这些人微微一笑。

    石中靖讶然间问向一个桌子上的史官,“这里是撰史写志庭?”

    “不是!”

    “那这是哪里?”

    “这里可以是一切地方。”胖子神秘地说,石中靖发现他脑袋很大。

    巨胖继续讲,“如果你要来审核奏章,就去一楼,如果要聊天,就去二楼,这里是七楼,只用来收集各地州县志与野史,没有聊天的功能。”

    “可你刚才不是讲话了吗?”石中靖问道。

    “聊天的功能这里本来没有,是你这家伙一来赋予这个房间的。”史官缓缓道,一边从袖中掏出三卷天书一样的卷轴。

    他伸来中指,一个小童子立刻过来,拿了卷轴。

    石中靖发觉史官的脚是光着的,他扭动脚趾,小童子观察一会他脚趾的形状,立刻往北偏东的方向走,准确无误地在桌海中找到一位撰史官。

    “卷轴上写了什么?”石中靖问。

    “一些疏漏,对比了不同版本的野史后,我决定将幽泉关陈岚县第六任县令的家庭状况改成两子一女,其中一人是私生子,是在陈岚县一六院中诞生的,那是家红馆。”

    石中靖开始感到一股压抑。

    他悄悄问清姑关的总志历史现在在哪里,有没有一个书柜藏着这部州关史。

    “这里没有书,也没有书柜。”肥胖的史官打了个哈欠,恶劣的口臭从中飘出。

    “那你们怎么记忆历史?”

    石中靖刚一问完,恍然大悟,他盯着面前这个奇特的胖子,以及所有被庭内童子们奉若神明的其他胖子。

    “我们记在脑子里。”此人缓缓道。

    石中靖神色黯然,便要离去。

    “为何要走?”那人问。

    “我不相信人的脑子。”石中靖道。

    “错了。”那人道,“你除了脑子外,什么都不是,即便是书籍,也不过是脑子,和人有关的都是脑子的产物,包括这张桌子,没有脑子也做不出来。”

    “可你为什么不写下来呢?”石中靖问。

    “因为没有必要。”那人道,“你肯定认为把历史写在书上就不会有混淆和错误了,恰恰相反,越写在纸上的东西越有迷惑性,因为它不变了,你觉得它不变,所以就是确定的历史了,是不是这样呢?当然不是。历史家们,我想,都喜欢利用这种迷惑性发挥些私货。”

    “如果我想写假的历史,我写在纸上跟我说给你听,你当然愿意看纸上的,因为你觉得纸质的历史更固定,于是便是真的了。你觉得我讲给你听,讲史者脑子里难免要有混淆视听的念头,那么写在纸上就没有了吗?”

    石中靖不语,他知道面前这人的确配得上入文渊阁。

    “这里所有人,都极度厌恶纸质的历史,因为它不变,如果它是错误的,又因为已经固定在了纸上,所以人们宁可觉得它是对的而不去改变它,因为改变起来太难了!”

    “那···你脑子里有一本名叫清姑关志的历史吗?”

    臃肿的史官眼神放光,道:“清姑关历三百九十二年,海家王朝前的历史姑且不谈,我所确定的历史共三百九十二年。”

    “你所确定的?”

    “不错,我所确定的。”

    “你敢确定?”

    “我当然敢,不过,确定的历史却有好多个!你愿意听哪个?”那人问道。

    小石子答道,“最可怕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