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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盖

    朱之臻已对他手下的管事石中靖愈发信任。

    现在他将到文渊阁送奏章的工作都交给了他。石中靖必须为他挑拣哪些是可以让文渊阁过目的,那些是要掩盖不报的,可以说他已经趟进了这潭浑水。

    也许朱之臻正是要把他同自己绑在同一根线上,这样石中靖才不会贸然背叛他。

    如今他的工作不知为何开始在户部与吏部间游离,有些工作显然不是他所应当涉及的,可他依旧被朱之臻叫去处理说来并不擅长的麻烦事。

    况且他之所以为他这么做,还有一点,是因为朱之臻救了他情人的命,也救了他的命,归根结底他要感谢的,还是救了他情人的命。

    可当他每次深夜回到自己阁楼的家时,总是发出一个年轻人所不应该有的叹息声。他住在二楼,一楼是会客厅,平日里除了亲自为几个拜访的官员倒倒茶水,他无事可做。

    他并没有朋友,因为他的年纪与朝廷的诸位格格不入,大家似乎上早朝时都要避开他,虽然并非刻意。

    令他更痛苦的,却是如今连他的情人都不再理解他,他失去了任何能够避风的港湾,唯有独自承担。

    他将高雅怡锁在了三楼。如果你侥幸能上三楼,会发现那是个多么华贵的去处。

    亮眼的灯高挂在古色古香的屋中,沉香木熏香弥漫,桌上摆满糕点、水果,却没有人动。

    高雅怡已经瘦了不少,她整日哭哭啼啼,石中靖觉得,她身上的魅力正慢慢衰减,正从娇弱慢慢走向憔悴,他实在关心她,可也知道,他做的并不对。

    一个母亲,当得知自己的孩子、家人全部从一座城中离走,陷入危难,而自己却活得很好,这本身就是折磨。

    石中靖在她身边坐下,其实他并没有束缚她的手脚。

    “他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她看着他,“让我也走!”

    石中靖摇摇头。

    “你就是这样对待钱家人的吗?我们这样待你,你却自己在这里享福,他们却在关外死生未卜!”她恨恨道。

    石中靖道:“正相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下了你,可我仍不能放你去送死。”

    “我不会死!我只是要去找我孩子,我要找钱银,找珂儿,找钱镜···”她再一次起身。

    她盯住石中靖,“我看错你了,我实在是看错了···”

    她似乎想说,石中靖就是这么一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人:他留下她,只不过因为她对他有用。所以她原本对石中靖满腔的爱几乎要化作怨懑。

    “你走吧···既然我留不住你,你还是走吧,这是阁楼的钥匙。”石中靖将钥匙递给她。

    她疑惑地看着他,许久,立刻要出门。

    可她脚刚要离开门,却又马上回头了,“你呢?”

    “你一走,我便去寻死。”石中靖淡淡道。

    “你这又是何必?”她立刻又回到他身边来了。

    “因为这世上,我再了无牵挂,既然我保护不了你,你一心寻死,我为何还要活着?”他低头道。

    石中靖站起身,看了看他这一生中第一个情人,无奈地说,“你还有你的孩子能够安慰,我却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即便我死了,我也不必担心你会因此而自伤,因为你还有未来与希望,不像我,既危险,又可怜,又愚蠢,又无助。”

    她怎么会抛下他呢,毕竟,他也给了她近乎第二次的生命。如果不是石中靖,她可能早就从泥淖中沉沦溺死了,他终究还是她的第二束光。

    他将这些话都说出来了,实在是懦弱,可他又没有办法,他只有自降身份,显得自己很自卑很失败;这样,他那情人骨子里的高傲就会心生怜悯,况且她还是个优雅的女人。

    她当然已经六神无主,她又不想石中靖沉沦,也不想放弃自己的孩子,然又没有万全法。

    所以午夜,她又一次倒地,再一次昏迷。

    石中靖又一次救她,只不过,发觉她这次的昏病要更加严重。

    他慢慢发觉,自己这一生本要不惜一切代价调查出家人真相后就慷慨赴死的,可这时他心里又多了个高雅怡。

    安汀城新开了家药铺子,不少人去那里求诊问药,听说掌柜良方百出,名气显已压过了安汀城原来的几家药行。

    这个掌柜似乎来头不小,米行花老板的头疼病都被那人治好了。

    花老板每每犯病,若虫钻脑,昏厥而吐沫,身体抽搐。事后他深陷在痛苦中,感到无奈又感伤。

    他那女儿花德翡转遍了各家药行。然而老板都纷纷摇头,这些年里他们都不曾治好过老花的病。

    花老板却嘱咐花德翡,其他医生都可以拜访,唯独那个新开的药店不能去。

    莫非那人是个庸医么?可她听说的消息却是,这个药店掌柜年纪似乎很轻,但药理知识却懂得不少,所开药方的量往往也比其他药行少,却往往有奇效。

    她要为了父亲咬牙试试,她的丫鬟要替她去,可她要自己去,因为求人办事若不亲自,她实在感到羞愧。

    何老板年纪的确很轻。花德翡登门拜访,一身素衣、两髻云环、翩翩细步、神色宁然。

    她闻到一股药味正从一个个小柜子里飘出来,柜子很干净,而一旁捏着一只风干骨架的何老板此时紧锁着眉头,她觉得此人未必太过悲伤。

    他眼中充满了伤感,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好像下一秒就要叹气。

    可当他注意到花德翡时,脸上又充满神采,眼神中锋芒尽敛,嘴角扬起欣然微笑。花德翡惊讶得说不出话,好像这个默默无闻者比她还要高贵得多。

    何老板注意到面前的女子神态自然之极,目光中虽有犹疑,却尽量掩盖住了,一瞬后仅有温存。

    她慢慢讲述了她父亲的病,何老板点了点头。

    他身后悄悄转出来个面色苍白的女孩,花德翡注意到,这个女孩的神色和这老板好像。

    “是痫病。”何老板脱口而出。

    他静静地等候花德翡的答话,他问她究竟是要靠口服煎药压制住病情,还是要一劳永逸。

    花德翡神色依旧平淡,“我听你的,何先生。”

    “我可不为人作主。”何老板看着她,发觉此人姿色虽然算不上美,气质却已佳过一众美人。

    他忽而晃了晃脑袋,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做任何非分之想,他必须为病人做考虑。

    花德翡跟他身边的女孩不知道他为什么晃头,便以为他要拒绝。

    “你要停手?”那面色白皙的女孩问。

    “我没说要停手,我当然要尽自己所能。”他长叹口气,“除了尽我所能,我还能做什么呢?”

    那女孩默契地依住他的身子,拍拍他的肩膀。

    花德翡却觉得面前两人太过古怪做作,但她却不要发作,她问何老板:“一劳永逸的方法是指?”

    何老板眼神现芒,“开颅。”

    花德翡仍然平静,但却要走,此人要在自己父亲头上胡作非为,她当然觉得不可思议又好气。

    “如果你不想,我便给你开一方。”何老板淡淡道。

    就是这一方,每半月发作一次的病,现在是每一月,后来成了每两个月。

    花德翡对这老板的印象也逐渐转好。

    又一次她刚一出门,就撞到一位青年官吏,她颔首道歉,青年还礼也道歉。

    石中靖终于还是到这家药店取药来了,他愁容满面,只是为了治好自己的情人而奔波。

    与此同时,他已经有了进出文渊阁的权力,他知道,他家人被杀的谜底就在文渊阁如海的卷宗中埋着,如果文渊阁的史馆都不能给予他答案,那么他几乎可以肯定哪些人能够拥有涂抹历史的权力。

    不论如何,他一个人,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