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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珑·风朴 (上)

    安汀城传进一支噩耗,与此同时本应奉旨领人马西征八狄的左将军钱清被召回子母宫。

    钱清星夜回安汀,留其副部张星即张北辰留守沐伦河并暂时充当沐伦河三万军的统领。钱清在安汀城钱府门前将马下了,没等认出的仆从喊完钱爷便进了府门。

    他带着自己的夫人鞠美兰,此时鞠美兰所乘的马车正在后面赶,钱清本来是同马车并肩而行的,远远一见自己的安汀城便忽而提起一口气,一边掀起身边马车的帷帐,里面露出张温润的小脸,一位美妇人正闪着眼看他,她扶着圆滚滚的肚子心下知道丈夫的意思,只是摆摆手叫他去便是。

    钱清进了大门,不久便听到马车扬尘而来的声音,几位仆从得知钱大先生来了便开始慌乱,没人晓得这则消息,这时几个丫鬟负责拉着钱将军替他脱战袍,又有几人挽着他胳膊带他进自己原来的房厅;还有十几个人已经窜进钱万返、钱夫人、钱镜他们几个的去处通报。钱清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太久马上就要去子母宫面圣便先赶到夫人的马车前亲自扯她手拉她下车接着就同夫人径直到自己的房中更换妥帖衣服。

    钱夫人过来时满面红光,看着鞠美兰的大肚子笑出声,她身后有位文雅的小公子模样的人,却不是钱镜。

    钱清同她说了几句寒暄,总感觉同弟妹不能十分亲近有些遗憾,接着问弟弟钱肆光的事。

    “肆光半月前同伯雄去了守林旅,结果连酒神节都错了过去,估计这时还在幽泉关同伯雄喝酒呢···连家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顾了,我们也不找他,等他回来时有他麻烦的。”钱夫人这时才现出一丝遗憾的神情,并保守地撇撇嘴唇,她善不形喜怒,北方人特有的冷媚在其身上显露无疑。钱夫人低下额请钱清到正厅。

    钱清知道弟弟同幽泉关目前当家的周伯雄打小便玩得要好,就也陪陪笑说这个弟弟,但想想还是不便在弟妹面前说什么,于是一边谢她一边握着妻子的手婉言拒绝弟妹的邀请,“还要去趟子母宫。”

    这时他们面色都沉了下来,包括时常含着笑意的鞠美兰也收了笑容,忧心忡忡地看着丈夫,一边小声说,“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大概此次前去是要被收了官职的。”钱清冷冷道。

    夫人们大惊失色,这时钱万返挺直着身子进了厅堂,只瞧了一眼钱清便找了最冷淡的位置坐下,钱清看到父亲苍颜白发,好像不如自己当时出安汀时那样健康了,似乎刻意挺直的胸膛也有些颤抖,都是装出来的,他便到父亲身边问候。

    “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来就来,我反正留不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钱万返仍是不看儿子一眼,这时眼睛瞟见鞠美兰的大肚子上忽而放出光,接着就隐现,他缓缓道,“美兰啊,起好名没啊?”

    “您替她取好啦!”钱清道。

    “不用你说,我在问她。”钱万返横他一眼便道。

    鞠美兰露出淡淡酒窝,头发自然地垂下光洁的一绺,“您便替我取就是了。”

    “不急不急,我听你这意思不怎么高兴,你愿意自己考虑就自己考虑,我这钱家老朽枯竹是没好想法的。”钱万返接着不讲话了,沉默了好久才对钱清发出一句,“这次来不是为了让父亲开心的吧。”

    钱清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爹···我···这次是受了皇帝的诏令才从沐伦河回来的。”

    “哼,陛下当真是要削了钱家么,现在你这样,我那肆光也不知怎么着好像逃避现实一般不回来了!他不回来莫非事实就能改变了么?”钱万返说陛下二字时仍旧十分小心,“沐伦那边战事怎样?”

    “已经驱赶回了疆界,本能乘胜追击,不料这时被调度。”钱清长叹一声,“您那事···”

    “不用你操心,你这就走吧。”钱万返背过脸去。

    鞠美兰拉着钱夫人的手,觉得她掌心有些凉,她们看了对方一眼,知道钱万返始终没有原谅儿子当年一意孤行任性出走从军,担心儿子的钱老夫人也因此落了心疾,整日吃不下饭,后来常常开了府门望向远处街道盼儿子,结果冬日的某天染上伤寒,她身子本就不好,没几年就离开了人世,钱万返因此不能原谅自己的儿子。

    钱清自然没有提起这次来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要给娘上一次坟。

    最后他骑上马,同两位亲信奔向子母宫紧锁的大门。

    此时钱府禁林的坑洞里烛光大亮,几位老人头顶大汗正各自坐在一面来回凝息出掌击向一青年的胸腹,他们起手有序,每一刻都能看到青年吐出一口鲜血,他面色极度苍白,紧闭双眼。

    风朴被四位老人精纯的内功吊着性命,起初还有意识,后来痛苦得只能哼一两个字音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让我死,杀了我,求求你们···”实在太痛了,全身骨骼肌肉的脉络被流动的巨大内息撕裂的痛楚让风朴头发全部染成了白色,接着每个毛孔都渗出鲜血将头发染成血红色,再后来他的头发又脱落得干干净净。

    风朴起初痛地拿脑袋用力地撞地接着被几个脸色惭愧的老人拉住,“你们,能用手延我性命,就不能,杀了我么?”他浑身通红,似乎经历了蒸烤一样,最后被几个老人拉着身子才不至于自残。

    老头们常自叹气,对自己疯癫状态下想出的点子大感愧疚,钱万起老人更是疯狂地打自己嘴巴子,钱万加跟钱万归互相掌对方的嘴,钱万归好像老了十岁。

    他们将风朴绑住了,自己却也实在没办法救他,只能靠攒齐的内力将风朴体内排山倒海的四人各自三十年的功力引成一团肿胀在风朴胸腹的膻中气海中。他们本靠着这个手段进入到了第四图,结果因为风朴的事心境崩塌再无心练功,尽管也感觉一日日里功力在快速地回返。

    “没法子,这么着只能让好小子稍微轻松些。”钱万归道。

    “轻松个屁,好小子头发都疼没啦你说他轻松?”钱万加怒骂。

    “除非将他体内那快把丹田涨开的内息引出体外,可我们不会这法子啊。”钱万归道。

    “这吸引内力流出体外的功法恐怕天底下只有端木家的女丫头片子会。”钱万起皱着眉,死命地捏着自己的脸。

    “该捏,该捏,他妈的谁让你想出来这种点子的,我们莫非练的是妖邪武功还要杀个小男孩不成?”钱万归狠狠地嘲讽六弟。

    “我们一起去求端木家。如今也只有此法。”钱万乘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去···”

    “出去?咱们还有脸见四弟么?”

    钱万乘叹口气,“人命要紧,这个孩子成现在这样,是我们的错。错,便要改的。”他也急地到处打转,“我想,我们几个老头子终归也是钱家的人,端木家现在谁做家主啦?要还是端木萍估计是会照顾照顾旧情的,毕竟那小端木出生那会只有咱们没有笑话她端木家,她心底到底应该是有些感激的。”

    “小端木,小端木···”钱万起缓缓道,似乎回忆起过去,想起出生在一个全是女孩子家的黑脸小男孩。

    他们就那么安排定了,一边因为能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感到既惊慌又充满期待,几个老人早就相依为命,落下谁都不行了,他们赶紧聚在风朴面前,要继续拼尽全力将他最后一口气吊住。

    风朴已经听不清声音,于是他们都贴着他的耳朵讲话,他们传授他吐息的简单法门,以便让风朴胸腹内的气息流动的缓慢些,“我不听,不听!杀我,杀我!”风朴使劲磨着牙齿,一颗虎牙已经被他咬碎咽进了肚子里。

    他虽不听话,手却不能动弹以捂住耳朵,他疯狂地示以白眼,结果老人们不管他这一套,还是一点一点将吐气要诀念给他听,一句一句地重复,甚至担心风朴记不住还要四兄弟一人你念一遍我也来一遍,丝毫不为风朴嬉笑怒骂所动。

    四个老顽童将风朴带到一面墙壁前,钱万归用纯阳内力运在指尖在石壁上刻出一个人形,接着钱万乘给他指示穴道,解释的工作交给心思最清明逻辑最好的钱万起,而钱万加这时就在一旁将馍馍捏成小块喂到风朴嘴里,一边将水倒进风朴口中,几个老头围着他团团转。

    这样风朴总算粗浅地认识了一些人体脉络,但他觉得没有丝毫用处,即便私下里运着吐纳法,腹中反而觉得更加烦恶,一股莫名的恶心蔓延在他疼得僵硬了的身体四周,他更想死了,觉得活着没有一点希望,同时他本来就被朋友欺骗,结果他反而自暴自弃了。

    风朴就这么坐着,穿堂风刮过他的头顶,他竟然笑了,觉得自己没有头发必然十分有趣,便想叫哪个爷爷拾掇着他到一面镜子前看看自己是副什么糗样。“我这家伙倒也可笑,本就没什么朋友,碰见一个还把自己踹进坑里,该死却被几个老头一次次救活,不想成和尚最后反而成了秃瓢,至此,连佛爷老爷都不敢骂了···”他这么想着,却仍旧不吃饭,一是因为手抬不起来,二是因为自己本就放弃生的希望了。

    无论是谁,到了这种地步,大概都是一心想要死了吧。

    几个老头见风朴自己吃不了饭,又犯起难来,“我们这一走,谁给好小子喂饭啊?”

    “随便叫个仆从来怎么样?”钱万加拍拍弟弟钱万归的脑袋。

    “不成不成,”钱万归反手拽哥哥的大胡子,“仆人是不能信的,他们会将自己知道的都说给所有人听,于是今天我们刚叫他别多嘴,明天还没出家门就要听万返唠叨一句‘听说你们几个在下面又闯祸啦’?”他模仿起四弟来,引得大家都有些笑意。

    “也好,叫那个丫头片子来罢,她是钱家人,要顾自家颜面的,我们犯的事就是钱家人犯的事,难不成她不会给别家的人说自家神志不清的老头犯了人命吧?”

    其实此前负责给这几位臭老头端饭的老仆从一直都是在钱府四小姐钱银手底下接过饭菜才到深坑地下的。钱银第一次得知钱府禁林底下有这么四个老家伙时别提惊奇成什么样子了,钱镜冷淡地称那四人为“败家老人”以蔑视这四人为了练武放弃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结果让做四弟的钱万返任劳任怨一路走来,当了二十年城守后又去子母宫做三御臣,将自己一生的时间都耗费在钱家上。因此钱府上下对钱万返都极为尊敬。

    钱银第一次未经许可下来就要那个老仆瞒着所有人,老仆自己一辈子也无妻无子,孤苦伶仃,见到钱小姐这么垂青他自然不能辜负钱小姐,他拼命替钱银瞒着,满足她的好奇心,将下到坑洞里面的暗道告诉她,钱银一边拉着老仆人的手就下来了,看到钱银同自己这么亲近一点没有钱家人的高贵气,老仆人暗地里是抹了几次泪花的,并且晚上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睡觉时还偷偷为钱小姐祈福,“老天,保佑钱四小姐,让她嫁个好人呐,也保佑钱家人···”

    钱银第一次看到他们,四兄弟疯癫地吟哦武功秘诀,穿着破烂衣服,丝毫没有钱家人模样。她惊奇地睁着自己的眼睛,想着他们体内流淌着和自己一样的血,不经意间还看见四位老人旁边有个被打翻的碟子,碟子上有两个咬了一口的湿了水的馒头,烛光下分外凄清,除此之外再无所有。她为这些人落了泪,觉得他们在武学上耗费了一生,没有经历青春,没有经历爱情,没有经历作为一个人所独特所应有的一生,她想着。

    “老何,”有一次她悄悄拉着老仆从,同他进了厨房。

    “小姐?”老仆人颤抖着问。

    “你把这些东西都端给他们。”钱银睁着大眼看他,一边指着冒着热气的佳肴,“我替你打包票,你去就是了,他们吃得那么不好,不值得的。”

    老仆听令,接着他的半边袖袍又被钱银拉住,听她轻启朱唇,“你也记得留一些给自己!”接着他转身下洞时泪流满面。

    老仆从就是在这么一兜一转中耗尽了一声,他最后的时刻本来看着天空,结果看到光明被挡住,不明所以间便被风朴坐断了脊柱。

    现在每天端茶送饭都是交由钱银钱四小姐了,她倒不以为意,每天还要同几位老人说说话甚至面对几个老家伙酸溜溜的话时还能回敬几句呢。

    于是钱银在那天送饭时就被钱万起拉着,看着这位心思较为清晰的老爷爷,听他道了实情,便答应为那位少年侠客端上几天饭,不过她还是趁着这个机会损了他们几句,“你们练武就算了,还要拉一位小侠士当垫脚石,你们你们···”

    钱银进了石室,见一位光溜着脑袋的青年背对着他,她心下好奇,接着转到他面前,风朴面色通红本来不好辨认,但他深邃的眼神向她一瞥,钱银惊讶一句。

    “啊呀,风朴!你怎么成秃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