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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念深种如千年根,因素叠起若九层台

    饮酒节刚过的第二天,从早晨起,所有仆从都被安排归家省亲。

    你会看到大大小小的箱箧像小船一样飘在钱府门口的两岸:

    仆役们先到账房领了文钱,各自将钱先在空中抽搭一下,以便让大家看到,钱厚的人会抽搭两下,但这么之后大家就心照不宣地将钱狠狠地塞进箱子内部,用衣物狠狠盖住,最后将木箱子盖决绝地盖上,最后担心盖子不够严实还往上补上两脚,接着他们将黄木箱子抬来抬去,到了钱府门口时胆小地先朝两边看看,然后到角落处将箱子打开一遍再看看里面的钱,好像担心钱待在里面窒息了让其透一透气般,然后接着重复上述流程,最后将衣服上的褶子单手拍平,然后踏着坚定的步子带着箱子就出了门。

    原本风朴和小石子都认为高何身材很胖,实际上当高何当着他们的面在寝屋里脱下仆衣时,风朴看到对方隆起的肌肉吓得后退一步,然后看了看小石子;小石子则微微一笑。

    他们当然没有回家,既然他们并没有家。风朴想起寒关的西山寺,那里的确可以作为他的一个家,因为西山寺的和尚们始终欢迎他,可如果仅仅因为这,那么钱府也可以是他的家,而且由于寒关距安汀城千里之遥,他总不能几天就走个来回,即便乘驿马也绝对做不到。

    所以风朴就同小石子跟在高何后面。门口的卫士给他们让道却不看一眼,高何走出大门,回头朝他们摆摆手,他们也朝高何摆手,高何背过身就走,走了几步再回头看看他们,发现他们还站着门口望他,所以他们彼此再次挥手,接着高何走了两步不走了,然后又回来了。

    “俺始终担心你们,难道你们这两天就呆在这,这么无聊地度着日子吗?”

    “我们又没有家,还能呆在哪?”小石子睁大着眼睛这么说,接着他道,“府上有些人也留下来了,不过是为了额外的工钱。”

    在这种大家省亲的大日子里,仆从们仍然可以选择继续在钱府干些活,账房会根据额外的工作小时给予额外的工钱,而且相对于平时工钱要高很多,为此很多人放弃了回家的机会而继续低头工作。

    当然有些人会为此怪罪账房,他们指出如果账房在节日里给的工钱再低一点,也许大家都能快乐地回家省亲,不过账房并不同意这一点。

    “那你们跟俺走罢。”高何道,他讲了讲自己住的地方还有自己的母亲,随即说了些自己的计划,他想买两只鸡炖一炖,但因为味道的缘故他想让母亲炖,可又担心她的腿长时间站着盯着煮在锅里的鸡会出现问题,所以他还在想要不要买鸡的问题,当然钱不是问题。

    “我会煮一点菜。”小石子缓缓道,“我在家学过的,我从小喜欢好味道的东西,然后总认为别人做的菜不行所以坚持自己做。”

    “算了,不能让你煮。”高何道,他也没说为什么,大家互相沉默了一会就当这个话题过去了。

    他们走了一会,大街上人来人往,经过了一家米行,接着高何就告诉他们要绕道买鸡,他们绕道到市场去。

    卖菜的将水撒在菜上,他们看见了菜花,蘑菇,几样叫不上名的青菜,有些人会卖些青椒。几只鸡被关在笼子里,用半只眼瞧他们,然后偶尔摇摆一下头,间或啄啄自己的痒痒。高何要了两只小的,他叫风朴跟小石子替他搬箱子,自己两手各提一只鸡在前面走,不怎么担心某只鸡会啄到他。

    他们接着走回到米行,高何指出,钱家给他们一家安排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不过有厨房跟厕所以及刚好的两间住屋跟一间客厅,客厅一般放的就是粮食。钱肆光公考虑最周到的是有一次高何稍微透露了自己母亲腿不怎么方便,钱肆光当时听着只点了下头就走了,可事后却给他们分了一个挨着米行且离市场不远的房子,这些屋子倘若要计算价格是很金贵的。

    高何的母亲接待了他们,她耳目都很好,这就掩盖了自己腿上的不方便,早早看见高何就等在门口了,她弓着背,身材瘦小,两道深纹浸在嘴唇两侧,鼻梁两边的肉稍微赘起,额头看起来似乎紧贴着头骨。

    高何负责杀鸡,鸡被抹了脖子后就被高何放倒在地,地上有个小石盆装着流出的鸡血,接着他将鸡倒在滚烫热水里,拔了毛就进了厨房。风朴想要帮忙,小石子没讲话,他看着高何,高何先看看风朴,又打量一下小石子,接着摇摇头讲他们两个只负责吃就行了。

    他们准备了很久,厨房先是传出米香,接着是肉香,几个人围在厨房外面的小空间里,坐在一张小桌的四角,各自捧着米饭吃肉,小石子跟高母都只吃了一碗饭,风朴忍不住吃了两碗,高何吃了很多,中间去厨房盛了很多次饭,肉只盛了两次,第二次肉汤很多。

    他们吃完后风朴还是想帮忙,小石子看着高何。高何摇摇头走进厨房,然后将房门关上,他母亲在那跟风朴俩聊天。她先问了他们年龄,风朴没有个准数,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小石子则答得很坚定,说自己十七岁,风朴想起自己也曾讲过自己的年龄,不过当然是谎称的,所以他决定了一个确切的年龄以后就不再变了,无疑十七岁是很好的年龄,于是他装作想了会的样子接着说自己也是这么大,高妈妈好像很相信他们,接着夸他俩生的像男子汉来,不过她长时间看着小石子,夸小石子脸很白很俊秀,总之他们还被让了杯水。

    最后的话题是钱肆光,高妈妈大加赞扬这位钱二先生,说她有幸见过钱肆光一面,接着添油加醋极尽能事地讲,风朴只是笑笑,小石子则很认真地听着,甚至问了些问题,对于钱肆光的神态和语气统统问了个遍,她在一边挥着手讲,小石子就低着头虔诚地听,有时会弯曲一根食指然后轻轻敲敲嘴唇作思考状,这也是高妈妈乐于看到的,于是尽可能详尽地讲,像个史官那样讲人物地点时间,她是尽了力的。

    高何从厨房出来时,风朴和小石子正在门口逗另一只鸡,那无疑是只公鸡,正在笼中抱着攻击的姿势,它的鸡冠长得并不健全,眼圈周围长着白色的毛,这让它看起来很凶猛,由于它就这么一直警戒着,风朴也不敢将手伸进去抚摸羽毛,最后他们都感到疲倦,于是风朴带着小石子到小院子的门口晒太阳了。

    他们在屋子外看到两尊石狮,各自找了一尊,小石子掸掸上面的土,风朴直接坐上去,此刻红二时的阳光透过了木头房顶的缝隙照下来,他们暖洋洋地坐着,并不讲话,直到休息得够了就回去。

    小石子推开院子的门,挥手同高妈妈打招呼,对方带一股疑惑的目光看他,他不管怎么转身,都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身后有种刺球一样的东西,可现在还不是夏天。

    而后这种目光也令他有些疑惑了,因为之前他并没有在高妈妈眼睛中看出这份疑惧,也就是说刚才发生了一些事情,使高妈妈对小石子的态度改观了,于是他反思自己所作所为,发现并没有任何威胁到了他们的地方,或者可以说,他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曾有过,既然没有想法,那么就不可能做出由想法主导的行为,所以小石子胸膛挺起,下巴抬高,迎上这股目光。

    她也没能坚持抵挡住他坚定的目光,眼睑一垂挡住双眼,一只脚伸出像是在拖踩灰尘,蹭到地上发出呲呲声响,然后又开始瞧小石子,此时他发觉这种目光又变了,成为一种发出好奇跟责备的小灯笼,晃来晃去。

    他们晚上被安排在一间小客房里,高何父亲去世后那房子就没人住了,为了纪念他,整间屋子的摆设都没有变动,他们看到一些农具,一把刻刀,一张小床跟一条舒适的摇椅,摇椅下散着一些零星的木屑,大概放了很久,其他地方并没有灰尘,因此可以判断地上的这堆木屑是刻意没有打扫的,风朴一下子坐到床上,而小石子则站在摇椅旁看着椅子某只把手上立着的几个小木雕。

    “我想,高大哥应该是讲了我的一些坏话了。”小石子低声缓缓道,此时他拿起一只木雕,一只木头锁上刻着平安二字。

    “这不可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听到了吗?”风朴将脑袋浸在一块石屑枕头上,“哎!你试试这枕头,一块油布里包着一粒粒石头碎末,这使你整个脑袋都能包进去,还能变化形状以裹住你的脖子!”

    小石子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也许我有时态度不很好,但我从没做过伤害任何人的事情啊,你瞧,高何杀起鸡来并不眨眼睛,我们为什么不敢说他其实是个残忍嗜血的人呢?虽然他绝非这样的人,可既然我什么都没做,他又为什么讲我的坏话呢!”他咬起牙齿。

    “你为什么咬牙呢,他给谁讲了什么话了吗,你这么讲,我想你也没听到他讲了什么,仅仅是推断从结果罢了,你为什么不问问呢?”

    “事实是高妈妈对我的态度大大改观了,她不敢理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大哥从厨房走出来他们一起待了一会后就成那样了,那时我们还在晒太阳,可即使晒太阳时我也没暴露出任何东西,难道我碾碎了石狮子吗?”他低下头,看看左边的脚,又将头摆回来。

    “也许他对你还不够信任,你应该去试着一些方法赢得他的信任,比如主动提出帮助他。”

    “我曾这么试图过,可是失败了,你当然也看在眼里了,就是做菜之前,你看看他那狐疑的眼神呦!他接受钱家人的帮助而从不对此怀疑分毫,他通过感谢与积极的工作来回报他们,在我这里却只能得到拒绝,难道这里的人都只知道拒绝吗?”

    “我不会拒绝你。”

    “你当然不会,咱们是好朋友,彼此已经建立起深厚的信任···”小石子道,风朴觉得他这么讲挺不错,于是在脑海一直回味这句话。

    “钱家人当然是值得信任的,他们早就证明了这点。”风朴道。

    “那么如果有一天某个人某种程度上损害了钱家人的幸福,你会怎么做?”小石子盯着风朴。

    “不是我,是我们。”风朴抬起一根食指强调道,“我们一同消灭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