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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泉关岂曰无衣,守林旅相与同袍

    森林进入了雨季。

    原本两两前来押解守林旅战士的恶徒现在增加到了四个,这种时候王一凼就会命陈示良跟房仕杰帮着将王方暶藏到刀剑匠铺子旁边的水井下,他很担心自己的女儿。

    这种时候王方暶就在阴暗的井下,坐在一只大木桶里,呼吸着霉菌的气味,头顶的天雾蒙蒙的。起初无名无姓的刀剑匠怕她在井底下呆的久了会变傻,便常常到井边往井底大声喊话,王方暶也大声回喊。井底很深以至于声音很大也难听清,他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有时也不知道对方在讲什么地聊天解闷。

    “你今天打了多少剑?”王方暶朝井口喊道,她明知没有生铁,可还是想找刀剑匠聊聊对方擅长的东西。

    “我今天没打架!不能打架啊你阿暶!”他朝井底喊道,整个身子的阴影投在井底,王方暶一度以为他要摔下来。

    “你开始教阿迁打剑技艺了吗?”她又呼喊道。

    “阿迁从小都不会打架!我不叫他打!他是要学打剑的!”

    他们这么一来一往时,刀剑匠忽而打了个冷噤,回头一瞧,却瞅见两个眉开眼笑的家伙搓着手看着他,其中一人脸上贴着膏药,另一人搓手时伸出的右手有道从肩膀划到中指的长疤,“先生在同谁讲话?”

    刀剑匠道,“我妻子。”

    “敢问令爱现在何处?”他们开始露出自己的面目,“本以为你们这儿连个女人都没有,不过我们只是想彼此认识一下而已,你想,我们有要务在身怎么能耽搁那么久呢,还是烦请她快快出来吧。”其中一人道,另一人正因自己充满情欲的幻想而激动地发着抖。

    “就在这儿。”刀剑匠咧嘴笑了,“就在井下,你们瞧不见她吗?”他不顾两人疑惑的目光,“二位能来此做客自然不错,拙荆很开心的,雨季来临前她忍不了饿跳进井里了,我不敢拉她出来,不过最近我能看到她了。”

    那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

    刀剑匠继续道,“她一会坐在我旁边看我打铁,浑身湿淋淋,头发好像长长了不少,一会等我到另一口井喝水时跟着我,我觉得自己眼力挺不错,可是看她时总感觉她很模糊,她一句话不讲,眼睛让头发挡着,现在她就在这儿呢!”

    膏药脸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哪,哪?”他左顾右盼,那疤臂客故作镇定,脚却迈往要离开的方向。

    “就在你旁边,你肩膀那,你们看不到吗?看不到不必担心,如果你感到冷,那么就说明她就在你旁边啦。”刀剑匠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他蓬松的棕发松散着,眼神诚恳,好像自己都不必介绍妻子了一般。

    那两人的确感到很冷,毛发直竖,的确,刚才好像没那么冷,他们回头,可仍然什么都没看到。可这的确和阿迁他父亲所讲的话契合了,于是他们有些相信了,膏药脸拉着疤臂客就跑,“疯子,这儿全成疯子啦,吸了迷香都成痴呆啦!”他们再未出现在沼泽林的守林旅新驻地。

    可这也给刀剑匠提了醒,他不能再跟王方暶讲话,因为实在太过危险,一旦这些邪恶的党徒发觉这里还藏着个娇艳可人,王方暶便再无希望。从此王方暶便只能在井底一个人闭上眼思考东西了。

    所有人都将第七天埋在心底谁也不给谁说,那意味着要有一个人永远离开他们,他们所有人都依靠紧张的训练逃避这个事实,可是这种逃避更加快了判决的到来,第七天还是来了。那天周同刚刚记完抚花神剑第一剑的剑诀,正无神地背诵着,丝毫没有注意大雨中一个正缓缓迈步过来的人,就算他注意到,也不会认为是第七天的守林旅屠夫找上门,因为对方形单影只,感受不到丝毫戾气。

    “抚花剑非剑,气连一条线。”他忆道,对方已悄然走至他面前。

    “寻近不繁,以快制全,有法无序,无声浩然······”接着他抬头,闻到一丝血腥味。

    一对手掌丢在了他脚边,起初他并没看清这东西,待他瞧明,接着吓得面如土色站了起来,更甚者,他看到了面前的来客,却是那位戴着黑色假面的面具客,狼鬼边别义曾称其“人面师”的便是。

    人面师眼神空洞,大概不是在瞧他,也像是在想事情,久久地不眨眼睛。当时只有周同跟他站在一块,周同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们每七天便杀一人,可从来不将尸身带过来,为何这次······”周同稍稍心定,蹙眉问道。

    “这是你父亲的手掌。”人面师一字一字地讲着,显得很残酷,不知为何,他还是不看周同,仅仅是看他身后的墙。

    周同怎能相信,他后退两步,大摇其头,指着人面师大笑,认为对方在企图从心理上欺侮自己,“我岂能为你所骗!你这······扒皮的猎户······”

    可他开始仔细盯着那对手掌看,却不敢将其拾起来看,他不由自主地看,好像看陌生老人脸上的老年斑一般,接着他看到每只手掌的每根手指的第二关节都微微向下凹,掌关节后的凝筋都向上翻而极为明显,他有些作呕。

    周同大声呼号起来,跪下,这时他的感情全部消失了,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喊叫。这是周伯雄——他父亲的一对手。

    王方暶听到这声呼叫,比任何人都快地赶到他身边,她也看到了这对手,当然也忍不住捂住了嘴,她瞧见了周同失心疯的样子,赶快将他偎在了怀里。

    “我父亲,他死了······”周同挤出来这句话,忽然明白了这一切,他脱出她怀抱,一把攥住人面师,一拳掼在对方脸上,面具是铁的,他一根手指断了。

    人面师任其捶打,接着卢叁知老人也颤巍巍地赶来了,他看到人面师愣了一下,接着便看到一旁捶打他的周同跟神情恍惚的王方暶。

    “来人!杀了他!这家伙杀了我父亲!来人啊,没有人吗······“在场的人只能握着拳,他们现在根本没有把握对付人面师,并且考虑到灾难性的后果,他们也只能攥紧拳头狠狠地咬嘴唇咬出血。周同到了后来再没力气,倒在整个泥地里。

    人面师低头看了看颓废的周同,从怀里掏出本册子丢了过去,册子上沾着点血,整个狠狠地摔在了周同的脸上,周同轻轻翻了一下书,顿时眼泪横流,双手像护着孩子一般捧着那书,而双齿用力咬合得咯咯作响,”人面先生,你最好现在杀了我,或者将我带走,否则,否则我会记住······“他不会讲威胁的话,怒极时便用沉默表达,周家有项规矩,”收拾罢前仇旧话,待雪拢后一并杀”。

    人面师没再讲话,也没再带走一个人,也没人问他为何没带走,也许他也每日都要比着活人制作对方的人脸面具感到累了需要休息几天,或者他虽助长着恶,却也是人因而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了,也许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才将自己紧紧地裹进面具里。他也没向他们解释,他不需要没人听的解释,大家对他感到厌恶,内心再也装不下其他感情,因此即便他很有道理的说法也会被解读成错误的邪说,他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沉默,大概就是在考虑这些东西。

    周同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他牙齿打战,“他真走了吗?”只有手掌···他忽而寻思他父亲可能还没有走,只不过落了残疾······

    可人面师残忍地点了点头,闭了会眼,背过身不再回头,临走前嘶哑道,“这······就是江湖。”

    于是在他这句话下,江湖的一切豪气倏忽间烟消云散,徒留一片看不到未来的泥沼,周伯雄的死扼杀了周同对于江湖那少年的憧憬美梦。倘若周同有孩子,他会劝儿子女儿都去务农,即使再有钱也要将其全部散给百姓,必须让自己变得默默无名,他一想到自己的后半辈子,大概也没有后半辈子,闹市长街人来往,烟雨江湖萧索寒,便忍不住发抖,幸好王方暶还在他一旁,陪着他策划复仇的一切计划,他想起抚花神剑,还有抄录进那本书中的奇功换天妙手。

    人面师淋了一身雨,整件灰袍被染成黑色贴在他身上,显得他身材颇为扎实。他迈步回恶人庄,看门的两人瞥他一眼,没给他让道,他不动声色独自推开门,恰好撞见边别义。边别义昂着头倔强地盯着头顶的蓝天,他们没搭话。人面师推开自己的屋门,屋内只有一桌一椅一镜一床一脸盆,椅子很深很大,其中坐着一人,那人流着涎水,人面师推开门时声音不小,对方却好像没注意到。人面师摘下面具,用墨眼深深地望向那呆呆的人。

    自那以后周同不再见人就微笑了,话也讲得很少,好像成了一个面瘫,他将努力证明一位反抗者所应有的面容,他的姿态,之后将成为守林旅所有人姿态的前身,无情的反抗者,第一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