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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槐月

    春未尽,夏未至。

    槐香飘满了大街小巷。

    槐月(四月)--槐花挂满枝。

    阳光明媚得金黄,照得河堤上的槐柳更是喜人。

    “小姐,够了够了。”

    俏皮的丫鬟捧了满满一捧槐花,香甜的槐香勾得人口水直流,“回去了让桂娘煎了做槐花饼子吃,我们家乡那边可兴了。”

    “这些哪够呀。”金钗之年的少女踮脚在石上,用钩子够高处的槐花,步摇在发间轻摇,似春风也在此间流连,“要摘满怀的槐花才能填饱你那小猪肚子。”

    “那小姐多摘些,别让阿云我一个人都吃光了。”丫鬟有点赌气皱了皱鼻子。

    “哎呀呀,说你两句还委屈上了。”少女勾了一大串槐花下来,伸手折了,丢进丫鬟怀里,“你说哪次好东西不是你吃上大半,还冤枉了你不成?”

    丫鬟抱着槐花,吐了吐舌头。

    对岸垂柳飘荡,柳絮翩然若雪。

    少女无意间看到,对面垂柳下站着个未及束发的男孩子。

    阳光透过垂柳,斑驳光影晃了人眼。

    少女垂了垂眸,看到脚下小巧的绣花鞋边团着几簇柳絮,过了一会儿,抬眸冲对面喊,“喂,你干什么呢?”

    柳树下的少年觉得奇怪,左右看看,才确定是跟自己说话,对少女遥遥喊,“摘柳絮呢,你呢?在摘槐花吗?需要我帮忙吗?”

    少女眨了眨眼,没回答。

    然后,她就看见对面的少年在柳树间一晃,没了影子。

    她心中有些急,连忙跳下了石头,吓得小丫鬟丢了一怀的槐花,连忙来扶。

    少女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对面的少年,气得直跺脚。

    小丫鬟不明所以,问又问不出来,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嗨,怎么不摘了?”少年的声音总是清朗带着朝气,让人精神一振。

    少女猛地回头,怔住,“你……怎么……”

    少年举了举手里的勾刀和篮子,弯眸一笑清风明日似都倾在了他身上,“来帮你们摘槐花呀。”

    眨眼四季轮转。

    又是一年槐月。

    河堤上撒满了红色的喜纸,奏乐声传遍十里。

    少年少女藏在垂柳树后,探头看着迎亲的车队与看热闹的人们走远。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

    “以后,我也要这样,十里红妆的娶你。”医馆学徒少年信誓旦旦的说。

    “谁要嫁你呀。”锦衣玉食的少女红了脸,轻轻呸道,“我爹说,日后我是要嫁给大官的,才不会嫁给你这个小学徒。”

    少年眨眨眼,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嘻嘻道,“那便算了,师傅指望着我继承手艺呢,才不会让我去做大官。”

    “你!”少女瞪起美目,狠扭了把少年的手臂,转身气冲冲跑了,“我不理你了。”

    “欸?我错了我错了。”少年连忙追去。

    眨眼,少女到了及芨之年。

    家里开始张罗少女的亲事。

    富贵人家总会有些富贵人家的规矩。

    少女被禁了足。

    这年,槐花满树。

    少年一人在槐树下,垂柳下,等了一日又一日,始终只是一人。

    眼看快槐花凋尽,少年终于沉不住气了,去敲了少女家的门。

    见他的少女身边的小丫鬟,小丫鬟一见他便红着眼,“小姐她已经定了人家,是个大官,你们,日后便不要见面了。”

    年少的戏言,经年后竟成了现实。

    少年怔住。

    半晌,他猛地抓住小丫鬟的袖子,恳求,“先别嫁……告诉你们家小姐,先别嫁,我去做大官,一年后我来娶她,让她等我,等我。”

    小丫鬟满脸同情,并未回复。

    少年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三日后,少年揣着自家师傅拉下脸面求来的推荐信去了几十里外的县城。

    少年的运气很好,恰巧碰上功曹史告老,原是要由门下议曹接任,结果那曹郎喝醉了酒犯了事,再加上县长是个记恩的,略一考量,便让少年担了职。

    转眼又是槐月。

    县衙内事多,少年兢兢业业了一年,依旧抽不出空闲来。

    少年提笔时会嗅到满庭的槐花香,听审时会看到柳絮自笔尖飘过,出门便是绿柳垂下,柳絮飘飞……

    少年紧皱眉头,攥紧了手。

    该准备回去了。

    凤冠霞帔,红帐添香。

    噼啪噼啪噼啪…

    伴随鞭炮声,新娘上轿。

    “新娘子出门啦!”

    纷杂的人群轰然爆发出嬉笑,喜乐声愈发高昂。

    高头大马领路,红妆沿着河堤绕了好大一圈。

    “这是谁家的亲事,好大的排场!”驾马而来的少年远远便听到了热闹,待近了,翻身下马,询问看热闹的老百姓。

    “周家的老幺儿,在河东那边的,去年亭长举荐去了县上,是个大官咧。”老百姓见着是当地人,像是返乡,都乱哄哄地回,“后生儿,跟着一块儿去呀,还能讨把喜糖沾些喜气。”

    “不了,多谢。”少年笑着拒绝,他归心似箭,只盼着能尽早见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完全不愿凑这个热闹。

    他沿着记忆往村里去,越走却越觉得不对劲。

    满地的红纸,铺满了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消失在拐角。

    多么熟悉呀。

    少年忽然……就不敢往前走了。

    他想起来那个小丫鬟的话,想起来小丫鬟当时眼中的怜悯和无奈,想起来几年前他与少女的嬉笑。

    哈,竟真错过了。

    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也不清楚自己如何走到了少女家门口。

    隔着巷道,他看着对面人家门口的喜字和大红灯笼。

    红色的炮竹碎屑随着春风溜达,空气中还弥漫着烟火未散的硝石味。

    热闹的人声隔着院墙传出来,少年听不清,只是觉得吵闹。

    像是小时候,看着一群人架着装着父母的棺材出门,那让人厌恶的唢呐声,瘆人又聒噪。

    连带着脑袋里都在嗡嗡地响。

    他浸在噪音里,像溺水的人,孤立无援,手足无措。

    “孩子,错过便错过了。”似乎一根救命稻草,将即将溺毙的少年硬生生拉回现实,所有的喧嚣在和煦沉稳的嗓音中尽数褪去。

    少年木讷回头。

    身后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熟悉面容,古板的,严谨的,又是包容的。

    “师傅……”少年哽咽。

    老人眸子清澈,是万般俗世淘过的通透,他看着少年,眼中全是温和,干枯苍老的手指着巷口。

    巷外是满目的阳光,飘扬的柳絮和香甜的槐花。

    老人声音悠悠,如房顶炊烟,风过无痕,“往前看,勿回头。”

    少年忽的记起,去年他跪求师傅时,耳边师傅幽幽的叹息,无奈又决绝,“此去他乡,勿悔,勿念,勿回头。”

    少年不明白。

    他想了三天,直到遇到少女回门。

    街边垂柳飘荡,梳起妇人髻的女子显得十分端庄娴静,熟悉又陌生。

    提前下车的男子小心搀着,温柔地嘱咐她小心脚下。

    少年愣住。

    似乎冥冥之中的安排,女子忽的转头看向少年方向。

    四目相对。

    昔日的青梅竹马,此情此景竟皆无言。

    半晌,女子先笑了,冲少年微微福身,“祁郎君!”

    少年默了默,也笑了,“周家娘子。”

    他又冲周家小儿子点头示意。

    周家老幺冲少年拱手告辞。

    少年看着一对璧人耳边厮磨,渐渐远去,怔怔出神。

    他竟然觉得般配得很。

    呵!

    少年忽然笑了。

    第二日,少年拜别了师傅,跨上马,返回衙里。

    此去,再不回头。

    郁郁青柳,幽幽槐香,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

    姽婳依约定给少年配了一味香。

    嗅之香甜,微涩,掺苦味。

    可解忧,驱魇,安神。

    名,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