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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落

    吱呀~

    沉重的城门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

    塞外的寒风刀子般刮人。

    “快点,快点!”

    守卫抬袖挡了挡风沙,挥着手不耐烦催促。

    褐顶白棚的马车自城内出来,马匹烦躁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热气随风转瞬即逝。

    赶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双鬓已然泛白,背脊微微佝偻着,普普通通的。

    他拉着缰绳看了远处巍然山峦一会儿,微微皱眉。

    未等他有什么反应,身后只听轰隆一声,城门已然阖上。

    狂躁的寒风掺着咒骂,与这塞外的天气一般恶劣。

    “硬往那死人堆里钻,呸,真是嫌命长了。”

    汉子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微微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伸手。

    晶莹的细小颗粒闪着微光,转瞬融化。

    下雪了!

    中年人轻轻叹了口气,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没避过去。

    他上车,头也不回往茫茫雪岭而去。

    “驾!”

    奔腾的骏马拉着车,颠簸着,在渐落渐大的雪中逐渐模糊了。

    ……

    啁~啁~

    尖锐的鸟鸣在这片崇山峻岭间回荡。

    白雪簌簌间,几只半人高的秃鹫扑闪着翅膀,熟练地将成堆的残肢断臂翻出,落入山洼里。

    染了雪的折戟断箭掺在雪里,闪着寒光,依稀还能见着发黑的血。

    月余前的战事在此还能找到蛛丝马迹。

    啁-啁-啁-

    忽的,停留在山洼里的秃鹫四散而飞。

    紧接着,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嗖!

    一支长枪划破风雪。

    吁~

    马匹发出惊慌仓促的嘶鸣。

    “该死!”被长枪钉下马背的男人低低咒骂。

    这是个穿了一身藏红色袍子的阴柔男人,面白无须,十指皆戴了精铁所制的尖锐爪钩,像个妖怪。

    他用力将插在雪中的长枪拔出,朝着追来的最近的人狠狠掷去。

    马上的年轻人侧身避开,顺手抓住长枪,一个空翻,稳稳落地。

    紧随其后的三人倏然拉住马缰。

    两方对峙。

    雪愈下愈急,模糊了视线。

    “咱家有意放你们一马,你们倒当咱家怕了你们。”出声的人声音尖锐,刮擦铁锈般的刺耳,“小子,你们若就此罢手,咱家既往不咎,否则别怪咱家不念听雨阁的面子打杀了你们。”

    “若齐先生说前辈无罪,我等自会给前辈赔罪,任前辈处置,只是在此之前,前辈需同小辈们走一趟。”为首的年轻人拱手,“若前辈执意要走,小辈们只能道一声抱歉了。”

    阴柔男人眉头皱起,盯着对面的人,冷笑,“那齐白真退隐十几年,有什么资格评判咱家的对错。”

    他眼中流露出几分阴狠,尖声厉喝,“江湖上都说听雨阁惩恶扬善,肃清江湖,好一派光明磊落。咱家看着是意图排除异己,好饱了你们那狼子野心。”

    “胡说八道!”

    “休得胡言!”

    三个年轻人顿时气恼起来。

    为首年轻人抬手示意三人冷静,正色道,“前辈若这般认为,晚辈也无话可说,不过前辈今日是走不了了。”

    他说着,将手中枪往后一抛。

    身后的人稳稳接住。

    他淡声道,“前辈请吧。”

    阴柔男人冷笑,“那咱家杀了你们也是理所应当。”

    他话音未落,率先冲杀上去。

    四人亦不多言,提起武器,亦冲上前去。

    瞬息间,寒光交织,金铁铿锵不绝。

    远处风雪载途,马车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赶马车的中年汉子微微皱眉,缓了车速,侧身敲了敲车厢,“少爷,前面有人在打斗,挡了路。”

    “听到了。”清朗还带着些稚气的少年嗓音传出,没一会儿,一个穿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人自马车钻出来,十三四岁的模样。

    中年汉子点了下头。

    少年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远处,看了半晌,无奈轻笑,“本以为避开了,结果在这里又遇到了。”

    汉子神色微微一顿。

    风雪实在冻人,少年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解释道,“前几天,陶先生来信提过一嘴,说送灵人在秣陵一带活动,我寻思着跟我们没关系,便也没在意。”

    汉子点头表示明白。

    他素来寡言,只是这类事向来是他处理,才多了分疑惑。

    少年微微后仰,自语说,“我本以为陶先生说的将江湖筛个遍是怎么个筛法,却没想是这种怀柔的法子,实在是…浪费时间。”

    汉子轻声转达陶先生的意思,“人心不齐,太强硬了反而容易生事端。”

    少年笑了一下,也不知是什么情绪,“要是我呀,先大刀阔斧砍一遍,最好把整个江湖都搅混了才好。”

    汉子看了眼少年,“少爷未免太看得起他们了。”

    少年摇头,“是他们太看不起他们了…况且,他们也没多少时间了。”

    汉子迟疑了一下,点头,“下次我跟他们提一下。”

    少年却无趣道,“你管他们做甚?”

    汉子愣了一下,哑然。

    打斗的五人听了动静,各自借机脱离了战局。

    两方人面色凝重盯着渐渐靠近的马车。

    没有绕道反而直愣愣过来,来的人显然有恃无恐了。

    待看清来人,四个年轻人眉头轻皱,阴柔男人趁机准备溜之大吉。

    然而,他才迈出去一步,就听到一小儿说,“你觉得现在你能溜走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把阴柔男人的退路堵住了。

    阴柔男人猛然回头,神色阴鸷,恶狠狠的盯着出口不逊的少年,“臭小子,别多管闲事。”

    少年耸耸肩。

    汉子却挑了下眉。

    阴柔男人大觉不妙,转身就逃。

    四个年轻人追了送灵人几天了,自然不会放弃,也转身追去。

    他们才追了几步,便觉一阵风自身后吹过,接着眼前一道黑影倏然追上送灵人,几个回合便将送灵人压在了地上。

    马车上的少年轻轻地笑,颇像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

    等赶车的汉子坐到马车上,四个年轻人眼中的惊愕还没褪去,为首那人神色几度变化,才上前道,“在下元熙,今日承蒙两位出手相助,敢问两位名讳,他日定登门拜谢。”

    赶车的汉子掏出一枚象牙色玉佩,抛给为首的年轻人,“听雨阁,于逸。”

    为首那年轻人神色微凛,确认了玉佩真伪,姿态愈发恭敬,将玉佩双手递还,“于先生。”

    剩余三人也异常恭敬,“于先生。”

    于逸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天寒路远,不必客套了,就此别过吧。”

    “是。”四人异口同声,“先生保重。”

    “嗯。”于逸应了一声,驾车离开。

    四人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还有个小少年的名讳忘了问,但也总不好再叫停了马车。

    左右不过是哪个长辈的子侄辈,以后遇到了客气着点就是了。

    四人却不知道,那小少年还有点委屈,在马车上连叹了好几口气,“每每别人听了你名号,总把我忘脑后去,日后定是要追悔莫及的。”

    于逸面无表情赶着马车,“外面冷,少爷进马车里去吧。”

    少年语气哀怨,“我不过在外半炷香(一炷香相当于半个小时),于叔便开始赶我,生怕我抢了你风头不成?”

    于逸抿着唇,“少爷若是得了风寒,免不了要耽误些日程,错过无相谷的万相节也就罢了,若耽搁了回府的日子,府主和诸位……”

    “好了。”少年举手投降,轻叹道,“实在是马车里太闷了,我呆了这几日,总觉得脑袋都昏沉了,让风吹吹,也好清醒些。”

    “少爷别拖了。”于逸都无奈了。

    “好了好了,我进去了。”少年终于妥协。

    他本身也不是顽劣的性子,只是一连数日窝在小小车厢里,着实难捱。

    于逸这才勾了勾嘴角,显出几分欢愉来。

    他复将视线投向前方的皑皑雪峰,心中微有担忧。

    这雪越积越多,半日便可积数尺(一尺等于29.6厘米),若不能尽快出去,便是雪崩就是悬在人头顶的大刀,惊心动魄。

    ……

    洋洋洒洒的白雪自九天而落。

    不多时,偌大的宫宇银装素裹。

    殿前的红梅泠然而立,沾了雪,愈显清寒。

    一抹浅豆绿的曼妙身影自小径处红梅旁拐出来,走上朱红色长廊。

    女子身后跟着一串浅桃色棉袍的婢子。

    婢子也随了主子,是一身暖玉生香里养出的温婉与书卷气。

    蓦然便这冷清的殿宇多了分人气。

    “菁妃娘娘,这大雪天的,您怎么来了,当心冻着身子呀。”庭前的小宦官连忙迎上来,低了声音询问。

    “送些吃食来。”廊外的雪光与殿内烛火投射出的剪影映在女子的眉眼间,让她愈发柔和的气质多了几分疏离的清冷,“陛下可是还在忙?”

    “真是不巧,刚刚陛下宣了曹内史令,张尚书令,孙纳言进去议事,要么娘娘先去侧殿暖会儿?”小宦官建议。

    女子黛眉微皱,抬手摆了摆,“不必了,我在这儿等会儿。”

    “这……”小宦官有些为难。

    天寒地冻的,若贵人冻着伤着,师傅又该骂他没眼力劲儿了。

    女子身边的贴身婢子也不赞同,“娘娘,今儿天实在冷,要么过会儿再来?”

    “你们若觉得冷,便先回去吧。”女子温婉笑说。

    “娘娘!”贴身婢子有些急了。

    女子拍了拍她的手,“你知道我的性子,再劝我可恼了。”

    婢子只能噤了声,有些气恼跺了跺脚。

    小宦官听了,也不能再劝,告了声罪,连忙悄声进了殿里禀报。

    “陛下,今`滚海'经通济渠,途径淮水,邗沟,已入扬子江,不出三月,定能抵达走龙江。”今尚书令张济川拱手,摇头晃脑,颇有分胜券在握的意思,“而那秦家小儿已然抵达了南郡,一路声势着实不小,也在预期之中,时机一到,必有佳音。”

    “张大人未免过于笃定了。”今纳言孙束之哼了一声,他知此事干系今后百年社稷,故而慎之又慎,“且不论`滚海'上那一帮子不成器的子孙,若是不知收敛,恐惹出一堆烂摊子,便说如那秦小儿般狂徒定不止一人,江湖尽是些不知法度的,若先一步生事,恐计划生变。况且,等闲府又岂会坐视不理?”

    “啊呀呀,孙大人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一直做和事佬的内史令曹子衿笑呵呵道,“也不过是试试态度,倒不至于非要闹个天下大乱,况那些有通天本事的,总也不至于跟一群孩子怄气。”

    “话是这么说,可事关社稷,岂敢交付运气?”孙束之有些着急。

    “孙大人这话说得,好似我等皆是胸无城府的。”张济川向来与这位纳言不对付,抚须不悦道,“况当初商议时,我等三人都是做了一致态度的,又有陛下亲下手谕,今下又反悔,是将陛下置于何地,将我等置于何地?”

    “你!”孙束之气得胡子飞起。

    “好了好了。”

    坐镇当下的这位目前已近知天命的年纪了,按照晨启祖制,本是要准备着退居幕后了,不过也许是近几年风调雨顺的缘故,这位总想着再做出一番功绩来,老臣们自然也乐意之至。

    他如今须发已然发白,倒还是中气十足,笑眯眯道,“三位爱卿皆是我朝栋梁,怎因这事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此事本就是一场豪赌,何必计较得失?今日找三位爱卿来,也是想问问爱卿们日后的打算,免得传来消息了反而手足无措。”

    侍奉当今陛下二十几载的老宦官给御座前的那位奉了茶水,便悄然退到角落。

    “师傅。”小宦官从殿外进来,压低声音叫了一声,然后将外面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老宦官看了看殿内的几人,招呼了小宦官出去。

    他知晓,当前这位的野心可是比朝中诸位大臣所想的大得多,孰轻孰重自然也是分得清的。

    殿外的菁妃娘娘显然是劝不动的,老宦官也没多劝,让小宦官拿了两个手炉来让菁妃捂着,在长廊里生了炉火,又让菁妃的贴身婢子青瓷回去拿了两件暖和的衣裳,吩咐了这些才又进了殿里。

    殿里的交谈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等三位大人出来,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三人见着殿前等着的女子,见女子脸色发白,身上已披了薄雪,愣了愣,连忙告了声罪离去。

    而殿内的老宦官在三位大人出门后便连忙将菁妃娘娘等在外面的消息告知了皇帝。

    皇帝疲累得很,闻言愣了愣,半晌才开口,“宣她进来吧。”

    御书房内温暖,炉火烧得呼呼作响,与殿外简直天壤之别。

    女子不由精神了一点,脱了披风,提了食盒往书桌方向走,“外面落了雪,臣妾煮了些八宝粥,给陛下尝尝。”

    皇帝轻轻皱起眉头,不知心疼还是不悦更多,“菁妃同薛金洋说一声,朕得空了自会去你那里,你何苦在外冻这一个多时辰。”

    女子牙齿开始轻轻打颤,却只是笑了笑,“不劳烦陛下走一趟了,不过这粥该凉了,一会儿臣妾热热再给陛下送来。”

    “放这吧。”皇帝轻叹了口气。

    “好。”女子温婉浅笑,缓缓跪在御前,“臣妾还有一事忘陛下恩准。”

    皇帝又叹一口气,“你若想去,便去吧。记得替朕给月娘上一炷香。”

    “谢陛下。”女子俯身叩拜,“臣妾告退。”

    皇帝点头。

    女子转身退出御书房,没有半分留恋。

    皇帝看着,万千思绪随女子身影消失而被拉回,闭目深吸了口气,轻叹道,“清樱她若非有事求朕,决不愿往朕身边多凑半步。”

    薛金洋轻劝说,“陛下是个念旧的,从不会因着新人俏丽而冷落了旧人,偏生菁妃娘娘想不开,钻了死胡同。”

    皇帝轻笑了声,“你这嘴,错得也能说成对的。”

    他烤着炉火轻叹,“今晨,朕批了会儿折子,听着外面风声呼啸小憩了片刻,做了个梦。”

    薛金洋连问,“陛下可愿给老奴说说?”

    皇帝沉吟了片刻,悠悠道,“朕梦到阿巉了。”

    原本笑眯眯的老宦官笑脸一滞,忽然就不说话了。

    皇帝头微微垂下,轻叹,“阿巉呀,走了七个年头了。”

    薛金洋愈发噤声了。

    这个年近知天命的男人声音很低,也不知是跟老宦官说还是自言自语,似乎很伤感,“朕总觉得阿巉还活着……你说当年,若朕耐心些,多给他些时间,他必不会那般自暴自弃。”

    薛金洋张了张嘴,还是没敢开口。

    皇帝似乎累了,深吸了口气,闭目喃喃道,“罢了罢了,他若还在,朕定会将他接回来的。”

    窗外的风呼啸,雪愈下愈急,模糊了呓语,没人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