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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不好意思,我们是罗马人

    “总督大人,杜卡斯请求最后见您一面。”

    恩里克放下手中酒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冲来报的人摆摆手:“不必了。你告诉他,明天我会去刑场送他。”

    莫名其妙。一个以下犯上的弑君者,也敢要求来见他!他已经穷途末路,连他的“准岳父”都把他卖了,还想翻出什么浪来?他才不会给这种臭鱼烂虾脸。

    杜卡斯一个人呆在牢里,最终谁也没见着。

    第二天,一大早有天主教的神父过来看他。无论神父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神父对狱吏说:“可怜人,他已经烧糊涂了。”

    神父走后没多久,就有人押着他离开了牢房。

    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呼吸到室外新鲜空气。扑面而来的寒意,让他闻到了秋天的味道。这熟悉的气息……他联想到了苹果、梨子、泡过酒的无花果、荨麻汁、龙牙草、乳鸽、羔羊肉、还有皮革衣料……他想到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忍不住用力深呼吸。

    他一脸享受,别人看着他却有点害怕。他瘦得有点脱形了,像一具干瘪的尸体套在竹竿上移动着。纵横整张脸上的血痕结成一道道黑色的痂网,有的地方还在化脓,有的地方则已经生蛆。他的两只眼球全覆盖着厚厚的白色浓雾,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伊萨克二世。这么个东西,偏偏还在笑,还笑得很畅快。

    简直太邪恶了。

    得到消息后早早出来排队围观的人们心里不约而同地闪现出“恶魔”这个词。先是有个小孩子被吓哭了。随后有大人开骂,骂还不够,又有特别激动的,拿石头、泥巴块扔他。

    杜卡斯开始很困惑。他听到许多纯正的君士坦丁堡地方话,刚刚有点欣慰十字军没有把当地人全杀光,或者把他们全部充作奴隶,还有那么多的人能够正常上街,但当他明白过来,那些“自己人”在用多么恶毒的语言攻击他时,他不由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眼角周围都是血痂,被他用力瞪着,又裂开,开始流血,他也感觉不到疼。

    佛兰德十字军——现在是继承东罗马的拉丁帝国的皇家卫队了,一路将杜卡斯带到狄奥多西圆柱前。他们本还担心杜卡斯的同党会来劫人,没想到一路上光顾着保护杜卡斯别被怒火高涨的当地民众砸死了。

    狄奥多西圆柱前围观的人更多,他们对杜卡斯的憎恨也更激烈。

    都是这个人,杀了他们合法的国王,把他们骗入和十字军对战的陷阱。他们输了,他却跑了,把他们全留给西方人为所欲为。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一切全是他的好大喜功,又不自量力造成的。老天有眼,威尼斯总督把他抓回来了。

    皇家卫队赶紧把杜卡斯带入柱子内部。杜卡斯被前拉后推,进去时差点摔了一跤,围观众人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

    “摔,摔死他!”

    “哪儿能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必须处以极刑!”

    “瞧他那狼狈样,像不像一条野狗?”

    ……

    杜卡斯被枪戳着,顺圆柱内部螺旋状的楼梯上到高台。他因为眼睛看不见,摔了无数跟头,也挨了无数枪戳。

    戳他的佛兰德人还笑他:“你怎么这么招人恨?听听,都是希腊人在骂你。”

    另一个佛兰德人也在笑,稀奇地说:“希腊人真奇怪,他们不应该恨亚历克赛四世那小子吗?要不是他,我们都不会来这儿。听,还有感谢丹多洛大人的,那可是带领我们获胜的关键人物!”

    佛兰德人嘻嘻哈哈的,百思不得其解,问杜卡斯,杜卡斯只说了一句话:“不好意思,我们是罗马人。”佛兰德人原先还有些恨他,现在只剩下轻飘飘的怜悯了。

    杜卡斯站在高台上,风吹得他摇摇晃晃。他听到底下许多人还在骂他、诅咒他,然后一个苍老却很有力量的声音响起,瞬间那些谩骂声像冰雪遇到滚烫的热水一样消融了。

    想必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恩里克·丹多洛总督在说话。

    杜卡斯努力集中精神,想听清他在讲些什么,但就是怎么也听不清。

    他的脑子不听他指挥了。过去一年多的一幕幕,流水般淌过他的眼前,然后了无踪影。

    卡美拉坐在窗旁,正缝补着他的袜子。她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她等了他多久?一定很久,很久了吧。在他为罗马帝国的尊严四处奔波、钻营时,她就一直在等着他回头看看她吧。

    他马上就来了,马上,马上……

    杜卡斯朝他眼前笑得很灿烂的卡美拉伸出手,他身后的皇家卫队同时伸手,将这位前东罗马帝国的皇帝、弑君篡位者,推下了高台。

    杜卡斯直直从高空坠落,“砰”一声闷响,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围观的人静了一静,随即又爆发出一阵持久的欢呼。不知谁先开始喊“鲍德温陛下万岁”、“丹多洛总督万岁”,大家跟着一起喊。声音渐渐整齐划一。

    尘埃落定,“灭国者”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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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科禄和丽娅都没有参与狄奥多西圆柱前的死刑围观。

    尼科禄问过丽娅,想不想去看?丽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她还嫌自己心里阴影不够大吗?吃饱了特意跑去看死刑执行现场。不去,绝对不去!

    尼科禄听后只微微一笑,并不勉强她。正好,他也不想去。

    杜卡斯被皇家卫队送去刑场的时候,尼科禄正骑着马送丽娅去码头。居伊和一队威尼斯士兵护着两辆马车,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尼科禄问丽娅,她是要自己骑,还是和他一起骑?丽娅已经不大怕他,而且马上要分开,还真有些舍不得,所以她冲他笑笑,自己跳上了盖娅的背,侧坐着等他上来。

    尼科禄故意不上去,走在旁边替她牵着马缰。

    丽娅别扭地调整了几次姿势,才俯身问他:“你怎么不上来?”

    他憋着笑,面无表情地逗她:“盖娅跑得快,一会儿就到码头了。我这样走,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

    丽娅虽然感动,但并不太相信:“你真的要这样走到码头?”

    他是这样浪漫的人吗?

    丽娅肚里的坏水忽然冒了上来,她趁尼科禄不注意,一把抢过他随便握着的马缰,“驾”的一声,坐着盖娅冲出去十几米。

    身后响起一声口哨,盖娅马上转身,小跑着颠回去。丽娅再下任何令,它都不听了。

    尼科禄优哉游哉地走到盖娅身边,轻松一跳,就上了马。他一手搂住丽娅的腰,一手包住丽娅握缰的手。

    丽娅想他会不会骂她几句。他双腿轻轻夹了她一下:“真皮。你这么坐着跑,很容易摔下来。”

    盖娅被间接夹了下,一抖马鬃,精神奋发地跑起来。

    耳边的风吹过丽娅微微发烫的脸颊。她仰起头,从下往上望着尼科禄雪白而线条分明的脸,他的灰眼睛看下来,像有一道温柔的风拂过脸庞。

    丽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在马上抬了抬身体,凑上去亲了下他的下巴。

    尼科禄忽然大笑起来,露出一边可爱的虎牙。

    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他的笑穴长在下巴上了?

    埃斯特和阿普一起坐在第一辆马车上。她常常探头往外看丽娅他们。她刚缩回头,尼科禄在外面一阵大笑,引得她又探出头去。

    坐她对面的阿普冷冷看她一眼:“安省点吧。还嫌马车不够颠啊?动来动去的。”

    埃斯特望着已经跑得很远的尼科禄和丽娅,尼科禄的斗篷高高扬起,遮住了丽娅的身影,但她知道,丽娅就坐在尼科禄的前面,和他紧贴在一起。两个人好像一个人。真好。

    尼科禄亲自把丽娅送上了朝圣者号桨帆船,又在船上单独和丽娅呆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意犹未尽地下了船,站在码头上目送船启航。旁边,有两艘载满战利品的桨帆船也同时出发。

    丽娅趴在床上,感觉到船在慢慢移动。她有点想去甲板上再看一眼她住了十年的城市,但身体没什么力气,正好给了她借口,赖在床上不动。

    其实即便不看,她也可以在脑中描绘出那副场面——那座曾经生机蓬勃、美轮美奂的城市,现在只剩下一副饱经摧残的骨骼,零星挂着几片肉。呆在那座残骸里,随处可听到哭泣声。而面对面地远离它,好像就会听到它愤怒的控诉。

    可这一切和她是没有关系的。又不是她造成了君士坦丁堡的悲剧,她也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过客,光是努力保住自己,就要用尽全力了。

    丽娅还是为这个城掉了一滴泪。她在心里默默和它告别:“再见了,君士坦丁堡。再见了,罗马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