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贾科莫带着两个十字军进门，苏拉这么个小人，居然也双眼发光，两腮通红，又是高兴，又是羞涩。别说她，连丽娅也眼前一亮。
这两个年轻的十字军看脸还有些稚嫩，也就十四五岁，但身材都挺拔修长，这肌肉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其中一个淡金色短发，灰眸，长得跟雕像有了生命似的。另一个一头卷毛垂到肩膀，像肖恩羊的毛，长得也有几分像肖恩，双眼间距近，嘴部向前鼓出。两人穿得差不多，丽娅自然把注意力放到灰眸男孩身上。
她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看穿盔甲的人。那男孩身上的护甲应该是锁子甲，外面还套了薄薄的外衣，用皮带束住。他手腕、前臂、小腿处，都另有环状护甲。右侧胁下还挂了个长袋子，袋口露出剑柄。无论是锁子甲、护腕、护臂、护腿、长剑，还是外衣和皮靴，都有种精炼而锋利的美感。
大概是她看的时间稍许长了点，长得像肖恩羊的少年笑着咳嗽了一声。另一个被看的却不为所动，也许是习惯了。
贾科莫告诉丽娅，托马索他们找到了。果然像马鲁弗猜测的，他们前一天太激动，今天有个孩子带头偷了家里的圣马可旗，一帮人特意跑去十字军营地，要将它献给此次带队前来的威尼斯总督。
马鲁弗他们跑到十字军营地，发现小家伙们得到了总督的正式接待。总督被他们逗得很开心，连带对大人们也和颜悦色，不但对他们表示了感谢，还特意留他们下来参加晚上营地的庆祝宴会。
马鲁弗激动了，听说十字军现在食物仍短缺，便自告奋勇，要把他们储存的面包和香肠贡献出来。当然都是有偿的。
这两个少年，帅的叫尼科禄，像羊的叫古列尔莫，就是来帮忙取粮的。他们带了一队奴隶来，还等在外面。
至于为什么把他们领到丽娅这里来，是因为清点、提取食物和酒水需要一定时间，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两位客人想必饿了。罗西尼家刚吃过饭，再准备要费时间，所以贾科莫带他们到这里来看看，有什么能马上吃的没。
丽娅领会了意思，说正好我们还没吃，但马上要吃了，既然如此巧，两位不妨就跟我们一块儿简单用点。
丽娅先把客人带到二楼会客厅。平时家里来人，都是在这里解决吃喝的。谁知刚进门就闻到一股臭气。里面一张长桌上堆满残羹冷炙，还没来得及收拾。马鲁弗他们刚刚又是边吃边开会的吗？
两位十字军面色不变。贾科莫也没多大反应，他甚至已在转头寻找可以坐的地方。丽娅却红了脸。
她抱歉一声，想了想，又看一眼两个少年，觉得他们应该比较讲卫生吧？尤其那个叫尼科禄的，长那么帅不可能不讲卫生吧。
她咬咬牙，转身将他们带到隔壁她的房间。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扑鼻而来一股草本植物的清香。屋里也是一张长桌，上面摆着几瓶绿植，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花。
丽娅让客人就坐，她去下面厨房看看午餐准备得如何了。苏拉被她留下来陪客人说话。
很快，先端上来三盘蜜饯和两杯柠檬水。
古列尔莫逗着苏拉说话，问她在这里住得惯吗？希腊人会不会欺负他们？尼科禄沉默地喝着柠檬水。两人对这间房的布置感到挺新奇，又竭力压抑不显示出来。
贾科莫暗暗好笑，找了个借口也出去了。
他来到厨房，果然丽娅只是坐在一张高脚凳上看阿普和女奴忙东忙西。她倒有心插一手，但阿普不允许。
看到贾科莫，丽娅微微一笑。刚才看他偷偷向自己使眼色，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她递了杯柠檬水过去，安静听他说。
贾科莫一开口就放了个大雷，说希腊皇帝亚历克赛三世昨晚跑掉了。
丽娅大为震惊。他才亲自领兵出来打了一次吧？这就跑掉了？阿普和女奴也停下手中活，女奴低头狂划十字，念叨“圣母玛丽亚”。
皇帝跑了，是说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了？
贾科莫对着丽娅宽容地一笑，说没那么简单。东罗马帝国的皇帝本来换得快，这个跑了，那些贵族又把之前被他拉下皇位、还搞瞎双眼的伊萨克二世扶了上去。这次十字军打他们不就借口要替伊萨克二世平反吗？喏，人已经回皇位了，就看十字军现在怎么办吧。继续打，说明你们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就是跑来闹事然后趁乱抢劫的；不打，则皆大欢喜。十字军今早派人进城和伊萨克二世谈判了。据说形势很乐观，毕竟他们打架占上风，更有发言权。伊萨克二世虽然回归了，但十字军力捧的他儿子——亚历克赛四世·安格洛斯——也要分一杯羹，和他共治。十字军之所以那么捧亚历克赛四世，肯定不是因为这小伙长得特别好，或者特别虔诚。他多半许诺了十字军高层许多他们难以抗拒的好处。至于具体是什么，就不是贾科莫能够知道的了。
阿普一边调酱一边看着说得欢快的两个孩子。丽娅是她从出生看到大的，她虽然只比丽娅大十一二岁，但总习惯把丽娅当她自己的女儿。贾科莫刚来时也才十六七岁，是个诚实、认真的好孩子。如今他们一个二十，一个十三。谁都看得出，贾科莫早几年就爱上她的小姑娘了，和她说话总是特别耐心，看到她眼睛就发亮。但他大概也明白马鲁弗不会把丽娅嫁给他，所以也不敢有什么逾矩的表示。
阿普不知道他私下里有没有暗示过丽娅。如果丽娅对他也有意思，没准这事还有戏。不过看丽娅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能她连贾科莫对她的心思都还没察觉。
唉，真愁人。丽娅这个年纪，已经到待婚期了。要不要提点她一下？
丽娅看看差不多了，准备上楼，贾科莫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今晚十字军营地的晚宴，先生希望你能一块儿过去。合适的话，把苏拉也带去。”
丽娅一时没拿准马鲁弗的意思，只点点头。贾科莫以为她同意了，立刻耷拉下脑袋。
阿普暗中叹了口气，催促丽娅快上楼，菜一会儿就端上去。
丽娅一进屋就听到苏拉的尖笑声，古列尔莫不知在教她玩个什么游戏，把她逗得笑个不停。见她进来，古列尔莫明显收敛了下，变得矜持起来了。
丽娅不客气地坐在主人位上。
古列尔莫收起游戏，客气地和丽娅聊天，向她询问现在香料的价格。丽娅平时没少帮马鲁弗算账，对这个了解得很清楚。另两人听说现在490克番红花已经卖到一匹马的价格，490克生姜可以换一头绵羊，980克豆蔻就可以换一头奶牛，都有些吃惊。
菜很快端上来。前菜是茴香叶沙拉配酸葡萄酱、培根鲤鱼卷配甜芥末酱。主食是松露烤肉，配清淡酸酱汁。
尼科禄和古列尔莫吃了大半年的面包、饼干和咸肉咸鱼，本来没指望一个君士坦丁堡的普通商人家能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没想到有新鲜的鱼，还有烤得外皮酥脆、内里肥滑、嚼起来一股焦香味的嫩肉。尼科禄好歹还保持住细嚼慢咽的节奏。古列尔莫咬第一口烤肉就决定放弃形象，开始狼吞虎咽。
丽娅自己用铜刀叉，给他们一人配了副木刀叉。古列尔莫不会用，装模作样拿刀叉捣了一番后，干脆放到一旁，改用十指。
丽娅赶紧示意女奴将洗指盘端到古列尔莫手边，方便他吃完就洗。
满满一大盘切成薄片的烤肉很快被吃了个精光。古列尔莫连充当烤肉盘子的黑麦面包都吃下去一大半。
之后上了蜜汁萝卜，给他们解腻。
甜点是牛乳布丁。这个一大早就做好了，在井水里冰了半天，现在盛布丁的小碗外边还浮着一层水珠，配着白嫩嫩、颤微微的布丁，看着就口底生津。
正餐吃完，上了希波克拉斯加香葡萄酒。
古列尔莫喝得一滴不剩，还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丽娅便让女奴再去端一小篮子白面包过来。古列尔莫也不客气，拿起就吃。
丽娅见尼科禄有点尴尬，便自取一个，咬了一大口。尼科禄看她一眼，也配合拿了一个。
白面包还很松软，咬下去牙齿仿佛陷在里面，牙龈感受着绵软的安抚，鼻子里也充盈着甜香。
丽娅忍不住盯着尼科禄的脸看，他灰色的眸子一动，她就说：“是不是有点辛辣？”
古列尔莫从旁说：“辣，还有点苦。”他觉着味道奇怪，但又舍不得不吃。
丽娅说：“我让人在里面放了荨麻。我弟弟这两天有点感冒，又不肯吃药，这本来是骗他吃的。不过健康的大人也可以吃。”
苏拉因为已经吃过饭，丽娅吩咐只准给她一杯糖水。她从头到尾渴望地盯着两位客人的盘子，但没人理她。到末了，古列尔莫才征得丽娅同意，分了个白面包给她。苏拉珍惜地吃着，心里觉得不公平。阿普做的菜比芭姆平时给他们吃的好太多了。她也要阿普，呜呜——
酒足饭饱，古列尔莫很高兴地向丽娅提出邀请，请她和苏拉今晚一起去十字军营地参加庆祝宴会。
古列尔莫意有所指地说：“我们和新皇帝的谈判肯定会有理想的结果，今晚让我们一起提前庆祝这次伟大的胜利吧！”
经过一顿饭的时间，丽娅已经想明白了马鲁弗的意图。十字军里很多贵族子弟，老头子多半是想向他们推销自己。平时没这个机会，现在趁这些人出门在外，又脏又累又饿，心灵脆弱，意志不坚，加上突然一场大胜后，放浪形骸，也许糊里糊涂地就踏入了“温柔陷阱”，娶她为妻。
马鲁弗有时很天真。他还对丽娅和苏拉说过：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的老婆是马戏团驯熊师的女儿，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关系到切身利益，丽娅可不敢这么乐观。虽然尼科禄很帅，但十字军本质上是帮强盗，她觉得相比和某位贵族子弟发展一段糊涂的罗曼史，他们喝醉后占她便宜、事后赖掉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所以她才不会去给人当酒宴上的助兴物呢。她不去，苏拉也不能去。
丽娅微笑着先祝贺了十字军的胜利，夸赞他们的英勇，然后话锋一转，说既然战事结束，他们马上又要开门做生意了。她父亲和弟弟能现场和十字军一起庆祝、沐浴十字军的荣光已经是上帝保佑了，她和苏拉这样的小女孩还是留在家里干活，保证父亲他们狂欢过后能够马上正常营业好了。
这时候，阿妮塔被她妈妈派过来，说十字军订的食物和酒水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于是丽娅毫不留恋地把两位贵客送出了大门。
贾科莫跟他们一起去营地。他知道丽娅晚上不去参加宴会，整个人像蔫了的植物被浇灌后又复活一样，变得神采奕奕。
XXXXXX
尼科禄和古列尔莫并排骑在马上，他们带的奴隶们扛着面包和酒水，走在他们前面。本来他俩应该分开，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但古列尔莫有点激动，非要和尼科禄在一起。
他满嘴说的，都是刚刚请他们吃了顿饭的丽娅。他讲她的金红色波浪卷长发，讲她的矢车菊一样的蓝眼睛，讲她衣服袖口的花边……他大概有一百年没见过一个像样的女人了，突然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宝贝，而且是一个普通商人的女儿，可以说得来全不费功夫。当然丽娅明显更中意尼科禄，不过古列尔莫想得很开，到时可以让尼科禄第一个上，他排在尼科禄后面就行。可她竟然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古列尔莫百思不得其解：“她真有那么多活要干？不会是她爸爸不识抬举，特意让他那个学徒回来告诫她不许参加我们的宴会的吧？不然没办法解释。她明明那么喜欢你……前面那家的女孩一听我的邀请，立刻就答应了，她妈妈都恨不得跪下来舔我们的脚。”
尼科禄任他在一旁叨叨，他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事——丽娅吃饭用的是刀叉，他在威尼斯贵族们的家里从来没见过，他保证这次十字军中的许多大贵族们吃饭也绝没有用刀叉的，好像只听说有特别讲究的法国王公用过。她身上淡雅的甜香，可能是埃及、叙利亚那边的王宫特供，和他闻惯的女士身上浓郁、刺鼻的香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丽娅只是一介商人的女儿，生活居然奢侈成这样，可见在君士坦丁堡做生意的威尼斯人有多富。他们通过海外贸易赚这么多的钱，却交很低的税，有些东西甚至免税，难怪希腊当地的同行要视他们为眼中钉了，也难怪热那亚、比萨人都想来这里分一杯羹了。
这次十字军出征，一开始确实是响应教皇号召，要跑去耶路撒冷作战的。但他们威尼斯人提供了船队，十字军却没能按照合同规定付给他们钱，他父亲为了收回成本，才不得不向神圣罗马帝国的德意志皇帝腓力妥协，答应帮他的妻弟亚历克赛四世·安格洛斯跑一趟君士坦丁堡，夺回皇位。十字军欠威尼斯人的钱，亚历克赛四世到时都会补足，他还许诺了其它很多好处。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不愿看到很多威尼斯人因为投资船队收不回成本破产，才无奈跑来攻打另一座基督教城市。但现在，亲眼见识到君士坦丁堡的富丽堂皇以及威尼斯人可能在这里获取的财富，他动摇了。也许，恩里克·丹多洛这个男人一早瞄准的目标，根本就是君士坦丁堡。
他们这行人沿着金角湾的坡道往下走。这一带山上的棚屋被昨天十字军放的大火烧得不剩什么了。棚屋里的人大部分还在。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夏天晚上可以露天睡，他们就仍聚在已成焦炭的家旁，像流浪狗恋恋不舍地围着没有一丝肉的骨头打转。
他们看到奴隶们身上的食物，个个双眼冒光。有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扑过来想抢一个面包，被好几个奴隶踢倒在地，围在中间乱踹。
古列尔莫见围观人群中有小孩子，于心不忍，从一个奴隶身上拿了两个白面包丢给孩子。
没想到，一个大孩子才从地上捡起来要咬，就被他旁边一个大胡子男人抢过来，照古列尔莫的脸扔回来。
古列尔莫把面包挡掉，气得脸都变色了。怪不得都说希腊人不是东西呢。太不识好歹了！
大胡子男人大声嚷嚷，古列尔莫只隐隐听懂几个单词，什么“威尼斯人”，什么“恶魔”。
一些刚失去家的希腊人围拢过来，挡住了道路。虽然他们没武器，但也引起了队伍的紧张情绪。
古列尔莫拔出长枪，骑马上前驱赶。有几个人害怕走了，但更多人发狠般站着不动。古列尔莫发愁了。他们正在和希腊新皇谈判，他不想再打了啊。
尼科禄过来，把古列尔莫挡在身后。他看出那个扔面包的大胡子男人是这伙人的中心，他盯着大胡子，用标准希腊语说：“走开，我们不和手无寸铁的人打。要是不服气，就拿上武器，跟随你们的皇帝在战场上打回来！”
他这话扎心了。大胡子男人满脸屈辱，眼泪都快掉下来。他挥挥手，还是带着挡路的人走到一边。大家都有点垂头丧气。还有人依旧眼冒绿光地盯着奴隶们身上的食物。
贾科莫跑回来看队伍怎么不走了。尼科禄跟他说没事，让他继续领队下山。
这两个年轻的十字军看脸还有些稚嫩，也就十四五岁，但身材都挺拔修长，这肌肉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其中一个淡金色短发，灰眸，长得跟雕像有了生命似的。另一个一头卷毛垂到肩膀，像肖恩羊的毛，长得也有几分像肖恩，双眼间距近，嘴部向前鼓出。两人穿得差不多，丽娅自然把注意力放到灰眸男孩身上。
她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看穿盔甲的人。那男孩身上的护甲应该是锁子甲，外面还套了薄薄的外衣，用皮带束住。他手腕、前臂、小腿处，都另有环状护甲。右侧胁下还挂了个长袋子，袋口露出剑柄。无论是锁子甲、护腕、护臂、护腿、长剑，还是外衣和皮靴，都有种精炼而锋利的美感。
大概是她看的时间稍许长了点，长得像肖恩羊的少年笑着咳嗽了一声。另一个被看的却不为所动，也许是习惯了。
贾科莫告诉丽娅，托马索他们找到了。果然像马鲁弗猜测的，他们前一天太激动，今天有个孩子带头偷了家里的圣马可旗，一帮人特意跑去十字军营地，要将它献给此次带队前来的威尼斯总督。
马鲁弗他们跑到十字军营地，发现小家伙们得到了总督的正式接待。总督被他们逗得很开心，连带对大人们也和颜悦色，不但对他们表示了感谢，还特意留他们下来参加晚上营地的庆祝宴会。
马鲁弗激动了，听说十字军现在食物仍短缺，便自告奋勇，要把他们储存的面包和香肠贡献出来。当然都是有偿的。
这两个少年，帅的叫尼科禄，像羊的叫古列尔莫，就是来帮忙取粮的。他们带了一队奴隶来，还等在外面。
至于为什么把他们领到丽娅这里来，是因为清点、提取食物和酒水需要一定时间，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两位客人想必饿了。罗西尼家刚吃过饭，再准备要费时间，所以贾科莫带他们到这里来看看，有什么能马上吃的没。
丽娅领会了意思，说正好我们还没吃，但马上要吃了，既然如此巧，两位不妨就跟我们一块儿简单用点。
丽娅先把客人带到二楼会客厅。平时家里来人，都是在这里解决吃喝的。谁知刚进门就闻到一股臭气。里面一张长桌上堆满残羹冷炙，还没来得及收拾。马鲁弗他们刚刚又是边吃边开会的吗？
两位十字军面色不变。贾科莫也没多大反应，他甚至已在转头寻找可以坐的地方。丽娅却红了脸。
她抱歉一声，想了想，又看一眼两个少年，觉得他们应该比较讲卫生吧？尤其那个叫尼科禄的，长那么帅不可能不讲卫生吧。
她咬咬牙，转身将他们带到隔壁她的房间。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扑鼻而来一股草本植物的清香。屋里也是一张长桌，上面摆着几瓶绿植，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花。
丽娅让客人就坐，她去下面厨房看看午餐准备得如何了。苏拉被她留下来陪客人说话。
很快，先端上来三盘蜜饯和两杯柠檬水。
古列尔莫逗着苏拉说话，问她在这里住得惯吗？希腊人会不会欺负他们？尼科禄沉默地喝着柠檬水。两人对这间房的布置感到挺新奇，又竭力压抑不显示出来。
贾科莫暗暗好笑，找了个借口也出去了。
他来到厨房，果然丽娅只是坐在一张高脚凳上看阿普和女奴忙东忙西。她倒有心插一手，但阿普不允许。
看到贾科莫，丽娅微微一笑。刚才看他偷偷向自己使眼色，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她递了杯柠檬水过去，安静听他说。
贾科莫一开口就放了个大雷，说希腊皇帝亚历克赛三世昨晚跑掉了。
丽娅大为震惊。他才亲自领兵出来打了一次吧？这就跑掉了？阿普和女奴也停下手中活，女奴低头狂划十字，念叨“圣母玛丽亚”。
皇帝跑了，是说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了？
贾科莫对着丽娅宽容地一笑，说没那么简单。东罗马帝国的皇帝本来换得快，这个跑了，那些贵族又把之前被他拉下皇位、还搞瞎双眼的伊萨克二世扶了上去。这次十字军打他们不就借口要替伊萨克二世平反吗？喏，人已经回皇位了，就看十字军现在怎么办吧。继续打，说明你们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就是跑来闹事然后趁乱抢劫的；不打，则皆大欢喜。十字军今早派人进城和伊萨克二世谈判了。据说形势很乐观，毕竟他们打架占上风，更有发言权。伊萨克二世虽然回归了，但十字军力捧的他儿子——亚历克赛四世·安格洛斯——也要分一杯羹，和他共治。十字军之所以那么捧亚历克赛四世，肯定不是因为这小伙长得特别好，或者特别虔诚。他多半许诺了十字军高层许多他们难以抗拒的好处。至于具体是什么，就不是贾科莫能够知道的了。
阿普一边调酱一边看着说得欢快的两个孩子。丽娅是她从出生看到大的，她虽然只比丽娅大十一二岁，但总习惯把丽娅当她自己的女儿。贾科莫刚来时也才十六七岁，是个诚实、认真的好孩子。如今他们一个二十，一个十三。谁都看得出，贾科莫早几年就爱上她的小姑娘了，和她说话总是特别耐心，看到她眼睛就发亮。但他大概也明白马鲁弗不会把丽娅嫁给他，所以也不敢有什么逾矩的表示。
阿普不知道他私下里有没有暗示过丽娅。如果丽娅对他也有意思，没准这事还有戏。不过看丽娅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能她连贾科莫对她的心思都还没察觉。
唉，真愁人。丽娅这个年纪，已经到待婚期了。要不要提点她一下？
丽娅看看差不多了，准备上楼，贾科莫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今晚十字军营地的晚宴，先生希望你能一块儿过去。合适的话，把苏拉也带去。”
丽娅一时没拿准马鲁弗的意思，只点点头。贾科莫以为她同意了，立刻耷拉下脑袋。
阿普暗中叹了口气，催促丽娅快上楼，菜一会儿就端上去。
丽娅一进屋就听到苏拉的尖笑声，古列尔莫不知在教她玩个什么游戏，把她逗得笑个不停。见她进来，古列尔莫明显收敛了下，变得矜持起来了。
丽娅不客气地坐在主人位上。
古列尔莫收起游戏，客气地和丽娅聊天，向她询问现在香料的价格。丽娅平时没少帮马鲁弗算账，对这个了解得很清楚。另两人听说现在490克番红花已经卖到一匹马的价格，490克生姜可以换一头绵羊，980克豆蔻就可以换一头奶牛，都有些吃惊。
菜很快端上来。前菜是茴香叶沙拉配酸葡萄酱、培根鲤鱼卷配甜芥末酱。主食是松露烤肉，配清淡酸酱汁。
尼科禄和古列尔莫吃了大半年的面包、饼干和咸肉咸鱼，本来没指望一个君士坦丁堡的普通商人家能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没想到有新鲜的鱼，还有烤得外皮酥脆、内里肥滑、嚼起来一股焦香味的嫩肉。尼科禄好歹还保持住细嚼慢咽的节奏。古列尔莫咬第一口烤肉就决定放弃形象，开始狼吞虎咽。
丽娅自己用铜刀叉，给他们一人配了副木刀叉。古列尔莫不会用，装模作样拿刀叉捣了一番后，干脆放到一旁，改用十指。
丽娅赶紧示意女奴将洗指盘端到古列尔莫手边，方便他吃完就洗。
满满一大盘切成薄片的烤肉很快被吃了个精光。古列尔莫连充当烤肉盘子的黑麦面包都吃下去一大半。
之后上了蜜汁萝卜，给他们解腻。
甜点是牛乳布丁。这个一大早就做好了，在井水里冰了半天，现在盛布丁的小碗外边还浮着一层水珠，配着白嫩嫩、颤微微的布丁，看着就口底生津。
正餐吃完，上了希波克拉斯加香葡萄酒。
古列尔莫喝得一滴不剩，还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丽娅便让女奴再去端一小篮子白面包过来。古列尔莫也不客气，拿起就吃。
丽娅见尼科禄有点尴尬，便自取一个，咬了一大口。尼科禄看她一眼，也配合拿了一个。
白面包还很松软，咬下去牙齿仿佛陷在里面，牙龈感受着绵软的安抚，鼻子里也充盈着甜香。
丽娅忍不住盯着尼科禄的脸看，他灰色的眸子一动，她就说：“是不是有点辛辣？”
古列尔莫从旁说：“辣，还有点苦。”他觉着味道奇怪，但又舍不得不吃。
丽娅说：“我让人在里面放了荨麻。我弟弟这两天有点感冒，又不肯吃药，这本来是骗他吃的。不过健康的大人也可以吃。”
苏拉因为已经吃过饭，丽娅吩咐只准给她一杯糖水。她从头到尾渴望地盯着两位客人的盘子，但没人理她。到末了，古列尔莫才征得丽娅同意，分了个白面包给她。苏拉珍惜地吃着，心里觉得不公平。阿普做的菜比芭姆平时给他们吃的好太多了。她也要阿普，呜呜——
酒足饭饱，古列尔莫很高兴地向丽娅提出邀请，请她和苏拉今晚一起去十字军营地参加庆祝宴会。
古列尔莫意有所指地说：“我们和新皇帝的谈判肯定会有理想的结果，今晚让我们一起提前庆祝这次伟大的胜利吧！”
经过一顿饭的时间，丽娅已经想明白了马鲁弗的意图。十字军里很多贵族子弟，老头子多半是想向他们推销自己。平时没这个机会，现在趁这些人出门在外，又脏又累又饿，心灵脆弱，意志不坚，加上突然一场大胜后，放浪形骸，也许糊里糊涂地就踏入了“温柔陷阱”，娶她为妻。
马鲁弗有时很天真。他还对丽娅和苏拉说过：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的老婆是马戏团驯熊师的女儿，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关系到切身利益，丽娅可不敢这么乐观。虽然尼科禄很帅，但十字军本质上是帮强盗，她觉得相比和某位贵族子弟发展一段糊涂的罗曼史，他们喝醉后占她便宜、事后赖掉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所以她才不会去给人当酒宴上的助兴物呢。她不去，苏拉也不能去。
丽娅微笑着先祝贺了十字军的胜利，夸赞他们的英勇，然后话锋一转，说既然战事结束，他们马上又要开门做生意了。她父亲和弟弟能现场和十字军一起庆祝、沐浴十字军的荣光已经是上帝保佑了，她和苏拉这样的小女孩还是留在家里干活，保证父亲他们狂欢过后能够马上正常营业好了。
这时候，阿妮塔被她妈妈派过来，说十字军订的食物和酒水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于是丽娅毫不留恋地把两位贵客送出了大门。
贾科莫跟他们一起去营地。他知道丽娅晚上不去参加宴会，整个人像蔫了的植物被浇灌后又复活一样，变得神采奕奕。
XXXXXX
尼科禄和古列尔莫并排骑在马上，他们带的奴隶们扛着面包和酒水，走在他们前面。本来他俩应该分开，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但古列尔莫有点激动，非要和尼科禄在一起。
他满嘴说的，都是刚刚请他们吃了顿饭的丽娅。他讲她的金红色波浪卷长发，讲她的矢车菊一样的蓝眼睛，讲她衣服袖口的花边……他大概有一百年没见过一个像样的女人了，突然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宝贝，而且是一个普通商人的女儿，可以说得来全不费功夫。当然丽娅明显更中意尼科禄，不过古列尔莫想得很开，到时可以让尼科禄第一个上，他排在尼科禄后面就行。可她竟然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古列尔莫百思不得其解：“她真有那么多活要干？不会是她爸爸不识抬举，特意让他那个学徒回来告诫她不许参加我们的宴会的吧？不然没办法解释。她明明那么喜欢你……前面那家的女孩一听我的邀请，立刻就答应了，她妈妈都恨不得跪下来舔我们的脚。”
尼科禄任他在一旁叨叨，他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事——丽娅吃饭用的是刀叉，他在威尼斯贵族们的家里从来没见过，他保证这次十字军中的许多大贵族们吃饭也绝没有用刀叉的，好像只听说有特别讲究的法国王公用过。她身上淡雅的甜香，可能是埃及、叙利亚那边的王宫特供，和他闻惯的女士身上浓郁、刺鼻的香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丽娅只是一介商人的女儿，生活居然奢侈成这样，可见在君士坦丁堡做生意的威尼斯人有多富。他们通过海外贸易赚这么多的钱，却交很低的税，有些东西甚至免税，难怪希腊当地的同行要视他们为眼中钉了，也难怪热那亚、比萨人都想来这里分一杯羹了。
这次十字军出征，一开始确实是响应教皇号召，要跑去耶路撒冷作战的。但他们威尼斯人提供了船队，十字军却没能按照合同规定付给他们钱，他父亲为了收回成本，才不得不向神圣罗马帝国的德意志皇帝腓力妥协，答应帮他的妻弟亚历克赛四世·安格洛斯跑一趟君士坦丁堡，夺回皇位。十字军欠威尼斯人的钱，亚历克赛四世到时都会补足，他还许诺了其它很多好处。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不愿看到很多威尼斯人因为投资船队收不回成本破产，才无奈跑来攻打另一座基督教城市。但现在，亲眼见识到君士坦丁堡的富丽堂皇以及威尼斯人可能在这里获取的财富，他动摇了。也许，恩里克·丹多洛这个男人一早瞄准的目标，根本就是君士坦丁堡。
他们这行人沿着金角湾的坡道往下走。这一带山上的棚屋被昨天十字军放的大火烧得不剩什么了。棚屋里的人大部分还在。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夏天晚上可以露天睡，他们就仍聚在已成焦炭的家旁，像流浪狗恋恋不舍地围着没有一丝肉的骨头打转。
他们看到奴隶们身上的食物，个个双眼冒光。有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扑过来想抢一个面包，被好几个奴隶踢倒在地，围在中间乱踹。
古列尔莫见围观人群中有小孩子，于心不忍，从一个奴隶身上拿了两个白面包丢给孩子。
没想到，一个大孩子才从地上捡起来要咬，就被他旁边一个大胡子男人抢过来，照古列尔莫的脸扔回来。
古列尔莫把面包挡掉，气得脸都变色了。怪不得都说希腊人不是东西呢。太不识好歹了！
大胡子男人大声嚷嚷，古列尔莫只隐隐听懂几个单词，什么“威尼斯人”，什么“恶魔”。
一些刚失去家的希腊人围拢过来，挡住了道路。虽然他们没武器，但也引起了队伍的紧张情绪。
古列尔莫拔出长枪，骑马上前驱赶。有几个人害怕走了，但更多人发狠般站着不动。古列尔莫发愁了。他们正在和希腊新皇谈判，他不想再打了啊。
尼科禄过来，把古列尔莫挡在身后。他看出那个扔面包的大胡子男人是这伙人的中心，他盯着大胡子，用标准希腊语说：“走开，我们不和手无寸铁的人打。要是不服气，就拿上武器，跟随你们的皇帝在战场上打回来！”
他这话扎心了。大胡子男人满脸屈辱，眼泪都快掉下来。他挥挥手，还是带着挡路的人走到一边。大家都有点垂头丧气。还有人依旧眼冒绿光地盯着奴隶们身上的食物。
贾科莫跑回来看队伍怎么不走了。尼科禄跟他说没事，让他继续领队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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