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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救驾

    深秋的这个夜晚,泛起一团团雾气,如同无数把巨大的拂尘,将一切的光亮连同白日里太阳的余热清扫得一干二净。凉丝丝的空气湿漉漉地爬上脸来,让人自然地收缩紧身子。

    大家都感觉到冷,陈队长却觉得火大。只见他身着一件领口满是汗渍的白衬衣,将两只袖子高高绾起,且还将车窗开得大大的。

    那时候,人们的安全意识并不强。因为觉得碍事,大抵都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陈队长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一会儿扭头来臭骂几句,一会儿伸出脑袋用力向窗外吐痰。肥胖的身子在座椅上不停地转动着,似乎仍在宣泄头天晚上的怒气。

    想来,的确有点窝火。原本因为单位得了红旗,陈队长一时兴起,决定庆祝一番,便带领几个技术骨干,在县城里整了一顿酒,接着,就依照大家的喜好,找一家歌舞厅去撩妹子。谁曾想,竟然不明不白地招来一顿打。好歹自己在这一带也算一号人物,居然还吃了这样一个暗亏,的确让他感到十分憋屈。自然,出歪点子的“狗头军师”吴显军就得遭罪——只差没有被骂死。

    说起撩妹子,精力旺盛且又不安分的男人大多乐此不疲。可放在一家单位或一位管理者身上来看,这的确是一股歪风邪气。据说,曾有一位男士,请美女吃了一碗米粉,接着,就近去一家宾馆,把人家“打起来吃”。那美女告诉他:“哥,我也就便宜你了。这年头,要是找不到聊家,旁人可看不起。”你说这是什么逻辑?自然,歌舞厅的生意便异常地火爆得不可收拾。那是因为,还有好多春心荡漾的男男女女,找不到火星撞地球的机会,于是,就只好去舞厅,在一种特别的密集阵型中碰碰运气。

    见陈队长还在气头上,狗头军师又心生一计,鼓动他到井岗去查夜,将那些不遵守劳动纪律的家伙好好修理一顿,以泄心头之恨。他先在心里计划开了——要逮那些平常跳闹的,不安分守己的,与社会上的人来往密切的,对领导可能怀有敌意的。最好是,从这里面能发现王得发,因为,大家对他昨晚的出现仍心存怀疑。于是,经他这一提点,查夜就被正式列入当天的工作日程。

    BJ2020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弹跳着,车灯却并不老老实实地照路,只一个劲地扫射着突然窜出来的草木和山石。当转过一个山弯,车速慢下来,发动机拼命怒吼的时候,车灯这才心无旁骛地指向前方。这是一段上坡路,坡顶就是一个采油井岗。大家窸窸窣窣地换起了工装,似乎都明白“正人先正己”的道理。

    进入山顶密林之中,司机杨驼背老练地熄了火,狗头军师第一个跳下车,唐老鸭跟着从后排的另一车门落了地,陈队长则慢条斯理地披挂起工装。

    “杨驼背,你就在车上等着。”叮嘱一声后,陈队长还不忘抓起那半包三五牌香烟,接着,拉开车门,带领狗头军师和唐老鸭,一起向前方摸去。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不用打手电,老摸夜路的他们却分明能感觉到走出了密林。凭着记忆,三人转过一个小山包,前方便出现一片亮光。如同夜晚才看得见星星一样,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一抹黄光鼓胀着一大团雾气,似高悬于这天地之间的琥珀一般,将眼前的夜色装点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怎么不开探照灯?难道是,想给老子省电费吗?”陈队长没好气地说着。狗头军师赶紧搭话:“野外虫子多,又没有生产,就没有必要花钱引虫子了。”“就你狗日会想,这个季节未必还有飞蛾不成?”陈队长并不领情。野外虫子多,的确是个事实。但于石油工人而言,最大的虫灾要数夏季的飞蛾,而最招飞蛾的则是这雪亮的探照灯。不用脑壳去想,大家都明白狗头军师在打掩护。遭到数落也就成为自然的事。

    见狗头军师吃了憋,唐老鸭嘴上就乖巧了起来:“狗头军师就是会想。咱石油工人又不差钱,哪还在乎那点电费?关键是,探照灯不用,那不成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吗?万一井岗上有什么应急,两眼一抹黑,咋个去处理?”感觉犯了忌讳,“叭”地一声,陈队长一巴掌落在了唐老鸭的脑瓜上,骂道:“狗日的,也没个什么正形。应个球的急呀?你娃还巴不得老子们的井岗会爆炸了不成?”接着,他问了一句,“今天,哪个在当班?”

    唐老鸭慌忙答道:“应该是小萝莉。”说着,他便两眼放光地望向了前方。前方横挡着一道金属隔栅,那是井岗的铁大门。透过大门,透过那一片被灯光鼓胀的黄色的雾气,只见一个身影顶着头巾,裹着浴巾,从一扇大门出来,又摸向了另一扇小门……

    似乎从唐老鸭那泛着暗淡邪光的脸上看出了稀奇,狗头军师和陈队长也不声张,只沿着唐老鸭的视线,各自扭头向井场里张望。“咚”地一声,狗头军师的头撞着了铁大门边的围墙,连眼镜也被撞得不知了去向。他便要去摸手电,陈队长小声制止。

    唐老鸭这才想起一件事情来,道:“李青松和曾小莉(外号小萝莉)才完婚转来。莫不是那小两口正准备干坏事?”说完,三人便齐声发出了坏笑。

    笑毕,陈队长把两人支得远远的,他决定翻门进去,将这些不认真上班的人逮个正着,然后,好好收拾一顿。

    李青松是石油学院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因跟领导合不来,又搞不好同事间的关系,便主动要求来这里守井。这喝墨水的跑来舞管钳,大家都认为他是个神经病。但毕竟人家有文凭,正好又跟单身小萝莉在一口井,于是,两人很快就打得火热起来。

    这曾小莉是顶班来的,虽个头不高,但明眸皓齿、肤白体娇。一分配下来,立即在单位引发一场地震。一时间,打破了单位死气沉沉的气氛。大家纷纷反映——井岗差人;有的人则露骨地表示——如果把她分来自己井岗,保证生产能有极大的迈进。如此抢手的人儿,自然都想抓在手里。队领导便打起将其留在队部的主意。几番角力之后,她最终来到了眼前的这口油井。据说,狗头军师也曾对她动过歪脑筋。

    “妈的,队部都不想呆,偏跑来这荒山上撒丫子。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妹是哪根筋没长对?”心里这样想着,陈队长便费力地翻进了铁大门。

    井岗的布局大同小异。穿过一排树木,陈队长摸到了住宿区。这是一排平房,总共四个房间。头三间是宿舍,第四间是厨房。厨房之后约莫十步开外,则是一座顶部立着个铁皮烟囱的锅炉房。

    锅炉房的功用已被石油工人成功开发出来。因为烧锅炉,房内的热力正好可以对付冰冷的空气。为不浪费这现成的好条件,他们就打起药池的主意。药池位于锅炉一旁,本是为锅炉上水设置的。他们将药池的水放干,反复冲洗几次,重新灌满水,然后,用锅炉的蒸汽把池内的水加热,如此,便可以美美地享用起温水泡澡的乐趣。这个池子方方正正的,且容量较大,完全可以满足两三人同时共浴。其温暖程度和水体亲和感基本接近洗浴中心的水平。自从开发出这种功用,石油守井人便彻底解决了冬季野外洗澡的难题。

    看着前方仍旧亮着灯的锅炉房,陈队长想起自己守井的日子,心里却暗骂守井人是败家子。在那里,妻子给他搓过背,他也跟儿子打过水仗,还曾邀约一些关系好的老乡来泡过澡……这种福利通常都在井岗生产期间烧锅炉的时候搭便车,但有时也只为了享受而专意给锅炉生起了火。浪费是普遍存在的,只是大家都没感觉到有何不妥。“是该给井岗工人修一个淋浴间了。”这样想着,他将目光移到了第三间宿舍,因为,只这间宿舍亮着灯,里面还传来电吹风的声响。

    随着逐渐地接近那亮灯的房间,陈队长不明就里地失去了先前的凶性,反倒平添了些许做贼的慌张来。在他眼前出现一道熟悉的木质窗户。

    这窗户,下面有一道对开的窗门,顶部是一扇上下作半轴运动的推拉扇。对开的窗门,每一扇有三个窗棂;推拉窗则只是一个木格子。这样一来,整个窗户得耗费7块玻璃。因为是公物,单位又发有用不完的油漆,人们大多不愿在窗帘上花钱,而是,用现成的油漆将对开的窗门玻璃涂个大花脸。虽则使玻璃的作用没得到正常地发挥,但这既保证了私密且又节省了钱,还能在白天筛漏进大量的光线,大家倒也乐意。对于顶部的推拉窗,人们大抵采取了无视。因为,荒野阻退了人迹;因为,高度拒绝了窥视;还有那标有“防火重地”的四合的围墙也绝不只是做做样子。

    陈队长的脸上印着红光,那光是从那涂有红漆的窗玻璃透出来的。玻璃的另一面是小夫妻的耳语和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小心地接近着,几乎把脸都贴了上去。渐渐地,浑身抖颤起来,呼吸急促起来。他努力压制着,眼睛则拼命在窗玻璃上寻找着位置。终于,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块玻璃的一个角落处。只见眼前一个人影突然间单薄了许多,接着,那人影一闪,便迅即倒了下去……

    陈队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只觉心脏跳动得厉害,身体似乎有点儿缺氧,而更为糟糕的是,一股不可抗力已完全控制住他的身子,进而使他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顶部的推拉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但玻璃却是光洁的。透过那一块窗玻璃,清晰可见用粗篾席吊的屋顶。那无疑是最好的观察位置,只可惜自己这一副五短身材。抬头望了望那一面推拉窗,再看看齐腰高的窗台,陈队长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苦。

    “要是有一块板砖该有多好。”正这样想着,一个东西就抵住了他的脚。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脚前正是一块板砖。于是,他便心怀感激地在额头上抹一把汗,迅速捡起地上的板砖,窄面在下,宽面向上,将其斜靠在墙根处。而后,左脚尖踩住板砖顶面,两手支着窗框外的砖墙,心里暗叫一声,右脚尖用力在窗台上一踩,人就顺势而上,一个移形换位,十根指头便抓住推拉窗下部突起的隔断,人就如壁虎般稳稳地贴在了窗户上。

    从陈队长的表情不难看出,屋子里面情势应该很紧张。只见他,不住地腾出左手抹胸口,口鼻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只几息的工夫,其面前的玻璃便蒙上了一层水汽。他显得焦急万分,赶忙左手抓袖口,就势将玻璃擦拭干净。这时,他突地瞪大了眼睛,做惊恐状。那样子活像是在看惊悚电影……

    不晓得过了几个世纪,这漫长的爬墙壁恐怕壁虎也吃不消。尽管有敢为人先的决心和勇气,但终究敌不过地球的引力。两手已抓得生疼,两腿也一阵酸麻,身子则不住地筛米糠,陈队长只好心有不甘地选择了撤退。

    原路返回似乎轻松了许多。陈队长伸出左脚,只一探,便找准了之前那块板砖的位置,心里则暗自庆幸能一睹这精彩的真人大戏,只可惜余兴未尽,只遗憾主人公并非自己。

    精力不集中这是做贼的大忌。正回味间,“叭”地一声响,脚下的板砖不知去向。他心里暗叫“不好”,接着,身子就重重地砸在地上。

    “抓贼!”冷不丁地这一声暴喝,惊得陈队长一骨碌爬了起来。刚刚站稳身形,正准备逃离。昏暗的灯光里,一个朦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人身形清瘦,但倒三角形的上半身却显露出睥睨众生的气势。

    只瞄上一眼,陈队长就认出了来人。这人外号张三疯,是这口井的岗长。记得在一个月前,他还扇过这幺儿的耳刮子。

    那天,陈队长身先士卒,带领干部员工共三十多号人,在成29井启油管。大家铆足一股劲,从天明直干到天黑,把几千米的油管从地底下取出来,找到掉落的工具后,又再次塞回去装好。这是超负荷劳动,中途只用方便面充饥,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报怨。收工途中,却见张三疯邀约一帮后生,正在井岗上搞赌博。见此情形,陈队长火冒三丈,“妈的个X”粗口一爆,径直冲入人群,“啪”地一声,给了张三疯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凭陈队长的印象,张三疯而今应该还在休假。真没料到,对方这会儿却突地冒了出来。于是,他摆出领导的威势,打算表明身份,并将对方好好地数落一番。

    “呼”地一声,一张蛇皮口袋便兜头照他罩了下来。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阵开门声后,极快地,又有人加入打人的阵营。听得出,这分明就是先前在玻璃那边表演的男女主角。

    张三疯今天怎么敢打领导?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莫不是井上另有其人?自己做得这样把细,怎么就轻易被发现了呢?来不极细想,滚落在地的陈队长赶忙发起了官威:“住手!老子是你们陈队长。”这一声爆喝倒还起作用,众人都停止了攻击。

    “这深更半夜的,竟然还敢冒充老子们的队长?打的就是你这狗日的队长!”李青松只觉邪火上窜,吼叫着,操起一根粗大的楠竹棒,接着,就是一通乱打。众人也紧跟上前,舞弄起拳脚……

    目光投向这片天空下四通八达的公路。一辆黑色轿车正在天龙县和宝来县的公路上奔驰。车里原本满载,当行至天龙县的一个荒郊野岭,车上便下来了两男一女三个人。他们的言语和表情很是感染人,使这个夜晚平添了几缕温存。

    参加工作后,家人大多聚少离多。兄弟姊妹能在一起相处,这的确是值得庆幸的事。王得发极为珍惜这个机会,也在这个机会中找到了作为兄长的尊严。与兄弟姊妹联络感情还在其次,最让他满意的还是化解了弟弟和马为君的矛盾。一个响指,他便哼起小调,与司机踏上了返程。

    进入宝来县境内,王得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决定先上张三疯的井岗走上一遭。原来,他已从传呼上得知,队里今晚要查夜。张三疯最近在“走麦城”,队里把他盯得特别紧。作为哥们儿,自己怎么都得帮上一把。他在心里算计着:如果发现队里的车辆,绝不露面,立马打道回府;要是另一种情况,那就给张三疯提个醒。至于队里是否去自己所在的井岗,他倒不去担心,反正上面也有人。

    才一到山顶,却见前方道路上停着一辆BJ2020。这是一条狭窄的山道,两旁虽也有树木空出来的地面,但情况不清楚,轿车要去尝试,就有抛锚的风险。见无法就地掉头,王得发迅即跳下车,身形一闪便隐入路旁的树丛中。他已打定主意,等司机去前面井岗大门口掉头回来,他才上车撤离。

    正如猫捉耗子的游戏,对于单位领导,还没有哪位员工不怕的。带着侥幸,王得发从树丛中微微探出身子,仔细观察着车灯前方的动静。突然,一股怪味钻进鼻孔,他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口臭,轻声暗骂道:“妈的,是哪个幺儿屙的野屎?这些烂屁眼的……”“还是你个幺儿运气好,这是才新鲜出炉的。”这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回答,嘴里还发出“嘿嘿”的怪笑。

    这一惊可不小,王得发只觉脊背发凉,赶忙转过身子。一道手电光便由暗处投射过来,让他整个身形暴露无遗。“哪个?”他小声喝斥着,并做出一副准备干架的姿势。

    “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嘛!老子在这里蹲坑,你娃儿也不打声招呼,就直接闯过来。莫不是狗变的,寻着味儿就找来了?”那人慢条斯理地说着,还把手电光投向了自己的脸。雪白的灯光里,浮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要不是那熟悉的声调,王得发必定会认为今晚真的见了鬼。

    “哦,是狗头军师。”王得发确认了对方的身份,马上意识到,这家伙不好招惹,慌忙陪着笑,“没想到,哥佬官还挺会享受的。以大地为厕,鸟语花香,空气清新,自是无法形容的畅快。”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还未开封的阿斯玛香烟,递在对方的手里,“要是配上一支烟,这感觉就胜过活神仙了哦!”

    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口软。用手电照了照手里的烟,狗头军师“嘿嘿”地笑道:“还是你个幺儿懂规矩。老子这就给你娃‘露个须子(透露点信息)’:今晚查夜晓不晓得?陈队长还在气头上,各人还是多一个心眼。要是撞在枪口上,可够你娃儿喝一壶的。不过,”他卖一个关子,站起身来,点燃一支烟,“陈队长不在这里,应该正在理抹人。”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使得王得发立马松了一口大气。

    BJ2020就近让进了树林里,轿车掉头转来却在让车的位置停了下来。司机按下车窗,好心提醒道:“井上在打人,你们还是去看看哦!”“有啥好看的?收拾的就是那些不‘乐(于受)教’的。”狗头军师不以为然道。

    眼光扫到王得发的身上,司机还是有点诧异,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问道:“我们这就走吗?”俗话说,好奇害死猫。王得发也想立马就走,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吩咐司机熄火,他要去一探究竟。于是,在唐老鸭和狗头军师的怂恿下,他便独自向井岗方向摸去。

    来到井岗大门,王得发生怕被人发现。小心起见,他从围墙边伸出一个脑袋,眼光瞄向正在施暴的人群。

    因为经常来这个地方,这里的人都很熟悉。只盯了一眼,他就感觉情势不对。只见,张三疯的老婆王芳穿着睡衣,站在第一间宿舍门口,一个劲地跺着脚,嘴里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得了哦?要是把人打出问题了,该怎么收场哦?”片刻,她又嘀咕开了,“这陈队长真不是个东西,大老远跑这来‘摸夜螺丝’,白挨一顿打,可怎么得了哦?”

    王得发越听越不对味道,本以为打人的是陈队长,没想到,今晚却互换了角色。起初,他还在心里为井岗员工鸣不平;现在想来,却又为他们担心起来。这平素老爱动粗的领导挨打,他心里自有不可言喻的快意;但他心里清楚,这虎须被捋的后果可不是普通员工承受得起的。

    “噫!”王得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见,远远地,一只鼓得满满的蛇皮口袋在地上打着滚,露在外面的两条腿不断地乱踢乱蹬。围着蛇皮口袋,四只脚不停地在其上面招呼着,一根类似于扁担的东西则照其中间位置使劲地劈砍。蛇皮口袋里发出一阵阵模糊不清的嚎叫,有呻唤的,有威胁的,偶尔似乎还有哀求的声音……

    见此情形,之前对领导的偏见已经荡然无存,一种莫名的正义感油然而生。这可是单位的领导,如此对待可是对领导的大不敬。查夜也是为了工作。这般不服管教,单位的工作还怎么正常开展?想到这里,王得发禁不住大吼一声:“住手!”说着,下意识地反手摸进铁大门上锁的位置。门并没有上锁。“叮当”一声响,他拉开了门栓,“嘎嘎”地推开了铁大门,快步向人群飞跑过去……

    “哪个?”见有人冲进井场,王芳像是盼到了救星,偏着脑袋,仔细辨认,“哦,是得发娃。快去劝劝。他们整得凶,我完全近不了身。”其言语中透露出急切和无奈。

    王得发也不搭话,只脚下暗暗提劲,发急地朝前狂奔。因为,他看见打斗并没有终止;因为,被打的人已瘫软在地,基本上放弃了抗争。他深知,拳脚都有失手的时候,更何况还有棍棒加身。万一弄出个好歹,轻则至残,重则伤命。

    转眼间,王得发冲进了人群,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不准行凶!”接着,舞动双手,挡开众人。“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猎枪。我们打的可是这杀千刀的偷儿。”张三疯嘴上振振有词,同时,忙不迭地向他递眼色。

    “哪来的偷儿?你们打的可是我们的陈队长。”王得发并不理会张三疯的意思,嘴里发出严厉的斥责。听见这话,张三疯却装疯卖傻起来,辩解道:“陈队长?可能吗?我分明看见他,偷偷摸摸地翻进来,然后,爬上了李青松他们的窗户。不是做贼,那是在干啥子?”

    听这一说,李青松犹自气不过,猛力挣脱妻子的手,作势就要上前再加一轮拳脚。王得发眼疾手快,赶忙将其拦腰抱住。然而,控制住上半身,其腿脚还是招呼到了蛇皮口袋上。来不及多想,王得发干脆来了一个抱摔,直接将其按倒在地。一倒地,李青松便双脚乱踢乱蹬地大声哭了起来。

    “你说是陈队长,那我们就来看个明白。要是乱说,老子定不饶你个幺儿。”张三疯揣着明白装糊涂,蹲下身去,一把扯掉地上那人身上的蛇皮口袋。

    一个汉子就势从地上坐了起来。那人满脸血污,遍身粘满了棉花点子。虽这般狼狈,却也不失威严。只见,他舌头在嘴里搅动一阵,吐出一大口血水,抬手把嘴巴一抹,低声责骂道:“狗日些不是个东西。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们!”说着,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不晓得狗头军师和唐老鸭是好久过来的。两人找来椅子,架住那汉子,挪到椅子上坐稳。

    张三疯哪里肯依,跟着就要冲过去,嘴上则大声武气地数落开了:“还说你是队长呢!队长大人为啥要去爬墙头,看稀奇?你也配吗?”话没说完,两手作势就要去按人。

    见张三疯仍旧不依不饶的样子,王得发也毫不客气,身子横挡过去,直接跟对方杠上了:“你个张疯子很能打是吗?要不就跟老子单挑。你赢了,我走人;你输了,就给老子规矩点。老子不信你娃儿有好凶!”

    似乎大家都达成了默契。有人摁亮了探照灯,整个井场坝子便无一遗漏地被照了个分明。

    采油井岗都有这样的井场坝子。它主要用于工程车辆施工作业和临时停放。由于产量不高,派上用场的时间极少,更多的时候都只有空起。今晚,能在这里比划拳脚倒也合适。

    王得发与张三疯并不言语,像是参加比赛一样,双双来到井场坝子中央站定,各自摩拳擦掌地做起热身运动。这是一场实力的比拼,也是石油工人最热衷的解决问题的方式。道理讲不通就诉诸武力。打赢就是硬道理,打输了也没人看不起。

    狗头军师恭敬地给陈队长点上烟,并十分小心地在对方的眉毛和头发上拈着棉花点子,嘴里则轻声暗骂道:“妈哟,哪来这么大的蛇皮口袋?应该是装棉花的。这些狗日的,看样子还是有备而来的呢!”陈队长理也懒得去理,只用眼睛死死地盯住井场坝子。旁边的唐老鸭也不来气,静静地观察着前方的动静。

    李青松夫妇二人站在宿舍前的树荫下,间或朝着井场中央小声嘀咕着,像是在给张三疯打气。王芳应该最是着急,她兀自守在第一间宿舍门口,口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身上的睡衣似乎并不保暖,全身上下都在打摆子。

    跟古代战争阵前叫骂一样,场上的两个人打起了嘴仗。王得发大吼一声:“接招,老子过来了。”张三疯则发出一声冷笑,道:“放马过来,看老子不弄死你幺儿!”“谁弄死谁还说不准呢!”“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也就十来米的距离,相互对冲了好一阵,撂了一大堆狠话,这才来到了近前。当然,这中间少不了一些侧向移动,以便寻找攻击的方位;但更多的则是想用气势压人,假如只用这一招就能将对手制服,相信场上的人没有谁会反对。

    周围的看客却不乐意了,纷纷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张岗长莫要心软。他要强出头,就弄死他个幺儿。”李青松第一个跳出来大声吼。“雄起雄起……”小萝莉并腿蹦跳着当起了啦啦队。唐老鸭似乎生怕打不起来,小步快走,越过宿舍前的那一排树,进行火上浇油:“狗日些是在耍猴戏吗?没那胆子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陈队长已然坐不住了,看得出精力已恢复了大半,沙哑着嗓子一通乱骂:“两个乌龟王八蛋,尽整你妈些没有的。光说不练,吓谁呀?撅(方言,即骂)的风吹过,打的贴膏药。是个男人就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要不然,谨防老子给你们阉了。”

    不得不承认,观众效应还是极为突出的。场上两人已放弃了攻心战术,也不讲究什么招式,直接展开近身格斗。也许是怀有一份期待,也许太过于专注,见此情形,周围立马就哑了声。

    张三疯表现得很克制。他不明白,王得发到底唱的是哪一出?这位平日极为要好的哥们儿,今儿个怎么偏要跟自己对着干?难道是刻意在舔领导的勾子不成?转念一想,照说,他该不是这种人。不管怎样,也不能对兄弟下狠手。于是,他化拳成掌,作势就要上前抓对方的肩膀。

    王得发却是被逼上了梁山。本以为自己为伸张正义发了声,所有的牛鬼蛇神自然就该“卷腿(方言,即服软)”。哪曾想,遇到张三疯这一个不怕事的,硬要和他比一场。他似乎又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对这场比斗自己所帮的人居然不加干涉。反正着了这一个道,总不能输了男人的面子。这样想着,他就实打实地朝对方胸口冲了一拳。

    由于各自的出发点不同,场上很快就分出了高低。“唉哟”一声惨叫,场边的三个男声便齐声叫“好”。

    只见,张三疯捂着肚子,在地上打着滚;王得发瞅准机会,径直冲过去,将其压在身下,并紧握拳头,作势要打。李青松夫妇却不再淡定,顾不得比赛规矩,旋即扑上去,紧抓住王得发的双手。王芳跟着也跑了过来,照王得发的后背一阵乱踢。

    “搞啥子?还讲不讲武德?四个人欺负一个人,成何体统?都给老子住手!”这一嗓子声如洪钟,使得场内的人都迅速回归了理性。

    发话的是陈队长。听得出,他已找回了自我。还是那副振聋发聩的熟悉的腔调。这腔调极有威势,在许多场合都出现过。当油气开发进入攻坚啃硬的关键时节,当前进镇供销社着了火,当城镇居民天干缺了水……他便召集干部员工,召开誓师大会。会议极为简短,多是命令和训诫的成分。然而,同样的语言到他口里,却似一声惊雷,驱散一切的私心杂念,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见陈队长发话了,就再没有人找不自在,都静等着谁来收场。只见,陈队长肩膀一抖,震落披在身上的外衣,人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然后,双眼一瞪,缓步来到井场坝子中央,款款道:“我宣布——比赛结束。接下来,检查工作。半个小时后,全体到值班室开会。”

    接下来似乎就不关自己的事了,但又觉得不便抽身,于是,王得发向陈队长投去了征求的眼神。正好,对方也看了过来,并友好地向他招着手,道:“得发娃,过来。好生给老子说道说道。”

    王得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不由得心下一紧。单位严禁窜岗乱岗,自己这一出头不正将把柄捏在人家手里了吗?好在自己也帮队长大人解了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不及多想,他赶忙忐忑不安地跑到陈队长面前,邀起了功:“队长您好!今晚救驾来迟,还望见谅!”

    “不要说那些屁话。只说老子在这里遭罪,你是怎么知道的?”听得出,陈队长不想追究工作上的事,只想明白事情的原委。王得发于是计上心来,道:“我昨晚梦见过我们的队长,今天又觉得眼皮跳得厉害,于是,就叫了车,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这里。果不其然……”

    见王得发越说越不着调,陈队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整那些莫营养的东西。我不相信这是什么阴谋,但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作为单位领导,我们还是该深刻地反思才对。”一阵沉思过后,他脸上泛起地了笑意,“想不想来队部上班?就你的才智和胆识比较适合来队部的地质室。只要给老子好好干,肯定会有出息的。”接着,他满含深意地叮嘱道,“你现在就当练练手,跟他们一道,去检查工作。”

    对于井岗工人而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通常,井岗工人都难有出头之日。那些调到后勤的,多是一些关系户,或者就是被某个领导看对了眼。要知道,作为下属,你就是能干上了天,做出的成绩顶多得到一些不关痛痒的表彰和奖励,最大的好处往往都被某些领导所把持。高度决定眼界,眼界决定格局。只要上升一个梯步,你就有可能得到更大的发展空间。队里的指导员还不是个小学生?但到了队部,不也混得人模狗样的了?想通了这些道理,王得发心领神会,狡黠地发出一声暗笑后,便认真地查摆起井岗工作中的问题。

    情况汇总之后,陈队长随手翻了翻上报的问题,心里极为不满,转头问王得发:“你说说看。”王得发见身边全是队部人员,便轻声道:“我认真检查了一下,有这些问题:违规使用空调,绿化带有蜘蛛网,门框上有灰,还找到一条通向井岗外的塑胶管——莫不是在偷卖天然气?”

    “空调安起不是拿来用的吗?你娃娃这就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至于‘卖气’,哪来的狗胆?我不相信真有这种事……”狗头军师忍不住为井岗员工鸣不平起来。陈队长一挥手,止住了他的质疑,道:“现在还没有到用空调的时候。前面几条罪状已经成立,是不是‘卖气’必须立刻马上去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