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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软面抄

    也就在吴白嘴说二哥的坏话的第二天,王添翠一下班便黑更半夜地找到二哥闹,要喊他去跟吴白嘴们对个质。结果却被二哥赶出了门。

    这天,本想跟大哥一路来看二哥,但碍于情面,她最后就只叫大哥代自己向二哥问好。

    这里是一个“U”字形的典型农家小院。三面是用竹篾和泥土结合的板壁搭建的青瓦房,空缺的一面朝向南方,一条还算宽敞的机耕道打那儿横过。道路的南边是一大片竹林,竹林的南边是一个大堰塘。王得财就住西边带窗的一间小屋。

    村长把王得发引进门,说这是他的家,让他在这里稍等,然后,就出去叫人。

    可能是因为房间多、空间大的缘故,农家房舍大多缺乏规范,天上地下胡乱堆放着农用物资,卫生也少有人过问。

    因为主人家事先做过清扫,王得财的那间房屋相对规整一点,只在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堆放了一堆化肥。这东西约一人多高,整袋整袋地码得如同一座工事,实在不好搬动。经大家一阵劝说,又见留住了人,主人家最终选择了放弃。

    这样的房屋,采光是一个问题。本就狭小的一扇窗户,却又因为不知是哪年贴上去的雪花剪纸和一大团灰黑的蜘蛛网的过滤,而让钻进室内的光线变得极为昏暗。

    南面靠机耕道一侧的隔壁大概是个猪圈。虽然有道墙阻挡,几头猪儿哼哼唧唧地叫闹着翻圈板的声音,却听得实在是再分明不过了。不得不承认,那用竹篾和泥土结合的板壁的墙,密封性确实有些欠缺。猪的腥臊气、猪潲的酸气以及茅坑里和圈板上的屎尿散发出的恶臭,一阵阵地从墙壁上透过来,充填满室内的每一个可能的空隙。

    隔墙的下半部和脚下高低不平的泥土地始终显现着深黑的颜色,让人一眼就感受到——潮湿。

    整个屋子也就床上还看得过去。铺盖虽仍保有人形的大概,但就是这种形状给这个如坠地狱一般的空间极为难得地保留了一份活气。

    这种房子还犯得着租吗?王得发真没想到,物探队的居处环境是如此的不堪。想着想着,就不免为弟弟感到难过。

    也不晓得二弟啥时候才回得来?王得发感觉甚是无趣,于是,拿眼睛在室内打量着,找寻可以消磨时间的东西。终于,视线停在了枕头下。原来,那下面露着一个软面抄的边角。他便过去,将其抽出,拿在手里,凑近窗户,翻看起来。

    嗯,不错。读个大学就是不一样。有见识,有想法,有温度,有深度……王得发在嘴里不住地称赞着。突然,那被他两根手指夹住的一支香烟在半空中停住,一双眼睛则盯着软面抄上的一页内容,发起了呆……只见那上面段落分明地罗列着这样几行文字:

    本月开支小结:

    一、烟钱300元(这个钱省不了);

    二、借给魏神经100元(已收回);

    三、打麻将输615元(二天不好耍就到村上去看乡下妹,不再打麻将);

    四、打扑克输89元(今后要防别人再来诓骗我打牌);

    五、嫖婆娘四次,共400元(不含车费和中途的伙食费)(划不着,今后坚决不干了)。

    xy年h月ab日

    香烟无声无息地将其上的黑线推向手指,烧蚀的轨迹不断拉长着白灰。突然,一截儿白灰从烟头上断落,正正地掉在眼前的纸面上。王得发条件反射地拍打起烟灰来。

    俄顷,一种怪异的表情浮现在王得发的脸上。只见他两眼放光,嘴脸歪斜了好几次,终于,放肆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他无法忍受得了如此可笑的荒唐账;他简直不敢相信,学历如此之高的弟弟竟然有这般嗜好;他真就对人生感觉到迷茫了……笑声冲击着他的胸腔,并透过口腔在室内极速放大开来,脑袋却分明感觉到疼。一种既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难过,更谈不上激动的一种特别的元素,深广且持久地滚过他的想象空间,使得他渐渐地感觉体力不支起来。

    因为太过用力,腹部传来一阵绞痛,身子已无法保持原有的站立姿势,王得发整个人一下子塌坐在地上。于是,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那本软面抄应该是弟弟的日记本。弟弟是好面子的,此等机密被偷窥可是犯了大忌。想到这里,他赶紧将软面抄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说是迟,那时快。才一抬头,弟弟就喊着“大哥”,冲进了门。

    兄弟二人相见,喜笑颜开地热络一阵,自不用提。接着,就得说吃饭的事。自然不能用班组伙食来对付,乡下的小馆子似乎也无法表达出情意,大家便决定进城。至于,谁请谁吃饭,有哥在场,就不是王得财作得了主的。

    还是那辆黑色的桑塔拉,还是那个知情识趣的司机,绝对服从地按照王得发的指示,接上王得财,又掉头把添翠拉上。于是,大家便一路向采油十队进发。

    “还是大哥有办法哈!”王得财羡慕地恭维着。“其实也不算啥。生活嘛,得讲究品味才行!”王得发假意谦虚着,旋即又夸夸其谈起来,“妹子她们这个天龙县才真叫个穷,一个跟头就跌出了城。哪像我们那个县?你听,‘宝——来’,多富态?这名字好哇!宝来县都叫了好几百年,恐怕连老天都给感动了。是该富的,是该富的。”得意忘形一阵之后,他跟董哥去一个电话,就又毫不掩饰地数落开来,“像你那样活人,实在让哥看不下去。你就不晓得开动脑筋找找人?书都读到牛勾子里去了嗦?一点都不开窍。”“二哥,现在改革开放,是得头脑活络一点才行哟!我可还指望沾你的光呢!”这是添翠的声音。“沾他的光?一个榆木疙瘩脑壳。莫去指望了哦!还是把大哥我的膀子搂紧点吧!”说着,王得发便拿电话到副驾驶位置去捅妹子的肩头。

    汽车在采油十队队部门口接上了马为君。他的到来,给全车人自然带来一阵寒暄。但说到王得发的本事,马为君就尽可能地找其它话题来岔开。这让王得发很是不爽。汽车扬起一路尘土,在前往宝来县的国道上奔驰。车上的人似乎被沿途的景色吸引,都不言语了。其实,只添翠张着好奇的眼睛往外看,三个男人则各想各的心事。

    天黑得早了。黄昏时分,汽车来到一个江边。宽阔的江面静静的,如同一张板着的脸——没有一点流动的表情。江里存放的不像是水,更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那血红的天空不落分毫地在其上投下鲜明的深秋的记忆。对岸灯火辉煌的城市,在一带远山之后血色的天幕的映衬下,显露出一种悲壮,一种豪迈,一种狂放不羁的个性。这就是宝来县城。

    酒罢,饭罢。王得发在一家宾馆给妹子写好房间。至于马为君的起居就不是他该考虑的范畴,只是把该说的话给妹子招呼到。接下来,就带二弟上街,说是去看夜景。

    跟周围的县城比较,这宝来县的城市面貌不晓得要赛好远。因为是新兴城市,自然规划得就比较得体。街道上,机动车、非机动车和行人都作了严格地分流。街道中间和两旁都统一设置了绿化带。大街上还设有原只在大城市才见得着的人行横道。各种功能的单位和店铺得到科学合理地布局。公交站台、公交车对于当时一个县城来讲,绝对是奢侈的作法。但眼前的光景,却让人感觉一点也不铺排。你看,都晚上八点半了,来来去去的公交车内都装得满满的。这些且不说,即便是小到一个垃圾箱或一部公用电话,都设计得十分美观,考虑得特别地人性化,也就足可以看出宝来县人的严谨和认真。“百米大街”是宝来县城最大的看点。这“一百米”指的是街的宽度。在如此宽阔的大街上,人就显得极为渺小了。这跟摩肩接踵的小街一对比,那个时代的人便会脱口而出“壮丽”之类的词汇。当然,这要是放在都市,绝对不值一提。但也自有其突出的特色:一边是一带仿古城墙的建筑,一边则是现代建筑。两者一唱一和,像是在进行古今对话一般,相映成趣……

    王得财算是过足了瘾,思想还沉浸在对眼前美景的无边的遐想中。突然,身子转入一个窄巷,光线一下子变暗。这时,他才发现,大哥已把自己拉到一个叫“梦之南”的卡拉OK厅门前。

    两个穿着时尚打扮娇艳的迎宾小姐,彬彬有礼地迎送着客人。门的一侧光线较暗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子跟一个中年人正勾肩搭背地亲热。见这种阵势,王得财发话了:“哥,我们是不是走错了?”王得发轻笑着回话:“二弟,不要着急。我今天跟一个老板有生意上的应酬。一会儿进去,你清清静静耍你的;我们谈了事,就过来陪你喝几杯酒。”说着,拿手按住二弟的肩头,“都大人了,好些事得多想想。”说到这里,他看见巷口的三个男人,便使劲地招着手喊话。

    “董哥不得空。我们过来也是一样哈!大家都叫我李眼镜。兄弟几个,今晚上一定得‘整对头(耍开心)’。”说着,李眼镜把眼镜取下,用嘴巴向镜片上哈了几口水汽,便拿纸巾下细地擦拭。“你娃又不搞啥选美,把个破眼镜整那样干净干啥嘛?说不定一会就叫人家香汗给弄花了哦!”一个白净的瘦个子拿话在鄙训他。众人闹哄哄地就上了楼。

    大家被带到一个大厅。趁大家进门的当儿,王得发把一卷票子塞进二弟的衣兜内,并再三叮嘱——小心那些女的掏包包。

    大厅里的灯“叭”地一声亮了,刺眼的白光让人一时间睁不开眼。管事的中年妇女给门口打一个手势,一队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便亦步亦趋地跟着领队走进门来,并作出各种不同的花式造型。接着,便纷纷报上艺名。

    除王得财外,大家很快就选定了人,并相继出了大厅。临出门,王得发回转身来,轻声对王得财耳语:“我这就去跟人家谈生意。这年月没得法,大家都吃这一套。我暂时就不陪你。你看自己想上哪儿耍?耍完了就到巷口等我哈!”说完就出了门,而那队姑娘却依然在原地站着,冲王得财一个劲地扭动身姿“哧哧”地笑。

    也就半个钟头光景,王得发再度来到大厅,并按通常的惯例,搂着女人在这里等起。

    大厅内设着几排长椅,其间安放着条桌,这跟一般的会场摆设没得两样,只是灯光打得出奇地暗。一面墙上挂着一张银幕,其两边分别立着一个音箱。屋子也简单地掉了一个顶。上面还用钢丝牵拉着一些塑料的绿色藤萝和几串闪光的灯珠。后排椅子紧挨着的那面墙上开得有一道小门,门里边设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小舞池。

    大家陆续地来到了大厅。哥几个刚接好一支香烟,从小门里边便窜出来一个胖子,直接上前封住了王得发的衣领,并大声嚷嚷:“你个龟儿在搞啥子?这地方是你来的?各人滚回去上班!”王得发听这声音,看这面目,顿时给吓傻了。才等来人把手一松,便赶紧着往楼下跑。大家自然在后边跟下楼来。

    “兄弟,跑啥子?”李眼镜不解地问。那戴遮阳帽的矮胖子就作出了判断:“我想应该是他们单位的领导。”“陈队长!陈队长!”王得发惊魂未定地原地跺起了脚。“队长个锤子!我说是哪个野物?还不是他妈个嫖客!”瘦个子尖叫着。“要不要找人弄他狗日的?”遮阳帽感到不平。“不好吧?”王得发有些迟疑。李眼镜过来,把王得发身子扳正,给他打着气:“怕啥?他龟儿不乐教,就得收拾他。你放心,这事跟你毫不相干。老子只招呼一声,几个小弟直接把他个龟儿摆平。”正说着,见王得财下得楼来,三个人便转向别的话题。

    约莫晚上十二点光景,传呼机“哔哔”地发出响声,把王得发瞌睡吵醒了。以为是哪个相好在打骚扰电话,他埋怨着,随手从床头柜上取过来看。这一看不打紧,直把他吓得从床上坐起来。原来是单位的座机。都这么晚了,还会有啥事?找我?回电呢还是不回呢?他迟疑不决。那就看他们还打不打?他在心里作了个决定。便又倒下请他自个儿的瞌睡。

    “哔哔”地,传呼机才一歇气,就又接着响,始终没完没了地叫闹。“三次了。一定有啥事发生!”王得发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直接给对方拨过去。

    “喂,你好!我——王得发。请问找哪位?”王得发尽量控制着内心的不安,轻声地探听着虚实。“对了,就找你。陈队叫你到荣华宾馆402号去一下。马上去!”说到这里,对方挂断了电话。这可把王得发给僵住了。他说啥也搞不明白,为啥领导这么晚了还要“关心”职工?为啥今天同样都是耍,自己就耍得不合适?该不会是卖油的事出了啥子岔子哦?不会!直觉告诉他,这事跟今晚的风流事有关。去就去,还怕他吃人嗦?他于是按照地址找过去。

    荣华宾馆在江边,这里虽然档次高,但因远离闹市,早先除一些外地有车的客商和公款消费外,基本上就没得客人。后来,人们慢慢地发现其中的妙处。情侣们陆续把那儿当作爱情的集散地。相好的更是把那儿看作世外桃园。

    王得发来到陈队长的房间门外,“啵啵啵”地敲过三响。门立马被人打开,里边传来夏大学的声音:“来了?”他招呼着,然后用手杵着王得发的脑袋,一个劲地数落,“你娃干的好事!这下安逸了,看你娃娃咋个整嘛?”“哪个?”屋里边是陈队长在一腔吼起,“王幺儿呀?给老子进来!”

    王得发大气都不敢出,硬着头皮来到陈队长的面前。眼前的陈队长的模样着实让他心里一惊。

    陈队长仰面躺在床上,身上搭一床薄被,头手露在外面。额头上贴着胶布,嘴皮肿得老高,脸上手上尽是血口子,还有几处淤血的印迹。

    这是谁干的?未必陈队长今天要我们为他雪耻?难道是想叫我背他去医院?也许打架把钱包弄丢了,想找我扯一些钱用?目前的情形真就让王得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迅速地在心里打着问号。肯定是想叫我找几个人给他雪耻。他最终作出这个判断。于是,试探着问:“这是咋整的?”这一问不打紧,却让陈队长心堵得利害,他暴跳如雷,“嗖”地从床上弹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王得发扑来。这阵仗,王得发哪里见过,赶紧一个闪身溜出了门。陈队长这一扑,却扑了个空,一跤跌在地毯上不打紧,却又让脑壳遭殃了。原本放在茶机上的一个烟灰缸,经他手指一勾,就正正地砸在他的天灵盖上——那地头立马就鼓起一个大包来。

    听见房间里发出陈队长“哎哟哎哟”的痛苦的呻吟,王得发虽心痛,却又不敢再进门。而要说离开这里,这却是他压根都不敢想的事。

    职工们从老一辈那里潜移默化来的逆来顺受,在单位里被领导们作为一种资源,并被充分地利用。这大大提高了领导对职工的满意度。是哦!工作得心应手,管理收放有度;领导可以耍大牌,职工却不敢使小心……这话就说得远了点。

    只见王得发终于忍不住,一腔哭起,伸着头向屋子里边发问:“到底是咋个一回事嘛?你怎么老是跟我有仇哦?刚才是你自己跌倒的哈!我就错在没有把你抱住嘛!现在可以进来吗?”“进来!”里边是陈队长威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情绪平复了许多。

    王得发小心翼翼地走到陈队长的床头,仍带着哭腔说:“刘领导,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溜开。是哪个幺儿把你打成这样的?老子找几个人去收拾他些龟儿!”最后两句,王得发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陈队长咳嗽一声,问道:“你离开‘梦之南’后,上哪儿去了?说老实话!”“我直接带起我二弟去住店。不信你可以立即打他房间的电话。”听王得发说得很诚恳,陈队长语气缓和多了:“我只想闹明白,今晚是哪个在整我。但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你个幺儿。我平时可没得罪人。”“其实,刘领导,这可说不一定哈!”王得发据理力争,“你们当领导的也不容易。管了职工呢,职工中就有怨言;没达到客户的心里期望值呢,客户们就要装怪……得罪的人可多了去了。”“你个幺儿……”听王得发有板有眼地讲,陈队长本想喷吐出世间最恶毒的字句,但看其一脸的诚实,便就把那弯在肠子里边的脏话给咬断在牙边。

    回到宾馆,王得发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该不会是李眼镜他们整的事吧?他自问着,并立即拨通了李眼镜的电话:“喂,李哥,我问你个事。”“啥子事嘛?那么大一晚了,有事可不可以明天再说嘛?”李眼镜尽管还客气,但已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我只说几句话。你晓不晓得,我们陈队长遭哪个打了?”一提这事,对方好像来了劲。只见李眼镜振振有词道:“是波哥他们干的。咋个?你消息那样灵通啊?那孙子活该!他日妈当个官就可以耍小姐,却把我们‘王总’赶下楼。这不成了‘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这一晚,王得发睡得不踏实,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董哥方面的威胁。人常说,久走夜路总要碰到鬼。本打算,好好地干几票卖油的行当后就收手,然后,跟董哥们保持距离。现在看来,这种结局怕是实现不了了。你看嘛!人家连陈队长都敢打,自己又算得了个啥呢?

    第二天一早,见到弟弟快活的表情,王得发总算找到一点安慰。他庆幸自己发现弟弟的那本日记。要不然,真还不晓得弟弟到底缺点啥呢!

    对于王得财而言,此次宝来县之行却真的给自己增长了见识。尽管之前也被工友们威逼利诱着开过荤,但与昨夜的美人一比,原先招惹过的那些野花野草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那一个个肤白貌美的,一个个嗲声嗲气的,简直就如同仙女下凡,他真后悔去碰那些个乡下妹子。而最让人难以启齿的还要数吴白嘴那夜给他办的招待,居然带他去嫖大妈级女人。起初,他心里升腾起强烈的憎厌,但架不住那一句“你是不是男人”的激将,最终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想到这里,他心智似乎成熟了许多。渐渐地念起了苗苗。是该成个家了。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为慎重起见,他决定回去写一篇日记,于是,用钢笔在手背上写下“日记”两个字。

    难得来一趟,王家兄妹又在宝来县城耍了一天。晚上的饭局中,王得财一伸手就泄露了秘密。

    “噫?”眼尖的马为君放下筷子,大声嚷嚷着要看他的手。也不顾弟弟的反对,王得发一把将他的手捏得死死的。审视了一下,发现是“日记”两个字,便睁大眼睛,望着对方,发出一阵耐人寻味的坏笑。

    因为心里有鬼,王得财直觉一股邪火上窜,整个脸憋得红光大冒,好像那藏有惊天秘密的软面抄正一页页地被人们翻看起来。“写日记是个好习惯。”好在,有大哥及时解围,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护住了他的面子。但由此,他就更加地怨恨起马为君来。

    马为君本是有口无心之人,但与王得财这位未来的二舅哥几番交锋之后,却又感觉出,自己有意无意间开罪了对方。为了修复二人的关系,他便主动约请王得财去逛街,意欲增进两人的感情。

    马为君虽是这样在想,王得财却老是盘算着——离对方远一点。要知道,王得财把面子看得比命还要紧。他已看出,小马已发现他并不是“来基层锻炼的”。现今,做啥事都得讲背景。他一个普通工人家庭,这背景有也就等于无了。但顾及到面子,他可不想人家捅破这层窗户纸。他知道,自己是妹妹的骄傲。他生怕因此伤及妹妹的自尊。伤谁都不得伤到妹妹,这是他最后的底线。然而,人的嘴巴是最难管住的。一想起这事,他就心里发虚,自然就不敢接马为君的招。

    “走嘛,二舅哥!”马为君直接攀上了亲情。“你这话可不对哦,八字还没得一撇呢!”王得财拿话把人家挡得老远。

    “未来二舅哥迟早得去掉‘未来’,倒不如提前这样喊,来得亲切。”马为君辩解道。王得财终于看准破绽,训斥道:“去掉‘未来’不就看不到希望了吗?原来,你娃是跟我妹子搞起耍的?”这一腔吼起,立即引来王得发和添翠异样的表情,惹得马为君一个劲地揩着额头上的汗水。

    似乎积压了很久的怒火,王得财得理不饶人,正色道:“你个马‘伪军’,一听这名字就不像个好人。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要是晓得你欺负妹子,老子第一个要向你娃儿兴师问罪。”这话直听得马为君眼睛一愣一愣的。

    感觉伤了脸面,添翠可不依,哭着闹着把二哥一阵数落:“你这人怎么不依好?人家好意请你去逛街,原想给你买一个包;哪曾想,你这肚子里全装的是火药。大哥给你置办了一身行头,我们也想表示表示嘛……”“对对对,二哥这个帆布包是该换得了。我们就是这个意思。”马为君陪笑道。

    这里是宾馆,怕被人看笑话,王得发赶忙过来打圆场:“小马也是好意。二弟,你是不是瞌睡没睡醒哦?赶紧出去,不弄个像样的包包回来,当哥的可不答应。”

    在兄妹两人的劝说下,两位大学生终于尽释前嫌,一脸春风地出了门。

    一路上,马为君像是在汇报工作一样,把自己的近况作了个简单介绍。其中,还特别点出了他即将调去上级机关工作的消息。这自然让王得财心里五味杂陈。

    附近的井位还得继续着打眼,且这一打就老是没个完,偏偏守财奴又不听劝,坚持要在添翠井上煮饭。一来到添翠井岗,总是看到人们灼灼的目光。言谈中,总听到一些胡乱吹捧的话。妹妹也因自己这个大学生身份而被大家捧上了天,连隔壁的胡婆婆都对她油然而生起敬意来,遇事还老爱找她给拿拿主意——似乎得着一个大学生哥哥,连她本人也一道能干到天上去了。而最让人头疼的还是马为君。这小子,你别平日里看他嬉皮笑脸的,却好些时候都笑里藏着刀,且刀刀尽逮着自己的软肋骨砍,像是总在想着法儿要把自己比下去,好在妹妹面前显摆。为此,王得财直觉得心里发毛。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疾?”想起马为君的作派,王得财不由得深发感慨。慨叹世间万物同门同宗的,彼此间却都难免有过惨烈的杀伐;慨叹同是石油大学出来的两位青年,在人前却要这样一争高下。他甚至感觉憋屈得要死,恨不得突地来一个天崩地裂,让大地崩开个口子,自己好一下子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其实,这也难怪。想来,当初从像牙塔出来,头上顶着光环,那是何等的心高气傲?仿佛他们就是奉上天的旨意来的,世界必将受他们的主宰。不是吗?人们早就或说或唱地表达着这样一个意思——他们是祖国的花朵,他们是人民的希望,他们是国家的未来……而眼下竟然落魄成这个样子,让他怎么都想不通。

    是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通发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痛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在顺境中一般都难将自己做大做强,而逆境中却往往成就一番事业。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换得了复国灭敌的光荣;中国革命的预言家和导师带着劳苦大众吃糠咽菜挤窑洞,终于迎来了从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大跨越……这些道理,王得财也不知想过多少回,也不知在心里暗暗地下过多少次决心,但心里涌过汹涌澎湃的浪潮过后,很快就被另一个声音所战胜——什么是顺境?你就是闲庭信步,大千世界均尽数被你掌握。什么是逆境?你哪怕能干上了天,顶多也就只是个“弼马瘟”。王得财不是越王,更不敢把自己拿来与伟人相比,虽说是“将门无种,富贵无根”,但生活的磨难已根深蒂固地把他定格为一个鼠目寸光的俗人。他已然看不到什么希望,他对生活的热情已降到了冰点,眼看整日里“跑山”也难跑出个头,他真就希望这卑贱的生命不要延续得太久。

    内心的悲苦无处宣泄,更无视街头美景和市井生活的情趣了。王得财强打着精神,摆出一副虚假的傲气,挺胸抬头,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马为君的身后。

    “二舅哥。不不不,喊错了。”默默地陪王得财走了一阵,马为君主动招呼着,因先前嘴上吃过亏,便赶紧面露难色地改口道,“哥,你看我这记性。”说着,将对方请进了一个商场的大门。

    乘电梯,两人径直来到专卖男士用品的三楼。商场虽然大,但分类极细。几个转身,便找到一家男包品牌店。各种款式的包包整齐码放在货架上,在灯光的照射下,尽显奢华和时尚。当然,最好看的还要数迎上前来的那一位妙龄少女。

    “您好,‘皮尔卡丹’欢迎您的惠顾!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少女朱唇轻启,眉眼传情。

    一听是洋品牌,王得财认真看了一阵那些价目牌。这些都是上等皮料做的包包,少说得花八九百,贵的则直追两千元。这一看,惊得他下巴都掉了。可转念一想,又不花自己的钱,何不趁此把身边这个家伙好好地宰一顿?他抬手指向一个挎包,少女笑盈盈地取了过来。只简单看了两眼,他便向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因不想看到马为君接下来的表情,他便借故内急,准备去厕所。

    “哥,不要急着走。”马为君立马把王得财叫住。以为马为君被宰疼了,一种鄙于不屑的表情浮现在王得财的脸上,同时,不由分说道:“人有三急,我可耽搁不起。”

    “哥,你把包留下。我想看看,这包能不能装下你那里面的东西?”马为君一脸的诚恳。这似乎并不打紧,王得财飞快地将帆布包交到马为君手里,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专柜。

    当王得财回到专柜面前,马为君已笑容可掬地拧着他选中的挎包,美美地夸赞道:“还是哥有眼光。这包很有型,配在哥身上,绝对上档次。不错不错。”这可是1860元的货。没想到,小马居然就买下了。不晓得对方心里疼不疼,反正王得财心里血已流得一塌糊涂了。这时,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便心急火燎地在新旧两个包包里翻找起来。

    “一样都没落下,都装在新买的包包里了。”马为君负责任地解释道。没曾想,王得财的脸色却青一阵白一阵地,面目极为狰狞。

    “哪个叫你动的包包?”翻出一个软面抄,王得财只觉急火攻心,大声嚷嚷道。“没有啥,那只是一个记账本。有必要这样大动肝火吗?”马为君轻描淡写地解释着。

    的确,这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日记本。里面只偶尔简略地写两句心里的感悟,更多的则是一笔笔账目。说句实在话,马为君只随意地翻了翻,并没留意里面的内容。殊不知,里面藏有不可告人的大秘密。见对方怒不可遏的样子,一时间,他便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可怜巴巴地抬眼望着,希望能让这家伙消消气。

    王得财迅速找到那一张敏感的纸页,仔细看了看,发现装钉线位置有一些烟灰。这明显是新增的痕迹,说明这一页已被翻看过。马为君是不抽烟的,照说,没有这种嫌疑。但既然撞在枪口,那就只得拿这家伙出气。

    “刺啦”一声,软面抄被撒成了两半。接着,“刺啦刺啦”地响个不停。不多一会儿工夫,一堆碎纸堆放在柜台上。也不顾及围观者的议论,王得财猛力地拉开皮包,使劲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塞进帆布包内,然后,重重地将皮包扔在柜台上,转身直奔楼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