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岭南九状元传奇 » 十二 辞去

十二 辞去

    又不过数月,莫宣卿与张赋各娶了白家的小娘子,二人不但是好友还成了连襟。更是成为新进士中的一段佳话。

    而康娘子的第一次海贸行商已然成行,所得利润之丰厚,便是有心理预期的康娘子也是目瞪口呆。莫宣卿居然凭借着康娘子的打理,竟是不用向寺院借贷“慈悲钱”(当时放高利贷的主要是寺院)而能在长安买得了一所三进的小院子而不必租房,却是很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大中七年,杨筠松也考上了进士。莫宣卿也从翰林院的供奉成为了学士,由翰林院学士(这时候的翰林学士只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和顾问,从宰相级别的大员到九品小官都可以担任,属于内廷并没有任何品级,跟明清的翰林学士无法相比)又成为了右拾遗,由右拾遗又继续升迁,几乎一年一个台阶地升到了秘书省的秘书丞,这已经是穿着绯袍,佩银鱼袋的中高级官员了。

    可是,他依旧是一个词臣,除了写文章,写诏书,写应和诗歌,别的军政大事却完全没有机会出声。而张赋虽然没有他的品级高,但却是已经出了地方,担任上州的司马,实权在握。柳珪更是做到了从四品上的卫尉少卿,掌器械文物,总武库、武器、守宫三署。已经奔着尚书省的各部侍郎、州刺史这一级别的官爵去了,超出他这个状元三级。

    没办法,家世才有青云路。

    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五月起,李忱因为食用太医李元伯所献的仙丹中毒,八月七日,病入膏肓的李忱驾崩,享年五十岁。群臣上其谥号为圣武献文孝皇帝,庙号宣宗。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副使丌元实矫诏立郓王李温为皇太子。李温改名李漼,继位成为新的咸通天子(唐懿宗)。

    咸通天子喜爱乐律、洞晓音律,对游宴、乐舞的兴趣远高于政事。天子即位之初,就罢免了令狐绹的相位,让令狐绹出任宣武军节度使,改任了白敏中为相。白敏中在入朝时不慎摔伤,一直卧病在床无法办公,三次上表请求辞职,李漼都不批准。因为,白敏中有病,正中咸通天子下怀,可以借故不理朝政,和其他的宰相朝会讨论政事也是敷衍了事,他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李漼除了喜欢饮酒,就是观看乐工优伶演出,宫中供养的乐工有五百人之多,只要他高兴时,就会对这些人大加赏赐,动不动就是上千贯钱。他在宫中腻烦了,就随时到长安郊外的行宫别馆。由于他来去不定,行宫负责接待的官员随时都要备好食宿,音乐自然也不能缺少。那些需要陪同出行的亲王,也常常要备好坐骑,以备李漼随时可能招呼他们外出,搞得大家苦不堪言。李漼这么一来,就把唐宣宗的“大中之治”的成果给败了家了。

    对于这样的天子,一味逢迎天子的宰相令狐绹,骄纵不法,受贿卖官的“白衣宰相、无解进士”令狐滈,还有大唐的顽疾——宦官、藩镇、胡虏,现在还多了一个崛起的南诏。

    作为秘书丞,莫宣卿早就没有了刚刚考中进士时的锐气,而且白敏中早就私下提醒过他朝堂的局势,这些人他哪个都得罪不起。

    嫣红如火的夕阳已消沉,莫宣卿却仍然独坐在黑暗的晚窗前,手中有笔未落,屋里有灯未点,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夜空下只有一颗寒星升起,却是那么的遥远。

    用山泉水自酿成的新酒,当然不是好酒,却自有一种清冽的香气。

    莫宣卿嗅着酒香,孤独地想着。

    封州并不大,那里郁郁葱葱到处是雨林密布,土地很肥沃,洒下一把种子就可以疯长,无论是禾苗还是杂草。

    随处都可以闻到草木的芬芳。

    就像他的生命中随处都有母亲的印迹一样。

    他心里依旧挂念着母亲。

    多久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了,多久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了。

    莫宣卿的思潮像山林间的溪流一样放纵流淌。

    他那时年幼,在私塾读书的时候,虽然记忆力超群,能达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并不刻苦,表现得相对懒散。县学里的老师劝他好好学习,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他却以一首自题诗来回应自己的老师:少年立志早登科,世上文章奈我何?赋读五经犹恨少,诗吟万卷未为多。江湖海阔为池砚,出水高山作墨磨。愿意借瑗为白纸,将来写尽太平歌。

    县学老师们希望的学生是那种能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吟派。看到小小年纪的莫宣卿口出狂言,老师不禁大怒。坚决不肯再教这样桀骜不驯、自视甚高的学生,即使继父莫及芝出再多的钱,也要将他领回去。最后还是莫宣卿的母亲出面,让他在学堂做一个杂工,不耽误其他同学学业,才得以能够继续学习。

    十二岁那年府试举秀才,他在舅父的保荐下得到了应试资格,于是写下了《答问读书居》诗,“书屋倚麒麟,不同牛马路。床头万卷书,溪上五龙渡。井汲冽寒泉,桂花香玉露。茅檐无外物,只见青云护。”只此一首诗,让他高中。继父因为他读书好,大喜过望,就在麒麟山侧建了一个小小的书屋,让他在那里刻苦攻读了五年。

    五年中,母亲给他送饭,给他洗衣,给他勉励,给他壮行。

    他记得那时候,他上京赶考的时候,母亲偷偷给他怀里塞的碎银。

    七钱四分银子,救急的时候拿出来用。

    他记得母亲低声的嘱咐。

    已经整整十六年了,他离开母亲在这长安城闯荡了十六年了。

    来时他还是一个懵懂少年,如今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嚓”莫宣卿用火石点亮了油灯,照亮了床榻上已经熟睡的康娘子那依旧艳丽却已不算年轻的容颜。

    他望了一眼康娘子,在面前的白麻纸上用端丽的小楷写下《陈情表》三个字。

    也许,是该离开了!

    “什么?秘书丞莫宣卿自请外放?”一个绿袍低品官员瞪着眼睛问。

    另一个绿袍低品官员捋了捋胡子道:“恐怕是白相国的授意吧!毕竟他是白家的女婿,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乃是常理也。何况,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说不得,这个年少成名,又得宰相家世垂青的状元郎有青云之想也!”

    “可是,怎地自请为孝老母,去往南方州郡的道理,难道是用这样自贬远州的方式以得圣人怜悯?”

    “也未必,虽然远去南方,却好过中原之地。藩镇自大,出为北地州郡,难免面对强藩恶邻,朝夕不保,南方虽僻,却是安全得紧。人家堂堂状元郎,秘书丞难道还不比你会想事?这是极聪明的方式!”

    走廊上的木地板“橐橐”地响起了皮靴的声音,两个绿袍小官忙噤了声,这时候,传来了宦官尖利的声音:“着翰林供奉拟旨,莫宣卿孝亲之情可悯,着给假三月,回乡省亲,再去往台州任别驾。速速拟旨,送交中书省审阅。”

    “青骢聚送谪仙人,南国荣亲不及君。椰子味从今日近,鹧鸪声向旧山闻。孤猿夜叫三湘月,匹马时侵五岭云。想到故乡应腊过,药栏犹有异花薰。”卫尉少卿柳珪刚刚吟罢诗,与莫宣卿饮尽了一杯梨花白酒。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柳兄保重,请回吧。”莫宣卿绯袍幞头,唇上已有短短的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正是一副标准的风流才子模样。

    他手执一把柳枝,可是在灞桥亭边那些长安的好友所折下赠与的,可他却是要决意南下。

    他已经闻够了长安那深沉的却是已经腐朽了的气息。

    忽听得马蹄滚滚而来之声,却见一个士子打扮的人纵马飞奔而来。

    他骑着一匹土黄色的马,风尘滚滚,甚至连眸子和头发眉毛都已经被黄土高原上滚滚的砂尘染黄。在他褐黄皮马鞍旁所系着的是土黄布包袱。他的靴是黄色的牛皮靴,他靴下蹬着的是黄铜做的马蹬。可是,非常奇怪的,在所有人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一个完全黑色的人。

    “莫兄留步。”那人呼喊着。

    莫宣卿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杨筠松,那个风水相卜都十分精通的杨筠松。

    如今在灵台苦苦研究寻龙点穴阴阳卜算的杨筠松。

    杨筠松滚鞍下马,一把抱住了莫宣卿的肩头,急匆匆地道:“莫兄不可回乡啊!”

    莫宣卿道:“为何?”

    杨筠松道:“此去岭南,兄不得归来矣!且不要去,不要去。”

    莫宣卿笑了笑道:“杨郎君莫吓我,这次某只是归去省亲,然后赴台州上任,绝无问题。况且一路皆有军士扈卫,怎会去不得?”

    杨筠松忙道:“此行某已卜算数次,不利于兄,莫兄休要固执。”

    杨筠松不再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急。

    “杨郎君何出此言?”见得如此莫宣卿不禁诧异。

    杨筠松拭了一下脸上的汗珠和胡须上的尘土,道:“某昨日入值灵台,得闻兄归省故里探母之事,不觉心血来潮,便先以铜钱卜了一卦,竟作大凶之兆。某大惊,先后以奇门遁甲、紫微斗数、扶乩各术细细推演了莫兄此行,皆是大凶。某自拜师昆仑以来,虽无所修真大成,但人间卜筮、点穴寻龙未尝失手,觅龙、察砂、观水、点穴无一不准,是以兄之吉凶某已成数。今年年交戊子,对应兄之年庚八字,此行而去,路上并无灾难,只是兄归省就任途中难免干犯廉贞七杀,且冲大限,流年灾厄必有生死之事!望莫兄鉴之。”

    莫宣卿听后一怔,又复哈哈大笑道:“多年至交,我知杨郎君爱我,某已心领。然老母在堂,孝心不进已十六年矣!此次必一去见慈颜,以报母恩。况谚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某以状元之荣待罪长安十六载,事君之事未尝不兢兢业业;为大唐中兴之业,未尝不是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莫某,一介书生,得此际遇,夫复何求?此去岭南省亲,台州荷任,只为‘忠孝’而已,何惧生死哉!且某等读书人,胸中有浩然气,头顶有文曲星,区区灾厄,小小病痛,也难奈我何!我意已决,郎君勿劝。”

    莫宣卿招手命仆人取来一方绢帕,递给杨筠松,让他擦了擦脸上身上的尘土,道:“可惜张展诗在凤翔任官,不得见他。杨郎君,你我相识十余年,是为知交,某感激杨郎君为我操心奔波,且与汝饮去杯别离酒,相会定有来日。切莫做儿女沾巾之态!”

    杨筠松沉默了一会道:“莫兄且珍重!”然后回头取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道:“希望来日能与莫兄再会痛饮。”

    莫宣卿也喝了酒,与众人拱手辞别。

    远远地只听得杨筠松放声而歌: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此一去,果然只能是梦中人!

    莫宣卿回到家乡封州,当地官员耆老都出城欢迎,极是热闹,他领着夫人儿子拜了祖宗,又去拜了继父慈母,再又拜了舅舅兼老师梁明甫,一时都成为了小小封州城的热闹事。不久,他便携带老母和夫人上路,去往台州上任。在路上感遇风寒,本来吃上两剂药就好了的事情,偏偏遇上连日天降大雨,道路崎岖难行,莫宣卿的病就被耽搁了,结果,才走到福建莆田便一病不起,魂归天国,年仅三十四岁。

    莫宣卿的三个儿子在家乡听到父亲离世的消息后赶忙赶去了莆田,然而几个孩子赶到福建莆田的时侯已经是几个月后,莫宣卿早已经被当地的莫姓同宗族人就地安葬。咸通十一年,封州刺史李邦昌上奏皇帝,敕封莫宣卿为正奏状元,谥孝肃。莫宣卿十七岁中科举头名,是我国科举历史上最为年轻的状元,也是两广地区的第一位状元。

    注:莫宣卿与李郜为大中五年状元之说都有出处,未知孰是。故并列于此。

    附:

    莫孝肃公诗集序

    白鸿儒

    唐宣宗大中五年,龙集辛未,设科求贤。合天下士对策于大延,胪传以莫公宣卿为第一。公字仲节,广南封州人也。所产之乡曰文德,所居之里曰长乐。厥考讳曰让仁,虽不任,亦有隐德。蚤年不禄,公母梁氏,恐公孤立无倚,改适。继父亦莫氏,讳及芝,乃开建籍也。公随母往,并而为昆仲者三。长曰莫俦,次曰莫群。公年最少,乃其季也。继父亦乐善好施,岁歉则出粟以周邻里。尝遣二兄习读,公幼在侧,天性迥异,闻言即悟。甫七岁资识豁然手不释卷,过目辄成诵,时人目为神童,入郡庠从游于梁明甫先生。梁母尤氏严于内训。试于有司,荐于大延。对扬清问,首魁天下。初典翰林,未服官政。后以母老,具表陈情。乞官外补,以便就养。上可其奏,赐官台州别驾。归省迎母,未至官所,而寻卒故里。葬之于文德乡锣鼓冈。咸通九年,封州刺史李邦昌上其事于朝,钦奉上敕为唐正奏状元莫孝肃公,祀以庙食,表其里居曰文德。蠲其赋税,以充烝尝之需,永为常典。公自幼以至登第,所撰词赋诗歌,皆操笔立成。诵而咏之,如真金美玉,不落形迹。如化工生物,不事妆点,而生气宛然如在也。及今公族子姓言动气象,犹有公之遗风。虽乡曲五尺童子与夫田野愚夫愚妇,皆重公名,莫不喜谈乐道之。凡游于庠序者,罔不贤其贤。守其宗祀者,莫不亲其亲。得非状元公神化之所感也耶?是请也,公之嫡孙莫立之,郡之庠生也。述公行实以告,且请予为记,以垂悠久。余无似,叨治公郡,恨弗获睹公而徒慕公也,因以为记云。时有唐乾符五年,岁在甲午秋仲望日。

    (选自《全唐文•第09部卷八百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