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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旅馆

    鲸头草旅馆,二楼的一个狭**仄房间内摆着一张只有被单与枕头的小床,一杯牛奶被放置在床边的柜子上,距离端递上去时已经过去了很久,原本温热的液体已经微凉了。

    牛奶杯子底下压着几个学字用的练习本,最上面那本的外壳上有稚嫩字迹涂画出的名字:塔莎·麦卡洛。

    塔莎坐在房间的窗边默算着时间,一边探听楼上的动静。

    她对今夜可能发生的事的细节并没有具体的头绪,在以往西托有客人到来时,她都听话地待在自己的房间内,提前就喝下了有助于她睡眠的牛奶。

    塔莎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真的有献祭发生,那时间只能是在夜晚,而西托的夜晚是从七点开始的,她如果想知道真相就需要特别留意七点之后发生的事。

    鲸头草旅馆目前被登记有人的房间只有301号,302号与303号三个。301号房的客人伊德哥斯已经身死,剩下的两个房间中,302号是双人间,303号是单人间。

    光是从人数上并不能确定应该着重留意两个房间中的哪一个,不过,在厨房时父亲只让她做了302号房间客人的晚餐,而没有提到303号房间的客人。

    从不需要晚餐这一点上,塔莎猜测303号的客人要么是会很早入睡,要么就是会去其他地方用晚餐,而不管是猜测中的哪一个,塔莎都没有办法听到他的动静。

    所以塔莎能选择着重留意的房间就只有一个。

    楼上,302号房间的一家三口自入住以来就一直没有安静过,即使现在正下着大雨,特地守在窗边的塔莎也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用餐时的谈话,其中还夹杂着刀叉时不时碰撞的叮当声响。

    从他们的交谈声中,塔莎知道了那个叫汤米的男孩今年刚满五岁,同行的拥有褐色头发的女人是汤米的妈妈,她的丈夫将她唤作珍妮。

    夫妻两人正谈论着下午在贝宁号船上遭遇意外时各自的惊惧,末了还顺便提起了他们此次乘船去洛西邦的目的——看望珍妮的母亲。那位老太太患了无法被治愈的重病,想在临终前再看看自己珍爱的小女儿,再最后抚摸一次外孙汤米。

    从一家三口谈起珍妮母亲的语气中,塔莎不难听出那是一位十分热情而温和的老人,他们希望她最后的时日能在家人的陪伴下度过。

    “自上次探望已经过去两年了,要是妈妈看到汤米都长得这么大了,一定也会吓一跳吧……”

    “爸爸,我想吃你盘子里的烤鱼!”

    “噢珍妮,她一定会的……汤米,我之前教过你什么?垂涎别人盘中的食物可不是一位绅士该做的事。”

    “……说起烤鱼,自从尝过你母亲做的风味烤鱼后,再吃别人做的总是觉得差了点什么……对了!珍妮,你还记得我上次回家后买了各种各样的草梓粉吗?是的是的,我那时就在研究,她到底是放的哪种才能让烤鱼变得那么美味!”

    “噢,乔,那是她用自己栽种的草做的,市面上可买不到。”

    “真希望我能早点知道……”

    ……

    一家人之间带着亲情温度的谈话被楼下的塔莎尽收耳底,她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雨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

    “小汤米,你吃完了吗?”

    “嗯真乖,擦擦嘴巴,我一会就拉铃让赫尔曼先生来收拾餐具,我们小汤米还要长高呢,困了就先去睡觉吧。”

    这顿晚餐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也许是考虑到汤米作为孩童应该早睡,他们很快就结束了进食,先后放下了餐具。

    珍妮对汤米说的话与三人起身的动静声音不算小,和之前那些餐桌上的谈论一样传入了楼下塔莎的耳中。

    塔莎听到珍妮即将拉铃呼叫父亲后,精神一震,长坐带来的困意和疲惫瞬间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心中涌起慌乱,下手颇重地拍了拍脸颊。

    她忘记了。

    不,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客人时,这个点她都已经在睡觉了,所以没注意到客人用完餐后都是父亲去收拾餐具的……

    也就是说,她送餐时藏不藏起好运果根本无关紧要,因为若是好运果真的重要,那不管她有没有送去,父亲都绝对会在收餐具时重新再送给客人!

    若是祭场理论正确,那好运果很有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危险。该怎么办?要趁现在他们还没拉铃立刻上去阻止吗?

    叮铃铃!

    在塔莎纠结的短短几秒内,楼上的房间里的人已经替她做了决定,他们拉响了呼叫铃,而另一头的铃声直传赫尔曼身边。

    塔莎屏住呼吸,双手压住了剧烈跳动的心脏。

    扑通…扑通……

    她轻轻将耳朵贴在了窗边墙上,听得比之前更加仔细。

    咚,咚,咚

    近乎是立刻,楼上就传来了敲门声。

    塔莎闻声皱了皱眉头。

    铃响到敲门的时间间隙不对劲。以父亲平时的习惯,这个时候他应该待在一楼看书,从一楼到三楼的距离并不短,父亲上楼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

    难道敲门的不是父亲?敲门的是谁?

    没等塔莎想明白,属于父亲那熟悉的声音已经通过墙壁在她的耳畔响起。

    “是我。”

    这一声像极了是对她心声疑问的应答,让塔莎被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还好,这句话究竟不是对塔莎说的。

    赫尔曼站在三楼302号房间的门口,对里面带着小孩的夫妻俩表明身份。

    “是我,赫尔曼·麦卡洛。”

    “赫尔曼先生,请进吧。”

    “嗯…是这样的,我为可爱的客人们带了一些当季的餐后果实,现在双手……有些不方便开门进来,请问您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

    父亲果然带了好运果上去。听见赫尔曼的回复后,塔莎心里默默想道,我早该知道的。

    “噢,好的,当然…当然,我们很乐意,多谢您的好意了,还专门为我们送来新鲜的…”

    珍妮前去开门,低跟鞋底踩在木板上响起哒哒的脚步声,她一边用语言表达着对赫尔曼特地送来果实的感谢,一边转动门把手。

    咔嚓

    “…水果……”

    塔莎贴近墙,听见了在门打开时锁头划过门框发出特殊轻响的同时,珍妮也说完了话里的最后一个单词……

    然后,一切声音夏然而止。

    珍妮开门后遇见赫尔曼该有的寒暄声,刚才乔哄汤米去刷牙的声音,汤米委屈的抱怨声……所有的声响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声音呢?发生了什么?

    入耳只有一片死寂,塔莎有些焦急地猜着可能发生的事,她抿了抿嘴唇,退后换了另一边耳朵贴上墙壁。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在寂静中听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声响。

    咕噜咕噜……

    这是什么发出的声音?

    塔莎压抑下心头逐渐变得强烈的不妙预感,掐着胳膊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集中精神辨认。

    它给她的感觉隐约有些熟悉,塔莎觉得自己应该不久前还听到过相同的声音,像是液体煮沸后里面冒出气泡……不,更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涌出来发出的…而她上次听到这个是在……

    对了!是在昨夜,在伊德哥斯掏出他的心脏后,身体里无数血液争先恐后从胸膛的空洞里涌出来的时候!

    那个敲门的父亲大概率有问题!

    汤米一家极有可能出事了!

    意识到这点,塔莎猛的站直,心头出现了莫名的压抑感,一丝丝恐惧让她的呼吸变得艰难,塔莎张口喘气,感受着心脏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

    不不不,他们出事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事实也许不是这样,他们……他们或许只是……

    她不断对刚才听见的动静做出正面猜测,而珍妮开门后传来的那段长时间死寂随之将这些好的想法通通打散。

    那些正面的猜想一个接一个变成了负面的结局,每一个都比前一个更加可怕,更加让人胆寒。

    终于,塔莎不想再忍受大脑中冒出的各种有关一家三口悲惨下场的想象了。

    “不论如何,至少现在不能只呆站在这里,我得去做点什么才行。”

    她这么想着,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深吸一口气,转身冲向了房间门口。

    她要去亲眼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塔莎解开反锁的门,握住把手,轻轻将它朝外扭动了一圈。

    吱——

    扑哧扑哧……

    一打开门,偷入屋内的一地黑色鸟雀便被这异响惊起,它们在狭窄的室内拍打着翅膀飞动,相互扇落了不少羽毛。

    塔莎猝不及防被这些散落的羽毛落了一脸,她眼神变得有些迷茫,看着漫天飞舞的鸟毛愣了一秒。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鸟?什么时候…这是鲸头草旅馆没错……可是现在这里……这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眼前的场面让她本能的想要关门回去,但在略微迟疑之后,塔莎还是抹下脸上的鸟羽,向门外迈动脚步,选择离开了房间。

    以往的日子里她一直在逃避,已经躲了这么多次,是时候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了。

    塔莎不想再这样继续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躲在这个狭窄的房间之中,明知不对劲,却对外界的异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不想永远都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不知这些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入侵旅馆的,但到了此刻,鲸头草旅馆内已经飞入了无数的海鸟,它们落足在可以降落的每一寸空间,当所处之处过于拥挤时,会有三两只鸟飞起来重新寻找着陆点。

    这些身披黑羽的生物聚集在一起,让地面变成了一个波涛起伏的黑色湖泊,而塔莎就是在水浪汹涌间试图渡河的小船。

    从房间门到楼梯口的一段路程,塔莎从未走得如此艰难过。

    屋中的海鸟们飞起又落下,在刚开始,她还会先把下脚处的鸟赶走再行进,但没过多久就放弃了这无意义的举动。

    这里的鸟数量实在太多了,即使赶走了,没等她下脚就会有新的鸟被挤过来。到了最后,塔莎几乎每一脚都踩在了鸟类的身体上,走过处尽是血迹和鸟尸。

    在行走了这距离短暂却格外漫长的一路后,她几乎快要习惯了翅膀和鸟羽拍打在身上的触感。

    但不论行走的过程如何,路程总会有终点。

    三楼楼梯口……301号……302号。

    塔莎停住了脚步。

    前方依旧是密密麻麻的的鸟,它们以各种姿势抓握门框,一个个重叠覆盖,死死堵住了门口。

    塔莎此时距离302号房间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赶走面前的众多飞鸟,门背后发生一切都将显现在她的眼前。

    但她心里其实早有答案了。

    那些她从没有见过第二面的房客,伊德哥斯的话,梦灵巨猫眼镜下父亲的身体,此时遭遇的异常鸟群……

    一幕幕过往浮现,曾经注意到过的,又被她抛弃在潜意识海洋中的异常点,此时都清晰地在塔莎脑海中亮起,然后陆陆续续相连,变成了一条带有指向的线,指向了门内三人唯一的结果。

    她紧了紧手心,随后伸出了颤抖而又坚定的手,猛力拽住扯开了第一只堵在门口的海鸟。

    在开始第一步后,之后的行动就容易了许多。

    塔莎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将一只又一只的鸟抓起抛在了身后,直到屋外不断闪动的雷光可以穿过302号房间的窗户,将屋内的景象映照在塔莎的眼底,她才慢慢停下来。

    塔莎一眼望去,显然,那些讨厌的鸟没有任何一只进入了302号房间中,比起门外满地鸟毛的脏污混乱,里面的场景干净到可以一览无余。

    而这“干净的”房间里面呈现出的是另一副惊悚而又怪诞的场面。

    雷光让房间忽亮忽暗,一个高约三米装扮奇异的类鸟怪异生物曲脖直立,在这让人不安的光照下,进入了塔莎的眼帘。

    这个怪东西背对着门口,面朝窗户低垂下硕大的鸟头,浑身的羽毛锋利得宛如利器,在它头部微动时,塔莎能隐隐窥见其尖而长的鸟喙。

    眼前似鸟生物的身型比例比起鸟更像是人类,它宽大的上半身略微蜷缩,站立在被整齐摆放着的三具尸体前,以一种塔莎熟悉的虔诚样子静默着。

    它的趾爪下踩着裂开滑落的裤腿,一条腰带被绷开到最大卡在了坚硬的羽毛之间,腰上挂着衬衣被撑破留下的布条,两只巨大的羽翼垂落在两侧,末尖细密羽毛中,被夹住的金属袖扣反射出一点微光。

    身上眼熟的装束……它是…父亲?

    看着房内类鸟生物像人一样的姿态,塔莎不自觉间有了一个合理而又荒谬的猜测,而她此刻全身的感官都在告诉她,这个猜测就是事实。

    咽了咽口水,塔莎视线下移,看向了地上失去生机安静仰躺的一家三口。

    最左边,褐发女人珍妮的嘴角还定格着上扬的弧度,神情放松。塔莎几乎能想象到她一边带着笑容,一边去开门的情景

    中间的小男孩汤米嘴巴张开,里面含着牙膏混水被刷开形成的白色泡泡,右边紧挨着他的男人乔手上攥着一张手帕,手帕尖端是和汤米嘴里完全相同的泡沫。

    看起来惨案发生时,汤米正在乔的监督下做餐后刷牙,而乔蹲下身在帮汤米擦拭身上溅到的牙膏。

    餐桌上,带有食物残渣的三个餐盘静静摆放着,看起来它们不久前还盛着餐点,被一家人使用。

    回想起自己在楼下听到的声响,再将其与眼前三口人临死时的动作一结合,一副温情十足的日常画卷就得以在塔莎的心底展开。

    而此时他们却……她喉头微哽,一股气闷堵在了胸口。

    珍妮,乔,汤米……他们以富有生气的模样,变成了满身死气的尸体。

    察觉到自己逐渐被情绪淹没,塔莎晃了晃头,短暂平复了下心情,之后才重新看向他们的脸。

    这次她的关注点不再是三人的神情,而是那三张脸上让人难以忽略的相同致命伤。

    他们每个人的右眼都溢满了血迹,本该待在里面的眼球被尖锐物刺穿,且凶器一路不停地直射而过,一直到从后脑勺处捅出,眼眶里失去眼球造成的空洞被另一个塔莎熟悉的东西所填充。

    她看清填充物是什么之后,下一秒就紧捂住了嘴巴:

    是三颗被蛮力按进去的赤红色好运果,它们此时和珍妮三人的皮肤相连,活像是三颗红色的眼球。

    这三颗好运果的颜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逐渐变成了塔莎见过的它的另一个形态,那是每次祭祀时父亲与哥哥都会准备的东西,在祭礼单上,塔莎记得它被写作是……叛者之脑。

    原来…特殊加工……是用这样的方式加工吗……

    塔莎踉跄着后退,手指不自觉地骤然收握,掌中被她提着翅膀的鸟在这突然的力道下痛得发出了一声惨叫。

    “咕呜——”

    尖厉的鸟叫在房间宛若一声警报响起,塔莎被吓了一跳,看见屋中那个高约三米的怪物身影微顿,脖子缓缓倾斜,开始平滑地转动……

    它长脖上面坚硬的羽毛相互摩擦,不断发出让人牙酸的嗞嗞声响。

    在鸟的惨叫声发出后,塔莎连忙转头将手里的小东西朝过道的最远处扔过去,但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嗞嗞——

    一股恶意降临笼罩在她的身上,塔莎僵硬地回头,对上了一只足足有脑袋大小的,血红色的眼睛。

    是它!

    塔莎气息稍乱,一眼就认出了那只眼睛,是她在梦灵巨猫眼镜下窥见过的,攀附在父亲身上的眼睛。

    它竖立在巨大鸟头的正中间,像一个裂开的伤口,里面的眼球自凹陷中凸出,冰冷地注视着地上的女孩。

    门内外两方谁也没有先动作,气氛微滞,空气中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身边的鸟群在不断起飞降落,漫天羽毛飞舞,一如塔莎脑海中混乱的思绪。

    毫无疑问的,面前的怪物就是父亲,至少,它使用的是父亲的身体……那个词语是叫…异化?可以确定,就像当时伊德哥斯身上出现扭动的触手一样,父亲的身体也因为某种超凡力量的影响而产生了异化。

    身体是父亲的,但是这个眼睛……这个绝对不是父亲的眼睛!

    塔莎太熟悉父亲看他的眼神了,那是带着怀疑、厌恶还有控制欲的眼神……不管发生了什么,他绝不会以现在这样绝对冰冷、没有一丝多余情感波动的眼神看她。

    它看她就像是在看食物,不过是因为刚吃饱所以杀她的欲望并不迫切。

    但这也掩饰不了它想杀她。

    塔莎不敢先动,她清楚地看到了汤米一家三口的死法。

    从他们还未来得及变恐惧的神情可以知道,他们到死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能猜测出眼前生物的速度极快,且三人的伤口都是从眼眶刺破至后脑勺,说明它的攻击很精确,力量也绝不是塔莎一个八岁小女孩可以抗衡的。

    塔莎明白,自己面对这样的生物逃脱希望十分渺茫,她尽量不让身体大幅度行动,以免刺激到它。塔莎只希望对方能晚一点杀她,好让事情能有一点转机。

    幸运的是,她没有等待太久。

    吱呀——

    楼下传来旅馆大门被大力推开的声响,随即,一个喘着粗气,声音颤抖的男人扯着嗓子大声叫道:

    “救命啊——赫尔曼先生——噢不!该死该死!我的暴风神啊!这里怎么这么多鸟?不不…走开!走开…喂?有人在吗?”

    这个呼喊声……是那个叫斯迪亚的古董商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