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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狂乱

    风烈鸟酒馆的门在铃声的伴随下被推开,空气短暂沉寂了一秒,又立刻恢复了它原有的热闹。

    斯迪亚进门后环顾四周。

    屋内一片嘈杂,人烟气聚合成的暖风吹拂开他身上的潮湿与寒冷,映入眼帘的灯光有些昏暗,带着恰到好处的暖黄。

    酒客手中的玻璃杯与各色透明的液体碰撞,香醇的酒香蔓延满屋。酒馆室内的面积并不大,酒桌陈设的设计恰好能让他的眼神一放开就被中间最显眼的台柜上摆放的众多酒类吸引。

    “我真是一个倒霉但又幸运的人。”

    一扇门隔开来两个世界,斯迪亚在心中感叹,外面的是地狱,而他此刻进入的就是今夜独属于他的天堂。

    斯迪亚按习惯坐上了靠门最近的高凳,朝伙计招了招手。

    “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我是第一次来,有什么特色酒吗?”

    他虽然已经有了具体想要点的酒,但还是决定先听听对方的推荐。

    “当然,我们酒馆的粮食果酒都非常不错,全是自酿的……噢,对了!客人既然是初次来到西托,那可一定得尝试下我们特色的尾草酒了!再配上海陆生物的完美融合——深藻烤羊排,大海的咸甜配上被烤到滋滋冒油的羊肉……这可是雨天最热门的搭配。”

    来者答话时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嗯……听起来不错,嗯,就照你说的来一份吧。”

    斯迪亚表面微微颔首,在衣领的掩盖下却不留痕迹的咽了咽口水——先是险些遭遇海难,再来一路步行的风雨交加,他早已饥肠辘辘,在听到对方非常形象的描述后,他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烤肉的焦香。

    伙计带着点好的菜单走开,在等待食物的间隙,斯迪亚突然想起了先一步进入酒馆的那些水手们。

    他有些好奇这些常年待在海上的家伙们会点些什么,在心中想法的驱使下,他的视线在大堂扫了一圈。

    好在作为外来者他们并不难找。

    一片以复古的褐色灰色为主的衣装穿着之中,属于水手的蔚蓝色服饰极为显眼。他们看上去也和斯迪亚一样遭受了雨点的猛烈袭击,头发和裤脚都湿漉漉的,随意耷拉着并没有做特别整理。

    为首被船长说过嘴碎的壮汉一身酒气,手揽一位身材火辣的长发女人,她举止开放却不显做作,光是看背影斯迪亚也能想象出她的正面是怎样的风情动人。

    “那个叫尼克的年轻人还真没撒谎,噢我的暴风神啊,这里的美人还真是……啧啧,确实很不错。”

    斯迪亚看得有些失神,直到泛着醇甜香气的酒杯被端上了桌,他才顿觉失态,连忙收回目光。

    “酒就是我的美人!”

    酒上了桌,他不再流恋远处别人怀里的尤物,举杯浅嘬一口隐隐泛着光彩的尾草酒,斯迪亚眼中立刻流露出了强烈的惊喜。

    “噢!我的暴风神,这真是被掩藏的宝藏!”

    尾草的清香在口腔回荡,酒的炽热蒸腾着味蕾和喉腔,在这两相冲击之下,斯迪亚突然冒出了“即使今天就死在这里也值得了”的想法。

    “不不不,真是奇怪的想法!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在一个无名的港口品尝到了这样的宝贝,这不是更能说明我还错过了许多绝无仅有的美酒吗?我得长久的活下去才行!”

    他一拍脑袋,有些好笑的拍了拍头。

    热气腾腾的羊排也端上了桌,斯迪亚往水手那边看了一眼,注意到那原本还隔了一段距离在调笑的女郎和水手,此时已经拥在了一起,两人衣物纠缠,一时间难舍难分。

    “看起来那边的先生已经在享用今天的晚餐了,啧……果然在海上待久了是会寂寞的,都这样了还不如去旅馆开个房间。”

    短暂的吐槽后,斯迪亚收回了对那边的关注,开始专心享受起他的晚餐。

    ……

    咚…咚…咚…咚…咚…咚……

    门边座钟敲响六下,惊飞了檐下避雨的一排飞鸟。在它旁边的斯迪亚已经被美食俘获,正在用餐饮酒,听见钟响只拂开袖子看了看腕表就继续埋头苦干。

    没有抬头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在钟响的第一声起,酒馆内除了那些已经烂醉的水手外,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以各种反自然的诡异姿势转过头,齐齐看向他们这群外来者。

    直到钟在第六声后失去动静,酒馆内的人才宛若无事发生一般恢复了正常。

    塔莎端着餐盘站立在鲸头草旅馆302号房间门前,久久没有动静。

    相同的场景在昨夜也发生过,那时她也像这样端着客人的晚餐站在门口,今日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房间号由301号变成了302号,她面朝的方向的由左侧变成了右侧,里面的客人由伊德哥斯变成了一家三口。

    昨日的那扇门打开,她碰巧赶上了伊德哥斯身体发生异变,短短的一夜一白天过去,塔莎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伊德哥斯的讲述下,她往日在与父亲和哥哥相处时的不和谐感有了另一种合理的解释。

    合理但十足疯狂的解释。

    在伊德哥斯逝世之后,她已经借助梦灵巨猫眼镜,亲眼确认了父亲和西托港其他居民的身上确实有不对劲之处,而她现在要证实的是另一点,就是伊德哥斯的祭场理论。

    “以往的流程是什么样的?你只要找出每次的相同之处,并破坏掉那一点,看看有没有异常就能大概知道答案了。”

    流程……客人进入房间,若是他们点了餐,我会做好饭菜并上楼送去餐点……后面好像没什么别的……旅馆有客人时,到了晚上我就不被允许离开自己的房间了…共同点是…是什么?

    塔莎费力地回忆,努力回想着之前经历的每一个细节,但直到手都端麻了还是一无所获。

    以往的客人……伊德哥斯……

    对了!伊德哥斯说过他是利用了潜伏的能力破开空间进来的,而昨天父亲不在旅馆,并没有遇到他,所以父亲不知道伊德哥斯的存在,因此我也第一次在有外来者时得以在夜晚离开房间。

    也就是说,我可以反过来想:在从流程到物品的各方面上,之前对待其他的客人和昨天对伊德哥斯有什么不同?

    找到了新的思路,塔莎有些欣喜,慢慢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

    塔莎低头思考,偏了偏脑袋,银制的餐刀照应着灯光,一瞬间白光闪过晃了她的眼。

    餐刀…晚餐…食物……果实!

    好运果!

    是了,每次有客人来之前,父亲都好像早有预感一样,会提前准备好新鲜的好运果,而我也正是因为经常将好运果端给客人,才从他们口中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将它称作覆果!

    那么我只要阻止父亲将好运果给这家人吃下去,是不是就能验证伊德哥斯将这里看作祭场的正确与否?

    若能证明祭场理论是假的那再好不过,若是真的……

    想到那些可能遭遇了不测的客人们,塔莎眼神暗了暗,下定了决心,她将餐盘旁摆放的好运果一颗不剩地挑出来,全部藏进袖子里,才慢慢敲了敲门。

    嘭!嘭!嘭!

    “请进。”

    短暂的等待后,门缝逐渐变大,褐发女人棱角柔和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看到塔莎手上端的餐盘后回头冲房间内喊道

    “汤米!你的食物来了,不过你要知道,只有听话的好孩子才能吃香喷喷的酱汁牛肉!所以现在立刻去洗手,不许再因为你爸爸不让你养鸟就吵闹着哭!”

    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塔莎笑着眨了眨眼睛,小声地说了句谢谢,接过了餐盘往塔莎手中塞了几枚硬币。

    随着面前的门再次闭合,塔莎内心的紧张也慢慢消散。

    走廊墙上挂着的画作上,栩栩如生的黑猫在田野上扑着蝴蝶,冷静下来的塔莎感觉自己的心中也有这样的一只黑猫在不断抓挠心弦。

    看来,这位夫人之前在船上确实没有注意到她。

    这在之前是好事……在之后……

    捏了捏硬币,塔莎没有再久待,转身下了楼。

    钟摆上的指针一刻不停地在动作,每走过一步都要以嘀嗒声来昭显。

    赫尔曼身形挺直得坐在堂内台后,手握一本《暴风的箴言》,神色虔诚,闭眼默诵着祷文,他每天都会在夜晚到达前做相同的事。

    在这份安静里,塔莎蹑手蹑脚缓步下楼,她知道这个时候的父亲不喜欢被人打扰,于是努力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吱呀——

    哪怕她极力克制,还是将木板踩出了一声轻响。

    赫尔曼的诵念被声音打断,他不悦地睁开眼,目光很快锁定了楼梯口上女孩的身影。

    他眼神带着厉光射了过去,涵盖着怒气呵斥

    “塔莎·麦卡洛!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还不回你的房间去!”

    被父亲突然的叱责吓到,塔莎有些手足无措地比划:“我正准备回去,刚刚给客人送去了晚餐……”

    她十分慌张地解释,动作间袖口松动,被藏在里面的一颗好运果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飞了出来。

    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阻止。

    塔莎瞳孔微缩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这颗果实直直滚落到了父亲的桌前。

    气氛一时间凝结。

    嘀嗒,嘀嗒,咔,嘀嗒……

    赫尔曼余光看向一旁的钟摆,分针已经过半了。

    他短暂的沉默下来,这样的场景好像让唤起了他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片刻,赫尔曼将自己面上的怒气逐渐掩藏,转而换上了一副恐怖而怪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赫尔曼缓缓站起身来,戴上了他的单片眼镜,迈步走向塔莎,带着父亲身份的天然压迫感,一步步逼近。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塔莎,你袖子里为什么藏着好运果?

    “嗯?你做了什么吗?”

    “你没有将象征着我们伟大暴风神的祝福的果实,送给我们今夜尊敬的客人吗?”

    “你是在反抗我的命令吗?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你在盘算着背叛我?背叛我们的神?就像你那肮脏的母亲曾经做过的一样?”

    “你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是吗?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呢?”

    “你这个卑劣的,一无是处的坏种。现在,把被你用肮脏手段私藏起来的东西交出来,然后马上滚回你的房间去。”

    每说一句话,赫尔曼的音量就向上提了一分,当他终于走到面前,用手指着她的脑袋时,塔莎感觉到了自己的耳膜正隐隐作痛。

    “看着我的眼睛!塔莎!”

    眼眶蓄着生理性泪水,她忍着惧怕,将视线从脚尖向上移。

    裤腿…腰带…衬衫下摆…马甲…马甲!东西在马甲。

    在这样超近的距离下,塔莎能看清赫尔曼衣服下的每一个褶皱,她就这样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寻找伊德哥斯给她的、后来被父亲收走的眼镜。

    幸运的是,塔莎找到了,她看到了他的马甲下有与那副眼镜形状相似的鼓胀。

    “你应该知道我这么生气的原因,塔莎。”

    泪水划过女孩的脸颊,赫尔曼将这视作是她的服软,稍微缓和了语气。

    塔莎顺从地点头,解开衣袖,将其中被挤压的有些软烂的果实一股脑全部倒给了赫尔曼。

    “回房间去!你被禁足了,一周都不准出来,你知道再次反抗我的下场,塔莎。”

    女孩瑟瑟的点头,逃似的飞快跑走了。

    “愿暴风神宽恕你的罪。”

    赫尔曼握住好运果,呼气,吸气,最后神情平和地在胸口画起了最为标准的暴风神标志。

    西托镇今天的大雨仿佛永远也下不到尽头,天空执拗的想用它的恩泽冲刷尽地面的脏污,但脏污永远都在繁衍。低空的乌云依旧在压缩凝实,与此同时夜晚也在暴雨的掩护下悄然降临,帮助这片土地孕育着新一轮的罪恶。

    当斯迪亚叫来了今夜的第四杯尾草酒时,为首的水手和女郎已经在无人经过的角落里滚在了一起。他正从伙计的托盘上拿起酒杯,第二次的,旁边的座钟响了。

    咚……

    第一声钟响,室内瞬间安静,在钟声的主旋律下,背景音是门外的风雨和几个倒在地上说着醉话的水手。

    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斯迪亚察觉了不对,因为面前的侍者如中了魔咒一般僵在了原地,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自己。

    “你还好吗?你需要帮助吗?”

    斯迪亚关切地问道。

    咚……

    第二声钟响。

    呼啦,砰砰砰砰砰……门外,风雨猛烈地拍打起风烈鸟酒馆的大门,它在提醒着什么,以一种让人胆颤的力度,焦急地想要破开这扇门。

    “喔!这风这真是热心肠,看上去它似乎发现了你此刻身体有些麻痹,想要进来提供帮助呢!哈哈……哈……”

    斯迪亚被他的眼神看的有些胆寒,想说些玩笑话调节一下气氛,越说却越感受到了不自在。

    咚……

    第三声。

    “说真的,伙计,你需要帮助吗?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好。”

    斯迪亚感觉对方的状态不太对劲,向着他凑近了些再次问到。

    理所当然的,对方并没有答话。

    咚……

    第四声。斯迪亚注意到伙计托盘上的酒水在剧烈晃动,他十分贴心的帮对方将酒杯端了下来,却发现他手上的铁制托盘已经被巨力抓握地扭曲。

    铁盘被手指抓握到扭曲?!

    见此场景,他略微惊恐地向下看,发现对方的指尖在不知何时生长出了歪曲怪异的黑色骨质。

    看起来颇为可怖,像是一些大型肉食鸟类的趾爪。

    斯迪亚长吸一口气,站起身向门口退了一步。

    咚……

    第五声。

    斯迪亚环顾四周,这才察觉到状态不对劲的不只是自己面前的这个伙计,而是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

    他看见了各色各样的、理他或远或近的人脸,它们主人的身体或是面朝着他,或是背对着、侧对着他,但在此时此刻,他们都以正脸看着斯迪亚。

    最为甚者的脖子像某种鸟类一样,生生扭曲了一百八十度,眼睛充着红血丝,嘴角溢出血迹,而神情却无比平静。

    咚……

    六…斯迪亚恐惧到极致,心头不受控制的数着钟声敲响的次数。

    嗞——屋中的灯光突然变暗,灯芯有些撑不住地嘶嘶作响,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在暗淡光线的烘托下更显压抑。

    作为一个古董商人,斯迪亚或多或少都有听过,或者见识过一些超自然事件,此时他若是还意识不到这个酒馆有问题,并且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那他这些年可都白过了。

    “噢我的暴风神,我还不想……”

    他脸上全是惊惧的汗水,面朝着这诡异的酒馆,一点点摸索着缓步后退。得益于斯迪亚有喜欢坐门边的习惯,他很快就摸到了大门把手。

    咚……

    第七声钟响,这是夜晚到访的门铃。

    砰,灯光骤然消失。

    酒馆内,举止怪异的众人随着灯的熄灭身型在刹那间拔高。背靠着门的斯迪亚只瞄到了面前的影子突然变大,视线就瞬间被黑暗吞噬。

    他迅速反应过来,毫不犹豫的握住把手,拉开门,顺手拿过了自己立在门边的黑色雨伞,然后转头就向外面跑去。

    剧烈的风声推助雨点狠狠砸在斯迪亚的脸上身上,冰冷的刺痛感消减了酒精带来的醉意,让他脑海迅速清醒。

    “啊——我的……”

    身后水手的惨叫声追上了斯迪亚的脚步,催促他加快了远离的速度,他甚至来不及在心中为那些倒霉的家伙们默哀。

    斯迪亚现在的理智就像年久失修有些卡壳的齿轮,停停走走,勉强能支持住他进行基础简单的思考:

    风烈鸟酒馆不对劲……里面的人…都变成了魔鬼!我得快点离开,我得去……对了,我得去旅馆,去鲸头草旅馆找赫尔曼,让他赶快去通知教会!还得告诉其他人快点离开这里。

    斯迪亚在雨中尽全力奔跑,不一会就已气喘吁吁,在转弯时,他的视线扫过噩梦开始的地方——风烈鸟酒馆。

    那座熟悉建筑上的红色字迹颜色深的骇人,像是血液染成的一般。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将这种红色看作鲜活的表现,这颜色分明代表的是危险与死亡。

    若不是此时正在逃命,斯迪亚定要重重地拍一下脑袋,让它记住这个教训,提醒它以后即便是在面对百年一见的好酒时,也多少要留一点清醒。

    噗噗噗,雨声中隐约有鸟类拍打翅膀的轻响,斯迪亚听见后险些脚底打滑。

    “没事了没事了,暴风神保佑,我已经离开那里了。

    等出去之后我一定得吃一顿禽类大餐……噢……还是算了,我再也不想见到鸟了,特别是有尖爪的鸟。”

    斯迪亚大喘着气,不停地安慰自己,以克服双腿的微微打颤。

    快了,快了……

    只要能回到鲸头草旅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