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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笔存真

    “容君,今日一别,乃是永诀。为师这些年以女子之身在乡野山间招生讲学,更助妇人出逃夫家,可谓屡犯禁忌,有此一日也早在预料之中,但为师从未后悔。望你来日修己渡人,勿负为师当年为你取的这个名字。在我屋中书架第二层有一暗格,里面有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你取出然后带给潭州元家夫人叶惜荷。她见了信便会明白一切,日后自有她替我将你抚养成人。答应为师,前路无论有多辛苦都不可中断学业……”

    那支笔终于缓缓停了下来,也许它还想写下去,但显然托它留话之人已经油尽灯枯了。

    在倚靠着自己的师长阖上双眼时,少女终于放声大哭。桌案上的水迹尚存,笔力遒劲,仿佛真是一位恩师在弥留之际写下的谆谆教诲。

    但是盛云鸿看得分明,这支可以自行书写的笔留在桌上的字迹,不是旁人的,正是自己那位正在被缝合伤口却一声不吭的好友的。她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陈子旷终于缝合完伤口,虽然方才一心不可多用,但对发生了什么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过眼下还不是抓住那笔的主人盘问来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时候。

    他开口难得一见的稳重:“你们都去睡吧,这一日又伤又累又受惊的,我留在这里陪容君。明日一早……容君,明日一早一定要让老师入土为安了。”

    他如此安排是希望能让孩子再最后再陪一晚老师,选自己留下则是发现没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选。放眼这一屋子的几人,敢在晚上和一具尸体共处一室的人,除了自己也就剩梁燕归了。

    偏偏她才受了伤,自己虽然和怜香惜玉四个字没有半分关系,但关心病人的职业操守还是有的。如此一来,便决定由自己陪女孩和她的老师。

    云鸿无奈地提议道:“你也很久没合眼了,去睡吧,我来陪容君。”他心道平日里燕归习惯保护自己就算了,现在竟然连陈子旷都默认他是需要被保护的那类人了。他盛云鸿就那么无用?

    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怯怯地开口道:“哥哥姐姐们,不必明日一早了,夏日天热,这又是在人家的客栈……能不能麻烦你们帮帮我,我想尽快让老师入土为安。”

    女孩是觉得虽然能同老师再多待几个时辰也是好的,但她不想再横生枝节。眼下已经欠这几位哥哥姐姐们的已经很多了,就不妨再多欠些,日后一并还。好过留着老师的尸身在人家客栈老板店中再歇一夜,万一生了什么变数,人家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永嘉点点头:“这样也好。等安葬过老师,你同我们一起回来,我们送你去那个什么……什么元夫人那里。”这还是她自出发以来第一次自作主张。

    她怕如果自己不开口,女孩怕麻烦大家也不开口,大家为了能早点交差肯定先顾自己这个公主,早日去万毒谷。可这么小一个小女孩,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刚刚没了母亲般的人还要独自进城找人呢?那家人靠谱吗?万一读了信也不搭理容君如何是好?

    她甚至开始盘算如果没人要这个可爱的女孩,要不要给自己也认个妹妹。反正父皇有的是女儿,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

    虽然出城再归来时定然已是次日,但四人坚决表示要去一齐去,竟无一人肯留下歇息。

    果然,即便只是有些潦草地掩埋,等一切完成的差不多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这时只剩最后最后的碑文还没有刻,陈子旷四下寻到一块边角还算齐整的木板交给容君,既是她母亲一般的人,自然应当由她题写。

    容君接过,却双手递上呈给了燕归,道:“姐姐,能不能烦请你帮老师题个名字?我的字还没有练好,老师平日最喜欢字写的好看的人,我想有你写碑她泉下有知会高兴的。”

    梁燕归此刻的打扮与平日略有不同:毫无装饰的马尾上簪着一支笔,不知情的人打眼一看可能会以为这是个屡试不第的穷酸秀才,可要仔细看才会发现那笔身是晶莹剔透的上好玉石。自打昨夜存真露面后她也不打算再遮遮掩掩了,索性把它当束发的簪子用了。

    她听到女孩的请求,爽利地从头上拔下笔来,道:“没问题,虽然我现在右手不太得劲,但有这支笔在,那就没有写不了的东西。”

    正欲提笔,又歉然地道:“真是不好意思,昨日仓促又慌张,还没问过尊师的名字。”

    容君答道:“蒋离。分离的那个离。”不过她似乎不是对着梁燕归说的,而是瞧着那支似通人性的笔说的。

    奇笔闻言,倒比它主人更迫不及待一般,顺势便离开燕归的手,在木板上畅快地写了起来,很快便完成了两个字,一字不差。

    云鸿觉得是时候提问了:“燕归,或许现在我们都有空听听这只笔的故事了。”此时天色虽明又未明,自己和陈子旷刨土刨了那么许久,想来这是最容易被满足好奇心的时刻。

    “它叫‘存真’,是天地间的一件奇物,独此一支。存真的第一位主人是春秋时齐国的一位史官,当时崔杼弑杀了本国的国君,还企图掩盖事实,希望史官能把死因记载成暴病而亡。但史家落笔,岂容半字虚言?为此崔杼竟然一连杀死了太史伯、太史仲、太史叔三人,只为逼其照他所言改写历史。但太史一家铁骨铮铮,甘愿赴死也一字不改,致使崔杼最终也未能如愿,所以今日我们才能读到那段企图被掩盖的真相。”

    “齐国崔杼弑庄公?”云鸿自然是知道这件见于史书的事,永嘉和陈子旷虽然不曾听过,但听云鸿也这么问便也心道确有其事了。

    “不错。便是自那之后,这沾着史官鲜血的笔便有了灵性。风云流转,斯人已逝,但这笔一直传承了下来。它虽然不会讲话,但书写即等于开口,一旦落笔,便字字无虚言。不仅如此,若要握着这支笔写些并无其事的假话,无论你费多大劲去写,纸上最终都不会留下一个字。”

    “所以这支笔要么不写,要么只写事实?”陈子旷终于转过弯来了,甚至很想亲手验证一下是否真有那么神奇。

    “不是不写,而是如果所写为假,即便落笔时有墨迹,但不久墨迹就会全部褪去,一字不留。”

    “那如果写的是事实真相呢?也会有什么特别吗?”永嘉发问。

    “如果所写为真,则墨迹永存。虽生在纸上,但遇浸水不溶,受火烤不湮。纸在,字就在。”

    “那如果把纸烧了呢?”陈子旷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堪称绝妙的对策。

    梁燕归微微一笑,问道:“你猜当年秦皇为什么要焚书?”

    云鸿望着存真通透的笔身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所以笔身为玉,便像形容秉笔直言的史官便如这玉,因为玉可碎其身,而不可改其白?”

    燕归对知己投去赞许的目光:“正是。史官身可死,而青史不可改。”

    云鸿又问道:“可是世事复杂,真假是非又以什么为判断标准呢?若是史官自己认为是真的,但其实也只看到了真相的一部分而非全貌,那算真算假?或者更极端一些,连史官也被欺骗了呢?”

    燕归心道自己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尝试解释道:“我想标准至少是我们执笔之人自己要相信所写的东西,如果落笔时自己都知道是在涂改历史,那便是欺己又欺世。至于局部和全貌,只能说真相的一角也是真,而谎言的一角也还是谎言。我们或许可能被欺骗,但是存真不会。”

    陈子旷插入他二人的对谈,道:“也就是说,你们可以通过这支笔,来验证已经发生过的事的真假?那岂不是可以用来测谎?岂不是你要想知道一个人骗没骗你,把笔给他让他写给你看,看字迹会不会消失就行了?”

    燕归笑道:“这么一想还真是,不过我从未这么用过。”

    可想起这支笔竟能写下将死之人的遗言,还可以不用人握着就自行书写,陈子旷又继续问道:“可光是验真假便算了,它怎么还能感知别人想说的话?又怎么能自己动笔?比起一支笔,它好像……更像一个不能开口的人?”

    燕归捏着那莹润的玉制笔身道:“既是天地间的一件奇物,自然不能和凡尘俗物相提并论了。试想,如果遇到的是一个暴君,希望所有史官都不要如实记录,甚至因此杀光了所有不遵君命的知情者呢?只要最后一位知道真相的人一息尚存,有存真笔相助,真相都不会被全然抹去……”

    陈子旷不住地点头,轻佻地道:“简单点来说,你这笔成精了呗?”

    燕归意有所指地道:“除了不能幻化人形,我这只成精的笔可能脑子比有的人还灵光一点也说不定?”

    被指到的人话锋一转:“那笔毫呢?笔毫有什么特殊吗?”

    “存真择主,只有它认可的人才能在有生之年持有它。存真是否认可你,只需要剪下几缕青丝放在笔根处,如果笔毫接纳了它,那就说明存真愿意跟随你。在下不才,蒙其青眼,有幸相伴。”

    “所以存真现在的笔毫都是过去历任史官的青丝所制?”云鸿思如泉涌。

    “是的,所以可以说合格的史官都在用一生的青丝著史。”

    “云鸿哥,你同我讲过的那位北虞崔大人是不是也是你们说的这类舍身著史的史官?”永嘉想起了盛云鸿曾经给自己讲过北地的国史之狱,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提起崔皓名字时燕归那和自己对上又刻意避开的目光,还有陈子旷突然直勾勾望向燕归的眼神。

    永嘉继续问道:“那如果某天史官迫于淫威或者利诱而变节呢?难道会有惩罚吗?”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因果循坏,违背自己的操守擅自改写史书便是背离了‘存真’二字的本意,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燕归从未想过变节这个问题,因为她生平所见的都是些宁愿为了真相前赴后继只求一死的人。

    陈子旷突然想起了什么盲点:“等一下,我怎么记得你昨夜说那是狼毫的?”

    “……昨日一时情急,怕吓着你们才信口胡说的。”

    “嗯,其实也不算胡说,别的不知道,但绝对有几根最年轻的是狼毫……或者虎毛?”

    “陈子旷!你有本事说有本事别跑!”

    蒋离老师如果有幸一睹这清晨时分在自己的新坟前有人追跑厮打又有人上前劝阻的场面,多半会感叹原来九泉之下也没那么安静。

    云鸿拦着挚友依然康健灵活的左臂,圆场道:“燕归,容君还在呢。等我们托付了容君,也等你右臂好了,我把他捆来给你打,好不好?”

    燕归想起这是在人家孩子老师的坟前,登时软了下来,突然温柔又坚定地对女孩说:“容君,你可知道你名字的意思?”

    “老师为我起名容君,是取‘为世不容,方见君子’之意。”

    “那你可明白她的深意?”

    “容君年幼,心中略有所知,但还望姐姐再为容君剖释一二。”

    “她是想告诉你无论这世道如何薄待己身,都不可违逆自己的那颗本心,哪怕那颗本心想做的事和世间所谓‘正道’背道而驰。所谓正邪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谁说古之圣贤的话到今天便是字字箴言呢?甚至或许有朝一日,需要抛却世俗之见去做为千夫所指的事,但仍不改其心,九死无悔,方是君子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