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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金城夏雨(2)

    据《江南志》载:荆州建城一千八百载,始建于周兴慧王八年;上接关中,下顺岭南,东承江淮,西引蜀川,楚王在此祭天,江水潮起潮落半月,终退,留涸泽沃野千里,故而兴建城池,天命荆州。经历千百载的生息,每过十年,都会有人在荆州的白光塔的塔壁上,刻下属于荆州的兴衰。

    大梁英宗乾越元年,白光塔的塔壁上再一次经历历史的涤荡,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数百年未经战乱的楚地,荆州有人家千万户,税银千万两;这座前朝古都历久弥新,属于荆州的巷陌水乡,花船粉灯,亭台楼阁,明月孔桥,不仅在文人墨客的楚辞诗曲中停留,更加融入了独属于这个时代的色彩。

    船驶入荆州西南的一处水门,这里勾结荆州的外河,不算宽阔的水门只够容纳两只百人船并肩而过。封城之际,出乎李夏的意料,这处小小的水门竟也安排了不下一旗的士兵在把守,来往的船只都有士兵登船清点人货,并加以记录。快轮到李夏时,在岸边突然跳下来一个身影,同样的蓑衣笠帽,只不过多了一层面纱;她稳稳当当地落在船上,自然地接过李夏手中的船桨;并且用了一个颜色把他打发进了船舱。

    “诶停一停,荆州水卫例行盘查。船上有什么人,进城的意图是什么?报上来啊......”检查的士卒里,一个类似旗长的人对这艘小船扯起了嗓子。不速之客瞥了他一眼,只见她轻掀面纱,柔声问道:“吴将军,我也要接受盘查吗?”

    “啊呃呃......是巫山姑娘啊。”姓吴的甲士吞吞吐吐,“吴楚有礼了;只是这盘查是上级严令的,我也不好......”

    “吴将军,小女此次出城是想为今晚的钦差大人接风而做。我与童子出城溯游而上,捕捞仲夏的白星鲈;今早幸有所获,为了不让鱼腐烂变质,可否网开一面,尽早放行呢?”女子抿了抿嘴,“我想,将军要是搞砸了这场晚宴,小女和你都不会好受......这样吧,将军你大可带人登船粗略看上几眼,证明小女没有说谎,如何?”女孩让开了半个身躯的空位,一股带着水腥味的气流随风飘到值卫的士卒鼻息里,引得一些士卒捂鼻微退。

    “不了不了;既然巫山姑娘有要任在身,又如此配合,吴某便不再行不便了。姑娘,多有叨扰,请行吧。”吴姓的旗长笑呵呵地摆摆手,示意放行。

    女孩在船上福了福身,轻语道:“若是将军今夜有空,大可带各位兄弟登临醉月一叙。小女在此先谢过啦。”

    “好说好说,哈哈。”甲士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卒放开水闸和铁网,静静看着船驶入。在脱离了对方视野后,李夏“哇”地一声从船舱里冲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属于荆州内的第一口空气。

    “没想到......为了假戏真做,你还真带了鱼。这般腥臭真是...意难平啊。”李夏扶住了船篷,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怎么会亲自来的?这么有空?”

    “这次要不是我亲自过来,浮烟郡主和江萤就得饿死了。”女孩白了他一眼,“还有,我可是真的出去捕鱼了。今晚为钦差接风洗尘,特意点了醉月,不提前准备不好。”

    “有钦差的消息吗?”

    “只知道是京城谢家的嫡孙,单名一个亨,字钦扬。几年前的进士,官也不大不小;应该是在家族授意出来镀金的。”

    “纨绔子弟可不好惹啊...更何况还是有点能力的纨绔子弟。我记住了,载我去华席楼不?刚好顺路。”李夏点点头。

    “你不应该先考虑一下郎中的事吗?”女孩挽动了脸颊旁的青丝,白了他一眼,“楼里有姐妹患了病,有个行医云游四海的铃医在我那停留了几日。你可以过去看看,或许他会帮忙。”

    “可靠吗?”

    “那总得去过才知道嘛。”

    一阵风拂过,带起两个人的袖袍;满载白星而归。

    作为荆州最大的乐馆和青楼,醉月盛名足以让四方士子动容;在每年的元宵、端午、中秋、冬至四个节日中,醉月的繁华在荆州佳节的浪潮里,属于最不可或缺的一朵浪花。元宵的华章灯会、端午的红船竞渡、中秋的望海朝月、腊八的梅海杏宴,在文人墨客的丹青诗词里,尽显悲欢愁悦;成为士子佳人、文坛诗会心之所向般的首选之期。

    醉月临楚枫江而建,江的另一头是内城的城墙,醉月囷囷盘盘几千万落,正和内城的亭台楼阁遥相呼应,此起彼伏。鲜有人知的是,这座大名鼎鼎的风月之地的主人之一,是李夏面前这个甚至可以称为稚嫩的女子。荆州内,巫山的盛名无人不晓,她不仅光耀在风月之上,更留存在丹青之中。花形人销骨,月影照扶苏。巫山的一幅画,在诗画界里可以被赋予极高的评价,甚至受天家垂青;顺水推舟的,也有客人提及为何巫山不去宫中成为御用画仕,反而愿意委屈于青楼楚馆,甘愿当一名教授女子礼仪书画的先生。对此,女孩会甜甜一笑,避而不谈。

    除了李夏,荆州几乎没人知道洛珊璃的真正身份;作为本就从宫里出走的她,又怎么还会再踏入同一条河流呢?

    雨一直在下,似乎一直没停过。

    在雨幕下,古亭池野,一捧炭火,一盏酒炉。李夏颔首,与亭中客四目相对。

    “古来乘兴豪杰志,曾觅一壶暮死生。错把青山当红颜,独饮空山年复年。”

    在荆州午后的大雨里,亭客一袭红袍,盘起腿坐在醉月古渡临水的一处亭子里,一边煮酒一边看雨,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琴师。舟行人摆,他举起温酒微微示意,船上,琴师轻轻点头,平淡似水,不起波澜。

    洛珊璃栖居的三层阁楼婷婷伊水,靠近醉月的一处古渡;作为会客与浣衣、烹饪的一层,并没有太多的装饰与家具。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正颐卧在博古架上,见有客人来访,喵呜一声起身跳开,搭着一扇纯色的屏风三两步跃上了天花板上的留空。

    “等会我还得去着手一番今晚宴会上的事宜,可能没法陪你逛了。嗯...我也知会了铃医,他会抽出空来见见你的。”洛珊璃张开五指,每说一件事便按下一根手指,好像没细细理清,事情便会忘掉。“至于你要的番茄羹,我安排丫鬟去买吧。”

    “那便麻烦你了;记得加点白糖。”李夏说,“还有一件事。云华亭里温酒的红衣男子,你认识吗?”

    女孩摇摇头,“应该是红馆那边的贵客吧。你知道的,我管的是清馆,醉月里的姑娘有多少认识我还不好说呢。更别提哪个姐妹的贵客。......怎么啦?”她挑好了印有喜欢的图案的纸伞,又褪下笠帽和蓑衣,顺手将头发上的水珠抖擞了几番。

    “没什么,粗觉这厮器宇不凡,希望是我想多了。”李夏将手支在窗沿,望着烟雨江南,轻舟绿水,他轻吸了一口饱杂着水汽和泥土气息的空气,又轻轻地吐出。望着女孩蹦蹦跳跳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青石板上跃动,与不远处的画卷融在一起,生不出一点点瑕疵。

    再一看有人走过眼前,是约莫小半刻钟的事了。那是一个白袍的身影,每一步都踏在雨上,踏入铃声;黄铜制成的铃铛点缀在背后的药箱上,有避雨蔽日的纸屏搭在头上,自上面垂下几株青翠欲滴的药草,更添几分生机。腰间别的一个葫芦,葫芦上刻有几个字,依稀可以辨别而出的有“凌云”“医道”的字样。

    凌云医馆的铃医,在大梁英宗乾越三年的仲夏,如约而至。

    这是李夏和许鸿的第一次见面,有些人,一眼便难忘终身。

    “先生请坐。这么大的雨,先生的赶来正趁了好兴致。”李夏盘坐在许鸿对面,他端起一杯香茗,拂去茶水上的浮沫,将其轻放在藤条编织的杯垫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是巫山姑娘的故友,是我托她委托先生看病的。”

    颇有些出乎李夏的意料的是,眼前的郎中并非他所想的白发苍颜,一双浊眼望穿百病,一双古手妙手回春;许鸿的年龄反而很年轻。三十余岁的样子,而立之年,眼神深邃双手也还算得上稚嫩,未起老茧。只见他“呵”地轻笑一声,同样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直到李夏端起茶盏,他才开口。

    “在下许鸿,字迅逸,乃云游行医的铃医一人,乡野俗医罢了。”他小抿一口茶,笑道:“倒是从巫山那里早早地知晓了槐序的声名才貌,今日一见,单是谈吐便已名不虚传了。”

    “那......我请先生的缘由,巫山可有事先和你讲过?”李夏斟酌了一番问道,“实话说罢,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而患者同样,医治此事需要保密。我难以保证一定不会对先生有何影响,出于慎重,我希望你可以仔细斟酌一番。”

    许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说道:“在回答槐序的问题前,我想讲一讲我曾在琅琊孔林时,有一位老郎中和我说过的一番说辞。”他抓出一把茯苓,加入茶壶里。

    “医者有云:岭南闽地的凤凰单枞,是助神养气的良方;而茯苓的安神助眠却需要茶水作为诱方,辅佐其激发最大的药效。你认为,可否用凤凰来做药引呢?”许鸿盯着他,“事实上,两种互相排斥的药物,杂糅在一起,有时的药效会出乎意料的好。而这种融合般的处世方式,是我的医道。”

    “在我眼里,医者为患者治病和安定社稷,是可以融合的。我会为乱世的罪臣治病,若他们可以请到我;但同样,我也会为社稷而定,为苍生而定,在事态不可挽救之前,行医成仁,这是我的道。”许鸿的身子微微前倾,笑道:“至于琴师你是否所谓的谋逆乱党,有一说一,我认为和医者治不治病干系不大。”

    李夏微微沉默,重新烧开了水,给两个人填满。散发茯苓药香的水雾升腾而起,与闯入阁楼的门外的雨汽混杂,“可是,我们还是输了啊...今日迅逸可以舍身冒险,为浮烟郡主治病;此番大恩,他日前程似海,我可为舟,助君一臂之力。”

    “医者有云‘云游四海,不见首尾,为觅医道开世’,若有难你也寻不到我了。若是你执意,我在长沙有一家医馆,由我师弟操持;他日风波一过,前去一叙,说不定可以找到我。”许鸿又喝了一口茶,轻叹了一口气;“大世所驱啊,每个人都难以独善其身......带我去看看郡主吧;此事一毕,我也要离开荆州,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也许还会留在荆州吧。总有许多东西是你割舍不下的,她们的光影遍布这座城池的每个角落,让你找到归属,找到自我。”雨还在下,只不过混杂了些许草药的香气。

    “郡主的身子本就虚弱,脑部经过此次剧烈的碰撞,会不会落下病根还很难说。”许鸿把完脉,微微摇头,“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她能不能醒过来了。若可以醒来,便还有几分机会;若是不能......或许一辈子就是这般了。”

    “而江萤姑娘的,只是昨夜的心惊受怕,略微有点虚弱。休息几日,放下心结,便可好转。”他转身欲要给李夏把脉,却见他收回了手。

    “一伙人,有几个喝药,总得有个是煮药的。我只是受了一点小伤,不碍事。”李夏低着头,把手搭在浮烟郡主的额头上,轻轻地揉揉。她那晚倒下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吧——苍白的脸色和唇彩,精致的五官,神采保留有几分郡主冷艳、不可亲近的模样,就像一只沉溺的凤凰,不容亵渎。“你为什么,就那么傻呢;别人扑过来躲都不躲的,这样怎么得行。”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她听。

    “......好,我开几味药给你。这里我有几方是有的,可以直接给你;但有一些就得你自己去找找。”许鸿打开了医箱,抽出几个里面的小抽屉,称出几味药,“还有,我们刚过来的时候,隔着雨幕,有人尾随而来。你要小心。”

    李夏微微点头,却没有把脑袋昂起,“略微有感受到;没想到还是有人发现了。”

    ......不远处的江心,有一叶扁舟起伏在风浪里飘忽不定,舟上,红衣男人翘起腿,轻轻把玩着手里的香炉。袖珍的紫金炉内焚烧的香料,一股麝香与檀木的混合气息助人定神;划船的人问道:“大人,还要靠近吗?”

    “不了,在这里看着就好了。”红衣男人勾起嘴角,轻吸了一口气,“回去之后,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今日的行程。关于此事,我自有安排。”

    “是。”

    “好。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赴宴咯。”他的笑声传出船舱,“不知道今夜的荆州是否会让我留恋,深觉物有所值呢。可听说过醉月楼的名头,可与京城朱阁一争高下啊,希望我不虚此行哈哈哈......”

    真的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呢。

    时间回到大梁英宗乾越三年陆月初一,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传入京城长安;令人讶异的是,它并非来自漠北,而是来自江南。数百年不起战事的江南早已让人忘记硝烟与血肉,带着些许好奇,金銮殿上,幼主撕开军情上的朱雀火印时,朝堂诸公沉默无声。

    每个人都在想,每个人都出乎意料。信上只有一句话和两个署名,但其中的内容却如雷贯耳:

    “南镇抚李雄执笔,朱雀卫统领刘凌叩印:伍月二十五日,荆海郡王殷广伙同荆州刺史江辰远举兵谋反,有龙袍玉玺为证,囤积兵器辎重,养兵三万,正欲征战襄樊。”

    按照大梁军法《鸿门》明文约束,在地方有八百里加急军情的特殊情况下,允许镇守禁军统领叩印,加上当地最高级行政长官署名执笔,可以破例调动最多不过一万的禁军。荆州刺史业已谋反不得作数,镇守荆州的南镇抚理应成为最高的长官。只是...这循规蹈矩下,一切都看似毫无问题,而诸公的沉默,幼主的疑惑,都指向一个问题:荆海郡王谋反之动机与成功的可能性。暂且不论情报是否属实,单是那三万军队是否拿得下襄樊便有待商榷。传回京城这几日的时间里,一万的朱雀禁军是否业已拿下荆海郡王另说;但既然涉及谋反这等大罪,无论与否委派钦差调查应是当务之急。

    陆月的长安天朗气清,夕阳西山,有宫城饲养的白鹤归巢;有四方的行人归家。各个坊市巷陌的更夫开始准备,灯笼,更锣,佩刀,少数崇拜鬼神的还会带上驱邪避阴的物件。内城的城门悄然关上,送走最后的客人。

    朱红色的宫墙在落日的余辉下格外耀眼,光芒打在脸上,让人的脸色像蜃楼一般难以揣测。两个衣着黑天耀星袍的身影结伴而行,以宫城为背影,面朝晚风,向各自的府邸走去。多年的同僚和好友,在来到分别的路口之前,总可以找到恰到事宜的话题可聊。

    “关于今日金銮上的话题,你怎么想的?”其中一人用肘轻轻碰了碰好友,出声问道。他面孔留存着一丝稚嫩,却拥有一头引人侧目的花白的头发;熟悉他的人——包括是眼前要好的同僚,在私底下会戏称他炳叔。但作为朝堂上最年轻的黑袍公卿,陈炳才二十五岁,五年前进士及第,一步步靠着自己与家族的力量,位列金銮。同行的好友摸了摸下巴,略微思索一番,说道:“要么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捉其影未闻其貌;要么...是朝堂诸公的勾心斗角罢。只是我思来想去,荆海郡王偏离京师多年,若被有心人利用,雍乾郡王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钦扬此言差矣。若是在关内,谋反的成功率还要再打折扣,只是这也可能是有心人掩人耳目的做法吧。”陈炳微微笑道,“我可曾听闻...李大人和江大人之间算不得友好,在数年前二人还是京中公卿时,二人便已经有了不合。”

    “再拉上一个郡王?这手笔可真是遮天蔽日呵。”冷笑的男子单名曰亨,字钦扬;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谢家的嫡系。在他人眼里,倘若把他当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那便大错特错了;谢亨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是金銮上同样有名的青年俊彦,换言之即是个颇有能力的...纨绔子弟。他腹有诗书气自华,精读辞工与历史,而这成为他同样中意于青楼红船的资本的同时,他在一些德高望重的元老面前的形象远远不及高洁孤雅的陈炳,相比于这个寒门学子,谢亨这个名门权贵即使在同一年的金榜上与陈炳一同位列二甲,但升迁速度和知名度远远不及他。

    “钦扬可要把握这次机会了,我今早在殿上看诸公的意思,谢老太爷有意让你担当钦差的。一但可以做得干净,便可一改朝堂诸公对你的偏见了。”陈炳低声道。

    “荆州的浑水,让人难知深浅啊。”谢亨摇了摇头,“这事我只要静看便是了,既不出头,也不推诿咯......”

    “那便最好了;”陈炳微微颔首,“今夜蔡老大人在酒楼里设宴,可要和我一同去蔡老大人府上拜访拜访?”

    “不了不了,你替我把情谊送到便是了。”谢亨笑道,“酒楼你们去,我今夜还有安排。”

    陈炳露出一抹“懂得都懂”的笑容,点了点头。两人在西门街口,同时转身;同往日一般,或是拱手或是挥手,谢亨常常抬头看看夕阳的神色,陈炳常常看着他上了马车后才钻进马车里;一个庄重,一个不拘小节。或许有一天他们不可避免要掺杂上官场的污点,不再有初入金銮时的真挚与无话不说,但...能把这一刻分别保护下来,便也足够了吧。

    夕阳落下,与初生的月华点染在陈炳的衣领上;衣领上的耀星纹熠熠生辉。

    陆月初五,关于荆州的第一发军报传抵京城:荆州围城的戒严在初二便已有条不紊地组织出,荆海郡王封闭内城城门,做出最后的顽抗。初三,刘凌亲自擂击虎鼓,壮行朱雀卫,开始对内城发动扑击。攻城战持续两日,至初五内城告破之后,擒拿了荆海郡王与江辰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浮烟郡主的失踪让这起谋乱还不能完美收官。

    在同一日,谢亨在御书房跪受天子御剑与大梁钦差紫光麒麟袍,授任荆州最高行政长官,将全权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并收回地方禁军,处理后续。

    陆月七日,在谢亨出发的后一日,荆州再度传来讯报,浮烟郡主与江家嫡女被前宫廷乐师李夏救走,摆脱了朱雀卫的追捕;统领刘凌及时调整布防封锁荆州城门与水道,业已尽全力阻留。

    无数的汹涌暗流,在滚滚东水里肆意跳跃。南镇抚李雄迈步走进了荆州大狱,在一名白衣囚犯面前,停下了不算轻快的脚步。囚犯抬头与他对视,平静的就像在看一条狗。

    “江大人,许久未见。”李雄蹲下身子,隔着一扇铁窗朝里面的人开口,“距离我们上次相见,是七年前了吧?”

    白衣囚犯正是荆州的前任刺史江辰远;他其实并不老态,不惑之年,颇算硬朗的身子让他得以扛得下几日的讯问;披散的鬓发略显发白,挡住了他的双眼。江辰远抬了抬眼,轻语道:“李大人,好大的手笔。隔着肚皮,还是我低估了人心。”

    “我可不知道江大人是何意啊...是乱臣贼子对朝堂的牢骚,亦或是与我的个人恩怨;我倒希望你可以说清楚。”

    “欲加之罪,我江辰远从未与有过一丝一毫谋反的想法。对荆州百姓也好,对朝堂也罢,我都问心无愧,何来的乱臣贼子?这是你的臆断,还是朝堂的檄文呢?”

    李雄冷哼一声,并不接话;隔着铁窗,他伸出手揪住了他的囚服,一字一句地说:“木已成舟,你还有多少话可以说给世人听呢?给我个让我放过你女儿的理由;单靠你这幅脾气可是不够的。”

    江辰远嘲讽的嘴角激怒了南镇抚长官,李雄一直揪到对方喘不过气来才扔开了他。江辰远躺在地上咳嗽了几声,沙哑着的嗓音传出口:“说说看,有什么条件呢?”

    “说出那个琴师的位置;至于你女儿,作为交换,我可以放手让她逃走,免于冲入教坊司的结局。”

    “对我女儿如此费尽心思...你们真正的目标,是浮烟郡主吧?”刺史问道,李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显然对他这个将死之人并不避讳。见此,江辰远又笑道:“李雄,若非你们抓不到他,今日在此又何必来为难我呢?”

    “一万的禁军封城,江辰远你告诉我,如今的荆州又有多少地方藏得下人。不出两日,若你还能活的到那个时候,说不定可以和琴师一起吃几顿牢饭。”

    “钦差今早就会到,你不配再执掌禁军。朝廷会调查清楚给我个公道;”江辰远笑笑,“若是不能也无妨了。但无论如何,你们都抓不到李夏,更抓不到我女儿和浮烟郡主。李雄,你急了;为官者最忌急切,老师说过很多次。”

    李雄抖了抖嘴唇,他压抑着怒火正欲再说些什么,一旁的手下快步走过来,看了一眼江辰远,对李雄低声耳语了几句。李雄冷哼一声,挥动袖袍,迈动脚步朝大狱外走去;爬上升降梯时,他扭过头再看了看江辰远。江辰远也在看他,目光平静,带着一点嘲讽与恶意。

    江家的府邸临近着郡王府,在同一片坊市里,同一条街巷中。由于荆州前任刺史江辰远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家里仅有的五口人加之两个丫鬟和一个车夫,居所在这豪宅大院林立的内城倒显得有些寒酸。李雄带着几个左右亲信,从大狱走出直奔江家府邸,没半刻钟便逛完了。

    “大人,还是没找到。”从遍地狼藉的屋子里走出来的一个甲士见到李雄,快步走出,抱拳沉声道。李雄不耐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后自己走进书房里,坐在一张梨木椅上,拿起桌上的书记随手翻阅两眼,见是江辰远的读书圈注,又将之随手丢弃。“江辰远啊江辰远......你还真的是一如既往地难缠......来人!传我命令,在钦差接手禁军之前,以我的名义做最后一次调整;把刘凌所属调集到西城门去,并派几个人,今夜暗自潜入白光塔,作最后的搜寻。”李雄揉了揉太阳穴,对手下吩咐道。

    “大人,白光塔是皇家祭祀禁地,擅自闯入是要诛三族的大罪。我担心,兄弟们敢舍身冒险的......应该是少数。更何况那本书的价值......”

    “那本书的价值,甚至远超整座荆州城!天下的安定,就靠这本书里的内容诠释了;再大的牺牲我们都要尝试,想去的,我南镇抚许以黄金百两,刀法一门,再会向朝廷请示官升一级。总有人愿意涉险。”恶狼的眼神在李雄身上绽放,他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敢挡我路者,不论你几斤几两,都不得好死。这世道,又有几个人看得清又站的出来呢?”

    甲士抱拳领命,往下做最后的安排筹划;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他的甲胄上,轻轻一擦,胸甲前的光滑铜片照得出雨落青天和自己的面庞。正出神,一个红衣身影仓促地出现在眼前,他站在江家门户的檐下,趁着瓦吟灯枯,一丝不苟地收拾着纸伞。

    “钦差大人。”甲士站在来人眼前三步,正好在雨幕里,微微揖身;“是否需要下官先向南镇抚长官打一声招呼?”

    红衣男子摇摇头,“不劳烦了;我自个儿进去和李大人叙叙,你安排好其他人,就别进去了。”他将折叠好的伞挂在铜制的狮环上,狮口紧咬住伞柄;“你也去准备一下,今夜的城防呈需你提起警惕好好操心一番了。我担心乱党铤而走险,做出什么来。”钦差拍了拍他的肩甲,漫不经心地道。

    错过身时,甲士站在原地静待他走过去,却见他又转过头来朝自己开口:“或者......魏安国将军大可对李大人的话言听计从,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在荆州也是管不了多少的对吧?”

    “大人哪里的话,荆州里的大小事宜,南镇抚大人都交代过的,全凭大人差遣。”甲士快速说出声来赔笑道。

    “那今晚见了,魏将军。”再看他一眼,红衣男子拂袖转头,走进了院落之中。院内苍槐亭亭如盖,池边旧苔痕如海,一袭红尘惹云来;这是谢亨第一次踏入这里,有的地方一眼万年,望穿秋水,他仿佛透过镜里层层染染的窗花,看到那双眸子。

    “来人,带路!此地未经我的同意,所有人不得将任何物件带出江府。违者,休怪我不客气!”谢亨的声音落地如雷,透过重重的雨幕,仿佛是在与所有人分庭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