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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天南地北

    方州。

    小雪時令,鎖門關的山嶺,松柏蕭森,霜露不侵,蔚然成蔭。由易無待帶領的賑災馬隊,終於踏進方州。

    ‘又回來了!’謝子燕想起一年前的這個時候,自己也曾在此地,心中感嘆。他身旁的正好有當時也在的九逸鏢師。他們也在感嘆。

    ‘一年之後,有了官道,路程果然快多了!’

    ‘聽說這官道就快修到萬壽城了!’

    ‘那以後,我們走方州的鏢就方便多了。’

    就眾人稱讚鎖門關的官道時,易無待卻默默無語。空中飄著松木香氣,天邊雪峰歷歷在目,熟悉的料峭,沁入心肺。他眼睛濕潤,離開不到一年,原來自己竟是如此想念家鄉......

    在鎖門關的驛站,馬隊見到了方州太守-易君鸞。

    易君鸞已知本該帶隊的呂克禮在鹿都病倒。她本想讓一名心腹府丞,在此替代侄兒,沒料到易無待一腔熱血,竟請求完成行程。

    易君鸞思量一夜,覺得此行不失為鍛煉後輩的機會,又見謝子燕奉父命與侄兒相互照應,便欣然答應。她為兩個小輩增添禦寒衣物,同時也增派得力屬下隨行。

    一行人在鎖門關只逗留一晚,次日西行。半個時辰後,終於走進阻隔方,夜兩州的那片雪域。

    草木敷霜,岡陵積雪。雪林中,冬日被密密麻麻的刺天杉木遮蓋,本已迂迴的山徑愈發陰暗。朔風呼嘯,不時穿林而過。枝椏的雪紛紛揚揚,灑落蹄下。

    天地雖未是白茫茫一片,但凌凌之氣撲面而來。進入深山後的馬隊明顯少了幾分熱鬧。為打發光陰,正教易無待一路上所聽到的江湖黑話的謝子燕,此時也不由轉低聲音,拉緊衣襟。

    天色漸晚,數百人在林中蜿蜒前行,一時只聞轆轆車輪,叮噹馬鈴。

    謝子燕見隊伍中不少方州人,包括易無待,每每經過三人環抱的大樹,或長滿青苔的巨石,都會低頭行禮,念念有詞,便問及原由。

    易無待微笑道:‘我們篤信瓊山神女恩澤,無遠弗屆。山中巖石老樹,歷經千年,若無神女保護,如何安存?因此在方州,我們到了不熟悉的地方,遇到久立之物,會念一句‘神女在上,安樂隨善’,以示敬重,也有祈求神女保佑之意。聽家人說,我們在鹿都,選擇在長安侯巷安家,也正是看中了那株千年不倒的老榕樹啊!’

    謝子燕恍然:‘原來如此!這裡參天大樹如此多,定是神女眷顧之地。’

    兩人正閒聊,前方隊伍突然騷動,有人不住叫喊,隱隱似乎在說什麼‘大貓’?

    慌亂只是持續了半餉,不久便有易家家臣跑來報道:‘少主,有人看到雪豹!不過那畜生好像已經走了。’

    易無待不由奇道:‘我們所在非高山絕嶺,它們怎會出現?’

    ‘少主有所不知,自從一年前有人在紅松崗被雪豹咬傷,州內就頻頻發現雪豹下山。最近萬壽城附近尤為嚴重,已有多人被傷!’家臣頓了頓,皺著眉頭道:‘無人知曉原因。宮主上月已下令,凡有傷人的雪豹,獵戶可自行獵殺!’

    傳聞雪豹乃瓊山娘娘的座騎,姑姑如今竟下獵殺令!易無待自是大吃一驚。只聽那位家臣繼續道:‘少主,我們原本是要翻過這片山,今晚到達驛站的。但段老說,如今遇上大貓,夜間行路不妥,提議改去十里外的‘五戶寨’過夜。張鏢師也同意。’

    段老,即喬家茶坊派來的主事-段公勤,是隊伍中對方州商道最為熟悉的人。他的提議自然有理。易無待點頭道:‘那就照段老的安排吧!’

    易家家臣領命,立即派人前往知會五戶寨。一行人加快腳步,終於在天色全暗前,到達建在一處山坳的寨子。五戶寨,聽名字就知道不大,但也並不止五戶人家,有數十獵戶。所有房屋,連祭祀大堂的每個角落都搭滿帳篷,數百人的馬隊才勉強住下。

    糧隊首領們聚在村中大堂的火爐旁,一邊享用村民準備的酒食,一邊商議行程。

    九逸鏢局的張寒道:‘貨物太多,地方太小,今晚需謹慎防火。’

    段公勤吃著煙,道:‘也要防大貓!我看寨子外圍有望樓和陷阱的痕跡,這裡定然遭過野獸襲擊!’

    眾人於是決定,今晚寨外每三十步設一火盆和兩人站哨,提防野獸;寨內每個時辰均有人巡夜,以備走水。分派人手時,易無待和謝子燕堅持參與差事,便被安排在亥時守火盆。

    *

    雖無風雪,但只要稍微離開火盆半步,立覺寒夜徹骨。

    謝子燕和易無待頭戴氈笠,身裹毛毯,坐在寨外的一棵杉木下,緊挨著火盆。火光外便是無邊黑暗,不時傳來莫名聲響,有的像夜鴞呼叫,有的像樹枝斷落,若隱若現,時遠時近。

    易無待喃喃道:‘老人們說,森林和人一樣,會呼吸,唯有夜晚才聽到,原來是真的......’話音剛落,一聲響亮的‘啊嗚’打破靜謐。他的心陡然一跳。

    身旁的謝子燕打了個哈欠:‘方才喝的酒真有勁兒,我這時有點犯困。’

    ‘嗯,那是松子酒,這邊的獵戶很愛喝。’易無待道:‘比起九原液,可好?’

    松子酒,謝子燕覺得名字有些熟悉:‘挺好的,你怎麼沒喝?’

    ‘姑姑叫我別喝,怕我和妹妹一樣,喝了生疹子。’

    易無待提及此事,謝子燕才想起為何松子酒聽起來熟悉,腦中繼而浮現少女身影,不覺微微發怔。易無待會心一笑,道:‘在慶州的時候,多虧你救了妹妹。在鎖門關,你也聽姑姑說了,等我們從夜州回來,她要好好感謝你。你想要什麼,都可以說。子燕,你心中可有想要,而易家可以給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謝子燕喃喃道。

    ‘或是......什麼人?’

    謝子燕登時滿臉通紅,開始結巴:‘無待,我可沒有......’

    如此高大的少年竟如此羞澀,易無待莞爾道:‘你們兩情相悅,有何不可?我是十分高興的。’

    ‘兩情相悅?’謝子燕心跳加快:‘你是說,無憂她也......’

    ‘不是嗎?’易無待拍著好友的肩膀,嘆道:‘旁人也許看不到,但我作為哥哥,可看得出來!從慶州回來後,阿瑤看你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樣,漂浮不定,呵呵,像在害羞!還有,她現在只聽你的話,如果不是你在她面前說,定制彤弓比被封青翎神鹿衛的虛銜要好,她恐怕仍會氣我代替她比武,不跟我說話呢!臨行前也是,不是你勸說,她定要跟來的。’

    所謂旁觀者清,聽到易無待的一番話,謝子燕心花怒放,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易無待想到妹妹與好友的天作之合,也是滿心歡喜。

    兩人相視而笑。

    亥時很快便過,換哨的人來了。易無待慶幸沒有出現雪豹,暗道句神女保佑,口中卻道:‘不知妹妹,化羽和宗義他們在幹什麼?’

    ‘這個時候......應該在外面看儸戲,吃羊肉湯餅吧!’謝子燕此刻腦中不由出現一碗熱騰騰的濃湯,易無憂俏麗的五官被蒸氣縈繞,連連叫店家加蔥花的模樣。他忽然感到身子暖暖的,彷彿自己吃到湯餅一般!

    *

    可惜,易無憂並沒在吃冒著熱氣,加了蔥花的羊肉湯餅。

    她的面前,只有冰冷的,硬如石頭的大麥饃饃。

    她和同伴顧宗義,神秀在簡州,跟隨肅毒軍的腳步,跨過濟水,如今身處大同府以北的荒漠上。

    三日前他們趕到大同府。城內的顧家商行,有一位執事曾到過赤湖,見過顧宗義。神秀便把這位執事請出城外。認出少主後,執事答應為顧宗義和易無憂出保單,但說因太守郭章最近從前線回到大同府,傳令各部各郡嚴加查驗周遊之人,因此大同府的府尹對商人的控制愈發繁瑣。就算有銀錢疏通,要拿到官印的關牒,恐需半月。執事又道,肅毒軍十日前離開了大同府,趕往西北一個叫汲郡的地方,算時日,應該到達了。

    三人又失望又高興。高興的是他們知道肅毒軍的行蹤,失望的是關牒花時太多。顧宗義提議,不等大同府的文書,直奔汲郡,加入肅毒軍。因為他覺得,既然招搖教是衝著南宮家來的,待在冥靈侯的軍中,定會遇見南宮化羽兄妹。到時候,他們參加解救,便可以。

    但易無憂卻有顧慮。

    原來,進入簡州以來,三人一路打聽戰事。知道前線在濟北,汲郡不算前線。易無憂隱隱擔心,他們趕到汲郡,肅毒軍又會已經開拔,趕往它處。所謂軍事行藏,難以預料。如此一來,不知何時才會遇上招搖教,也就是不知何時才會遇到南宮兄妹。一想到那三兄妹因為自己而落入敵手,他們多待一刻,她心中的焦急便長一分。倒不如徑直趕到招搖教的大本營,也就是那已經淪陷的西北五郡。在那裡,定能打聽到南宮兄妹的下落。

    易無憂正想把想法說出,卻聽神秀竟附和顧宗義的提議,認為如此自己也能找到隨軍同行的一眾三千寺同門。本來他的打算便是如此。

    聽到這裡,易無憂只好壓下憂慮,向那執事問道:‘到那個汲郡,可有捷徑?我們需要盡快追上肅毒軍,免得撲個空!’

    執事尋思片刻,點頭說確有捷徑-取道天山。從大同府北上二百里,進入荒漠,看到滿是鵝卵石的灘頭,立即轉西,一路看著北辰星,走在它在左邊,便可到達汲郡。如此,只需五日。

    顧宗義不由稱奇,肅毒軍為何沒有走這條路。執事道:‘在天山,人煙不多,不是沙丘,就是荒山。而且常有風暴。過後,路面大變,只能靠星辰辨認方向,極容易迷路。二公子,小人認為,你們還是等文書下來,再走吧!’

    顧宗義與易無憂對望一眼,通了心意,堅持立即出發。執事只好道:‘那需多準備水和乾糧。’

    與顧家商行的執事告別後的三日,三人仍未找到滿地鵝卵石的灘頭。今晚只能在一處山洞過夜。此刻,洞外正刮風沙,漫天沙塵,不見一物。

    幸虧神秀之前識得辨認天色,早早找到這處背風的洞穴,又從一路撿來不少可以生火的枯草。三人才可以躲避沙暴。

    洞中不大,堪堪足夠三人三馬容身,生了火,還算暖和。

    易無憂看著今晚的晚餐,有點為難。顧宗義也沒胃口,灌了幾口酒,便和衣睡下。

    ‘這樣就會變好吃!’神秀一邊說,一邊把那堅硬的饃饃,插在一根樹枝尾端,放置火堆上方,不時旋轉。微焦的大麥,不一會兒便發出一股特有的香氣。他把烤好的饃饃遞給易無憂。

    易無憂吃了一口,驚艷道:‘神秀,你不但烹茶厲害,煮餅,也厲害!這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

    ‘這是腐朽?’神秀看了一眼手上正烤著的饃饃,心中疑惑。

    ‘我也來試試吧!’易無憂初試廚藝。半盞茶後,焦味傳來,只聽神秀急道:‘啊,著火了!’

    ‘哎呀!’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音傳來。挨著山牆睡覺的顧宗義以為發生意外,抬眸一看。只見易無憂踱步過來,把一物件遞到自己面前,眼神真摯:‘宗義,你醒了剛好,看,我給你做好吃的了!’

    顧宗義輕輕地撥開鼻子前那顆插在樹枝上,散發白氣的黑色物體,道了句謝,拿起腳下的酒囊。

    ‘你別嫌棄,哦,再等一下.......’易無憂小心翼翼地把燒焦了的部分撕掉,饃饃立時小了一倍,再次遞到顧宗義面前:‘這樣好多了!來,吃吧!’

    顧宗義見她的指尖盡是炭灰,眼神仍然真摯,只好接過樹枝,小口咀嚼上面的餅。

    ‘怎麼樣?’易無憂迫不及待地道:‘我的廚藝如何?’

    ‘不難吃。’顧宗義平靜道,暗中後悔,沒有帶會做飯的小六在身邊。

    易無憂一臉滿意地道:‘等我回鹿都,也做給哥哥和子燕哥哥嚐嚐!還有化羽,天女和善玉,對了,三皇子也會想吃吧?唉,乾脆我來排個宴。’

    顧宗義想到將會出現在百里巷的‘饃饃大會’,竭力忍住潑冷水的衝動。

    洞外黃沙呼嘯,彷彿鬼哭神嚎。三人不久前在晴日裡品桂,此刻在風沙中露宿,易無憂覺得別有滋味,不禁吟道:‘炊煙炙火燒......’

    顧宗義正覺無聊,思索半日,對道:‘瀚海漱沙潮。’

    神秀眼睛一亮,沈吟片刻,接道:‘天地謳殘曲,伶倫棄箾韶。’

    ‘唉,可惜神秀沒帶琴,只得天公奏樂,這一曲應該叫......’易無憂道。

    顧宗義來了句‘饃饃引’,易無憂拍手稱絕,神秀笑道大俗大雅。

    顧宗義忽然眼睛一定,望著神秀。易無憂順他的目光一瞥,臉上不由一熱。只見神秀正一點一點地撿起易無憂方才扔掉的饃饃皮,吹了吹上面的煙塵,放進嘴巴。

    神秀淺淺一笑:‘這個也好吃。’

    顧宗義點頭:‘水食所剩無幾,還是別浪費好。’

    易無憂怔怔地說不出話。

    天山饃饃引,‘一曲’通宵,平了古沙墩,紅了少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