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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曼珠沙華

    子夜時刻,三千寺。

    主持禪房。

    孤燈下,八荒和尚正用小刀割自己的手!

    小刀抵在右手無名指上,輕輕一掃,發紫的膿血頓時湧出!八荒和尚將血指挪到銅碗上方。血緩緩淌入碗。他嘴唇蒼白,微顫著,太陽穴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半月前,他發現右無名指上,有一個比繡花針口還細的傷口,宛如被蟲蝎蟄傷。因是練武之人,他並無在意。可最近不知為何,無名指開始發腫。偶爾更腫至如初生嬰兒手臂!

    為了消腫,隔三差五,便需放血。

    血放了足足一碗。他敷上蛇藥。手的疼痛雖減少,可發腫似乎日漸嚴重。手掌到手臂,更開始隱隱出現焦灼感,終日不減,連拿筆都有困難了。八荒和尚正為此發愁,走廊屋簷下的銅鈴微微作響。有人在門外!

    ‘師兄。’神秀的聲音響起。

    八荒和尚把那碗膿血和藥膏收進一個書簍,簡單地收拾了禪房後,道:‘師弟請進!

    神秀進房。揮之不去的藥膏氣味令他微微皺眉。他很快注意到八荒和尚的右手。坐下後,擔心道:‘師兄受傷了?’

    八荒和尚看了看右手,無奈道:‘嗯,夜裡被蝎子蟄了一下,沒事。不過也正因這小傷,皇后娘娘吩咐下的急事,恐要耽擱。今晚找師弟來,就是想勞煩師弟解圍。’

    神秀仍直直地盯著八荒的右手,彷彿沒有聽到師兄的話:‘三千寺竟有蝎子......’

    八荒和尚不由自主地將手縮回袖中:‘子夜公主身體欠安,已臥病數日。皇后娘娘得知,覺得這與天驕府中的地藏菩薩圖受潮有關。吩咐我,盡快去修復圖像,並為公主誦經祈福。我的手受傷,不能作畫。希望師弟能代為兄,走一趟天驕府。’

    神秀微微一楞:‘我,去天驕府?’

    ‘嗯,明日清晨,天驕府便會派人來。師弟可方便連夜準備?’

    神秀想起天驕府的主人-子夜公主。那個不久前誤闖炎魔塔的宮裝婦人。也就是子美的姑姑。她,似是平易之人。‘好。’

    ‘有勞師弟!只是不知那地藏圖,受損如何,需修復多久。師弟可能需要在天驕府住上幾日。此事關貴人私事,不宜張揚,師弟只能隻身前往。’

    ‘師弟明白。’

    *

    夏季的鹿都,悶熱多雨。

    這一場雷雨,從早上寅正開始,此時已是卯末,雨勢雖收,可悶雷不斷,密雲不散。

    不過陰天有風,還算涼爽。

    雷雨天,一貫安靜的貴安城更顯冷清。一輛馬車在空蕩的街道上,緩緩行駛。清脆的馬蹄聲,迴響在兩側的高樓大廈之間。

    馬車在天驕府大門前停下。門內走出一中年男子和一年輕小廝,看樣子是府中僕人。兩人迎向馬車。中年男子伸手打開車簾,把神秀接出,又開傘,為他遮雨。

    小廝則把神秀的行囊從車中取出。

    中年男子道:‘智者,這邊請!’

    神秀道了聲謝,隨兩人踏進天驕府。

    陰天的天驕府,寂靜昏暗。雖一塵不染,可不少房窗拴著重鎖,庭院中鮮有花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不合時節的涼意。

    兩名家僕將神秀送到一處亭中,請他在此稍等,便自行離開。

    神秀打量著亭子所在的園子。園子很小,除了亭子,只有幾塊零散的假石。

    忽然,假石後走出一少女。

    神秀覺得有些眼熟,沉吟半刻,想起正是那日在炎魔塔遇到子夜公主時,公主身邊的婢女。少女俏麗,明亮的雙眸透著溫柔。神秀莫名感到親切之意。

    從假山走來的阿曼,眼睛一直沒離神秀。她緩緩走進亭子,與神秀對望半刻,默默地把神秀的行囊拿起,示意神秀跟隨自己。

    神秀沒有說話,隨她而行。

    兩人走出小園,穿過迂迴畫廊,來到一座四面環水的樓閣前。

    環形的池子裡,有數隻碩大的白鶴。白鶴見到神秀,仰頸鳴叫,紛紛走來。

    神秀還未及反應,阿曼已經擋在他身前,對靠近的白鶴瞪眼,將它們趕走。

    白鶴見狀,叫了幾聲後,聽話地走開。

    阿曼帶著神秀,走過一座跨橋,進入幽靜的樓閣,來到一房間。

    房間寬敞,薰香裊裊。北邊的門簾被捲起,可以看到走廊外的環形池子。這是間佛堂。一座七尺的屏風矗立西側。巨大的屏風上畫著一尊盤腿坐蓮的地藏菩薩。屏風前,有燭果供奉。

    神秀見佛像,不由下跪行禮。

    房間東面的角落有床榻,用一矮小屏風隔開,權作臥室。

    阿曼將神秀的行囊放到榻旁,回到神秀身邊,兩手對著房間四處比劃了一番。

    神秀一愣,此時方知少女竟不能話語。不過看少女的手勢,卻能清楚知道她要說什麼。

    ‘你在此安心作畫休息。貴人在樓上休息,無事,切莫大聲喧嘩,四處行走。我就住在隔壁的房間,需要什麼,就來找我。’阿曼比劃道。

    神秀似乎想說什麼,可一時不知如何比劃。阿曼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比劃道:‘我能聽見。’

    神秀恍然,合掌道:‘小僧這幾日便勞煩施主照料了。不知施主尊稱?’

    阿曼聞言一呆,神色黯然。

    神秀感覺自己似乎問了不該問的,剛要說聲‘唐突’,卻見阿曼走到書案前,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了些東西。寫完後,阿曼把紙遞給神秀。

    神秀低頭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兩個纖細的字。

    秀曼。

    *

    安頓好神秀,阿曼回到樓上,子夜公主的寢室。

    子夜正午睡。

    她過去為主人蓋好被子。一抬頭,瞄到妝臺上的一紅色小紙,心中遽然一驚。快步過去,抓起紅紙,並警覺地在寢室走了一圈,確認房中只有自己和子夜公主,才敢打開紅紙。

    上面有幾個蠅頭小字:-

    五日后,酉時末,梧桐園,香水榭!

    讀罷,少女的臉色唰的一白!

    *

    盛夏月夜,除了白鶴偶爾的動靜,樓閣內外,蔓延著不能打破的靜謐。

    神秀專心致志,正修飾地藏菩薩圖上受潮褪色之處。

    雖然北面的門窗開著,可今夜無風。為作畫,房中燈火林立,又有小爐燒著作畫用的驢皮膠。神秀置身其中,大汗涔涔。

    他忍不住停筆拭汗,眼前忽然出現一方手帕。側頭一看。是阿曼拿著手帕,跪坐一旁。

    ‘多謝。’神秀接過手帕,低頭擦汗,眼前又出現一碗冰蓮子茶。

    神秀又道了一聲謝,接過蓮子茶。

    蓮子茶冰涼可口,讓人得片刻清爽。神秀喝罷,見阿曼沒有離開,卻在一旁調配顏料,研磨加膠。樣子似乎極其熟練。神秀眼中閃過詫異,卻沒阻止。

    兩人相處無言,合作無間。

    一日。

    兩日。

    三日皆如此。

    第四天夜裡,畫像修補大致完畢。

    ‘等顏料乾了,再查看無誤,就可以了。’神秀把畫筆放下,端詳屏風,瞥到一旁的阿曼神情索然,正要出聲詢問她是否感到不適。房外傳來腳步聲,嚇得阿曼一抖。

    兩人同時扭頭,只見房門被人拉開,一道纖細的白衣身影晃了進來。

    阿曼先認出來人,臉色驚慌,匆匆走去攙扶來客。

    神秀細看,也是一驚。

    子夜公主?

    與那日在炎魔寺看到的雍容婦人不同,此時的子夜公主披發素面,臉色蒼白,步履蹣跚。燭光明暗之下,宛如一屢幽魂!

    神秀忙行禮:‘小僧參見公主。’

    子夜徐徐走向屏風,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面的地藏菩薩:‘這就是皇后說的,救世主?’

    神秀也看向屏風,合掌虔誠:‘大願地藏菩薩,又稱幽冥教主,常住地獄拔苦,一心救度眾生。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本願經有偈言:至心瞻禮地藏像,一切惡事皆消滅,至於夢中盡得安,衣食豐饒神鬼護。’

    子夜聽完,嘴角淺笑:‘呵呵,瞻望神像,夢中得安?這些話,智者相信?’

    神秀不覺一怔,一時不知如何回應那句看似問題,更像陳述的話。

    子夜不耐煩地推開阿曼,徑直走到畫像前,從旁抄起畫筆,沾上硃砂,轉向畫像。她一邊在上面描繪,一邊喃喃道:‘幽冥教主所在的地獄,應當是這樣子的!’

    只見她在地藏菩薩的蓮座旁,添畫了無數的彎曲紅線。鮮血般的筆尖,勾勒出一朵朵盛開的花朵。看似動人,卻透著詭異。

    ‘這個是......曼珠沙華!’神秀認出硃砂筆下的花,脫口道:‘彼岸之花,千年一開,花葉不見,生生相錯。’

    婢女阿曼聞言身子一震,忍不住瞄向神秀,神情逐漸凝重。

    ‘不錯。看,有了它們,這才是地獄!’子夜滿意地看著作品,把筆放下,腳下突然一滑。阿曼知道主人已精疲力盡,上前再次扶住,送她出房。

    神秀獨自一人,端詳地藏菩薩身旁那一朵朵妖艷的曼株沙華。似有巨石壓心,耳中盡是畫者那句-這才是地獄!

    *

    子夜被阿曼扶回臥室。

    回到榻上,她睜著眼睛,陷入沉思。一刻後,又吃力地爬下床。

    阿曼攔不住,看著主人顫顫巍巍地走到窗下,打開一個櫃子。

    阿曼的心猛然一沉。

    櫃內掛著一幅畫。畫中有一個相貌陰柔,騎著人面蛇身怪物的觀音大士。畫像之前,放著一個甜白長嘴瓶。裡面插著三株紅色芍藥。子夜公主對著那觀音大士畫,跪下,合掌細語。

    阿曼垂首尋思,半日後,從袖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放到畫像前。

    ‘多謝你,阿曼!’子夜的聲音彷彿來自幽冥,包含痛苦,卻也有一絲欣慰。

    阿曼折身離去,一改平日的不急不徐,竟是衝下樓的!

    來到閣樓外面,池鶴被驚嚇,撲打著翅膀,紛紛讓路。她徑直跑到水邊,蹲下捂著嘴巴,不住抽噎。

    少頃,身旁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眼前出現一折手帕。是自己的手帕。阿曼抬頭,淚眼婆娑。

    ‘我清洗過了。’神秀柔和的五官在月光中,宛如雨後山湫,清淨空明。

    阿曼看呆了,眼淚卻止不住。

    ‘沒想到子夜公主的病如此重。這天驕府中,家人不多,全靠秀曼姑娘一人照料,確實幸苦。’神秀安撫道。

    阿曼點點頭,接過手帕擦淚,眼淚越擦越多!

    神秀輕輕地念了一聲佛號,靜靜地站少女身旁,仰頭遙望,穹蒼虛無。

    良久,不能說話的阿曼開始低聲哼唱。聲音似來自渺茫之地。不知是什麼童謠,曲調柔緩,舒懷靜心。揉進月色,溶溶洩洩。

    神秀不由恍惚,眼睛發澀,眼前夜色漸漸朦朧.....

    *

    翌日下午,神秀走出佛堂,觀賞池中戲水的白鶴。

    明日他便可離開天驕府。差事即將完結,心情總算可以放鬆。

    看著白鶴臃腫的身軀,神秀突發奇想:‘你們若在我的家鄉夜州,斷不可如此悠閒淌水。極有可能,被人烤了!’想到這裡,他一愣,迭聲道:‘罪過,罪過!’

    就在此時,白鶴躁動起來,一股腦兒地往院子門口踱去!

    有生人!神秀立馬明瞭。

    佛堂在樓閣後面,望不到院子門口。神秀也就看不到來人。可他正好無事,好奇心起,跟隨白鶴,沿著環形水池,走到一處牆角。從這裡正好可以瞧見進來的人,而不被對方看到。

    來者是兩名中年男子。

    兩人一前一後,皆是從頭到腳,一身黑色披風,看不清相貌。只知道,前面的男子似乎十分心急,三步併作兩步。而後面的男子則異常高大。

    就在男子靠近閣樓門口時,還是被白鶴擋了路。走在前面的男子被弄得措手不及,正要發作。阿曼已從樓中跑來,嘴裡發出吁吁聲,將白鶴趕走,然後對著來客,跪地磕頭。

    在前的男子扶起阿曼,急道:‘公主在哪?’

    *

    子夜公主的寢室。

    男子獨自走進房間,見榻上空無一人,正納悶,聽到一旁傳來女子微弱的聲音。

    ‘三哥,你來了。’

    瑞武順聲望去,見披著麑裘的妹妹坐在妝案前。案上擺滿紅色芍藥。子夜竟正在簪花。

    褐色皮衣,烏黑雲嬪,血紅鮮花,令子夜本已是雪色的容貌,增添幾分煞白。

    盛夏仍裹皮衣。她得有多冷!

    思及此點,瑞武滿臉疼惜。他知道妹妹生病,卻沒料到已如此嚴重!

    他在子夜身旁坐下,握著她發冷的手,柔聲道:‘小妹,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若非阿婷無意提及,你的病症。你是不是想一直瞞著哥哥?!’

    子夜微微一哂:‘皇后嫂嫂真好,一直都那麼關心我!’

    ‘為兄問你呢,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三哥雖貴為天子,可還未有操控生死的本領吧?呵呵.......樂家人的命,不過如此!’

    瑞武低頭無語,撫摸著妹妹的左手。瞧見柔荑上那耀眼的紅色線紋,頓時心悸不已!‘難道上天真的要滅我樂氏!’

    看到兄長沮喪的表情,子夜不忍道:‘金槿花病,雖害了不少族人。大哥,二姐都走了。我,也要走了。可三哥沒有得病!還有三哥的後人,子美也很好。樂家有後,何言天要滅樂呢!’

    其實,她還想到十年前在屬地夜州滄城造反的二哥-子明。二哥也沒有染病,可畢竟不在人世。再說,瑞武向來不喜別人提及兄弟鬩牆之事,便作罷不提。

    瑞武抬眸,注視子夜,眼神一暗,緩緩地攤開自己的左掌。

    那手上,赫然也有幾道熟悉的紅線!

    ‘這怎麼可能?’子夜身子猛然一僵,恐懼逐漸籠罩雙眼。‘三哥,為何連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