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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人间多苦

    ——序卷[众生万相]——

    【人间多苦,长路漫漫且向何处行】

    【谁说道来,一切皆是因果命数定】

    卷其二·【人间多苦】

    ——顾家宅子东厢房——

    天将拂晓,九岁的妹妹顾依依睡得香甜,腮若新荔,眉眼含春,小脸蛋儿像雪挂枝头的桃花,粉嫩白皙,若是不去看娇俏小嘴旁挂的一溜口水,已是很有美人胚子的模样。

    正自梦乡留恋,一阵窸窣的沙沙声响从屋外传来,吵醒了睡着的丫头。依依自床头坐起,望着闭紧的门窗,天边透出的光亮打在白洁的窗纸上,和着犹未褪去的夜色,显得朦朦胧胧,床边不见哥哥的身影。不情不愿,依依不舍的挣开温暖的被窝,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屋外。

    一夜雪罢,院子里落满一层厚厚的积雪,此刻一大清早的时候,顾成已是拿来扫帚,神色瞧着有些憔悴,穿着棉袄,沿着走道细致地扫过。

    依依走到顾成近前,带着身上尚还余留的暖意抱着哥哥,抱了好一会,顾成揉了揉依依的小脑瓜子,依依蹦跳着跑开。亭子里,依依靠在石桌上,打着哈欠,呼着热气,双手托起小小的脑袋,望着亭外身影小小的哥哥。亭子外,顾成不紧不慢,将沿途的积雪扫开。天边已是挂上几许朝霞的颜色,一星星雪花闪着动人的霞光,盈盈落下。兄妹二人自始至终都没言语,但一切醇厚的情意早已在无言中显现。

    巳时时分,柳瑶将将醒来,昨夜受了风寒,只觉头昏脑胀,支起双臂,手上传来阵阵刺痛,抬起一看,白皙的双手上已是布满血红的冻疮,指节酸胀,稍有动作就刺痛异常。

    柳瑶起身,寻来钱囊翻开,只剩铜钱几文,还是上回买米剩下,柳瑶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虚弱地走到妆台前,吃力地移开些许,手自夹缝中伸下摸索,片刻后两指夹出一团灰尘扑扑的绢布,吹了吹打开,竟是几块小小的碎银子,约莫二两左右,这是家中最后的银钱了,是柳瑶此前躲着顾昙,偷偷藏匿的保命银子,除了这银子,床底下还藏着半匹布料,布料里是娘亲给的家传镯子,却是柳瑶最后剩下的嫁妆了。

    柳瑶娘亲是吴地女子远嫁而来,会些苏绣的技法,故而柳瑶出嫁前,就已是乡里一带有名的绣娘,平日那顾昙挥霍无度,连柳瑶的嫁妆也一并偷了换钱,没钱的日子全靠柳瑶绣些刺绣换钱将将度日,只是眼下大雪正寒,自己又伤了手,不得已只能拿出这珍藏许久的保命银钱了。

    颤颤走向屋外,顾成已是扫净了院内积雪,兄妹二人正自亭中歇息玩乐,柳瑶见状欣然一笑,走进亭前温柔说道:“成儿,帮娘去抓服药,再去买些米来……再买些蒸肉”,顾成得了一两半碎银,小跑着出了门去。

    依依起身,撒娇着抱向娘亲,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咕作响起来,依依抬头对着娘亲说道:“依依不饿,是闹肚子了。”却是瞧见了娘亲冻伤开裂的手。可怜这丫头,昨晚柳瑶晚饭还没做就急着出门给顾昙收作去了,等到葬下父亲已是深夜时分,又哭过一场,肚子饿到现在,肚子不叫才是奇怪。

    念及至此,柳瑶红红的手摸着依依的脑袋,心疼道:“娘这就做饭去。”依依噘着嘴,紧紧抱住娘亲的大腿,眼睛眨巴着一闪一闪,认真说道:“依依真的不饿!”

    柳瑶无奈:“好好好~,依依不饿,可你不饿,娘亲饿了,你哥回来也是要吃的呀。”

    依依这才撒开小手。

    居灶君处,柳瑶掀开米缸,只缸底浅浅一层米粒,家中存粮已是不多,望向竹台,菜倒还剩些,也有些咸菜,生火做饭,袅袅炊烟自顾宅中飘出。话分两头,顾成得了银钱,小跑向病坊,大夫姓李,问了症状,开了一汤一膏的方子。

    汤名桂枝附子汤,取桂枝四钱(去皮),附子五钱(炮,去皮),生姜三钱(切),大枣十二枚(擘),甘草三钱(炙)作一方子,上药五味,以水一升八合煮取六合,去滓,分三次温服,开了两服方子。

    膏名琼花膏,磨闹羊花根皮,五加皮,归身,威灵仙,防风、荆芥、元参、花粉,甘草成粉,取一升五合麻油浸,煎如法,再用铅粉收膏,退火毒七日方成,要了三贴。

    待药开好,顾成小心翼翼收到怀中,心疼地给出一两银子,行去米铺,将碎银全部换了铜钱,再花去百二十文铜钱,要了十斗米,再花了二十文叫人送到府上,紧紧身子,顾成又去往早市,花了四十文要了八两蒸肉,拿油纸包上,闻着肉香味,馋得小顾成口水直流。就如此,怀里揣着娘亲的药,手里提溜着蒸肉,小顾成打道回府。

    午饭其实不多,就一盘青菜,一盘茄子,一小碟咸菜就着饭吃,只是今儿个不常见多了碗米粉蒸肉,是早市买来,将米炒得酥黄,加上些许香料,再用那石磨子打成粉状,取来肥瘦相间的猪肉,切得厚薄一致,酱料腌制后再裹上那打来的米粉,一片片码在蒸笼里,待到出锅,糯而清香,酥而爽口,嫩而不糜,米粉油润,最是美味。兄妹二人已有好些日头没吃着肉了,望着片片排开肥瘦相间的蒸肉,顿时是望眼欲穿,口水直流,只是过了片刻功夫,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有下筷。

    柳瑶看着心疼,实在是好些日子家中衰败,自个缝补绣布挣的钱也只够度日,可苦了兄妹二人,整日就着素菜下饭,小小年纪最是长身体的时候却要平白遭这苦难。柳瑶心疼,拿起蒸肉就往兄妹二人碗里倒,哥哥顾成分着多些,碗里盖着一大份,妹妹依依就分着少些,但也分量不小,一碗蒸肉分罢,自个却是一片不留,倒了些肉汁下饭,就算吃过。

    顾成见状,只吃了一片,狠是咂了咂嘴,使劲尝着味儿便把饭碗推向娘亲,只是小小年纪藏不住表情,眼中留恋的神色见了更让人心疼,妹妹依依照做,也是只吃一片就推开饭碗,环抱双臂,一副打死不吃的神态。

    好说歹说,兄妹二人却是死活不再动筷,柳瑶发了火,作势要打,只是才抬起那血迹斑斑的手,顾成就哭了,哽咽着说道:“娘挣钱苦,如今伤了手,身子又虚弱,这肉就该娘来吃,也不用你打,成儿自己来”说罢,狠狠给自己来了一巴掌,重重一声,打的小脸都有了印子。

    依依看着哥哥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又惊吓又心疼,跟着就嚎啕大哭起来。一边是哥哥顾成噘着嘴,轻轻啜泣,侧着脑袋不敢看自己,一边是妹妹依依咧开嘴,涕泪横流,一张粉黛小脸哭得撕心裂肺,柳瑶湿了眼眶,哽着脖子幽怨道:“娘眼下只剩你们了,你们还不听话,还要气我,我已经伤了身子伤了手,你们还要伤我的心?!”

    对峙片刻,娘亲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顾成终究是败下阵来,转过头,却也不敢对视娘亲心伤的眼睛,低着头,边哭边就着碗里的粉蒸肉大口吃饭,只是这肉,再没此前那般香甜可口。柳瑶再望向依依,泛红的眼珠子闪着泪光,依依于是也停了哭喊,拿回碗筷,跟着哥哥无声扒拉着饭,动作分外小心翼翼,还不时偷偷眨着大眼珠子看向娘亲,只是娘亲的目光片刻不离,又只能低头默默干饭,那模样让人揪心,实在可怜兮兮。

    吃过午饭,依依小跑向凉亭玩雪去了,小小年纪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吃饭时还是一副惨兮兮的哭相,转眼就把烦恼忘个精光,眨着灵气的双眸,嘴角天真烂漫,欢欣着蹦蹦跳跳离去。

    母子二人却是还在冷战,收拾完碗筷,顾成嘟着嘴,气鼓鼓地洗净晾干,期间再没跟娘亲说过话,委实是气不过娘亲不爱惜自己身体,心伤极了。待忙完杂活,腮帮子气地鼓囊的顾成抱紧双臂,蹲坐在灶房石阶上,小小的身子背对娘亲,模样很是倔强。

    柳瑶心软,先败下阵来,有这么懂事的孩子疼还来不及,哪里还舍得害他掉泪呢。缓缓走到顾成身后,轻轻抚摸着顾成的脑袋,温柔说道:“是娘不好,总让你这般操心……”顾成把头深深埋进膝盖,看不清表情,只是小脑袋一抽一抽的,还传来轻微的啜泣声。其实世上哪有什么叛逆,只是隐晦的爱不被回应,才有了不甘的反抗,少年总多伤心事,不曾说与他人言……。

    歇息片刻,顾成取来琼花膏,给娘亲双手上了药,随即自耳房拿出药罐,打上井水,忙不迭去灶房煎药了。说回柳瑶,敷上了药,粘腻细密的白色膏体涂满手上,徐徐散开,原先红肿开裂的手顿觉清爽,丝丝缕缕的清凉感攀上指缝,又觉手心手背有细密的蚂蚁爬过,酥麻发痒。

    状态稍好,柳瑶闲不下来,不等多静养一二,去后堂取来柴火给顾成送去,可怜那擅使针线的秀气双手,才要好些,又与粗糙驳劣的柴火贴了去。背去灶房,顾成又要发火,柳瑶是有些羞愧,自年初以来,整日操劳家事竟成了习惯,委实是闲不下来,叫顾成好一通发火,赶去房间歇息了。

    顾成坐在灶膛前,白嫩小脸叫炭火照得通红,剑眉紧皱。拿起蒲扇,先起武火大烧,再转文火慢熬,一遍煎好,加水再复煎,烟雾缭绕,呛得小顾成直咳嗽,只是神色不改专注,面容坚定,细致地照看炉火,不觉时间匆匆流过。

    内院凉亭处,小依依玩得不亦乐乎,垒出一堆厚厚的雪团子,细细捯饬出人形,再拿来石子儿和枯黄槐叶装饰,好半天鼓捣,凉亭下缓缓搭起三个雪人儿,一大两小,依依眉眼弯弯,青葱小指在三个雪人前依次点过,开怀笑道:“这是娘亲,这是哥哥,这是……我!”随即在雪上蹦蹦跳跳,俏皮地舞蹈,踩下一个个脚丫子印,可爱极了。蓦的攒起一大捧雪,使劲向天空撒去,天上于是又下起一场小雪,一场只属于依依的雪。零星的雪绒落在依依的短发上,少女抬头,雪就落在碧波流转的双眼上,落在白腻秀丽的鼻梁上,落在海棠花开的红唇上,人间哪有这般绝色的人儿,像一副朦胧的画卷,徐徐展开……。多年以后,紫衣少女望着天绝峰上终年不化的冰雪,总会想起那个遥远而美好的午后。

    晚饭时候,顾成匆忙吃过就赶着去灶房煎药,大差不差快煎好了,碗筷则是依依来收拾,柳瑶吃过晚饭,又被顾成撵着去了正房,候在房中小憩静养,等着顾成煎好药来。手上的冻伤是稍好了些,身子还是那般虚弱,浑身酸累,头痛脑胀。

    待依依洗好碗筷,哥哥还在灶房煎药,就自个儿拿起烛火去院中把灯笼点亮。

    又过了些时候,灶房突然传来偌大声响,像陶罐碎裂的声音,炸声如雷。柳瑶吓了一跳,连忙赶去灶房,正路上走着就听得前头传来顾成的哭喊声。

    等到了灶房一瞧,顾成正蹲在灶膛前,掩面哭泣,妹妹依依已是先一步来到,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就把哭着的哥哥揽入怀中,默默抱着。待柳瑶走上前来,才发现煎药的罐子已经炸开,通体焦黑开了个大洞,干瘪的药材洒落地上,想来应该是火烧得大了把罐子烧炸了。

    顾成哭地撕心裂肺,小小身子抖地发颤,依依紧紧抱着哥哥,想让哥哥镇静些,柳瑶赶紧上前安慰,抱着依依和顾成宽慰道:“成儿乖,娘亲不怪,成儿没事就好。”

    顾成却是哭得越发大声,又哭了好些时候,顾成情绪才算镇定下来,痛苦说道:“我想把药快些煎好给娘亲,就把火烧得旺了些,不曾想把药罐子烧炸了,都是成儿的错,都是我的错!”顾成自责不已,柳瑶倒是不在意,对着顾成认真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做错了就哭像什么样子,把眼泪给我收着!”

    “可是娘的身子……”顾成哭道

    “娘又不是要死了,罐也还有,药也还剩,明儿个再煎就是了。”顿了顿,柳瑶神色严厉,语调认真说道:“我叫你要明是非,知廉耻,讲道义,做个勇敢的人,你才十一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娘不求你做什么大人物,但娘相信你能照顾好妹妹,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错了就哭有什么用,娘是这么教你的?!”柳瑶有些生气,动了肝火,身子本就虚弱,当即咳嗽不停,神色越发憔悴。

    顾成见状,强压下哭声,对着娘亲惭愧说道:“娘,我不哭了,成儿不哭了,你别生气了,你身子不好,别气了。”

    顾成抹了眼泪,重重捶了下胸膛,重新振作起来,轻轻挣开妹妹的怀抱,搀扶着娘亲回了屋头歇息,依依就在灶房坐着,等着哥哥回来。

    待娘亲歇下,顾成取来扫帚,将焦黑的碎罐连同地上的药材扫进竹斗中,又取来抹布将灶房擦拭干净。望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灶房,顾成轻轻叹息,半日的辛劳成了无用功,到头来,只剩下竹斗里这堆垃圾,又是晚上,没那时间再煎一份,嘴角犯苦,心中苦涩却是说不出,顾成心里难受极了。

    妹妹依依乖巧坐在椅上,似有所感,眨了眨眼睛望向哥哥,也不说话,起身径直走向哥哥,柔荑小手盈盈握住顾成的手就往脸上放,红润的小脸蛋儿靠着顾成冰凉的小手,冷得依依皱了眉头,两条弯弯细细柳叶眉苦恼得七上八下,又怕着冷又不放开,分外可爱。

    顾成心头一暖,莞尔一笑,其实顾成模样不差,面莹如玉,眼澄似水,尤其一对剑眉直挺,英气十足,只是连日来糟心事是纷至沓来,小小年纪就心绪万千,再没当初那般天真无忧,笑容也就少了,当下才算又恢复点少年元气。

    松开依依的手,顾成轻轻捏了捏妹妹的脸蛋,又惹得依依眉头紧皱,双手叉腰,气鼓鼓嘟着嘴,顾成笑得越发灿烂,依依见哥哥笑得开心,不再故作生气姿态,眼中闪过狡黠的目光,鼻子微翘,哼哼两声,满是计谋得逞的得意味道。

    已是深夜,兄妹二人牵着手,笑闹着向厢房走去。听到兄妹二人的笑闹声自院中传来,柳瑶起身,动作轻巧地推开一丝窗沿,望着兄妹温馨的身影,柳瑶欣慰地笑了。

    “家中虽没了男人,却也没了一个赌鬼隐患,等自己手再好些,就又能补衣绣布来养家度日,如此熬过这般大雪寒天,待到来年青草融雪,春暖花开,爹娘也能来看自己,顾成就又能回去学塾上学了。日子有了盼头,总归是要越来越好的。”这般想着,柳瑶满心喜悦,纵然身体不适,仍是开心着睡下。

    只是柳瑶终竟是没喝下那碗汤药……

    兄妹二人回了房间,洗漱完毕,天色渐冷,两对小脚匆匆忙钻进被窝,依依靠着哥哥,凑近耳朵对着顾成悄悄说道:“哥,我在院里堆了仨雪人,是娘亲,你和我,明儿我带你去看看,可像了!”

    顾成搭话:“行,只是明儿我要先给娘煎药,等娘喝了药我就去瞧瞧”兄妹俩就着夜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悄悄话,聊着聊着,少顷时候,兄妹二人都沉沉睡去。

    早间无甚风雪,临了子夜时分,晚风呼啸间穿堂而过,继而风雪大作,想来明日是个大雪滂沱的冷天了。院内越发寒凉,妹妹依依缩了缩身子,睡梦间紧紧依偎向哥哥,顾成也冷得紧,兄妹二人裹紧被子,紧紧相拥,不知觉间齐心抵御着行将要来的大风大雪。

    院内已是狂风大作,风雪愈盛,似惊涛骇浪,怒号着汹涌向院内的三座雪人儿,不过转瞬间,三座雪人儿已是尽数打散,淹没葬身在这呼啸风雪间……

    天明未明,鸡鸣时分,顾成起了个大早赶去灶房煎药,昨夜雪下得猛烈,院子里雪厚的都把过道堵住了,只是顾成忙着煎药去,顾不得扫雪了。可怜依依没了哥哥倚靠,冷在被窝里直打哆嗦,忙把自己裹成粽子,才算好过,就又打着瞌睡沉沉睡去。

    被窝中的依依尚且如此,甭提在外头的顾成了,今儿的风格外喧烈,吹得顾成脸颊发疼,只是娘亲昨晚没吃上药,今儿个必须要早点煎好。

    再生火,依旧是先武后文火,煎完再煎,只是这次神态更加专注,摇着蒲扇,小小顾成紧盯着炉火旺淡。

    临了中午,柳瑶和依依才起了床,柳瑶是早有风寒,睡着时间就要长,依依纯是贪睡,大冷天不愿起床。待汤药煎好,装入碗中,顾成忙不迭送到娘亲房间,一路行的谨慎,生怕颠簸洒了汤药。

    柳瑶等来汤药,等着放凉,突然外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响,是有访客来到。柳瑶裹了身棉袄,就往大门赶去。待到门开,门外有十数人围绕,俱是一袭黑色长袍棉袄,胸前绣着白色“泰安”二字,柳瑶认得这副打扮,是泰安赌坊的伙计。

    十来个泰安赌坊伙计堵着门,面目不善,为首那人佝偻着背,两鬓斑白,发间黑白错落,正是此前出千的老伙头!

    老伙头微眯着眼,幽幽道:“顾夫人,你家相公可在我们这儿欠了不少银钱,我家老板大度,只要了你们顾家这处宅子,也就算罢,喏,这可是顾大公子亲笔写就的契文,还有手印,你可看仔细了。”说完,自怀中掏出契文,正是此前顾昙为了换六百两银子画押的契文!

    柳瑶如遭雷击,接过契文,定眼一看,其上白字黑字写着“顾氏第六代后人顾昙,愿将城北顾氏祖宅及周属十亩地暂卖与何氏,换取白银六百两,三年内可凭此契原价赎回。”正是顾昙的笔迹,末了还有他的手印,却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契文!

    柳瑶当的是双眼一黑,就要倒下,正躺下间,前头伸来一手,褶皱苍老却如鹰爪般凶猛锐利,自空中急掠而过,猛的抓向柳瑶的右手,指节如铁钳般死死捏住,来人发力,竟生生把柳瑶拉了回来!这老伙头竟是有些功夫家子在身!

    老伙头望着柳瑶,面无表情,语气冷淡道:“顾夫人,先不急着倒下,等你收拾完东西离了我这宅子,自随你倒去,老朽定不拦你。”说罢,指节再下力道,竟是捏得柳瑶手臂生疼,冷汗直流。

    突兀间,冷不防一颗雪球朝着老伙头当头砸来,始料未及,给砸了满面,碎雪窸窸窣窣四散开来,老伙头朝门内望去,竟是依依动的手!依依犹不罢休,再攒起拳头大的雪球砸来,老伙头抬起另一只手,双眼微眯,两指并拢作剑指状朝雪球打去,极迅如电,快得叫人看不清眼,还未碰着那雪球,指劲已将其洞穿,将将打出两道指头大小的孔洞,竟是分毫不差。雪球止了势头,笔直朝下掉去。

    依依见状,仍是不服,再捏起雪球就要打来,“依依住手!顾成,保护好妹妹!”柳瑶已是缓过神来,急忙对着赶来的顾成说道。顾成小跑到妹妹身前,遮住依依大半的身子,已是将妹妹护住,眼眸燃着火,怒视向老伙头。

    老伙头也不恼,松开钳住柳瑶的手,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柳瑶,阴恻恻说道:“顾夫人,小老儿我还算大度,只是手底下这帮年轻人不懂规矩,下手没个轻重,眼下老朽还能仗着几分资历镇住,再耽搁些时候,年轻人血气方刚,要做些什么,咱可管教不住咯。”说罢,身后那批年轻力壮的伙计闻言已是露出张狂的笑容,眼神落在柳瑶身上,肆意的上下游走。

    柳瑶也是怕了,只是兄妹二人就在身后,无论如何都是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儿,母性的伟大在此刻显现出来,柳瑶强压下恐慌的心情,面上却是毫不露怯,将契文交还,镇静道:“契文在此,白纸黑字,小女不敢不认,只是还请容我些时辰清点行李,不如几位先进屋喝个茶稍等片刻。”

    老伙计点点头,带着一帮伙计入了宅子,依次走过顾成顾依依兄妹二人,几个年轻伙计神色跋扈,瞧见了顾成那倔强的眼神就要打去,叫老伙头咳嗽了两声,怏怏然收手,不再多言。依依藏在顾成身后,眼里竟是藏着凶光,小手死死握紧,指甲直嵌进肉里,竟是握出了血。

    一行人在大堂歇脚,老伙头双手负后,上下打量着这座已被何老板赏给自己的宅子,望着家徒四壁的景象一阵唏嘘,只觉那顾昙真是个该死的败家玩意,连带着瞧那个顾家的小崽子也不顺眼几分起来,先前叫伙计停手倒不是发了善心,只是不想这座已是自个儿的宅子见了血,平添几分晦气。

    匆匆忙忙,柳瑶拖着疲倦的身子收拾行李,顾成依依帮着下手,自床下取出半匹粗麻蓝方花纹布,里头藏着家传玉镯,是柳瑶仅剩的嫁妆了。将玉镯小心翼翼收入怀中,裁了三段四方布,一大两小,只装些家中保暖衣物和擦脸毛巾,再自耳房取来竹篓,柳瑶力气不大,只装一小坛咸菜,一罐水壶,加之油盐醋罐,就算装完。家中米倒也想带些,只是已经吃完,米铺还没送来,可惜,昨儿买的米是吃不上了,平白便宜了那伙混账畜生。

    那老伙头来者不善,时常叫人来催,眼下并非只自己的安危,两个孩子尚且年幼,柳瑶手脚不停,少焉,柳瑶收好行李,身后背着竹篓,左肩挎着蓝白包裹,顾成依依兄妹二人也各背一个小小蓝白花纹包裹,两兄妹皆是穿得严严实实,跟着娘亲出门而去。

    气氛紧张,孩子的安危不能保障,一番心急焦虑,柳瑶竟忘了去喝顾成煎好的汤药,匆匆忙忙间,这第二碗汤药,柳瑶终竟也没喝下……

    柳瑶带着兄妹二人自内院走出,其间经过大堂,听见俩年轻伙计在门槛前交谈。

    “张伙头今早露的那手我在前头可瞧的真切,真是一代宗师呐!”

    “害,我在后头没见着,你给说道说道。”

    “我说不清,人可是登山境的武夫,哪是我们这般凡夫俗子能懂的。”

    “唉,不说全部功夫,咱要是有伙头一半的本事就偷着乐了,那不得在咱这小地方横着走?!”

    “做你的美梦吧,张伙头可是入了武道的人,那都是要药材功法练出来的,咱们这种穷人,又没天赋,在梦里想去吧。”

    兄妹二人将这话听了去,顾依依记下了“张伙头”这个名号,眼中有冷光闪过,一瞬有杀意泛起又转瞬离去,被依依极好地掩藏下去。顾成却是记下了“武道”“登山境”的字眼,心中默默盘算,眼中有向往的神色。

    柳瑶带着兄妹二人离了宅子,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虽是正午时分,阴云却缠着太阳不放,是个正儿经的多云天,又赶上风雪呼啸,街上不见人影,店铺大多关门,偶尔见着几个行人也多是紧着衣领,一副匆匆赶家的模样。

    三人自空荡的街巷走过,像三条狼狈的家犬,被世间遗忘,柳瑶回头望了眼昔日家的方向,本以为这辈子就死在这顾家宅子里了,还以为将会在这里操劳一生,淌过光阴河流,走过漫漫长路,见小顾成儿长大,成家立业给自己生俩大胖小子,再盼着依依寻个好人家嫁了,也讨俩外孙,兄妹二人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上一生,待百年后仍有香火传下,自己苦些也就值了,人间就也算没白走一遭。

    昨夜还想着日子稍微有点起色,就要越来越好,只是如今都作了痴心妄想,柳瑶自嘲着笑了笑。可怜俩孩子,早早没了爹,如今又没了家,柳瑶要带兄妹二人回娘家去,望着前头大雪扬扬,离着娘家的路又遥遥漫长,柳瑶只觉得老天何其不公,那些坏事做尽的混账酒肉不愁,自个一生不曾作恶,却落得如此下场,好似人间所有的苦都叫自个儿吃了去。

    只是望着身边的孩子,柳瑶却不能自暴自弃下去,故作坚强,饶是如此,望着不见尽头的道路,仍是禁不住留下泪来,一滴苦涩的泪水划过,带着迷茫的神色,仰望群山苍老,柳瑶喃喃道:

    “人间多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