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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落门前

    ——序卷[众生万相]——

    【人间多苦,长路漫漫且向何处行】

    【谁说道来,一切皆是因果命数定】

    人间苦,苦在人间

    世人多在井中行,偶来窥见一缕天光,便要拼命去抢。大玄大相,财与色,虎豹疾走。有莲花万象?你忘了身后风寒,不顾情,不管义,要去争!远近的蛛网向你缠去,到头来文岩消散,烛火黯淡,那机缘,那造化,并非为你,一切皆是泡影。

    卷其一·【雪落门前】

    ——永昌四年十月初九——

    泱泱然雪落人间,但见银涛万重,雪气飘洌,不照而莹,不凛而寒,何况几浅天光打来,刹那万顷银光挥毫,竟天地一色都做了白。倏然群山老去,松石盖雪,树生梨花,听那大雪簌下,一任北风呼啸。

    风雪簌簌落往南九县的集市,道路两旁连着行人过客都染上浅浅的雪色。这般天冷的时候,街巷的贩夫走卒较之往常早早便收了摊,街上于是越发冷清,人影窸窣,车马不见。

    城东的泰安赌坊却是呼卢喝雉,喊声依旧。赌客们瞪大眼睛,梗着脖子,涨红着脸,流连于醉生梦死的泡影中,忘了家的方向。他们是忘了家的人。

    叶格台前,只见一人蓬头垢面,其身恶臭,已是在这泰安赌坊连着赌了三天有余,双眼已是布满血丝,状若癫狂。

    此人姓顾名昙,顾昙祖上也曾阔过,曾祖顾谋乃是冀州司马,冀南一带顾家也算有名的望族,只是这些年顾家连着出了不少败家子,家产日渐颓空,往昔繁荣不再,只南九城还余着些家产,昔年偌大的冀南顾氏,如今只剩下顾昙这脉苟延残喘,凑不足一手之数。

    这些年顾昙还算正常,父母帮着定了门娃娃亲事,膝下有那一儿一女,守着老本倒也吃穿不愁。

    不料想年初双亲尽皆离世,这顾昙不受管控,叫人撺唆,竟染上赌瘾!起先还赢钱不少,赚了好些银子,加之旁人鼓吹,就越发陷了进去无法自拔。

    但所谓久赌必输,赌到现在不说赢钱几何,就是原先的家产也所剩无几,只可怜妻儿,眼见得顾昙越发输红了眼,家中物件,金银首饰都被拿去典当了钱。

    待赌本尽皆输光,这顾昙已是彻底魔怔,竟挖开双亲的坟,刨走陪葬器物,要作那最后一搏。

    一把赢下,顾昙立感自个儿手气正好,料想是老母庇佑,今儿必在这泰安赌坊大赚一笔,遂急忙道:“伙计,快开下把!爷今儿手气正好。”话音落下,面露贪婪,还咝出一缕臭气。

    那开台的伙计连日下来,眼见着这头赌坊盯上的“财羊”日渐消瘦,魔怔不似人样,于心不忍道:“顾公子,你上把也赚不少了,要不就此收手吧……”

    哪料这顾昙根本不听人话,闻言狠盯过来,凶狠道:“我看你是嫉妒老子今儿手气正好,少废话,快开!”

    伙计还想再劝一二,只是还未作声,冷不防,肩膀被人重重拍下,却是赌坊的老伙头,两鬓斑白,佝偻着背,着一袭黑色长衫,斜斜站定在年轻伙计身后,双眼微眯,咧嘴笑道:“小李啊,你刚来不久,不懂规矩,顾公子今儿手气正热呢,怎能坏了客人的雅兴,你且去别台,这里让我来。”

    说罢,老伙头呵呵一笑,手下却使重劲,狠抓李伙计肩膀,一手老茧直硌得李伙计筋肉生疼,脖颈冷汗直流,李伙计哪里还敢多言,连忙退下。

    这老伙头混迹赌坊二十来年,最是懂得捉放拿捏,正赶上一头财羊入网,自是不会放过。掰弄指节,舒展手筋,一溜捏起纸牌,上下翻弄,搅得是牌影飞舞,似若花下蝶翩跹游走,引得桌旁看客连连叫好。

    蓦的停手,纸牌一字排开,停的是分毫不差,方方正正。随即扯扯嗓子,高声喊道:“钱乃万物求,富由天来定,且看牌开,单双自来,各位看官,买定离手,富贵即出分晓!”随即闭目凝神,不再言语,静待桌旁客人下注。

    顾昙取出二两银子压在点双那栏,已是下了重注!殊不知这老伙头正微眯着眼缝,面无表情,悄悄盯着赌桌上的情况。

    待到赌客尽皆下注完毕,桌上再无银钱响动,老伙头睁开双眼,瞪大眼睛,大喝一声“开牌!”随即自左而右,两指急略而过,依次点开桌上八张牌,“七,十一,五,二,九,十三,六,一,五十四点,点双!”

    霎时呼声骂声并起,顾昙却是押中,净赚一两有余,足可够一户寻常百姓一月开食,当即痴狂大笑,喘着粗气,急急忙催促老伙头再开一局。

    那老伙头笑而不语,缓缓收回桌上纸牌,随即再度现出那穿花蝶般缭乱手法,洗混牌堆,自其中捏出八张,一字排开,又是分毫不差。复又喊道:“钱乃万物求,富由天来定,且看牌开,单双自来,各位看官,买定离手,富贵即出分晓!”随即再度闭目,静待下注。

    自觉手气大盛,顾昙再压出二两银子,再压点双,气焰很是嚣张。殊不知台上动静都叫那老伙头偷看了去,待得老伙头再度睁眼,再度大吼:“开牌!”仍旧是一气点开八张纸牌,只是这次两指在掠过那第三张牌时,稍稍慢了一瞬,但就这么一瞬的空当,袖口上处备好的牌已跟桌上那牌换了位置!

    “十四,六,一,五,九,十一,二,三,五十一点,点单!”老伙头平缓说道。顾昙却是涨红了脸,随即面目变得铁青,双目圆睁,大吼道:“再来!”

    “押单!”

    “四十六点,点双!”

    “押单!”

    “五十八点,点双!”

    “押双!”

    “三十九点,点单!”

    …………

    十数轮过罢,顾昙已是输红了眼,面容涕泪交加,神情似哭似笑,人如老树枯槁,状若疯魔颠倒。

    正欲再赌,顾昙搜遍上下口袋,却是再摸不出半点银子,一瞬只觉心如死灰,如坠谷底。这是顾昙能搞到的最后银钱,他已经输不起了,还不等绝望多久,愤怒,不甘的情绪就涌上心头,顾昙已是气急败坏,就要行那狗急跳墙之举。

    赌坊里,这个满身酸臭味的邋遢汉子开始大吼大叫,进而打砸起赌坊内的物件,只是还不等顾昙再发作一二,就叫赌坊的健壮打手压下。那顾昙被压着,几个打手就要将其扔出坊外,就被一道声音叫住:“慢着,顾公子可是咱们泰安的贵客,怎么能这么粗鲁对待呢。”声音慵懒绵长,自楼上传出。

    趵,趵,趵……,脚踱台阶的声音响起,自二楼走下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子,穿虎皮靴,着一身白色的绸面大衣,腰间束金带,手里正盘着两颗硕大的青翠玉球,尽是一副商人的扮相。瞧去面容,端的是慈眉善目,待细细看来,却又从眉宇间,见着些许掩藏不住的阴鸷气息,正是泰安赌坊的老板,何事通。

    少顷,体态臃肿的何老板走到楼下,来到顾成身前,捏着鼻子皱眉问道:“哟,顾公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玩得挺尽兴么,怎的今儿个闹起来了?”

    见着何老板,顾昙似是抓到了那救命稻草,焦急道:“何事通,快借我点银子!我今儿手气大好,叫那老不死的给我碍着了,把他给我换了,我保准把本钱赢回,还有得赚!”

    闻言,何事通抚须作思索状,随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语调和善说道:“顾公子你莫急,按理你是我们这儿的老主顾了,是该借你些银钱,只是……眼下瞧着你这副模样,怕是……未必能还啊。”

    “我……我手气可好!马上就能还,就能还!”顾昙有些心虚

    “唉,顾公子,借你银子这事,老何我是爱莫能助啊,但我有个法子能帮你搞到本钱,只是嘛,劳你写个小小的契文,可不敢碍你赢钱的功夫,你今儿手气这么旺,想来很快就能大赚了。”

    “好好好,甚好甚好,你且快快说来!”顾昙已经陷了进去

    “这法子说来也简单,你们顾家,在这城中不是还有好些房产吗,只需你签个契文,都抵押给我,那钱我自是如数给上。”何事通眯眼笑道

    “唉,你有所不知,我早已将顾家房产都抵押了出去,眼下只剩我一家妻儿的住所还在了。”顾昙无奈

    “顾公子此言差矣,南九县谁人不知你顾家大宅的气派,小弟我正缺个宅子养老呐,只要你签下契文,银子当即送上!”何事通神色诚恳

    顾昙虽已魔怔,但事关自己与妻儿的住所,却是还有点理智,当下还在犹豫不定。

    几番僵持不下,何事通不再惺惺作态,猛的一变脸色,阴恻恻道:“姓顾的,别给脸不要了,我能给你机会,你就该好好接着,再不卖你那破宅子,可别怪我不买了!”说罢,何事通转身就走。

    眼见得何事通就要走,顾昙急了,翻身回本的机会就在眼前,再顾不得其他了,急切道:“签!我签,我签!”

    “顾氏第六代后人顾昙,愿将城北顾氏祖宅及周属十亩地暂卖与何氏,换取白银六百两,三年内可凭此契原价赎回”

    顾昙执笔,颤抖着手,将这契文一字一句写下,待至写罢,顾昙将拇指重重压在红印泥上,随即在纸上用力一按,这契约就算成了。红红的指印刺着顾昙的双眼,竟显得猩红异常,这一刻,顾昙心中的某条线断了。

    转眼已是半日光景过去

    何事通看着跪在眼前的顾昙,半天,不过半天的时间,整整六百两白银,被这顾昙尽数输了去。虽然何事通对此早有预料。

    顾成涕泪横流地跪在地上,犹不罢休,面露疯狂,激动说道:“孩子!我还有孩子!一儿一女都能卖上些钱,快,快赊我些银子!”顾昙彻底疯了。

    “何老板!何老板呐!救救我,你快救我啊,求求你给我点钱翻本,求你了!”顾昙爬上前,抱着何老板的大腿苦苦哀求道

    何事通不再故作姿态,一改先前的和善态度,面露嫌弃地一脚踹开顾昙,唤来下人将其赶出。

    那顾昙眼见得诉求无望,突然发疯,身子猛地前扑,两臂抱紧何事通大腿,张嘴就狠狠咬去!

    “啊!!!”何事通痛苦大吼,那顾昙一口咬罢,竟是咬得满嘴猩红,嘴里还带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何老板暴怒,打手已是急忙上前按住了顾昙的身子,何事通一把抓过顾昙的头发,使劲往后扯,抬起那涕泪血混杂的邋遢面容,随即抬脚,猛地踩向顾昙的鼻梁,一脚接一脚,尽皆下的重手!那顾昙起初还拼命叫唤,几番踹罢,已是没了声响,气若游丝,俨然一副快死的模样。

    顾昙被打得快死了,那何老板却是犹不肯罢休,捂着伤口倒吸冷气,一瘸一拐地坐下,对着屋内打手吩咐道:“你们几个,给我把这废物拖去后院,照死了打!”

    那赌坊打手得了吩咐,提溜着顾昙带去了后院,沿途过路都淌着猩红血迹,让草沾了血,叫花染了红。本是赌坊伙计歇息的院子,今遭倒成了要命的刑场,打手取来木棍,照着顾昙手脚就狠狠打去,奄奄一息的顾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求饶,却只换得势头更重的棍棒伺候。

    院子外,纷纷扬扬的鹅毛细雪落下,叫石路,车马,各色的粗布棉袄生了梨花,又有千万朵梨花竞相开放,人间就只剩一种白色了;院子里,一朵朵血花绽放,滚烫的血液奔向冰冷的雪地,顾昙哀嚎呻吟的声息越发微小,最终再没了动静。白色的画布成了黑色,人间于是又多了种颜色,死去的黑色……

    天将向晚,白云攀上晚霞的颜色,雪意渐浓,行人多是紧紧身子,匆匆忙要赶回家去,路遥遥,烟袅袅,青瓦白头,人间将歇。

    眼见得天快黑了,柳瑶正要去做晚饭,家中大门被扣响,就转了方向,先去开门。“倒是还要谢谢那混账玩意,没把家里的大门都拆了去换钱。”边抱怨着,柳瑶已是来到门前。

    推门一看,来人穿着一身黑色棉麻大衣,还能见着几个补丁,头上还戴着个棕色棉帽,只露出一张青涩稚嫩的脸。来人年纪不大,正是早先在泰安赌坊劝告顾昙的李伙计。

    李伙计见着柳瑶,微微张嘴,正欲开口,却又细细思量了片刻,整理好词措后才开口道:“顾夫人,你那相公咬伤了何老板,叫打手……打死在了赌坊后院里头,你且快去收作吧。”

    闻言,柳瑶愣住了神,呆了好半晌都没个动静,那李伙计也不催,自顾自地看起了顾家宅子。

    这顾家毕竟也祖上阔过,门前各有俩七尺石狮镇着门面,只怕是有那数千斤之重,肚腹圆润,神态饱满,其身凛凛,其势恢弘,整个南九县城独一份的门前气象!却是不知里屋,又是个怎样鸿图华构的格局了。

    李伙计正想着,一声清脆的童声自宅内响起,打破了这门前无言凝滞的氛围。“娘亲,是有客人来吗?”寻声看去,一个小少年自柳瑶身后钻出,长方脸蛋,剑眉薄唇,生的很是俊俏,更有那一对清水眸子,晶莹透彻,一眨一眨的,带着几分灵动之色。

    柳瑶这才回过神来,只是脸上还余着几分茫然,不再多想,柳瑶深吸口气,眼神随之变得坚定。她蹲下身子,对着眼前少年说道:“顾成,娘要出门办些事情,你在家待着,要照顾好妹妹。”

    顾成眨了眨眼,眼中有思量神色闪过又一瞬不见,随即对着柳瑶摆出个灿烂笑容,温柔笑道:“好,我就在家等着娘亲,今儿雪下得大,娘亲赶路要小心些。”

    柳瑶闻言,欣慰地揉了揉顾成的小脑袋,就跟着李伙计出门而去。顾成望着娘亲离去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街巷拐角,这才缓缓关上大门,嘴里嘟囔着“也不知爹这次又闯了什么篓子,那种烂人,快些死掉才好,省的一直劳累娘亲。”

    这少年竟是已经大致猜到了事情起因,边说着,眼中闪过冷漠的神情,显露出不似这般十一岁孩童的成熟……

    酉时七刻,已是入夜时分,李伙计带着柳瑶赶到泰安赌坊后院。虽说这泰安赌坊是昼夜运转,子时方停,但院内已有伙计下人开始歇息,那木灯笼已被尽数点亮,橙黄的烛光透过灯纸,洒在莹莹的雪上,倒也映出几分金亮光华。

    可这一片亮堂之下,却不知是怎样的阴暗光景,那顾昙被打死在南院里头,至今还无人收作。

    赌坊南院,柳瑶看着这数日不曾归家的男人,哪里还有点人样啊,手脚尽被打断,不自然地扭曲着,胸膛肋骨突兀地顶起,是打得碎裂错位了,双目圆睁,颧骨消瘦,还有那黑红的雪混着冰渣,布满身后。

    柳瑶上前,帮顾昙合了眼,心中有些空落,却没太过伤心。自顾昙迷恋上赌钱后,整日不着家,输光了就搬家里的物件去典当换钱,劝诫多次也只换得顾昙的谩骂与殴打,夫妻多年的情感早已是消耗一空。

    眼下瞧着顾昙面目全非的死样,不知怎的,柳瑶蓦然想起了成亲的那个晚上,他穿着一身绯红吉服酬宾宴客,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只剩这副血肉模糊的凄惨景象,柳瑶不由得感到唏嘘。

    为人妻,也为人母,很多时候,柳瑶其实没得选择,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相公死了,也只得想法子给他处理后事了。

    向李伙计要了盆水和抹布,柳瑶就在这大雪天中,细细为顾昙擦拭着身子。抹布沾着血和泥垢,多了就得入盆洗净,不过片刻,一盆子清水就变得黑红混杂,污浊不堪,还带着股浓厚的血腥子味,就得重新打水。

    一个时辰过去,柳瑶自井中打了十数桶冰水,换了三十来盆清水,深夜寒凉,天气越发冷峭,柳瑶的手被冻得紫青肿胀,早已失去了知觉,却仍是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擦拭顾昙身上的血垢。

    世事无常,有人在大雪磅礴中忍受寒苦,就有人在炭炉暖火旁享乐忘我。泰安赌坊三楼,正是何老板的住所。何事通,这位亲口命人打死顾昙的人,眼下正同小妾饮酒作乐,左手摸着美妾的娇嫩丰臀,右手饮着冀北有名的衡水酒,若是不去瞧右腿那渗血的纱布,端的是好不快活。

    还不等何老板再多享受片刻,门外就有伙计来报。来人微眯着眼,佝偻着背,是那早先在那叶格台出千的老伙计。老伙计拿着一本厚厚的账本,书脊破旧,纸页发黄,皱褶曲曲扭扭爬满上下,瞧着很有些年头了。

    老伙计将账本翻到最后几页,向何老板说道:“老板,我方才算了算那姓顾的账,可还欠着好些银子啊,眼下这钱只怕是要不回来了,那姓顾的还有一儿一女,模样都不差,不如……”

    何老板听罢,也不答话,摸着小妾的丰臀揉搓,眼中似有思量。少顷,何老板猛地一拍那丰腴嫩臀,伴着小妾嘤咛一声,何老板一瘸一拐走到北面窗子前,望着窗外的景象,何老板深深吸了口凉气又重重一吐,呼出浓厚的白热气息,随即神态认真说道:“老张,把账本拿来。”

    老伙计原来姓张,闻言不敢拖沓,恭敬向前,双手将账本奉上。

    接过账本,何老板翻到顾昙还有亏欠的那页,伸出白嫩肥胖的手细细摩挲,随后猛地将其一把撕下,再撕得粉碎!手心攒着纸屑,何老板淡然说道:“我何事通此生不做亏本买卖,但也不做这般丧尽天良的勾当,否则我同那姓顾的畜牲又有何区别?!”

    顿了顿,何老板继续说道:“过几日,你带人去把那顾家宅子给收了,我大仁大义,少赚点就少赚点吧。”言罢,何老板又望向窗外,入目正是柳瑶擦拭顾昙尸骨的景象!随即将手心纸屑向窗外抛洒而出。

    星星纸屑轻盈飘向院中,混着细雪披落在柳瑶的身上,几浅苍白的月光一同来到,细细打在她紫青的手上,纤细的身上,凌乱的发上,像平淡的流水,像无声的慢刀,像斑白的伤疤。只道是人间月色,落得离愁愁更愁。

    等柳瑶背着顾昙回来,已是亥时,无法想象这个弱女子,是如何背着一个百多斤的尸体,自数里外的城东走回顾家宅子,但她终竟是回家了。

    到了顾宅门口,柳瑶将顾昙尸体放下,正要上前扣响门钹,两腿就不受管控地颤抖起来,蓦的竟是直接跪在了门前台阶上,她已到了极限。

    柳瑶眼下的情况并不乐观,面色潮红,气息微弱,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院内呼唤道:“成儿,快……快给娘开门,娘回来了。”说罢,柳瑶虚弱地靠在石狮上,几欲倒下。

    顾成闻声,急急忙跑去开门,就见着那顾昙尸体摆在门口,柳瑶更是一副虚弱憔悴的模样,奄奄一息靠在石狮上,很是把这小少年给吓坏了,忙不迭向娘亲跑去,顾成小心翼翼地将娘亲扶起,更是一把将娘亲背在身后,火急火燎赶去正室卧房。

    入了卧房,顾成动作轻柔将娘亲放下,待得柳瑶终于躺下,顾成却是瞧见了柳瑶那双满是血疮的手,顿觉心疼无比,动作轻柔地抬起,缓缓呵着热气,声音已是带着哭腔问道:“娘!怎么手伤成这样?!”边哭,还小心翼翼把娘亲的手往怀里塞。

    已是精疲力尽的柳瑶不忍见着儿子伤心,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安慰道:

    “成儿不哭,娘没事的,只是先前受了些风寒,身子有些累着了。你爹……你爹还在门口躺着,他就算死了,也不能让他死在外头。老话讲要落叶归根,你爹就是有再大的不对,终归也还是一家人,你去把你爹拖到后堂,娘等会就帮他下葬,你记着动静小些,别吓着了依依。”

    顾成得了话,不情不愿地松手,娘都这般说了,自己也只得帮着那混账老爹落叶归根。

    一路过了中门,顾家的灯火不算通亮,却是连那院里寻常的白木灯笼,都叫顾昙搬了换钱去,只剩零星几盏柳瑶做的纸笼能勉强识路。小径深幽,几浅微弱的烛火与月光,斑驳稀疏,错落相交。

    正自走着,左侧的凉亭冷不丁冒出团娇小黑影,吓得顾成慌乱间摔倒在地,惊慌道:“谁?谁在那?!”

    “哥!是依依呀!”一道稚嫩的童声自左侧传来,待那团小黑影走进,叫星疏浅光一照,却是小顾成两岁的妹妹顾依依。

    “依依你吓着我了!我不是叫你好好在屋里待着吗,怎么跑外头来了,这外头黑灯瞎火的,摔着了怎么办。”顾成稍有些生气。

    “娘亲这么晚才回,你又不在,我就有点害怕嘛。”那声儿奶里奶气,还带着几分委屈,分外可爱,叫人哪还有气责怪,只是依依还小,又是女孩家子,眼下天也黑着,怕是见不得顾昙的死相。

    念及至此,顾成遂道:“娘手给冻伤着了,哥要去帮娘搬个东西,抽不开身,你快些照顾娘亲去。”

    “呀!哥你不早说!”依依有些着急,娇嗔着跺了跺脚,忙不迭小跑向柳瑶的屋子。顾成得了空,迈开步子抓紧去往门外。

    顾成带着麻绳,绳子一头将顾昙双腿绑着,系紧打了死结,另一头自顾成肩膀穿过腋下,双手紧握,顾成深吸口气,脚下发力,小小的身体竟拖起了顾昙的尸体,缓缓向后堂行去。

    一路拖行,顾成脸上表情叫风雪盖着,看不得真切,只听得少年语气淡漠说道:“不过一年的光景,你就成了这副模样,也算活该!若你不打骂娘亲我倒也还认你,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我也只当你是具路边尸骨,无甚瓜葛。”

    已是深夜时分,月色浓稠,雪下得越发大了。风儿坏,伴着雪往顾成领口带,小顾成给冷得身子直哆嗦,脚步仍是不停,一对小脚吃力地走着,却不显慌乱。顾成喘着热气,边拖着顾昙尸体边说着些什么,只是声音微小,叫北风呼啸吃了去,听不得真切。

    只看到,皎皎月色下,一个少年拖着自己父亲的尸体,向着茫茫夜色中走去,那声音越发飘远,那人影渐渐消散。画面中,只剩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和一道长长的拖痕,在雪中留下。

    子时,顾家后堂,老栾树下。冀南顾氏最后的败家子被葬下,柳瑶才暖些的身子又失了温度。顾成一脚踢开柳瑶脚边的铁铲,抬起给绳勒得通红的双手,轻轻握着娘亲冻伤的左手,依依就在旁头,也伸着稚嫩的小手,握住娘亲的右手。

    柳瑶望着面前的小土堆,却是连石碑也不曾有,只立着块老旧木牌,还是祀堂剩下,由顾成代笔,生涩地写下,顾昙之墓。

    风过,几片枯黄衰败的栾叶落下。小土坟明明是新挖就,却显得荒凉异常,这顾昙是落叶归根了,留下的妻儿又该何去何从呢。柳瑶低头看着身旁的孩子,沉默。

    说这顾昙,沉溺赌坊之前,倒也还算老实,平日虽不思进取,却不挥霍家财,也不做那寻花问柳的勾当,终日闲散,也会忙些家活,照看孩子,很是着家。

    只是待得二老离去,没了管教,再叫狐朋狗友一撺掇,失了判断,就此染上赌瘾,一发不可收拾,更是动辄打骂妻儿,终是落得个身死下场,只道活该!可怜顾成和依依兄妹二人,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家里没了男人,往后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柳瑶正自恍神的工夫,依依望着面前的小土堆,眨巴眼睛好奇问道:“娘,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进土里去了?”

    “你爹死了,就进到土里去了。”柳瑶闻言,揉了揉依依的脑袋,感慨说道

    “死是什么呀?”依依好奇

    “死就是……不能说话,不会动弹了。”

    “爹是睡着了?”

    “……不会醒了,以后都不会醒了。”柳瑶叹气

    “那娘亲和哥哥会死吗?”依依有些紧张

    “或许吧……”

    “不行,依依不要娘亲死,也不要哥哥死,依依给你们买糖葫芦吃,你们不要死好不好?!”依依已是湿了眼眶,带着哭腔喊道

    “依依乖,娘不会死的,娘还要看着你哥娶媳妇,看着你嫁人呢。”柳瑶见依依哭了,蹲下身子,温柔擦拭依依的眼泪。

    夜已深,小小年纪又哭过一场,依依搭拉着眼皮昏昏欲睡。顾成将妹妹抱回房间,帮着盖上被子,缩好被角,自己却是毫无睡意。望着眼袋浮肿,睡得香甜的妹妹,顾成眼中满是温柔,轻轻吹灭蜡烛,悄悄走向屋外。

    院子里已是落满厚厚一层积雪,月光照在雪上,闪着莹莹的水华,煞是好看。顾成没那赏雪的兴致,娘亲已经睡下,家中就只剩自己还醒着。少年坐在生硬冰凉的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带着三分茫然,带着七分伤感,在大雪寒冬,望皓月当空。

    顾成年纪还小,书读得少,想得也少。

    私塾的老先生常对着学生们说,要立长志,刻苦读书,宁饿三顿餐,不放手中卷,将来长大了去考取功名,报效君王,为江山社稷,为天下太平,为黎明众生。

    老先生每次说的时候,顾成总要问一句,为什么饿肚子了也要读书,吃饱饭再读不行吗,老先生就会说自己没有读书人的风骨,顾成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顾成很想成为老先生期望的那种读书人,但更想快快长大,去赚很多的钱,让娘亲和妹妹都能过上好日子。

    顾成想的很俗,想娘亲身子马上康复,想大雪快快过去,想日子过的更好些,能有肉吃。要是天上下的不是雪,是铜钱就好了,这样等到来年青草融雪,自己就又能回私塾上学了,顾成攒了很多的问题,想问问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

    顾成想了很多,想起从前,想着现在,想到将来,想照顾娘亲,想保护妹妹。渐渐地,顾成眼中的迷茫与伤感消散,身后是行将操劳的娘亲,是尚且年幼的妹妹,眼下自己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必须更加努力,更加拼命。

    院中的小小少年不会想到,将来的他将会扬名整座天下,被千机阁主司徒应周评为“枪道五百年一出,枪法冠绝古今”的新任枪君,更是江湖武评“青玄之下,唯有一白”中的那一白!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刻,风雪中,少年仰望皎皎明月,心中暗自立下誓言,他眼中有火,心里有光,人间有少年,彻夜无眠。

    雪气飘洌倚风来,银涛垂下入门怀;

    少年待人间,将心向明月。